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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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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4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醒来，还是那生活。                                        — 霞光逐渐隐退，周围呈现出模糊的时候，一个人影斜身晃进了春晖社。 这个人和在座的所有人一样，是来听曲子的，可他又和他们不一样：既不要茶，也不叫好，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台子下边，耸拉着个脑袋，没精打采地听着。压轴的那曲《牡丹亭》唱的着实好，喝彩声此起彼伏，完了散场别人往出走的时候，他才慢慢抬起头，两片紧挨的嘴唇逐渐拉开，露出白皙的两排牙齿，说了一声：“好！”字正腔圆。 这个人叫红河。 此时此刻，他被一群野狗包围了，街面上已经没有人，逃跑也是不可能的。狗群开始向他靠拢，最后只剩下一个仅容他转身的圈，为首的一只母狗站出来，用一种他从来没听过的语调说：“我现在命令你，天亮之前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就将你……”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记忆中一切恶毒的词汇，三个小时后，它终于重新开口说：“就将你后果不堪设想。”话音刚落狗群中一片唏嘘，母狗对自己这句话收到的效果非常满意，并没有注意到刚才说话的时候它的鼻子蹭到红河腮上，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 月光从道路两旁的建筑物缝隙中洒下来，树木在地上映出夸张的投影，面前的这座城市承载了太多的悲伤，以至于被人们遗忘。红河感到自己站在过去和未来的交合点上，那些巨大的晨昏，在他身上投下光点，然后无限扩大，撕裂，下沉。 有时候，结束意味着开始；有时候，结束意味着完蛋。 红河知道自己骨子里是怎样的人，所以当他决定要做一个霍尔顿式的英雄时，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想千万不能让周围的人知道他的这个决定，否则他们一定会笑话他，诋毁他“妄想狂”，认为他是个变态。红河自始至终没有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诱发了他这个巨大的念想，并且生根发芽。那些他曾经游荡了无数次的铁路线，带着他一起飞驰，暮色四合，窗外没有诗句。红河第一次被自己震撼了，他蜷缩在硬座车厢里，浑身因为激动而瑟瑟发抖。 人们的人们正走远，远方的远方在召唤。 空气干冷，浮云掠过头顶；高天静默，晚钟响彻耳畔。红河感觉像是在梦中，他想起从前无数次在书上看到的画面，马路对面的那两座歌特建筑让他魂牵梦萦了多年。这一刻，他体会到了梦想变成现实的巨大喜悦，那些与生俱来的怯懦、羞愧，那些没有色彩、死去活来的日子，都开始向低处隐退。红河被这种情绪深深打动了，这一刻起，他开始信仰于自己的坚持。 他在一处没有名字的旅社住下，然后打开电脑，写了一整晚的字，天亮的时候他打开文档，连同以前那些没日没夜写出来的东西一同投到几处网上的杂志社。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精神持续亢奋，他的脚停留在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目光久久凝视头顶的每一片天空。红河决定和过去老死不相往来，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知道自己已经和生存展开了殊死的斗争。 这个怯懦的人，这个可怜的胆小鬼，他坚持了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里，他做过各种临时工，却依然填不饱肚子，饥饿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生活比预想中的可怕，陌生人的一个眼神，都足以让他心惊胆战。整个世界忙成一团，他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忙着生，或忙着死。晚上睡在露天广场的水泥地面上，他时常梦到自己的身体被冻裂了，尸体就像一条死鱼，翻着肚白躺在透明的冰上。但总归有好的时候，每当阳光灿烂，阴霾散去时，他脑子里那些诗句便开始不安地跳动，正是苦难造就了他内心里的一块沃土，让那些诗句扎根，就像麦子扎根在土里，高粱扎根在高原上。 他可以坚持下来的，问题出在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或许这就是诗人，命运从来不让他在一个地方过多地停留。几个醉汉用酒瓶子砸他的头，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们这里绝对不允许出现用双手在胸前划十字的异教徒和秘鲁人，绝不！”表情恶狠狠的。红河吓坏了，抱着头蹲在地上无声啜泣，这个动作很久都没有改变。 那一刻红河想到很多，都是些从前的事。小时候盖房子用的积木，老院子那墙爬山虎，水盆里的皮球，五颜六色的糖纸，透明的弹子球。仿佛所有的痛楚与失望都能在童年温柔的回忆里得到抚慰。 火车开动的时候，红河感到一丝倦意，他并不去看窗外的风景，他不想记住这个地方，前方的路还很长，总有一个地方适合他生长。 这一刻，命运被压缩成一张车票，辗转于城市与城市间，光辉抑或暗淡都已不再重要，关键是一切都在趋向抵达，终归是还在折腾着。每个人都想预先知道自己的未来，可是最终没有人得逞。红河对这些并不关心，他只需要不停地走下去，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做过多的停留，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总觉得这是自己的使命，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红河在后来的回忆录中提到过这个场景，他写道：“我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当然这和放弃还是坚持无关，那些我从来没想过。我想做一只鸟，有一种鸟，它们没有脚，终其一生都在飞翔，当它们落地的那一刻也就是生命终结的时候；还有一种鸟，有翅膀却不会飞，眼睁睁看着天空中的飞禽只能拍打着双翼胡乱扑腾，最终老死在地上。现在回过头去看，答案显而易见，但当时这个问题的确困扰了我好长时间，还好我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继续北上。 旅途的颠簸让红河产生了一种剧烈的晕眩感，他感到水分正一点一点从自己体内流失，头痛欲裂，身体好像一条被压扁的轮胎扔在街上，过路的行人一脚踩上去，“咚。”他强忍着头痛睁开酸涩的眼睛，光线马上像一条虫子钻进大脑，翻腾着逐渐深入。车站大厅的出口出已经没有了拥挤的人流，他使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小心地挪动着步子往出走，一个女人从他身后追上来，油腔滑调地问他：“你是谁？”他还来不及作答，那女人便又说：“天真的盗墓者，把自己藏进世界，世界却把他看的很清。”红河先是愣了几秒钟，随即上前半步，紧紧握住他这位女性朋友的手，他抑制着内心的狂喜，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分明闪动着智慧的火花，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平缓：“睿智的先哲，伟大的造物主使我与你相遇，我要为你写诗并且歌唱，假使你允许这写诗并且歌唱，那么，它们将不朽。”“这将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对话。”这个想法在红河说话时飞快地从头脑中闪过。 起初他试图向哲人请教诸如生命腐朽与死亡之类的问题，可哲人闭口不答。她总是转着眼珠东张西望，仿佛在窥探这个世界。一个月后，终于她说：“我是世界的光，跟随我的，将不在黑暗里走。”红河知道这是一个暗示，于是他顺从地跟着她往前走，并不知道哲人要将自己带向哪里，她的脚步匆忙，走了一会她开始张着椭圆的嘴往前跑，红河的视线被氤氲的雾气掩盖，只能听见脚下树叶沙沙的声响，他顺着自己实现的转角看过去，心里知道情况有多糟：不露缝隙的树将她包围，胳膊被带齿的野草划的稀烂，可她并不显得惊慌，高挑着眉，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他惊异于她旺盛的活力，持续的奔跑是必须的。两旁的树和脚下的灌木飞快往后退，她的头发和衣角飞扬起来，大雾让这一切看起来异常模糊。红河感到眼中的空间似乎被扭曲了，甚至开始错乱。她排除了危险的存在，冷静地进入悬崖上方，奔跑的姿势在虚空中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变成一条笔直下落的黑线，以一种召唤的姿态，下坠。那一刻，红河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接近，他像是看到了光的源头，一步步走向盛大的死亡。求生的本能开始召唤他，牵引他，那些记忆深处的意识隐秘流动着，各种各样的人好像过电影一样从他眼前哗啦啦跑过，他就这样站着，过了好一会，终于哭出了声响。 整个街市都在进行一种祭祀。 红河觉得自己身上背了太多的罪孽，他拼命地揉搓着胯，想要把自己泡死在水里，可出水后的第一感觉是活着真好。他的左手小拇指被蚊子狠狠咬了一口，伤口周围一片红肿，红河不知道那里面是否孕育着一个种子，生根发芽，某天夜里产出白嫩的幼虫。夜色像一扇密不透风的窗帘将我们的思想家包裹起来，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沮丧。 一巴掌拍死七个，吓死两个，跑了一个。 在走走停停中寻找方向，离开一个伤心的城市，为了抵达下一个更伤心的地方。 回忆到这里中断了。红河走上去，双手顶住母狗的上颚，将它拧成了一个椭圆。“他被倒数第三只爱尔兰犬咬到了腱肌，而它来自意大利。”一只猫望着红河离开时的背影说道。 那些晦涩的情节，跟着天空中巨大的棉花糖，飘向云的南方。 [em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