瘟疫
她还是躺在我怀里,侧着身子,留给我一个背影和脸的一小部分侧面。我把左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右手用两根手指夹着香烟。房间很小,只有十几平米的地方供人使用,我和她就这样艰难的畏缩在一个角落里,呼吸着掺杂有烟尘和香水味的空气,窗子关的很严实,因为是冬天,为了避免房间中仅有的一点热量流失,我们不得不那么做。
我们已经失业了两个星期,两天前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那个时候我们才发现,几个月积攒下来的预备金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尽管我们一边努力的找工作,一边尽可能的节省一些费用,但是依然没能熬过两个星期。情况糟透了。昨天夜里我怀疑她已经发烧了,当然,我只是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发烫,也可能只是轻微的感冒,但是这里毕竟没有人是医生,那是没办法确诊的。我说过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但是她觉得自己没有问题,因此一直都躺在我的怀里。然而比这更令人担心的是,但现在为止,我是说失业两个星期之后的今天,我们谁都没有找到今后的经济来源,这比起眼下的窘迫更让我不安。
这座城市现在的情况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它曾经的繁华。大街小巷住满了露宿者,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都被遣送到了这里。警察局空无一人,政府大门也关了好几天,官员们在公告栏里贴出告示说要去执行什么任务,市民都不是傻瓜,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可笑的借口。
物价继续在上涨,医院几乎一夜间变成了收容所,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似乎是被这个国家孤立出来了。看不到电视,报纸也停产了。我们这些市民完全的陷入了物资不足当中。城里有人说那些国家政务人员都去逃命了,我们的城市正在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什么该死的任务,他们只是名正言顺的抛下我们回老家了。“那些只懂得演说的政府官员们,他妈的,上帝保佑,那是些混蛋!”房东太太整天坐在公寓门口这么大声骂着。
人们都在担心眼前的局势,甚至医院也在担心他们有限的物资。我们的的确确是被放弃了,总有一天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变的一无所有,那么,这座城市就真的要完蛋了。
大街上仍然有人在举行集体婚礼,外面的人行道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所有的人似乎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没有人知道第一个染上那种瘟疫的倒霉鬼会是谁,然而他们认为瘟疫是的确存在的。他们急切的想要抓住一根可以依靠的救命稻草。那些有勇气举行婚礼的恋人是伟大的,他们为这座被死亡与恐惧笼罩的城市添加了唯一喜庆。谁都明白,死神是随时都可以降临的。他们现在跟捷尔塞当时的情况几乎完全一至,政府放弃了他们,捷尔塞是因为那该死的霍乱,而他们,却是在被一种不知名的病毒侵袭。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我建议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参加那些恋人的集体婚礼,但是她拒绝了,她说她宁可在我怀里多躺一会儿也不想出去面对这座处在危急中的城市。我们的冰箱里还有可以供我们一星期躺在这里的食物,从昨天开始我们就放弃找工作的想法了,谁都知道我们无事可做,,已经没有哪一间公司还开着大门迎客了。它们的老板此时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我们还要凄惨,他们之中很多人忙于阅读但丁的《神曲》,他们在想自己死后会下到地狱的那一层中去。那些奸商,那些总是抬高商品价格的大人们,他们也开始恐慌了。他们以为在晚年的时候捐助几座教堂就可以洗清自己一生的罪恶,然而如今他们没有那个机会了,上帝不会原谅他们,那是一些真正的衣冠禽兽。
中午的时候我们吃了一些面包喝了一小杯的烧酒,那东西能让人感觉到体内散发出来的温暖,这一点我们是迫切需要的。尽管午后的太阳一直老老实实的呆在它所应该呆在的地方,但是它无法给我们带来一丝的温暖。我们不敢打开空调,我们担心月底的时候会因为电费的事情难堪。房东太太是不会给任何人留一点情面的,即使我们帮助她那可怜的小儿子走进了大学的校门从而逃过了这场灾难,她也不会为此而改变她的态度。
下午的时候老头基斯·特瑞敲过我们的房门,他说他的大儿子哈尼·特瑞会参加明天的集体婚礼,就是和那位叫梅·丽莎的加太兰姑娘结婚。我非常高兴的告诉他我们明天将会出席那场婚礼。当然,他是知道的,近来结婚的青年数不胜数,我们却只参加小特瑞的那一场,这是出于邻居间的礼貌。不过说实话,我们是十分不情愿的,但是基斯·特瑞是一个热情的人,如果我们拒绝的话,那会使他非常的难过。为了那个善良的鞋匠,我们不想伤他的心。
德伦萨教堂已经没有人去做礼拜了,据说那位可敬的帕基尔·格莱特神父跟随着那帮政府官员去执行“危险任务”了。没有人敢在大众面前批判帕基尔神父,他们只是不再去德伦萨教堂了,那里也变成了难民营,据说是露营者们最向往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上帝是怎么想的,总之我是认为,对于他的子民,在这样的危难的时刻,为他们准备一个舒适的住所是再慈悲不过的了。然而那些神甫们并不这样认为,他们以为那些形同乞丐的露营者玷污了他们的教堂,直至人们将那些留着长须带着十字架的神甫们赶出德伦萨为止,他们才明白究竟是谁玷污了神圣的教堂。
城里没有了领袖,哈德尔市长是第一个离开本市的,那些多事的长者认为他们“不得不”找出一位新的代任市长,后来波尔将军坐稳了那个位置。据说波尔将军是接受过嘉奖的将军,尽管对于他的历史没有任何人从史书上读到过,但是人们对他的经历似乎总是深信不疑。他们说他有奖章。我不得不去想我的母亲尼尔夫人去世前留给我的那三枚生了锈的奖章,她说那是父亲的荣誉,当然之后的几年里我把它们遗失了,如果它们现在还在的话,这座城市的市长恐怕就是我,詹姆斯·尼尔了。
第二天我们按时参加了哈尼·特瑞的婚礼,我们看到哈德尔神甫为他们主持了祷告。哈德尔神甫是德伦萨教会中唯一一个没有被人们赶出去的神甫,他们认为他够格做一名神甫,认为他的品行能够胜任神甫责任,因此波尔市长把他留下了,他的确是幸运的,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像外面的那些神甫们一样露宿街头了。我想他是乐意主持这些婚礼的。
波尔市长一直向市民们解释并未发现瘟疫的存在,医院的负责人也认同了他的看法。他们相信波尔的每一句话,他现在就是城里的权威人士,他说的话总是对的,没有人可以否决。
我的夫人琳·尼尔,那个一直躺在我怀里的姑娘。她始终不肯相信这座城市中会有瘟疫,她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哈德尔市长以为大批的难民迁入会带来可怕的瘟疫,那完全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谁都知道那些相貌堂堂的政府官员是一帮怕死的孬种,当他们认为会有(可能有)瘟疫在这座城市中流行的时候,他们会不顾一切的离开这里,甚至不会去做一丁点的调查。他们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会为市民想一想,除了让想市民们缴税之外,他们不懂的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波尔市长的上任发生任何的改变,我们联系不上政府,所有能够出城的公路都被军队封锁住了,没有人能够从这里逃出去。据那些士兵说,他们只是遵照政府的命令保证他们的安全,很显然,他们也不知道城里可能存在瘟疫的事情。波尔知道和这些士兵没有任何理论意义,于是他要求拜见他们的将军大人。后来的事情就越发的不可思议了,我们的波尔市长以及他的家人,竟在一夜之间失踪了。市民们都说波尔将军可能已经逃出去了。当然,他们的意思是说波尔将军,那个英明神舞的男人,他是为我们而逃出去的,他们认为,那个男人是会回来的,会带着我们所需要的物资回来的。
然儿对于这一点,我和琳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认为那个已经年过六旬的老头是不会回来了,他的确是逃了,但不是为了所谓的物资逃跑的,而是为了他们一家人的命,他是带着全家逃命去了。我想他与将军大人谈话内容大概不是如何解除军队的封锁,而是如何带着他的家眷从这里逃出去。事实摆在我们眼前,他就是在那天夜里失踪的,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当人们不得不相信他们的权威人士波尔将军背叛了他们的时候,愤怒的市民摧毁了他的老宅,一座十八世纪的古老庄园。
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发现我们冰箱里的食物是无论如何也撑不到下个星期了。对我们都很紧张,余下的钱只够交下个月的房租的,然而我们又没有工作,下个星期的食物好象只剩下不到一打的苏打水和几片散装的面包了。我们的的确确的陷入了困境。
琳好像真的开始发烧了。房东太太证实了我的猜测。她的脸在一天早上烧的通红,那样子看起来非常严重。我抱着她穿过露营者的大街到了哈德尔市医院,米基医生说她并非是病毒性发热,大概着凉了。我为此长长的舒了口气,在来时的路上我还在考虑如果琳是第一个感染上瘟疫的人我该怎么办?当我做下决定陪着她到死之后,上帝保佑,她真的没事。
琳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她又想躺在我的怀里了。但是医生和护士是不允许我们这么做的。琳晃了晃我的手,示意我她想回家,可是让我怎么对她讲呢?为了看病,我已经将所有的积蓄全部花光了,如果明天再不缴租的话,房东太太完全有可能将我们请出去的。我们将一无所有。
然而我还是将她带回去了,我想试着碰碰运气,假设,我是指假设。如果房东太太会可怜我们的话,或许我们可以等到这个时期过去之后,将所有的房租一起付给她,甚至我们愿意在多给她一些。但是我想这对房东太太来说是很不现实的,她宁可拿到现钱,即使少一些,她也会觉得踏实。所以,我的想法是很难成功的,但是为了我可怜的夫人,我不得不试一试。
早上起来的时候房东太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敲门崔房租,我想我应该自己去向她解释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但是我找遍了整栋公寓都没有发现她的影子,特瑞夫人说她去了教堂,这一点难以让人相信,我们的房东太太是绝对不会崇拜神学的,她是典型的无神论者。那么会有什么样的特殊原因迫使她不得不去教堂一趟呢?然而这个时候教堂里住满了露宿者,除了哈德尔神甫之外那里没有任何神官。那她究竟要去做什么呢?
我把情况向我那美丽的妻子复述了一遍,她像我一样感到疑惑。每个月交房租的时候,房东太太总会在他们吃完早餐之后准时赶到,然而现在的情形来看,对她来说好像有什么事情比她的房租还要重要,我认为那肯定关系到一大笔财产,要么就是她那可怜的小儿子发生了什么不测,否则还会有什么事情让她紧张到这种地步呢?
琳认为,我应该赶到德伦萨教堂一趟。或者我可能帮上什么忙。特瑞夫人也认为我应该这么做,那样或许会赢得房东太太的一点好感。于是我很快就启程了,我把琳托付给特瑞夫人,她很乐意帮我照顾我的妻子,因为她们的关系处的一直很好。我不必担心琳今天的食物问题,我想特瑞家是愿意为她准备一份午餐的。
街上还是堵满了人,整条哈萨尔大街上几乎没有了人站的地方。破烂不堪的棚子,冒着黑烟的碳炉,面黄肌瘦的难民。看上去真的让人很不舒服,我一直不理解那些政府官员们为何不想着把这些难民好好的安置一下,而是找来一个所谓瘟疫的借口逃卸这里的责任。我越来越怀疑“瘟疫”的真实性了。
德伦萨教堂那乳白色的外墙已经被熏得不成样子了,哈德尔神甫站在教堂的门口正在做弥撒,我没有看到房东太太站在他身边或者在不远的什么地方,我确信她是不会进去教堂的。那里面比哈萨尔街看起来还要猥琐,让人说不出的难受。那种难民式的生活方式我们是无法接受的,尽管我们无时无刻都在可怜他们,甚至帮助他们,但是我们始终难以接受他们那种毫无规律可言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复杂的地方语言。
房东太太琼斯·摩累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法兰西人,天生的对任何人都具有一种同情感,当然,这里是指排除她那两位可怜的房客之外。我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我的确在德伦萨教堂里面发现了她。是的,是在教堂里面。我看见一大堆散发着霉臭的食物摆放在教堂的公共桌上,圣像俯视着教堂里的难民。我看着他发笑,我觉得这老头火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子民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更想不到自己为所欲为的殿堂会被人们用来当作收容所。真不知道他的愤怒会报应在谁的身上,我想那个人肯定就是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
接着说摩累尔太太,我们的房东。我看见她抱着一个儿童为那孩子测体温,我知道她曾经是哈德尔市医院的护士长小姐。当然,那是在她年轻的时候。我转过头去找到哈德尔神甫,向他询问了摩累尔太太的情况。我们可敬的房东太太已经不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了,她几乎成为了难民们的天使。是的,人们不是经常称呼那些医生为“白衣天使”吗?这种时候,她做到的不只是一个市民的义务,而是一个职业者的精神。哈德尔医院至此为止还不曾为难民提供医疗辅助,那使大部分的患者无法得到及时的救助。然而可喜的是,至今为止哈德尔市还未发现一例死亡的情况,这是的确是值得人们庆贺的。
我很想过去帮助摩累尔太太做一些事情,但是我还在担心房租的问题。在很多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自己,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也可以说就是人类天生的本性。但是很多人都能够及时地纠正自己的错误,然而也有些人始终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欲念。我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我知道,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不去帮忙的话,琳可能会认地我是一个懦夫。但是我知道我不是,我并不是害怕什么“瘟疫”,什么霉臭的味道。我只是担心我们下个月的住房问题,摩累尔太太会宽限我们吗?这可是非常没有把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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