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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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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1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STRONG><FONT size=6>祖母之惑</FONT></STRONG><br><br><br>赵松<br><br><br><br>现在,她无比安静地躺那里了,我的祖母,从一九一六年开始的生命,到此刻终止了。冬天,凌晨四点左右,一枚不够明亮也不很黯淡的灯泡,悬置在她的上方,散发着浅橙色的光芒,映衬着那些寂静的器具,留下不同形状的不规则的阴影,她的手还是温和的,身体也还柔软,而外面暗黑的天幕是一种近乎冰封的状态。外面是零下三十几度,室内也只有十几度,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面对着她,或者她的遗体。她已经离开。父亲去找办理丧事的人。我该想点什么,而不是这样站着,也不是坐在她的旁边,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祖母,我们口语里没有的词语,现在可以使用了,三年后的今天,这个词意味着某种正在延展的距离,是一个生命时间结束后的怀念,也是回忆过程中不断浮现的陌生感。</P>
<><br><br>在我儿子降生之前,算命先生预言了一年之内我们家里的两件生死大事,我儿子来到这个世界,而我的祖母离去。她看到了他。于是她衰老的越发迅速了。她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些经常转动了,瞳孔上的蒙翳在扩散,慢慢驱走了光明。她有时候微笑。然而你能感觉到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在向后退去,呆在角落里,等待着什么。她不再为自己的记忆力不好造成的失误辩解。因为她几乎不再有什么举动了。她要求自己住。父亲把她送到了我以前曾经独自住过的房间里。每天我们去看她,一次或者两次。每次的语言都在减少。少到不能再少的时候,我们与她一样,都在期待着什么。那是她的时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的期待已经超过了她自己的。某个时刻正在靠近她,而没有人想要出现在中间,我们站在一边,看着这个时刻发生。父亲哭了。我没有。从给她穿好寿衣、装入纸棺、摔碎烧过纸的被火熏黑的瓦盆,到去火葬场,她变成了堆骨灰,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我才哭了出来,就像哭自己,将体内的过去的一切沉淀统统倾空而去。</P>
<><br><br>如果她识字,那命运可能就是另外的样子了,她在最后几年里,始终在为这件事而遗憾。然而就算是她不识几个大字,也仍旧是个很强的女人。其实她的性格,更像个男人。她胆大敢为,既能为了找爷爷而砸了人家私设的赌场,也能在朝鲜战争爆发后抢在征兵前夕把我的小爷爷带到了东北,而那年村子里被征走的一百多个新兵只最后只回来不到三个人。她后来说那天到东北后的冬天大雪有三尺多深,她跟爷爷在屋子里喝酒醉了。爷爷从来都管不得她。每次听她聊起过去的事,感觉她眼里的爷爷更像她的弟弟,而不是丈夫。她最爱的人是她妹妹一家,我的小叔叔和小姑姑他们。她死后,一些事情被重新提及并揭开了谜底,我父亲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在嫁给爷爷之前,曾经嫁过一个国民党低级军官。关于后者,我想起她曾经让我看过一张合影,是她在青岛的时候跟她的姐妹拍的,那时她很年轻,皮肤白晰。而且她说过,从青岛时开始,她就会抽烟了。她还讲过在青岛看见过的吸毒者,是一个妓女,在上厕所的时候毒瘾发作,提着裤子流着鼻涕跑着去吸毒。在经历过的地方里,青岛是最美丽的城市。她去那里时,只有十六岁。</P>
<P><br><br>我七岁的时候,爷爷死在外地,我跟祖母住到了一起。她的那间屋子比隔壁我们家的那间要大得多,光线也更为充足,就算我住进去了,仍旧感觉空落落的……我喜欢躺在靠近门边的炕上,她则在另一边,靠着那只有着花卉图案玻璃的炕柜,关了灯以后,她就坐在那里抽烟,是自己卷的旱烟。有时候,在黑暗里她为我讲九头鸟的故事,后来又变成了九头雕,几乎没人能把它所有的头砍掉,总归是有个头留在那里,把进攻者的努力化为乌有,她也讲爷爷在禹城里卖水卖柴和炊饼。青岛与禹城,刚好跨越了整个半岛,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太祖父太祖母都不大喜欢她,爷爷的兄弟姐妹们也不喜欢。因为她从来不肯留在家乡。也因为她信狐仙,而不是其它的日常神灵。她六岁的时候曾经得过一次伤寒,而那之前她的大哥已经因为这种病而送了命。她被家里人放在屋檐下的条凳上,与邻居家的一个同样得了此病的女孩为伴,放了一个白天之后,她活了下来,那个女孩死了。她认为是狐仙救了她。以至于后来有了我父亲之后,她毫不犹豫地让他认狐仙为师傅,那个不知道呆在哪里的,或者说呆在她心里的非仙非神的灵异之物。</P>
<P><br><br>那个院子在冬天里似乎总是笼罩着寒霜之气,夏天里茂盛过的那些植物的灰黑残叶与菜畦的暗黑色冻土在早晨时被着白霜,她把冻得僵硬的白菜放在厚厚的菜板上慢慢用那把旧菜刀剁开它们,带着冰茬的碎菜叶子放在盆子里拿到室内就融化了,掺上玉米粉放在院子里给家里养的那些能下蛋的鸡吃。她钻到仓房里取煤和柴,弄得满头灰尘地回到厨房里,重新生起半夜里熄掉的炉火。她的指节粗大,那里凝结着寒气,使她不得承受疼痛。她以酒驱寒。手卷的旱烟夹在手指间,脸上皱纹聚拢,又随着烟展开。我下去了,她说,然后就去走街窜巷。那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虚荣。过了很多年,我才感觉到那是一种虚荣。在那种虚荣中,也在那种传统的尊卑思维中,她无法容忍我的母亲无视她的家长威信。她冲到学校,对校长说我母亲有种种的不尊重长辈的地方。就这样开始了她们之间长达二十几年的争吵。</P>
<P><br><br>我看见兔子们跑掉了,留下空空的笼子,门敞开着,早晨有雾,院子里的鹅卵石也是湿漉漉的,然而那是发生在我尚没出生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祖母说,除非你是寄生子了。也就是投胎转世人的灵魂来到这里时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事。她说这事的时候就像在说平常事一样,没有丝毫的惊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理解她的。我结婚的时候她重新找到了希望,想跟我们住在一起,从而离开我父母的家,而这又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又回到了近乎绝望的状态里。她也不知道,我这是一种逃离。离开父母,也离开她,以及永无休止的争吵。在偶尔回去的时候,她更为频繁地对我提起她年轻时要强与聪明。她去过很多地方,直到遇到爷爷,那时她已三十岁了。是她让爷爷去东北的。随后她带着我的父亲也来了。那时我们家周围只有几户人家。她记得靠近路边的是李姓的裁缝夫妇,他的女人是上海人,会说日语,后来带着一笔钱跑掉了,留下裁缝自己和墙上掏出个空洞的房子,那洞是那女人用来藏钱的。那个女人是她见过的少有的聪明人之一。她清楚地记着那个身材瘦弱皮肤白净的女人走路的姿态如何的轻飘,不能不为之叹息不已。</P>
<P><br><br>爷爷在外地脑出血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坐在坑上默默地抽烟,邻居里的那些女人围着她劝说,她也不说什么。她们走了之后,她才起来到院子里,打开仓库,摆弄着里面的一些居家用的新器具,那是她让爷爷买的,她还让爷爷在南方的一个小城里买房子,将来好去那里度晚年。这是很多年以后她才告诉我。她本来没想过要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这是件令她非常失望的事,甚至比我父亲的内向懦弱还令她失望。在我五岁的时候,她就很坚定地认为如果我父亲跟母亲离婚的话照样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听到她这样说,我父亲就落了泪,他请她别这样说了。这是我母亲讲给我听的。她们两个人,相持了二十几年,也没有分出胜负。即使在她再也不能与我母亲毫不相让地争吵的晚年,也没承认我母亲比她更强。她总是闭着眼睛,昂着头,抽着烟,无视我母亲的近乎失控的指责。很多事都已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潜意识里有意遗忘的。</P>
<P><br><br>祖母不在以后,我曾经很想找个时间跟父亲谈一谈她的事。但这个机会始终都没有出现。周年的时候,我们去骨灰存放处去为她扫尘,在那些死者的狭小空间里找到了她的位置,父亲把上面的灰尘轻轻地抹了去,我把酒倒在地上,然后烧了些纸。我们在那里呆了半个多小时,然后离开了,顺着那条狭窄弯曲的郊外公路往城内走去,一直走到公交车站,等了半天车,从始至终我们都没说什么。祖母走后,父亲忽然老了很多。坐在车里,我想了想,还是问起他是不是祖母亲生儿子的事。他自己也不敢确认,究竟是还是不是,关于不是的消息,也基本上是来自周围的亲戚与老邻居,而他们也又都是听别人说的。按照亲戚里仅存的一个老奶奶的说法,她来到爷爷身边的时候,已经带着我父亲了,然而实际上她并没有生育过。这些我并没有跟父亲提起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父亲叹息道,她对人还是挺好的,她只是不懂怎么关心身边的亲人。</P>
<P><br><br>无论我想或者不想梦到她,都是无用的,她是留在我心里的一个声音,一个缺少光亮的影子。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么?那么我听到她叫我就醒了过来的那一次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叫我的名字,胶东即墨的方言,她的形象浮上来,随后我就是醒着的,随之而来的,还有我七岁那年春天她在大地里采来刚发出没多久的菠菜嫩叶做成小包子蒸熟了给生病的我吃的情景,她用白酒擦我的发热的身体降温的情景……她开始沉默的晚年,我偶尔陪她晚上散步,让她忘掉一些事,而她的记忆力已经在急剧减退了,时常这样那样的出错。每一次劝慰她的时候,我的言词是多么像那些讲经的神甫啊,接受吧接受吧接受吧,我说的所有的话归根到底似乎也就是这三个字了。而为了使这三个字显得更合理一些我每次都要给她一个苹果。她喜欢苹果,看到我的苹果会很高兴,但并不值得吃,而放在床上隐蔽处的布袋里,她觉得她更喜欢闻到它们的香味。</P>
<P><br><br>在她临终前一个月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整日躺在那张我曾经睡了好几年的单人床上,不再活动了。她有时候会出现幻觉。有时候还会认不出人来,甚至还会认错人。有天我过去看,外面下着雨,父亲不在,只有她一个人躺在那里,望着天花板出神,就像睁着眼睛睡觉一样,长时间的一动不动。我看了看桌子上的那些食品和水果,跟我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几乎没怎么动过。我坐到了床边,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皮包着骨头,皮肤凉丝丝的,听到我的的走动声,她侧过头来,看着什么地方,并且开口说道是你么,她叫出的是她妹妹的儿子的名字。我想了想,就直接告诉她是我,她的孙子。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两只眼睛已经完全失明了。听出了是我,她仍旧是挺高兴的样子。我给她倒了杯水,慢慢地用汤匙喂了她几口。然后又给她削了只苹果。可是她的假牙套还没有戴上。她似乎清醒了一些了,听我说说外面的事,听着听着,就哭了起来。我有些尴尬而又不安地问她,为什么哭呢?唉,她说,我真的是老了啊。<br><br><br><br>                                              2005年8月20日星期六<br><br><br><br><br><br><br><br><br><br><br><br><br><br></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3 16:41:2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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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18 |只看该作者
这篇不错的。上次的马丁之痛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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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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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18 |只看该作者
不过,我发现,你现在贴的,还是在我校对了让你改了错别字之前的稿子
因为我看了那个多了一个“的”地方,那个“的”还多在那里[em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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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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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18 |只看该作者
喜欢赵松的专栏文章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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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20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这样的东西不能说好还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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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亡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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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20 |只看该作者
这篇散文很厚实,踏实。
六点亡羊,杀人是一朵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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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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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7#
发表于 2007-8-4 13:29:20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赵松这两期网刊的专栏都很难写。一时说不出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可就是觉得如果我去了趟德国,或者我的亲人去世了,我很难运气如此,写出这样的文章。
我分析了一下原因:

1、这种题材本身写的人多,所以更难。
2、因为个人写作量较大,写作时对文字的感受力严重损毁,所以对单一命题的杂文感到怕了(它很类似于工作上的专栏评述类文章)。
3、鉴于前两者,再让疲惫的我从本来就不多的写作激情中,分出一大部分写这样的杂文,并且全文保持一致的情感浓度,我觉得真难。如果我有剩余的一点激情,还是小心地要留给小说了。

好了,借老赵的地方自我分析了一下,呵呵,抱歉。其他朋友请继续。
哦对了,这两期我也喜欢。其实从《太湖之远》开始我就已经喜欢了。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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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20 |只看该作者
说实话,也确实是挺难写的。这个难,不只是写作本身的,想要每次写出来的东西都有所发现方面,还在于一种写作状态的保持上。每月写这个专栏写到现在,感觉写作本身是需要不断地写,保持某种节奏的,也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比较好的状态,有所进益。我是个比较懒散和笨拙的人,如果不能保持一种相对勤奋的状态,恐怕很难在写作上继续有所进步,从这个角度上说,还得感谢这个专栏的机会,让自己不断地写下去,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8-29 17:32:2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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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20 |只看该作者
嗯 很好的 联想到一个姿态:坐在放着亲人的棺木旁守夜,大家都在聊天,只有你沉默不语。

找两个茬(鸡蛋里挑骨头了):

“就像哭自己,将体内的过去的一切沉淀统统倾空而去”

——倾空而去 改为 倾空出去 语气似乎更平一些。

“祖母,我们口语里没有的词语,现在可以使用了,三年后的今天,这个词意味着某种正在延展的距离,是一个生命时间结束后的怀念,也是回忆过程中不断浮现的陌生感。”


  ——我们口语里没有的词语 这一句中  口语和词语 两个词有点儿翘起来 换一下别的如何?


  这个文章放在小说里作回忆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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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20 |只看该作者
嗯,倾空出去,感觉重了又,而不是平一些,容易产生下坠,“而去”呢,有些姿态的意思,但至少要轻许多,是浮出去的。所以仍旧用了它。口语与词语,确实有点翘的意思,但感觉还可以构成一对均衡的东西。呵呵,我很倔强的。不过要谢谢你的敏感的阅读。谢谢。可能这个东西将来要变成小说一部也说不定。看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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