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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晴:《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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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9:4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这一天快下班的时候,隔壁江南诗词研究会的何首乌走进来,十分热闹地和婆婆妈妈的吴干事聊天,看到言一从电脑后面抬起头看他,撮起嘴唇学了一声布谷鸟叫。言一脸上浮现出好笑的表情——等会儿他向家里请假,儿子梳打又要大喊大叫了:“妈,爸爸他们的‘吃喝团’又要去侵吞民脂民膏了!”  果然言一拿了手机到走廊上去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何首乌跟过来为他的口哨作注释:“‘圆桌会议’——老时间、老地点。”言一笑道:“费局今晚有空闲?”  “你知道的嘛——”何首乌喷吐着烟圈用胳膊肘碰碰他,“做人做到费局这种档次,已经不习惯饭局出现休止符了——回家吃晚饭会很失落的。”  “我们这伙人应该叫作‘宴拾遗’——宴会的‘宴’。”  “说话要凭良心哦。”何首乌作公允状,“你敢说费局没把我们真当座上宾?同人聚会人人平等嘛,咱们又没有人出卖什么!我反正是绝不介意每次都由费局买单——他买单用的都是别人送他的信用卡,我们的钱夹里有什么?我们只有一张工资卡。”  “总有一天我也要做一回东——谁做东谁有权做召集人对不对?妈的让别人也来补补我的‘阙’!”有一段时间言一背着老婆冯小倩攒了一笔钱,数字近千,准备再努力一把,把“队伍”从布谷酒家这个根据地拉到五星级宾馆锦花大厦去吃一次正宗马来西亚鱼翅。不料适逢文联机关搞“清房”,言一的房子超出他的职务标准四个平方米,必须在指定的期限内按商品房的市场价补缴这四个平方米的钱。为了稍稍减轻这一万多元额外开销给冯小倩带来的巨大伤害,言一交出了他的那份“准鱼翅”。  言一“鱼翅计划”的又一次受挫,是在他们这个团体接纳了一个新成员古拓夫之后——这位摄影记者看上去衣衫近乎褴褛,却从他的摄影背包里提出了两瓶不同包装的XO——据说一瓶值两千多人民币,另一瓶档次稍低些,居然也值人民币八九百。  费局说:“大家以后要是对洋酒有兴趣,我们就把例行的五粮液换成XO——我那里洋酒多得很。”  言一怀着对洋酒的仇恨多喝了几杯古拓夫的XO,结果大醉而归——费局的红旗轿车载他到楼下,古拓夫和何首乌把他往楼上抬,费局自己提着言一的包包和鞋跟在后面。  冯小倩从那以后非常支持言一参加布谷酒家的“圆桌会议”,有时候一圈人坐定下来,费局会主动摸出手机来,说:“言一啊,还没给小倩请假吧?来,我来替你请。”  费局拨通了电话,一桌人都听得到冯小倩在那头咯咯地笑,手机有时会绕桌一圈,每个人都乐意跟冯小倩来上几句调侃。  “你们家这个小倩性格好——现在有幽默感的老婆少而又少。”费局说。  久而久之,冯小倩就像是他们的一道开味小菜。有时宴罢,服务员送上一只包装精美的便当,费局指着言一说:“给他。”又故作严肃地警告言一:“这是组织上奖励冯小倩同志的奖品,你们家庭的两位男成员不得染指。”  回到家打开便当一看,多半是布谷酒家的点心。冯小倩为了减肥一向粒米不沾,宵夜更是视若水火,最终这些点心就便宜了热衷通宵上网的梳打。  从小就以单薄著称的梳打,现在大有向面包发展的趋势。  且说这一天下了班,言一和何首乌合打一辆出租车,正点抵达了布谷酒家。一号包间内,两个男服务员正跪在沙发上,往墙上挂一只镜框,场面略显杂乱。而那张大圆桌上,餐巾餐具已经摆放停当,一瓶洋酒凹凸有致的瓶体上,这里那里地折射着水晶吊灯的光。  “来了?”费局用手绢擦着手,步出藏在博古架后的洗手间,“来,看看宋老的书法——这么大的框子,费了我们司机老大的劲。”  两个人遂走过去欣赏本城著名书法家宋怀谷的字。何首乌扶着眼镜看了两行,诧道:“咦,宋老录的是费局的那首《菩萨蛮》嘛!”  “要不怎么今天请诸位来喝酒哩!”费局满脸皆为得色,“‘人生得意须尽欢’,此时不喝酒,更待何时饮?”  客观地说,费局填的词不但格律堪称工整,就词风而言,也还不失洗练和大气,比如这首为神舟五号遨游太空抒怀的《菩萨蛮》,就有“满弓屈指弹银丸,疏星河汉一箭穿”的句子。虽然学的是工科,在他读大学的时候,就只有写大字报和学填革命诗词这两样功课好做了。  “难得,难得呀!”何首乌看看宋老题款的日期,“从过了九十大寿,外人就轻易进得了宋老家的门了!他的儿孙们如今只剩下一个使命——看牢他的钤章和笔墨。”  “为什么呀?”一位女服务员傻乎乎地问。  “落笔就是钱呀——这些字落到外人手里,谁知道将来会变成多少银子!”  言一吸着烟,慢条斯理道:“电视里披露过一个有趣的案子,不知道你们注意过没有。说的是一家五星级宾馆客房里的名人字画,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换上了赝品。”  费局笑起来,道:“放心,宋老的真迹我放在妥当的地方了,这一幅是复制品。”又道,“你们要是稀罕的话,我送你们每人一幅复制品。”  “那你得附送我们框子,再劳你的司机给我们送到家——这么大的家伙我们老百姓可扛不动。”何首乌开始了他的适时撒娇。  “妈的!”费局吐出嘴里的茶叶,笑道,“谁要求送货上门的,报名!”  这时候,“吃喝团”的其他成员陆续抵达,古拓夫之外,还有一个过气的电影演员和一位版画家。大家闹哄哄地看了镜框里的字画,寒暄了一番,总算是坐定下来。  “黄布谷呢?来敬酒!”费局吆喝。不一会儿,布谷酒家的老板娘捂着胃上来了:“对不起费局,今天刚做了胃镜。”老板娘面容和体态都很优雅,下海前是费局手下的一名空姐。  “哟,布谷今天脸色是不好唉。”何首乌大惊小怪。  “别做捧心西施状。”费局不以为然,“脸色不好还不容易?不涂腮红就行了。”  “我真的是浅表性胃炎哎!”黄布谷跺脚道,“要不要拿病历给你看?”  “那换杯牛奶!”费局指挥服务员小姐给黄布谷倒牛奶,“别给我扫兴。”  黄布谷挨个儿敬了一圈酒,问费局:“我下去躺会儿,有事您叫我,行吗?”  “去吧去吧。”费局不悦地挥挥手。  “费局呀,”何首乌仔仔细细地从拼盘里挑了一片葱油松蕈送到嘴里,“咱们这位言大作家的家里,您还得偏劳去个电话吧?”  “对了,冯小倩!”费局放下筷子,威严地朝言一点点手指头,意思是,“瞧你们这些个酸腐文人,多给人添事儿”,然后拿起搁在手边的手机,按了言一家的键。  “喂,哪位?”冯小倩的声音一听就比往常水灵。  “小倩吗?言一的饭还没盛上吧?要没盛就别盛了——我们这里刚刚酒过一巡。”  “哼——”小倩冷笑,“你们就喝吧、喝吧、喝吧!”  “你的这个‘三吧’指示,我是这样理解的——”费局朝座中的男人们挤眼睛,“你的意思是,酒过一巡未免过于保守了吧?革命意志怎么可以如此衰退呢?还不赶快拿出斗志来,向二巡、三巡奋勇进军!”“费局呀,你是存心要做教唆犯了是不是?”  “小倩你应该知道,现在的男人压力是很大的,我们不过是偶尔借一杯酒彼此壮壮胆嘛——再说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的主要目的是以文会友呀。”  “这我当然是放心的。”  “那就没问题了嘛——你放心,今天我们只有一瓶XO,喝完就散会。”  “那好吧。”冯小倩笑道,“别再给我送回来一个醉鬼就行——今天咱们家铺着您送的进口地毯哩。”  “我赔你的这块地毯怎么样?比上次言一吐脏的那块强多了吧?”  “这块地毯啊——”冯小倩的声音一时变得甚为激愤,“我什么时候看了什么时候生气!”  “怎么了?”费局的脸上一怔。别的男人不免捏一把汗——下面冯小倩不会借机大骂一通贪官吧?费局慷而慨之送的那块进口地毯,显然是用别人的钱买单的。  “这块地毯一铺,我们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的装修、置的家具,统统都只配淘汰到一边去!”  费局哈哈大笑。  “来,一醉方休!”通完了这个电话,费局完全恢复了他的高涨情绪,“选个好日子,你们各位把自己的老婆小孩带上,到我的别墅搞个冷餐会去——我们做航空餐的厨师做给你们吃,请两位空姐搞服务,看能不能把你们美死!”  当下群情雀跃,古拓夫搁下酒杯,“等等、等等!”从他的背囊里取出便携电脑支在觥筹之间,紧急搜索内存摄影图片给大家看,“喏,费局的别墅!”  费局也忍不住离席踱过来和大家一起看:“我说老古啊,什么时候你给我做一套反转片嘛——用幻灯打到墙上给大家看,岂不来得快意!”  “已经做了,已经做了。”古拓夫忙着给他的图片当解说,“这是草坪、这是露台、这是泳池……喏,这是远景——看,像不像一座小型白宫?”  “唉,看来真是要‘终老南山’?。”费局看到自己坐在藤椅里静眺远山的背影,“那种地方简直没有一点人气。”顿了顿叹口长气,“退休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版画家豪气干云:“没问题,将来我们每个人都在南山风景区买一座别墅,陪您!”  “对不起,我现在没这个实力,将来恐怕就更没这个实力了——我们诗词研究会本来就是一个靠化缘生存的组织,哪天机构改革把咱的招牌一摘,我恐怕都找不到给我发工资的人!”  过气的电影演员笑道:“保不准哪一天,我能在热播电视里爆一个‘石光荣’那样的冷门,那我可就有钱赚了——买个把座别墅算得了什么呀!”拍拍言一的肩膀道,“要不言一咱俩结伴致富吧——你给咱捣腾出一部能吊住投资商胃口的电视剧出来,指名要求导演把男一号给我演。”  言一苦笑:“您可真是抬举我了。”言一这些年在文坛上几乎完全被排斥在主流作家的圈子之外,于是只能被迫向市井讨生存——本地的晨报和晚报,时常有他写的杂感和随笔见诸报端。  古拓夫嘴里叼着烟,说:“别墅这种东西嘛,套句沈从文的话,叫‘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费局冷嘲道:“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吗?是‘车有车路、马有马路’——《边城》里的句子!”  古拓夫猛吸几口烟,急急地在布菜的小碟里揿灭烟蒂,重新在电脑里搜索,说:“管它是什么鸟路!我给你们看一个好地方,放眼一看,没有一处不是宋文治笔下的山水——而且那地方穷,物价便宜,什么都没有被污染,咱们花不多的银子,跟当地的乡政府租上几亩地,一家盖它一幢茅舍,那可就是真正地住到了桃花源里了!”  画面出来了,碧绿的山、靛蓝的水、凿在山壁上的古栈道、掩在竹林里的白墙黑瓦的民居;山道上走着担柴的樵夫、赶羊的山民,江边蹲着捣衣的盘髻妇女……镜头拍到了一座年代久远的竹索桥,桥那端的一段土墙上,残留着用石灰水刷写的大标语:“红军万岁!”  “记得吧?这就是你们拍过电影的蔡村呀!有一次喝酒的时候你提到蔡村,说流经那里的青弋江怎么美怎么美,这次我从黄山下来,特地绕道过去看,一看,这里成了被高速公路和国道嚓嚓两刀切掉的死角,不但是不见半个游人,连本地的年轻人也统统逃到山外的世界去了!喏,你们看,这是山道上跑的老式公共汽车;这是迪厅、网吧见不到一个的小镇老街;这是小饭馆,卖的是土法蒸的高粱酒,用竹提子打到粗碗里喝!看,端上二两土酒,炒上一盘韭菜鸡蛋,炖上一碗笋干腊肉,凭着木格窗欣赏青弋江上慢悠悠划过的竹排,是不是特有点‘醉生梦死’?”  过气演员发出唏嘘:“简直一点没变!我们拍电影那会儿,距现在二十多年了!”  版画家说:“这地方我知道——我听说有一伙画家准备集资在青弋江畔建一座‘画家村’,他们追求的是‘移步换景’效果嘛,所以打算到欧洲去订购几座活动板房,外形漂亮不说,里面现代化的居住设施一样不缺。”  “哦?价格怎么样?”何首乌急问。  版画家笑:“据说不比买豪华别墅便宜。”  “肤浅!”费局表现出对现代画家的不齿,“这种天人合一的地方,应该严格杜绝一切现代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住宜住茅屋木楼,烧宜烧土灶山柴,喝的泉水应该用竹片从山上接下来,想吃鱼的时候,自己动手从江里钓它几尾……”  “这么说,老古的提议确实有它的可行性?”何首乌目光炯炯。  “老古去做个调研。”费局果然一脸认真,“当地集体的土地允许不允许出租?如果允许出租,租期是几十年?租金如何核算?手续如何办理?另外,当地盖一座独户小楼的建筑成本是多少——茅屋就免了,我比较倾向于临水而筑的吊脚木楼,就地取材,方便、环保,而且舒适耐用……”  “当地的物价我知道,”过气演员仰脸想一想,“二十多年前造一座木楼大约投资两三千元,现在就算翻它一个十倍吧。”  何首乌迫不及待拍案道:“那咱们就说定了——咱们每人在青弋江边造一座木楼,大家比邻而居、鸡犬相闻,然后再合资买一两辆私家车,方便随时往返都市文明——韭菜鸡蛋和干笋腊肉吃厌了,我们还可以整支部队拉回到黄布谷这里来嘛!”何首乌越说越踌躇满志,“诸位,我们的别墅大有可为啊!”  当晚宴罢,言一回到家,冯小倩来开门,眼睛朝他的身后打量,“咦,今天自己回来的?”  “费局不是向你做出承诺了吗——今天只喝一瓶洋酒,”言一随手扯下领带,挂在冯小倩的脖了上。  “那我的东西呢?”冯小倩改向他的手上搜索。  “你的什么东西?”言一不解。  “便当呀——我今天晚饭特地只吃了七成饱。”梳打过来加入搜索。  “你就是这样捍卫民脂民膏的?”言一讥讽眼前这个真正脑满肠肥的家伙。  “到底有没有嘛!”  “没有。”言一换完拖鞋,摊手摊脚地半躺在沙发上,他从沙发上垂下来的手,几乎触及了费局送的那块富丽堂皇的地毯,“今天大家的兴奋点全在结伙盖别墅的计划上了。”  “盖别墅?怎么盖?在哪儿盖?”冯小倩声音拔高八度。  “我先问你,咱们家两三万块钱的闲钱拿得出来吧?”  “闲钱?咱家能有闲钱——刚刚把你儿子从大学里供出来,他倒又闹着要去新西兰了!”  “怎么叫‘闹着要去新西兰’?我倒是想就业呀,可是你们有给我找一份好工作的能耐吗?”  “你这是什么话?”言一觉得令他飘然的酒意变成了一股硬邦邦的浊气,直朝他的脑门上冲,“给你找的好工作还少吗?你赏脸了吗?”  “你给我找的那些也叫‘好工作’?不是当木匠就是发配到乡下干苦力,好不容易到了报社的广告部,结果去的还是私人承包的一个版——弄到末了居然是给广告包工头打黑工,他连聘用合同都不肯跟我签!”  “你找你那些同学问问看,现在有谁是试用期不满就签合同的?他们有机会去这些地方‘试用’吗?”言一气得发抖,“到画院去学做画框不需要试用,一去就占编制,你嗤之以鼻,说这份工作是‘做木匠’;到民航货运部去工作也算是个可靠的饭碗,你看不上,说上班的地方是‘乡下’——机场不在乡下,倒该在市区的大街上吗?”言一越说越忿忿然,“这两年不是为了你大学毕业后就业多些门路,我犯得着去给那些杂拌文化人和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陪吃陪喝吗?”  梳打抖着腿,笑道:“物以类聚。你也别以为凭你在小报上发的‘豆腐块儿’,就能冒充文化人里面的正宗品牌。你要真在你那些酒肉朋友的眼里有点儿分量,他们就不会认为你的儿子只能当木匠、干货运、给个体广告商当小工了——我怎么就不能在画院占个正规的行政编制?我怎么就不能做报社广告部的工作人员?我怎么就不能在民航大厅里做一份体面的工作?我就只配卖力气、当蓝领吗?”  言一手脚冰凉,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复又抱一只马口铁的旧月饼盒出来,砰地倒扣在茶几上,里面全是这些年言一特地留下来的稿酬汇单附言小条。“‘豆腐块儿’!你说我写的都是‘豆腐块儿’——你老子就是用这些‘豆腐块儿’供你上完大学的!看看、看看,发一篇文章我挣的稿费是多少?三五十元而已!可你高考分数不够,光你入学时缴纳的那笔赞助费,我就为你付了五万!你他妈的凭你的那点小出息,你就敢口吐狂言,如此污蔑你老子吗?”  言一大把地抓起附言小条抛到空中,抱着空月饼盒进了书房,门被甩上时的一声巨响,没有遮盖住他抑制不住的呜咽。  “下次不能再让他去喝酒了。”言一听见梳打在外面若无其事地跟冯小倩说话,“上次是人事不知,这次干脆发展到发酒疯了。”随后又加了一句,“真堕落。”  以后的几天,言一下了班就进书房,吃饭自己在小饭铺解决,基本就当冯小倩和梳打母子不存在。冯小倩此前在市口腔医院特约门诊当护士,头头脑脑的社会关系结识得相当可观。言一有一次下班归来,看到市委宣传部部长的车停在他家楼下,上了楼一看,部长正在他家的门口跟冯小倩握手道别,秘书和司机挤在楼道里等着护送部长下楼,左邻右舍都从门缝里伸出头来看。  “这是我们家言一——在市文联工作。”冯小倩忙不迭地把他往部长跟前拉。  “好好好。”部长从眼镜片后面大而化之地看他一眼,虚晃了一下手掌,连握手都没握就扬长而去。  那一次,部长是给他们家送小猫来的。据说部长非常爱猫,同时也非常怕老婆,有人送了他一只猫,而老婆坚决不许猫进家门,他只好为这只逗留在小车上的猫寻找收养人。那天他去口腔医院看牙,说到这件事,冯小倩自告奋勇收养这只猫,于是就有了上面言一看到的那个场面。  事隔多年,部长早已成了省里的一位要员,有一次言一一家人讨论梳打毕业以后的前程,梳打忽然记起了有关猫的那段往事,对冯小倩说:“妈,你打个电话到省委去找某某某不就行了——找他给我安排工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你就跟他说,我儿子想去省电视台,让他跟 台长打个招呼。”  当时就连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冯小倩也被梳打的口气之大吓了一跳:“你以为你妈妈是谁呀?你妈妈只是一个为他拿过病历、递过止血棉球的牙科护士呀!他记不记得那只猫都是个问题了,更何况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冯小倩比言一大两岁,按照医疗系统护士五十岁退休的规定,冯小倩退休已经快三年了。  冯小倩总算比梳打明白——就算她认识再多的显赫人物,那都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  本来言一在生梳打气的时候,不应该把冯小倩和梳打放在一口锅里煮,但是在梳打的嚣张里面,即使没有冯小倩的纵容,也可以说有冯小倩的姑息,所以他决定统统不予宽恕。  也许内心深处,他对冯小倩在费局们面前的轻佻,也有点耿耿于怀吧。  这种家庭冷战的局面其实并没有维持多久。某个周日的上午,刻意睡了一个懒觉的言一起床后,趿着拖鞋从书房出来去上厕所,刚在马桶上搁下屁股,就发现面前的瓷砖壁上用不干胶粘了一副电脑制作的画——准确地说是一张大型贺卡,上面画着一个肩上坐着个卡通男孩的卡通男人,孩子手里的气球上写着稚态可掬的五个字:“父亲节快乐!”  旁边的洗漱台上,搁着一份显然还没有被人翻阅过的《周末报》和一杯温热的盐开水。  言一侧耳听听,外面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被称为“冯小倩第二生命”的电视机也没有打开。  言一慢吞吞地喝了盐开水,坐在马桶上翻完了包括楼市在内的整整六十四版报纸,然后洗漱一番,甚至还刮了胡子,这才重新绷紧了脸走出去。  家里居然没有人!就连一向通宵上网而白天蒙头大睡的梳打也不在他的床上。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书房门上也粘了一幅电脑画——这次是一份请柬,上面是一对年轻夫妇的背影,他们之间有一个吊在父母手臂上活蹦乱跳的小孩,请柬是这样写的:“亲爱的爸爸,值此父亲节到来之际,谨请您和我同返幼时的父爱之园——我和妈妈在儿童乐园旋转木马处等您,不见不散!”下面署名:犬子,梳打。  “这小子,有自称‘犬子’的吗?”言一把“请柬”取下来压到书桌台板下。  言一出生于一九五四年,他的人生第一张照片是满月的那天,在儿童乐园的旋转木马上拍的。抱着他坐在木马上的人是他的父亲,一位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文工团员。凡是认识他父亲的人,都公认他是个了不得的才子,大到一个战役、小到炊事员与美国兵的偶然遭遇,只要他出马实地采访,三五个小时就能拿出一个精彩的宣传脚本,并且是词、曲皆全。  父亲非常爱他,否则不会在他还像一坨颤巍巍的凉粉,就迫不及待地抱着他去了儿童乐园。  有一次父亲自告奋勇地帮着装台,不慎从灯光架子上摔了下来——他是死在他热爱的舞台上的。那一年言一只有四岁。  二十多年后梳打出生,儿童乐园的旋转木马已经不是木转盘上的马头小椅子,它的转盘是电动的,锃亮的钢轨上“奔腾”着一匹匹大眼睛的玻璃钢马。梳打非常喜欢骑这样的马,他们这一代的孩子,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做起了武侠梦,所以骑在旋转木马上的梳打拒绝小军帽和卡宾枪。他的着装千奇百怪,有时候是一顶方妈给他找来的破草帽,有时候是用冯小倩的丝巾替代的披风,背上一定得背上一柄剑。有一次旋转木马已经转得非常之快,梳打脚上踩的蹬子突然坏了一个,他的身体马上朝一侧栽倒,背上的木剑随之改换位置,剑头无论朝哪个方向演变,都将直指孩子的要害部位。  言一把自己坠在钢轨上,利用自己的体重强令木马的旋转停止。  言一的手臂上由此留下了一个半尺来长的、狰狞的伤疤。  言一踱进厨房,不急不忙地吃完了冯小倩为他温在锅里的两只鲜肉粽子和一杯牛奶,然后穿戴整齐下楼,骑上他的电动自行车去了儿童乐园。  这自然是他们一家甚为美好的一天。当天晚上,言一洗完澡回到书房,看到他的“床铺”已经不复存在,而那只重新装满了汇单小纸条的月饼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的写字台上。  言一知道,他与冯小倩母子之间的恩怨,也就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不久以后他发现梳打有了女朋友——小子经常人影不见,就算是人回到了家里,手机上的短信也发得如火如荼。冯小倩对言一说:“谢天谢地——我以为我们家傻小子只知道窝在家里缠爹缠娘哩!”  言一鼻子里哼道:“工作不着急找,恋爱倒不耽误。真不知道他在女孩子眼里有哪一点可取!”  冯小倩笑道:“这还真是天报应——他刚贬过你的文章是‘豆腐块儿’,就碰上了一个你的崇拜者。那个女孩爸爸据说是每有言一的文章,他都是必读的。”  “哦?”言一不免诧异,“那女孩的爸爸是谁?我们认识不认识?”  “我们当然不认识。那女孩是梳打在网上认识的。现在梳打在女孩面前可有面子了——著名作家的儿子!”  言一冷笑:“你说你的儿子多有出息——整个儿一个人格分裂!”  冯小倩笑道:“那女孩家里条件不错哩!她父亲好像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家里除了城区的豪宅,还有一套湖畔的别墅,这段时间梳打就常到江南明珠去陪女孩子打网球。”  “女孩也不工作?”  冯小倩道:“女孩刚参加完高考。说是万一考砸了,就到国外去物色一个学校读。”  言一鼻子里哼道:“怪不得梳打什么工作都看不上眼,心血来潮闹着要出国呢。”  冯小倩捂着嘴笑:“小毛孩不闹恋爱怎么会这么作怪嘛。”冯小倩又问,“哎,你上次不是说你们要盖别墅吗?那事有眉目吗?”  言一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说:“你不是不舍得两万块钱吗?我早打消主意了。”  冯小倩说:“如果出上两万块钱真能盖座别墅,我们为什么不要?梳打交往的那个女孩老想上咱们家来,梳打怎么敢让她来?说起来咱们也是‘著名作家’的家,可除了一块地毯,哪儿都谈不上尊贵。要能有座别墅就不同了——咱们两家也就真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言一不解地看看冯小倩,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你和梳打一下子变得这么世俗,你们俩谁是因、谁是果?”  冯小倩说:“社会现实是因,怎么了?要说世俗那也是你先开始的——不是你先屈尊去陪有权势的人喝酒的吗?”  “我那是为了梳打。”  “那我也是为了梳打呀。”  “我和他们喝酒也是为了了解社会——搞写作的人不了解社会,笔底的资源从哪里来?”  “那我们现在也是为梳打了解社会创造条件嘛。”  言一往椅子背上一靠:“我反正不想再去和那帮家伙喝酒了——反正梳打根本就不领情!这种里外不是人的角色我也受够了!”  冯小倩热呼呼地挤到他的椅子上来:“别别别,就是要谢幕,你也等弄到了别墅再谢呀——你想想看,梳打咱们是指靠不上的,咱俩有座别墅,将来年纪大了,也好有个地方去养老呀。”  言一绷着脸道:“照你的观点,没有别墅的人看来还没法养老了?”  冯小倩在他的怀里扭动身子:“反正我一定要有座别墅——我们医院里有好几个骚货有了别墅,一个个显摆似地请人上她们家别墅去吃派对冷餐。她们的丈夫都是什么东西?不是贪官就是奸商!等到咱们家有了别墅,我要正告她们,咱们家的别墅是我们言一用堂堂正正的稿费挣来的!”  言一慢吞吞地把手里的烟吸完,拿起电话来拨古拓夫的手机:“喂,老古吗?我是言一呀——你这会儿在哪里?蔡村那边租地的事有点儿眉目了没有?我们家冯小倩的胃口给你吊上来了,天天都在狂热地做她的别墅梦。”  古拓夫那边信号不好,听起来几乎是又喊又叫:“我现在就在蔡村呢——你等等,我换个座机给你打。”片刻之后,古拓夫的电话拨过来,声音总算清晰了,冯小倩索性按了免提键在一边旁听。  “言一啊,你问别墅的事算是问巧了,我现在用的就是蔡村乡政府的电话。我和季诺是昨天过来的,季诺先去找了当地的画家,想参考一下‘画家村’的操作程序,结果当地画家对季诺说,这事有难度,究竟怎么难,他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原来想搞‘画家村’的也不是本地的画家,是北京的一伙狂人。北京人你是知道的,他们哪儿是想在这里搞艺术?他们是想变相地搞旅游业!他们这么搞跟鬼子进村有什么区别?我们想我们盖别墅纯粹是自娱性质,应该没有什么难度,我和季诺就直接上蔡村来了,谁知道找到乡政府一问,人家说这里的土地目前均系集体土地,在没有转征为国有土地之前,他们没有开发和经营的权利。我们问租赁土地盖别墅行不行?他们说行是行啊,可是万一将来土地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他们是不能保证我们的权益不受侵犯的——也就是说,出现不可抗力的时候,我们的租地契约很可能就是一张废纸。”  “没有变通的办法吗?”  “有啊——他们建议我们租当地老百姓的房子当别墅,他们还给我们推荐了好几户人家,这些人家几乎都是举家进城打工去了,房子空着没人住。可是,那种房子要能当别墅的话,这个别墅的概念与我们的初衷也未免相差太远了!”  版画家季诺插话,说:“我上了一趟茅坑,差点给旁边猪栏里的猪啃了屁股。”不过季诺的情绪别有一种亢奋,“这趟来我们发现了好几处过去民间做宣纸的小作坊哎!自从宣纸生产集团化、产业化以后,这些小作坊全都废弃了。将来如果这里可以发展旅游业,我们不妨把这些小作坊恢复起来,搞它一个‘宣纸吧’,游客来了喝喝茶、看看景,自己动手做个菊花笺、草叶笺什么的,你说是不是特有意思?”  出于文化人的情趣立场,言一当然觉得搞这么一个“宣纸吧”非常有意思,两个人在电话里大谈了一通宣纸制作的手工工艺,对将来的“宣纸吧”尽情地务了一通虚,然后便挂了电话。  “别墅的事黄了?”冯小倩很不甘。  “大势已去。”言一端起茶杯。  “你们说的蔡村是不是方妈那个蔡村——她们家祖上就是做宣纸的。”  “你这一提我还真想起来了——方妈就是青弋江人嘛!”  “我记得她说她们家离村子有一段路,房子就盖在江边上,自己有一个方便纸商的船运纸的小码头。她还说做宣纸要用什么树的树皮,那些树的枝条割下来以后要在江滩上浸泡,然后才能剥下皮放到大锅里去煮……”  “方妈是回老家了,还是还在什么人家里帮佣?”  “大概还在做保姆吧——说是她的老头得病死了,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你联络联络她试试——说不定她的房子真的可以改造成别墅。”  “哟,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联络她,听说她帮佣都换了好几家了——梳打也许有办法。”  “梳打怎么会知道她的去向?”  冯小倩扭捏道:“她经常喜欢塞点钱给梳打。”  “送到学校去?”  “大概吧。”  “简直不像话!”言一大怒,“肯定是梳打缺钱花了就去找方妈要!他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块儿——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死乞白赖花奶妈的血汗钱!我也很奇怪你这个当妈的,”言一瞪着冯小倩,“你居然默许你的儿子干这种缺德事——当初不是你把方妈冷酷无情辞退的吗?”“可你也没有要留她呀!”  那年梳打的高考刚结束,冯小倩就拿着方妈的身份证,到妇联办的家政中心去为她办了居家保姆的待聘。辞退方妈的理由有两个:一,梳打上了大学开销大而家务活骤减;二,冯小倩退休在即,家务活可以由她自己来做。而实际上,谁的心里都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是方妈的身体大不如以前,她有了白内障、痛风和胆囊炎。如果说以前的方妈是一个绩优股,今后的她就只能是一只垃圾股——一旦她在言家躺倒,言家的前景就是被彻底地套牢了。  身为一家之主的言一,在辞退方妈的问题上不乏自己的私心。方妈在的时候,言一的书房只能与起居室合二为一;方妈一旦离开,她所栖身的北小屋就可以用作言一的专用书房。  方妈等到家政中心帮她找到新的东家,她对这个东家未做任何挑剔地走了。走之前,冯小倩借口言一出差在外,要她帮忙把北小屋打扫干净,然后指挥她把四大橱书从起居室一趟趟地运到北小屋,直到这些书在书橱上重新归位。  最后,方妈还帮冯小倩把宽敞起来的起居室布置好,她才扛上自己的行李离开了言家——冯小倩连出租车都没有舍得替她叫。  这些年,言一时常在枯坐书房的时候,重温起对方妈的愧疚。十多年前单位里分配住房,言一本来分不到三室一厅,冯小倩为了达到目的,疏通多方关系迁来了她母亲的户口,另一方面对文联分房小组再三再四地强调,方妈无儿无女,她既奶大了梳打,梳打就有将来为她养老的义务。也就是说,方妈所住的那间北小屋,是她以言家家庭成员的名份分来的。  后来单位落实房改政策,言一的住房面积超过他应该享有的标准,当时的出路或是交出多占的面积;或是以市场价买下多占的面积。言一咬咬牙选择了后者——这样一来他倒有了某种心安,当他享有他的专用书房时,他不再觉得是侵占了方妈的利益。  北小房现在已经名正言顺是言氏的财产。  当然,这种心安是否是真正的心安,那也只能说是天晓得了。  就在言一和冯小倩谈到蔡村的第二天,方妈居然出现在市文联的门房里。  “梳打爸爸,我是方妈。我路过这里进来歇歇——你咯好啊?”  言一立刻放下电话跑下楼,果然看到方妈穿着灰布衫的胖大身影。  “方妈,我搀你上去,到我的办公室去喝水——中午我们到小饭馆去吃你喜欢的徽式蹄睶好吗?”言一的心里其实已经明白是冯小倩导演了这出戏。  方妈笑得气喘吁吁:“我没得福气吃蹄睶了——胆囊痛起来要死要活。”方妈落下的这些病说起来是“富贵病”,其实都是长年在言一家打扫剩饭剩菜酿成的。  “那我们到前面茶社去坐一坐吧——他们的茭儿菜蒸饺和素干丝你能吃。”  “哟,那要花不少钱吧?”  “方妈,你怎么好跟我提钱!”言一愧不可当,“梳打背着我拿了你多少钱!等一会儿咱们坐下来,你把每一笔都算给我听!”  “梳打爸爸唉——”方妈用胖手拍一下衣襟,“小孩子吃个冷饮买双球鞋那也叫用我的钱啊?他吃过我的奶唉!他的同学说他长得跟我像唉!”方妈笑得合不拢嘴。  言一打个电话给吴干事,说有事暂时离开一会儿,然后扶方妈进了附近的逸梅茶社,挑了个敞亮的卡座坐下。  “茶就不喝了,我要去学校接东家的小孙子放学。”方妈把生了白内障的眼睛凑到手表上看了看时间,“我就吃口素干丝吧。”  言一叫了茭儿菜蒸饺和素干丝,服务生手持泡了柠檬片的玻璃冷水壶过来,方妈端起给她斟满的一杯一口喝干。  “方妈,你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言一招手唤过小姐来,把方妈的杯子添满。  “梳打妈妈说你们想到蔡村去玩,我那房子原先是我娘家姑老太住,姑老太今年开春在江滩上跌个跟头跌死了——脑溢血唉!她也是个老绝户,她一死那个房子连个鬼影都见不到一个!你们要去只管去,房门钥匙跟村长拿。”  言一道:“那个房子还能住住人吧?”说着把小姐送上的蒸饺和干丝往方妈跟前挪。  “能住!我们家房子都是大石头砌的——一面火墙能烘十来张宣纸哩!”  “那冬天烧上火墙是不是很暖和?”  “就是呀!”方妈一拍胖手,“我们小时候过年在家里穿单褂子——山柴多便宜呀,再说我们家剥了皮的青檀条堆得跟山一样,拿来烧火墙火又好,味道还又香!”方妈吃蒸饺和干丝吃得颇有兴致——看来在新的雇主家里,就算是吃剩饭剩菜,她也吃得比较缺乏档次。  “青檀树蔡村多不多?”  “多!家家屋前屋后都长青檀,枝条割一茬长一茬。”  “方妈,”言一坐直身体,“我们不白住你的房子,我们给你租金。”  方妈笑:“梳打妈妈也说要给我钱——给一万。我要钱有什么用?将来老到实在做不动了,我回老家去等死,你们给我搭个小棚子就够了,我还落得有人递个水、送口饭哩。”  言一脸上挂不住,说:“方妈,按理说我们本来就应该养你老的。”  方妈拂拂手:“我不用养,哪天用人做不动了,我贩点葱姜卖卖也不费什么事。”又道,“我做过的人家里头,你们家心最好。你晓得我现在做的人家是什么人家?一家大小八口人,老奶奶还瘫在床上,一天做下来我累得直打盹——睡还没地方睡,要等他们电视看完了我铺块海绵垫子打地铺。”  言一恨自己说不出这样一句话:“你还跟我回去吧——我的书房还腾出来给你住。”  方妈吃饱喝足了赶去学校接小孩,言一送她上公交车,看到车站有人卖白兰花,给方妈买了一对,方妈嗅了又嗅,喜滋滋地挂在大褂的布纽扣上。  言家三口刚商量好双休日去蔡村实地考察方妈的房子,言一就被召到党校去参加“三项学习”培训班。开学典礼上,来了不少省级要员,其中便有曾经往他们家送猫的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此次专门针对新闻宣传口中层干部的培训班,负有一个大力整改的任务,且在前期要人人过关,查找虚假报道、低俗之风、不良广告等方面的问题,所以气氛搞得颇有几分紧张,主席台上的诸位不苟言笑,开学仪式结束后,没有一个留下来与学员一起步入宴会厅,匆匆磕上车门相继离去。  言一所在的文协是个清水衙门,虽然也办了一本刊物,却因没有刊号,只能办成会员们内部交流用的资料,所以即使想搞虚假报道和不良广告,也是不得其门而入。言一以往在这样的场合非常吃瘪,此次对别人的清查和整改作壁上观,他便也潇洒了一回。轮到不得不发言表态,他慷慨激昂地把文坛上的低俗之风尽情加以讨伐,其措辞之激烈、立场之鲜明,皆因为他自认为在他的文字中,从来没有丧失崇高和气节。  长达十日之久的封闭式培训班结业,言一回到家,发现家具上落了一层灰,冯小倩和梳打似乎都有几天没在家待的样子。打他们俩的手机,信号都不好。言一无奈何只好翻了半天《新华字典》,把需要的汉语拼音写在纸上,然后依葫芦画瓢,把一则短信发到梳打的手机上:  “我回到家了。你们在哪里?速回电!”  对方没有回音。  不知不觉,言一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七倒八歪地揿了好几个烟蒂。夜色很浓了,他站起来拉上窗,开灯,无滋无味地泡了一包从梳打屋子里找到的黑胡椒牛肉速食面,吃完了把纸碗扔掉。当他把干硬的毛巾浸到洗脸水里去的时候,内心的恐慌终于爆发了。  他们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言一戴上眼镜,凑到墙上去看冯小倩贴在电话机旁边的黄纸片——这些纸片一端有胶粘在墙上,上面歪七扭八随手记着冯小倩认为有用的电话号码:派出所的、急救中心的、白蚁防治站的、旅行社的、美容院的,以及多半只注有一个姓的私人电话号码。  言一看到一串手机号码前面写有一个“屠”字,想必冯小倩不会和屠宰厂有什么联系,那就应该是屠艳的手机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决心拿起电话按了这串键。  “喂,哪位?”  果然是屠艳的纯正京腔。  “喂,我是言一呀,”怕屠艳一时弄不清言一是谁,马不停蹄地问下去,“冯小倩在你那里吗?”  “哦,大作家呀!”屠艳笑起来,“怎么,把老婆看丢了?”  “嗨,我不是在党校开了十多天会嘛,今天开完了回来,他们娘俩给我来了个冰锅冷灶、下落不明——我想我没得罪他们呀,他们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他们没带手机吗?”  “手机信号不好,拨过去没声音。”  屠艳断然道:“她一定带你们儿子去旅游了——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宠这个儿子也宠得太过了!冯小倩托我给你们儿子找工作,我给他找了吧,他又嫌是民营企业没保障,好像我们这些人的前景就是破产。冯小倩当时怕我不高兴,说,再等等吧,这孩子还没玩够呢,等玩够了心收回来了,就知道面对现实了。你说,她是不是陪儿子去玩了?早玩完,早收心。不过,他要再想回咱们这儿来,咱们可没他的位置了,人家专门学IT专业的大学生多了去了!”  言一赔笑:“居然有这码事?太不像话了!等我回头教训他们!梳打这孩子迟早毁在他妈手里!”屠艳早先是冯小倩的同事,比冯小倩退休早,嫁过好几任丈夫,眼下的这一位看来是个民营企业的老板。冯小倩表面看起来是屠艳死党,其实内心里极为排斥屠艳,她所抨击的口腔医院的几大“骚货”,屠艳无疑当属领军的角色。鉴于冯小倩对屠艳的极度戒备,言一这么多年来只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过屠艳一面。  “放心吧,丢不了的!”临挂电话了屠艳还又一次替他下结论,“这会儿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大山里——人家母子俩肯定美着哪!”  屠艳一说大山,言一醍醐灌顶——冯小倩和梳打肯定去了蔡村了!  搁下屠艳的电话没多久,一个女孩子的电话打了进来:“喂,请问言抒在吗?”  “他不在家——大约去外地了。”  “怎么叫‘大约’呀——他的计划连家里也保密吗?”  “计划?什么计划?”  “我不知道呀——他只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言一苦笑:“看来他这个惊喜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的了,也包括他爸爸。”  “您是他爸爸呀!您声音很年轻耶——我以为您一开口就跟茅盾、鲁迅似的。”  言一这一次是真的笑了:“你是他那个网友吧?高考有结果了吧?”  “不怎么走运耶——如果‘二本’没希望,就不在国内读了,读个大专有什么意思?”不等言一发表感想,急急忙忙地准备搁电话,“我再给言抒发发短信看——他还真跟我玩上深沉了呢!”  过了一会儿,梳打的电话果然来了:“爸爸,这里信号太差了!今天村长不在家,村委会的电话借不到,我好不容易搭辆拖拉机到了镇上来打电话——妈让我告诉你,你明天直接来蔡村,下了客车往回走,我们家就在五里桥附近,站在桥上都看得见。”说完挂之大吉。  言一连抽了三支烟,才拿起电话来拨古拓夫的手机:“老古呀,我言一呀。”  “你好你好。”  “你在哪里?”  “嗨,我跟着一票‘驴友’准备步行去浙西大峡谷探险哩。”  言一牢骚道:“这叫什么世道?我们在党校里洗脑,你们在江湖里笑傲。”  古拓夫笑道:“我不苦?我得准备脱层皮哩!不然你来当摄影记者,我到党校去学习——据说人到了党校,豪宴到结业都排不完!同学们谁手里没支签单的笔?”  言一笑道:“那也得看是什么性质的培训班——咱们这次谁敢搞腐败,谁就是往枪口上撞了。”遂向古拓夫咨询,“我儿子想带女朋友去蔡村看风景,你知道怎么个去法?”  “长途车站有往他们县城发的车,私营中巴也多得很,随到随上,上车买票。到了县城不用出站就可以上去蔡村的车,车子破一点,倒还不脏——蔡村那一线植被好、又临江,基本上没有什么尘土。”老古说着笑道,“你儿子出去玩还得你打探路?等我这组照片拍回来让你儿子看看!人家‘驴友’是什么精神状态——一色的生龙活虎、天将降大任的成色!”说着道了“拜拜”。  言一第二天早上五点来钟就起了床,到了长途车站时间还早,蹲在一伙农民工模样的人中间喝了一碗不加糖的豆浆,吃了一张卷了一兜乱七八糟菜酱的徐州煎饼。  高考过后,国内迎来了新一轮的旅游旺季,到处是背着行囊的成群结伙的人,年轻的是学生,年龄不像学生的便是老师——如今教育系统肥得流油,一年只公费玩一两次寒暑假都算是委屈了他们!  虽然所有的旅游线路都人满为患,但往蔡村去的线路的确是冷门中的冷门,言一一路顺风,到蔡村站下车的时候还不到上午十点。  在车上的时候言一向人打听五里桥,车上的当地人说:“不远,下车走几步就到。”  “几步是多远?”  “五里么。”乡下人露出一口黄牙憨憨地笑。  好在公路上绿荫重重,只闻满耳蝉噪,却不觉烈日如何炙人。一侧的清弋江不似想象中那般壮阔,水浅的地方甚至清晰可见江底的鹅卵石,有时候绿玻璃似的江面上因为竹排驶过出现了浪花,彼情彼景颇有点小三峡的韵味。  一辆拖拉机从身后突突突地撵上来,梳打在拖拉机上喊他:“嗨,爸爸!”  梳打从蔡村镇上买了鱼、肉、啤酒,还有两只藤编的躺椅:“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我们估计你乘八点钟的班车,总得到午饭时光才能到的。”梳打说着伸出胳膊把言一拉上拖拉机。“这是五里桥村的福大叔,他今天专门帮我们运藤椅,你快给他烟呀!”  言一赶紧给福大叔点上烟,又把刚拆封的那包烟放到他衬衫的口袋里:“谢谢啊,谢谢!”  拖拉机又开起来,言一当着外人不便说什么,踢踢脚前的躺椅,说:“他们这里的躺椅式样还看得过去。”  “你说什么?”梳打放大喉咙在拖拉机的轰鸣声中喊,“躺椅是订做的,我妈画的样子,只能求个大致是那么回事。”  方妈的房子在江的对岸,拖拉机刚驶上五里桥,冯小倩就跑出了房子向这边张望。梳打笑道:“妈脸上是不是有点失落?她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她的黄手帕还没来得及往树上挂哩!”  拖拉机开到冯小倩跟前,冯小倩手里果然提着根拴了一串黄布块儿的绳子,汗湿的脸上粘着乱发,口气里颇有点儿气急败坏:“可恶!我扔了无数次,这根绳子就是不肯过那个树杈!”又问,“梳打怎么正好接到了你爸爸?”  言一从拖拉机上下来,去接冯小倩手里的绳子,绳子一头拴了块石头,他试着往冯小倩指的那个树杈上扔,石头击在树杈上,砰地弹回来,差点打着人。  老福麻手利脚地把躺椅搬进屋,过来说:“晾尿片儿?我来。”他退身到江滩上,瞄了瞄,身子往起一耸,手臂扬处,绳子跟着石头穿过了树杈,槐树叶子簌簌一阵落,冯小倩的“黄手帕”升到了半空中。  “俺们见天上山拾枯柴,谁都会这一手功夫!”老福得意地发动了拖拉机往回开,冯小倩赶紧抓了两瓶啤酒一条鱼追上去放进车斗里:“老福,改天来家里吃饭啊!”  等回过头来,看梳打把躺椅又搬出来,往大槐树底下放,这个位置面对澄澈如练的青弋江和江对岸山苔斑驳如丹青皴染的巍巍山壁,梳打把自己的一堆肉摊放在躺椅上,四仰八叉,说:“嗨,一统江山,舍我其谁!”  言一笑道:“住在这里真能称孤称寡了——看,头上还飘扬着黄幡哩!”  冯小倩掩饰着自己的不好意思,笑道:“我们干脆就把这里叫‘黄手帕别墅’得了!”  冯小倩和梳打已经雇人把方妈的房子大致做了一番修缮,当年烘纸的火墙炉口由屋后改在屋内,用不规则的石块砌了一个壁炉台子——式样笨是笨了些,炉台上冯小倩用瓦罐和老式油灯做了装饰,看上去也还别具一格,冬天壁炉烧上松柴,效果会更不一般些。  厅很大,估计过去是工人做宣纸的地方,石块砌的墙未作内壁装潢,反而有一种厚重感,墙的一侧有一扇通往运纸小码头的普通木门,冯小倩把它换成了敞亮的木格拉门,这样外面的小码头就演变成了很不错的水上露台。露台上冯小倩让人用松木打制了栏杆和休闲桌椅,还盖了一间萧洛霍夫笔下顿河边常见的桑拿小木屋。  言一一直坐在露台上抽烟,物我两忘,直到冯小倩端上简单的酒菜。  “唉,真不想再返尘嚣了!”言一自斟自饮。  冯小倩忙得坐不下来,端一杯啤酒喝两口,又去拿一柄长把扫帚清理挂在屋檐上的蛛网,她的腰身看上去的确窈窕了不少:“哎哟,累死我了,每天只要一躺倒,马上就睡着,然后说醒就醒过来——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要策划、要落实。”  “给自己打工嘛。”言一乐得做甩手掌柜。  “我们在宣城订了沙发、床、浴具和橱柜——花钱主要花在这上面。在这里请人工改造房子,连材料也才花了两千来块钱。”  “方妈的一万给她了没有?”  “嗨,她不肯要。等她要的时候咱再给就是了。”  “要不咱们把方妈接回来吧,咱们不在这儿的时候,也好有人看房子。”  “那不行。”冯小倩断然道,“她住这儿谁算是别墅的主人?等几年她实在老了再说吧。”  梳打的手机一会儿响一下,估计是那个女孩又在给他发短信,可是那个傻小子因为早晨起得太早,这会儿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他的头上不仅有黄帕飘飘,还时有白鹭翻飞,那种天人合一的感觉让言一发现可爱的儿子又回到生活里来了。  “除了不通电话的遗憾,这里真可以算得上人间天堂了。”  冯小倩捞一块江滩上的鹅卵石砰砰地敲打窗户上松动的铰链:“你说电话呀——村长说先给咱们要一个村委会电话的分机,蔡村电信局那头咱们已经申请自己的电话了,等真的装起来,也还得有一段日子,山里拉电话线麻烦。”  “能装就好。”言一开始放心地自斟自饮。“镇上的土烧酒你尝过没有?味道怎么样?”他开始设想费局一行在这里指点江山、觥筹交错的情形——他终于可以不仅堂而皇之地做一回东,而且把他们彻彻底底征服了!  “你说那土烧酒呀?老福家就有,我去给你要一碗!”冯小倩扔下笤帚,抓起一只空啤酒瓶子,颠颠地奔上了江畔小道,绕过一丛凤尾竹似的浓浓绿荫,就不见了。  言一这才发现,江的两侧,除了拴黄帕这样的大槐树,到处是凤尾竹似的乔木,枝条似插在箭壶里的箭,直溜溜地一蓬蓬、一簇簇,刚中见柔,枝青叶翠——这一定就是方妈所说的青檀吧。  青弋江两岸的村落,都藏在青檀丛里。此时日已近午,阳光下的青檀和槐树间,仔细看才能看出飘着丝丝缕缕的饮烟。  冯小倩又出现在江畔小道上,朝他扬一扬啤酒瓶,另一只手上还提了一溜什么玩意儿。她的脸背光,倒是扎着围裙的腰肢,分外凹凸有致。  “哪,去喝!”冯小倩汗涔涔喘吁吁地把酒瓶杵在他跟前,“我去炒上一盘腊肉——梳打早就对老福家的腊肉不怀好意!”  冯小倩转身去了灶间,背上汗湿了一大块。言一笑起来——没想到有了别墅,连带着有了大老爷们的福分。  冯小倩什么时候如此任劳任怨过?  言一喝了一口土烧酒,脑海里浮现出“一杯浊酒须尽欢”的歌词。到时候,大不了费局们在这古旧的木码头上醉倒一片,枕着青弋江水,任清风作被。  冯小倩的炒腊肉端上来,肉片切得很薄,每一片都红白相间,赏心悦目,肉皮腌到透明,像一弯弯脂玉。言一夹起一片,扑鼻一股浓浓的烟熏香味。冯小倩说:“香吧?人家灶膛里一年四季烧的都是青檀条,熏出来的肉不香才怪!”  言一用筷子指一指凤尾竹般的乔木,问:“那是不是就是青檀?”  “对呀!割一茬长一茬,泼着哪。”  “好,咱们吃的这腊肉,等于就是宣纸熏制出来的!”  那“宣纸腊肉”因为缺少一个充分浸泡的过程,不但咬不动,而且死咸。“晚上拿它炖一锅萝卜汤!”言一对冯小倩下指示。  梳打睡得红头涨脸,嘴角上还带着哈拉子,跑到江边去洗了一个脸,不等手上的水甩干,便忙着启动他的短信言情。  “你还在对她保密哪?”言一拿醉眼觑着儿子。  “咦,你什么时候跟小丫头打过交道了?”冯小倩的喉咙立刻拔高八度,“连我都还不知道她的庐山真面目呢!”  “息怒、息怒!”言一轻飘飘地往盘盏间按一按手掌,“我在家里接到过她一个电话而已。你儿子不肯说自己在什么地方,无非是想让他的别墅一鸣惊人,关于这一点我想你也是有所共识的。”言一差一点就把给屠艳打过电话的事也说出来了。  冯小倩如此亢奋地张罗别墅,其目的不也就是要向屠艳之流雪恨吗?  就像他始终对未能在费局面前做回东而耿耿于怀。  从某种意义上说,“化悲痛为力量”这句话,的确是可以起重新书写历史作用的。  言一不知何时在躺椅上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先看到了拂动在槐叶间的一串黄手帕,他转动眼珠,看到了黛绿的山,靛蓝的水,晚霞的光把江畔小路描得明暗有致,上面走着一个挑柴的人,远处一个颠颠簸簸的牧羊人,赶来了一群羊。  简直就像是《圣经》里描绘的图景。  老福家的土烧酒虽然劲头很大,酒醒以后却无任何不适。言一舒展开四肢,像梳打那样径直走到江边去洗脸。江水清澈见底,带花纹的卵石间穿梭着挺大的野白条鱼。  “小倩!小倩!扔一个篮子下来!”言一聊发少年狂,水花四溅地冲到江里。  第二天言一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外面传来莫名的喧闹和冯小倩呱啦呱啦说笑的声音,然后响起了电话铃。  言一一跃而起。  “电话?电话通了?”  壁炉的台子上,果然新添了一只橘黄色的旧式电话机。老福满脸是汗,忙着给两位穿电信工人制服的男人递烟,冯小倩则手脚利索,每个工人的工作服口袋里塞进一张五十元的票子。  “谢谢谢谢,不好意思占用你们的星期天。家里样样都没有归置,不方便留二位便饭……”  “没事没事,走了走了。”电信工人显然对五十元的额外收入相当满意。  老福把工人送过五里桥又回来,擦着汗满脸是笑:“你们要是接到村委会的电话,叫他们再拨一遍就行了。”  “你们要是接到了我们的呢?”梳打不放心。  “电话来了我们尽量不接,你们先接,好吧?”  原来眼下先装上的,还是村委会的分机。  冯小倩塞了一张百元的钞票在老福的汗褡口袋里,对言一笑道:“村长真是咱家的贵人。下面装咱们家的专机,也要多累老福去跑哩。”  言一意外道:“老福是村长呀?失敬失敬。”  老福幽了一默:“看来你们都不把村长当干部哩。”  吃完早饭言一到老福家去回访,老福正拿把斧子敲被猪拱松的猪圈栅栏,栏里的猪大大小小五头,哼嗤哼嗤地挤在阴凉地里,一色的黑毛瘦型猪,城里屠宰场里见都见不到这种猪。  “你的腊肉就是这种猪腌的吧?”  “那可不!你们城里人吃的那种白毛洋种猪咱这里人吃不惯——腥气。”  老福女儿十四五岁的样子,挎着一大篮青菜从菜园子回来,挺害羞地叫了一声“叔”,提了张小凳坐到屋檐下的阴凉地里择菜。言一问:“小姑娘读中学了吧?”  老福说:“刚念高一,念的镇中。”  “她妈妈哩?”  老福嘿嘿一笑,拿光胳膊撸脸上的汗:“在上海帮人家哩——咱这里家家的女人都在城里帮佣。”  “哟,那你们这里的男人挺辛苦的。”  “不苦,习惯了。”说话间老福把猪栏修好了,到灶间去舀水洗手,言一跟进去看一看,只见灶头上挂了好些腊肉和腊鸡,这么热的天,依然明晃晃的,一点都不往外沁油。言一拽过一串肋条来闻一闻:“真香,好手艺!”  老福笑,把一盆洗过手的水泼到门前的泥地上,惊起一大群鸡。  “都是你家的鸡?”言一蹲到小姑娘身边,把小姑娘择剩下的老叶子攥一把在手心里,招呼那些鸡来啄。鸡们慢条斯理地溜达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接受言一的施舍。这些鸡个个长得俊俏,亮亮的眼睛,红红的脸颊,羽毛油光水滑,收得体形紧凑健美。  “这鸡买一只多少钱——下周我想在这里请客。”  “买什么买!抓一只去杀了下锅!”  “那我只好上别家去买了。”  “言同志真客气——你什么时候要,自己来逮,扔十块钱在灶头上好了。”  言一很满意,把鸡们啄剩下的菜梗子随手扔进猪圈,猪们马上爬起来把菜梗叼在长嘴里吧唧吧唧地吃。言一这才发现,小姑娘择剩下的青菜叶、青菜梗都是水灵灵的,一掐一汪绿汁。这些菜叶菜梗要是放在城里,洗洗切切都能上得了人的餐桌!  “你们天天吃这么鲜嫩的菜,真是好福气!”言一叹了一口气。“下周我办酒席,蔬菜也就仰仗你的菜园了——都还有些什么菜?”  “茄子、豇豆、辣椒、韭菜、丝瓜……”  “豆腐干有么?豆腐干?”  “你说的是霉豆腐干吧?喏,厢房里有,还是我老婆腊月里做的,过完年她带了一大包到上海去,说上海人喜欢吃。”  老福打开厢房门,里面堆了半屋子干青檀条,柴堆上搁着一方一方晾霉豆腐干的木板,上面的霉豆腐干呈紫檀色,闻上去有浓郁的花椒香味。  “大蒜炒一炒,味道一流。”老福竖竖大拇指。  “好,算它一道菜!”言一四下张望,“你的酒呢?够不够我请客喝?”  老福掀开墙角的大斗笠:“十桌酒都够!”言一大喜——老福盛酒的居然是只大半人高的黑釉坛子!  言一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嘴里还嚼着一截从老福咸菜缸里捞出来的酸萝卜——这酸萝卜加上盐水毛豆、凉拌茄子、蒜泥黄瓜,多棒的四味农家冷盘!  进了屋,他便拨通了费局的手机。  “喂,费局吗?我是言一啊……”  话没说完便传来费局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都跑到哪里去啦?找你找不到,找季诺找不到,找古拓夫他跑到浙西大峡谷去拍什么驴友的照片!拜托你们下次有事外出事先在我这里挂个号——昨晚黄布谷那里的一桌酒不是害我白刷卡吗!”  “我们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逢到周末我们不是多半都要聚一聚的吗?”  言一依稀想起何首乌私下里告诉过他的一句话——费局的夫人退休以后一直闹着要到境外的民航办事处去兼一个闲职,费局被她搞得不胜其烦。是不是最近他俩终于闹崩了?还是夫人终于被送走了?  总之,费局逢到周末只想和外人在一起买醉,这种心态很不正常啊。  “费局,这样好不好?我来赔罪——下个周末,我请大家到蔡村来度假,吃真正的农家豪宴、住真正的乡野别墅!咱们相处了这么久,怎么着也该让我有一次为大家服务的机会了,费局您说对不对?”  “有这等好事?”费局一时转换不过情绪,口气里带着悻悻然,“你小子现在有能耐了嘛!”  “哪里。”言一笑道,“我儿子的奶妈把她蔡村的老宅转手给我们了,冯小倩倒是能耐大,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改造成别墅了——我也是刚刚才看到它浮出水面的。”  费局半信半疑:“你们两口子三天两天在蔡村搞定一座别墅?要真是茅屋纸窗、一脚猪粪一脚烂泥的,我们组织上是不会予以认可的。”  “放心吧,我们的房子是大石条砌的,大厅里头有壁炉和火墙,大厅外面有可以喝酒赏月的私家码头……”  “停停停——你们奶妈来头不小啊!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像痴人说梦啊?”  “她家过去是开纸坊的——做宣纸的,知道吧?”  “那还差不多。”费局颇不甘心地放弃了质疑,“眼见为实——给你们五天的时间粉饰你们的童话,下周末我们一干人到现场去验收!到时候你们要给我好肉好酒侍候!喝你们这顿酒,我们要鞍马劳顿好几个小时哩!”  “其实一点儿都不远,您有专车,两个来小时一定到了,咱们家只和公路隔一座桥。”  “到时候叫冯小倩给我炖两只活杀的好母鸡——妈的黄布谷这里的鸡汤我有大半年没敢点了,染上禽流感划不来!城里农贸市场的鸡那叫鸡呀?那叫瘟神哎!一只只蔫头耷脑的,嗉子里不知塞了些什么玩意!”  “你来看看你就知道了——这里的母鸡个个都是绝色美女……”  “你他妈的!”费局喷地笑出来。  “真的是个个粉面桃腮、眼波流转……”  “你还想不想让我吃炖鸡了?”  言一终于在绝好的气氛中完成了与费局的通话。搁下电话,他看到两张愤怒而鄙夷的脸。  “哼,你倒会坐享其成——我刚想给屠艳她们打电话发邀请,不想你倒捷足先登了!”  “我已经安排许玲玲一家来度周末了,你让我怎么办?”梳打暴跳如雷。  “哟,我忘了先征求你们意见了。”言一大脑出现空白。  “你改期!”梳打把电话机搬下壁炉架,塞到言一怀里。  “不不不!”言一使劲往外推,梳打不接,他只好起身把电话放回到壁炉架上去。  “你和许玲玲既不上班又不上课,你们不用安排在周末嘛。”  “可她爸爸妈妈只有周末有空!”  “你们要不安排在周日吧——估计周六一天也够费局他们撒欢了。”  “凭什么不应该是我先安排客人?我这么多天累死累活付出了多少劳动?”梳打这个小无赖居然泪雨滂沱。  “算了算了,许玲玲一家就晚一天吧,这样他们要是还想多住几天,后面也不会有客人再给他们限制。”冯小倩打圆场。  梳打想想,小姑娘至少是有可能留下来多玩几天的,那不也正好是他的愿望吗?他便鼻子里哼了一下,走开了。  “那你的屠艳怎么办?”言一讨好地问冯小倩。  “我呀,我让她们周三、周四就过来——这伙老娘儿们现在都是职业玩家,既不用上班,也不管做家务,说声上哪儿去玩,拍拍屁股就能上路。”  “那你来得及准备吗?”言一倒是真的对冯小倩充满了体贴。  “没事,明天沙发就运回来了。她们这伙人只要有吃有喝有麻将打,就万事大吉。再说在咱们的木码头上摆麻将桌,真山真水真清凉,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美事!”  这天晚上,言一学着梳打在青弋江里来了个游泳兼沐浴,洗完攀着木梯从自家的小码头上来,看到冯小倩穿着件无袖的碎花睡裙坐在一领竹席上缝新窗帘上的铜圈,她的头发刚洗过,发出清雅的茉莉花味,他侧耳听听,梳打还在江水里扑腾,他便一把拉起冯小倩,猫着身子直扑两人的卧房。冯小倩手忙脚乱地帮他剥着湿裤衩,吃吃地笑道:“瞧你这身水、这身水哎!”  第二天一早,冯小倩雇了一辆拖拉机到宣城去运订制的沙发,言一搭她的拖拉机到了宣城的长途汽车站,随到随买票,五分钟不到,就登上了返程的客车。他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吴干事也不过刚把报纸信件归置好,和何首乌两人一人捧着一杯热茶在聊天。  “哟,回来了?”何首乌从眼镜框后面朝他看。  “从哪儿回来?”言一装糊涂。  “从别墅呀!”何首乌用力拍打言一的肩膀,“我说这事有可行性吧——别的不说,你老兄帮我物色一处可改建别墅的房子肯定是没问题的!你花了几万?”  “也就两三万吧。”言一转移话题,“是费局告诉你的?”  “什么呀,当时我就在他旁边——我在给他煮面条哩!他老婆刚刚去了新西兰了,说跟什么人合伙学做羊毛生意。我就奇了怪了,怎么如今的女人们一说退了休,个个都跟打了强心针似的,扑拉着翅膀直想往外飞,顶不济的也要穿红着绿地天天到广场上去扭秧歌、打木兰拳!女人们这么亢进,男人们怎么能不阳痿?”  吴干事是个即将退休的女人,捂着嘴哧哧地笑,说:“你别说,舞协的成人芭蕾班里有一大半是退休女人哩——老熊跳芭蕾是什么样,她们就是什么样,看着真叫人替她们辛苦。”吴干事比较正常,退休以后的打算就是替女儿带小孩。  “你们冯小倩也是这个——”何首乌竖一只大拇指,“女中豪杰。你看你看,她说话间都替你搞定了一座别墅!”  “我们家可没有阴阳失调哦!”言一想起昨晚上的美事,话中大有含意地拍拍何首乌的肩膀。  “那谁知道你们失调不失调。现在有一项社会调查你听说了没有?说都市男人中的ED患者已达四成!”何首乌的老婆是众所周知的ED受害者,她的相好公然在何家出入,买米买菜陪何首乌老婆逛街。  何首乌真要在蔡村买到了“别墅”,他是一个人到那里去六根清净,还是依然保持一女两男的格式?  多半还会是后者。  这几天里,言一的电话很忙,“吃喝团”成员的交叉联络制造了很多的信息浪费,但总算全部落实到位。冯小倩来电话说屠艳一行定于周三赴蔡村,让言一把家里的一套青瓷的菊花餐盘托屠艳带过去,还有两盏冯小倩前年在丽江买的东巴文字的手绘羊皮灯罩,说挂在木码头的屋檐下效果正好。  言一问:“东西怎么交给屠艳?”  “你前一天放在你们机关门房,她们第二天一大早过来车正好要经过你们单位。”  “不用我在那里恭候?”  “你得了吧——你私下里给屠艳打过电话我还没收拾你哩!”  “你这也未免太不自信了吧?”  “你少废话!”冯小倩打断他,“我反正已经跟屠艳打过招呼,说你们作家每天不睡到十点是不会起床的。”  梳打的那个小丫头也来过电话,问:“叔叔,言抒妈妈用哪个牌子的香水您知道吗?我们到你们家别墅去,我爸爸妈妈想送她一瓶法国名牌香水。”她倒没提准备送言一一件什么礼品。言一希望最好能是一瓶顶级XO,这样言一向费局们复仇的计划,也就可以算得上功德圆满了。  “哟,我还真没注意过她用什么香水。”  “您去她梳妆台上看看不就得了吗?”  “好好好,那你等等。”言一奔到卧室,把冯小倩那些凡是盛“水”的瓶子都抱到了电话机前,念上面的英文给小丫头听。  “这是什么呀?是爽肤水吧?哦,那是皮肤滋养液。这个呀,这个是面膜耶!”小丫头哈哈大笑。最后总算是找对了,是法国香水ectee lander(雅诗兰黛)。小丫头说:“看,幸亏摸了一个底吧?我妈妈差点想送阿姨香奈儿哩——香奈儿是多恶俗的香水!”  言一听出来雅诗兰黛一定比香奈儿便宜。这个小丫头这么懂消费又这么会斡旋,将来梳打哪是她的对手?  “怎么好意思让你爸爸妈妈破费……”  “没关系的,到时候您让我爸爸跟您拍个合影,您再送他一本您亲自题字的书,就足够他幸福再幸福的啦!”  “不好意思,请问你爸爸的名讳是……”  “许志强,大俗名一个。”  “那令堂是……”  “程桂香。”小丫头笑不可支,“她的名字就更俗不可耐啦!”  挂上小丫头的电话,言一赶紧找出自己的书,用毛笔在旧报纸上预演了好几遍,才郑重其事地在扉页上写下了“志强、桂香贤伉俪教正”的字样。  周三言一去上班,放在门房里的青花瓷盘和羊皮灯罩也被屠艳们悉数取走。晚上冯小倩打来电话,一听就是芳心怒放的局面:“言一啊,你说我怎么就想到了把羊皮灯罩挂到别墅来呢——这会儿屠艳她们就在灯下打麻将哩!从五里桥上看咱们这个亮着羊皮灯的临水露台,跟仙境似的!”  言一努力地设想着费局们坐在灯下觥筹交错的画面。  “菊花盘的效果也不赖吧?”  “不错不错,物尽其用。青花瓷配水萝卜、嫩藕片和红菱角,你想会是什么效果?一流呀!”  “她们对什么菜最感兴趣?”  冯小倩哈哈大笑:“别提啦,最受欢迎的是老福家的酸萝卜!中午好赖还吃了吃腊肉和炖鸡,晚上干脆就只熬了一大锅绿豆粥!老福家的小惠给我们贴了几个玉米饼子就酸萝卜,转眼间吃得一个不剩!”  “你那宝贝儿子呢?”  “昨天到宣城去买了台手提电脑,这会儿忙着网聊哩。”  “你疯了——你哪儿来的这么些钱?”  “准备给方妈的钱不是她暂时还用不着吗?”  “你!你简直是——”言一其实料得到冯小倩会这么做,但一旦面临要成为同谋的局面,他只好挂断电话了事。  文人啊,你的名字是虚伪。他仿佛看到了挂在冯小倩嘴角上的那抹蔑视。  这些年来,言一安顿自己灵魂的唯一办法就是爬格子,尤其是必须在艰涩的思路中杀开一条血路的时候,那种近似自虐的感受,倒也能使他物我两忘。  周四的晚上,言一正在电脑前磕磕碰碰地对付他的“智能ABC”,梳打突然开门进来,扑通把一个硬邦邦的背包扔到玄关前的地板上。  “咦,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言一下意识地去拖那只背包,“什么玩意儿?”  一大包上好的腊鸡腊肉、板栗山楂。  梳打打开冰箱猛灌可乐,说:“我搭屠阿姨她们的车回来的。这是妈捎给许玲玲家的礼物——星期天我陪他们过去。”  “你妈呢?”  “她不是先得应付你们‘吃喝团’的扫荡吗?”  言一心头一热——冯小倩再怎么流俗,毕竟是为了这个家。比之她的深明大义,言一觉得自己貌似清高的形象反而有几分委琐。  “小倩啊,梳打到家了。你累坏了吧?”言一赶紧给冯小倩打电话。  “咳,没事,老福家小惠帮我打扫战场哩!”冯小倩的声音里万里无云,想必她的别墅翻身仗战果赫赫。  “屠艳她们都去找老福给她们买房子,老福屁颠颠地带她们看了好几家,那种鸡刨猪拱的土楼茅屋哪能改别墅?做梦去吧!蔡村方圆数十里,方妈家这种占尽天时地利的房子根本没有第二座!”  “那是——可遇不可求。”  “明天中午你就搭班车过来吧,少上半天班有什么关系?后天上午费局他们就过来了,梳打不在,你得先帮我张罗。”  “行,没问题——这次要不要带点什么?”  “带瓶老蔡酱油和恒顺香醋吧——这里的酱油死咸,醋又不酸。”  “茶叶要不要?咱家今年的好龙井还有一听呢。”  “不要。”冯小倩斩钉截铁,“到这里来就是粗茶淡饭——山民自己炒的野山茶我看比龙井好喝十倍!”  “得令!”言一关上电脑和梳打一起看球赛。  第二天中午言一一下班就去了长途汽车站。车站附近的超市冯小倩要的酱油和醋都有,言一一样买了两瓶,顺便买了个面包和一盒酸奶,在车上解决了中饭。  言一现在知道乡村客车是招手停的,他不像上次到了蔡村镇再往回折,而是车经过五里桥的时候,就招呼司机下车了。  一下车,满耳的流水声和蝉鸣,五里桥的对岸,一长串招摇在风中的黄手帕。冯小倩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朝他招招手,窗框的两侧,多了两盏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羊皮灯笼,灯笼的颜色鲤红苔绿,绘着古老的纳西族象形文字,造型却是纯西式的,简洁流畅,见棱见角,是很漂亮的长方形。  桥走到一半,冯小倩迎上来接了他手里的酱油瓶,言一便提着扎在一起的两瓶醋比肩而行,前方黄手帕猎猎,是一种准经典的电影画面。  这一晚,梳打不在,冯小倩经不住言一的左缠右磨,下到青弋江里和他一块儿戏水。黑灯瞎火地从水里出来,湿漉漉的不等进屋,言一就把冯小倩按倒在自己家的小码头上。  “所谓的神仙眷侣不过如此啊。”言一换上干爽的浴衣,喝一口冯小倩端给他的米酒冲蛋,洋洋洒洒地大滥其情。  次日言氏别墅炉台上的电话几乎每隔十来分钟爆响一次,费局一行且走且报告行程,以这种“鸣锣开道”的方式,夸耀他们集体浪迹江湖的声势。  “言一,看到青弋江水了——这简直就是‘小三峡’的姊妹篇嘛!”  “言一,你们家码头上拴没拴条‘私家竹排’呀——青弋江里的竹排很有味哎!”  “你们的乡级公路一流呀!到底是石壁上凿出来的栈道公路,平平坦坦,不见浮尘。”  “喂,言一,我们要在‘红军万岁’这里拍一拍照片,稍候稍候。”  “言一啊,前面就是十里桥了,怎么不见你的城堡和黄手帕呢?啊?是五里桥呀!快了快了,同志们,还有五里路,一箭之遥一箭之遥!”  接完这个电话,言一挺胸凸肚,以君临天下的姿态站到了他的小码头上。远处,费局的红旗甲壳虫般地掠过山嘴,疾驰而来。  “停停停!”车到桥头,过气演员大喊停车,一干人滚鞍下马,“这是历史性的时刻,咱们得好好捣鼓捣鼓。”言一和冯小倩已经迎过五里桥,过气演员挥手让他俩回去,“有泡好的茶没有?拎一壶过来——小倩提壶,言一拿碗!注意,别用细瓷碗!”  言一两口子嘻嘻哈哈地折身回去,冯小倩的茶是现成的,言一的粗碗一时遍寻不得,只好胡乱拿了方妈家过去泡菜坛子上扣的坛盖子。  他俩再走,看到桥头支了摄像机,古拓夫操机,过气演员指挥机位,季诺采了一把不知什么植物塞到费局手里。费局骂骂咧咧地接了植物,颇听指挥地扬起笑脸,健步走到桥中去和言一夫妇会合。  “握手握手……献花,对,小倩朝镜头亮一亮花。递茶。费局,作豪饮状!怎么了?”  费局皱着眉打量手里的泡菜坛盖子:“这玩意儿洗过没有?别是刚出土的吧?”一扬手扔到了桥下的青弋江里,“要我豪饮是不是?我豪饮了你们不要后悔!”抱起盛茶的壶,对着壶嘴仰天便灌,“咦,好茶!这壶茶就归我了!小倩,他们要喝茶你另给他们沏——烫死他们、急死他们!”  他们这场真假掺半的戏延续到全体嘉宾参观完别墅。古拓夫和季诺收了机子便扒得只剩一条裤衩跃身于青弋江绿玻璃似的江水里,费局则率领其余人马亲自到老福家去逮鸡。  “言一,你说的那些美女鸡呢?喔!好好好!不错不错!来来来,动手动手,逮住哪只是哪只——对不起了,‘美女’们!”  一时间,老福家鸡飞狗跳。  前一天,费局再三再四地交待,鸡汤的所有程序必须等他来了方能开始——不亲自逮只鸡,还有什么乡野情趣可言?“你要是安排了‘采菊东篱下’那一套,我劝你熄火——我自己家的别墅又不是没有菊花可采!到了你那里,这种假模假式的东西一概杜绝!”  鸡总算是逮到了,是一只正下蛋的小母鸡,脸腮红红的,言一只觉得下不了手杀它。谁知道老福把鸡接到手,消消停停地抹上一镰刀,那鸡便毫无痛苦地香消玉殒,别的鸡对这种血腥的场面根本缺乏必要的理性认识,该干什么干什么,有只鸡还追着一团带血的鸡毛做了个优美的腾跃身段。  费局又亲自到菜园子里去拔了几棵葱,一干人提着鸡往回走。言一鼻子里笑道:“看来举凡俗人,骨子里都有一个‘刁小三情结’,官至费局,亦概不能免。”  费局笑骂道:“放你的狗屁!我这个‘局’是好‘至’的呀?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先要看你做奴才做得到不到位——多少回人家拿刀宰我,我只能伸着脖子任宰!我还刁小三呢,我跟那个抱着包袱被抢的小媳妇差不多!”  “可是你总算熬成了婆嘛!”  “熬成了婆也就该收摊滚蛋了!想想人生真是无趣得很。一旦衣食无忧,真是不如早早归隐山林。”转脸对言一道,“你的别墅将来租我一个房间供我养老吧——这里没有一处不中我下怀。”  “说什么呀——你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白住!咱们还倒贴一个伺候你这个‘婆婆’的小媳妇。冯小倩闲着也是闲着!”  “这话是你说的?”费局斜着眼觑他。  何首乌在一旁笑得喝勒喝勒的。  “你还真想做刁小三了?”言一也斜着眼觑他。  “这话怎么讲?”  “抢东西?我还要抢人呢!”过气演员用念史诗般的声调念出刁小三的这句台词。  “小倩!你的刀快不快?过来替我杀掉这帮狗东西!”  冯小倩以为他们买了条狗回来杀,气急败坏地冲出厨房叫道:“大热天怎么能吃狗肉呀!放了放了!”  连言一都笑得恨不能满地打滚。  言一的别墅本来就冬暖夏凉,这会儿把面向小码头的落地门全部打开,对岸大山背阴的一面直扑眼底,满目沉静的绿,山风似也不邀自来,刚才逮鸡时的浮躁立刻荡然无存。桌上有瓜果菱藕和凉茶,一干人刚坐下享用了片刻,厨房里就传来了炖鸡汤的扑鼻香味。“为了这一口鸡汤,老死乡里也值了。”  费局郑重其事地对言一说,“言一啊,将来这一面江滩上咱们都养上鸡吧,让它们逮小虫吃。咱再养上一头牛,自己挤牛奶。”  “没问题。”言一帮着冯小倩撤下茶具,摆上酒菜。江里的那两位从小码头攀上来,居然拿着用柳条穿上的十几条小白条鱼。费局见了捋袖摩掌,“好东西好东西!小倩啊,有面粉没有?我来给诸位做一道香炸酥鱼!”  这顿风土宴一直吃到了下午三四点,老福的米酒上脸不上头,一干人借着酒兴写生的写生,摄影的摄影,打牌的打牌。费局在飘扬着黄手帕的树阴下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坐在躺椅上,眼神怔怔的。  “费局,要喝水吗?”冯小倩从牌桌子上探出头来朝他喊。  “唉,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呀。”  费局洗了脸,喝了茶,把牌桌子上的冯小倩换下来做晚饭:“熬上一锅粥,把你那些酸萝卜,霉豆腐干切上两盘,足矣。”手里洗着牌,扭头又问冯小倩:“韭菜盒子你会不会?要不一人来上两个韭菜盒子——我看老福家的韭菜不错,你灶上的鸡蛋、粉丝又是现成的。”  冯小倩笑道:“你说的是韭菜饺子吧?”  费局叹道:“唉,我忘了你是苏南人,说‘盒子’你根本找不到概念——就算是饺子吧,做成巴掌那么大的,别下锅煮,放在锅里烙,干烙,千万别放油。”  冯小倩笑道:“你越说我越不得要领了。我还是把老福家小惠找来帮忙吧。”  正说着,老福在大门外的平台子上跺脚上的泥呢。“哟,老福来得正好——你家小惠会做韭菜盒子吗?”  老福龇着黄牙笑:“韭菜盒子算啥好东西,我来请首长们到家里去吃泥鳅面哩。”  “泥鳅还能煮面?”冯小倩皱皱眉头。  “打嘴巴子不丢碗。”老福非常自信。  “那好,就尝尝老福的泥鳅面!”费局拍板。  没想到那竟是让全体食客终身难忘的一锅面——面条吃光以后,残汤不舍得放弃,只好令小惠又擀了一回面下到汤里,最终吃得盆光锅净。  “你没在面条里给我们下了罂粟之类的玩意儿吧?”  “啥‘树’?”老福费解地眨巴眼。  小惠捂着嘴哧哧地笑。  “真是邪门了——几条破泥鳅味道这么鲜美?”  “咱这里的泥鳅是山溪里长的,没有土腥味。”  “你搁了哪些作料?”  “葱啊、姜啊、芫荽呀——噢,还搁了一勺子米酒、一勺子泡酸萝卜的卤。”  费局看看表:“今天来不及了,下回来,我要重点解密你的泥鳅面!”  暑天天黑得晚,费局们驱车驰过五里桥踏上返城之旅的时候,时钟虽已敲过八点,黄澄澄的夕晖还依然在青弋江上闪闪烁烁呢。  这天夜里,冯小倩躺下就睡着了——她也是累坏了。言一却怎么也睡不着。人总是这样的,一旦复仇的心愿完成,英雄仗剑,四顾茫茫,骤然而至的失落感便淹没了胜利的快感。  就算占了一回费局的上风,那又怎么样?人生其实真是挺无聊的。  言一刚刚有点睡意,黑暗中突然传来电话铃声,吓了他一大跳。跌跌撞撞地跑出卧室摸到炉台上的电话,他像爬了一座山那样气喘不止:“喂……”  “爸,我是梳打。”  “你存心啊?深更半夜……”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们的时间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刚刚还在上网呢。”  “你鬼鬼祟祟地说话干什么?”言一内心里涌上了一股厌恶感,“你是不是把许玲玲带到咱家去过夜了?”  “我哪儿敢呀——我们家那副破样儿。”  “你又说混账话了是不是?有种明天别把你那准泰山带到五里桥来!”  “嘘,小声点小声点,我现在在他们家别墅的浴室里呢。”梳打贴着话筒用气声说,“他们还真来不了了——他们打算投资一个民营医院,明天要去竞标批地呢。”  “哼,我早知道他们是见利忘义之徒——我看你做金龟婿的美梦也就此拉倒吧!”  “那怎么行!”梳打显然被捅到了痛处,“明天我带许玲玲来,你们千万不要降低接待标准!”  “咱那小子的情况有点不妙哎。”言一回到床上,对被电话吵醒的冯小倩说,“那一对奸商明天不来了。”  “商场如战场,人家也许真是身不由己呢。”冯小倩搂住言一一条胳膊,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做生意有赔有赚,拥有一座民营医院可就大不一样了——这哪是一般意义上的固定资产?是一棵挂着‘救死扶伤’招牌的摇钱树哩!这下好,咱们梳打也不用出国、也不用找工作了,就帮他们去管理医院吧!咱们梳打可不就是名正言顺的少东家吗?”  “别自作多情了!人家还打不打算认咱们这个亲家都还是个问题呢!”  “梳打那小子不傻——”冯小倩哧哧地笑,“他肯定已经把那丫头睡了。”  “这是当妈说的话吗?”言一恶声恶气地从她怀里抽出胳膊。  “你还别不信——这会儿他俩肯定是偷偷摸摸地住在江南明珠,女方的大人肯定不知道。”  “尔虞我诈!”言一抓过枕头扔到床的另一头去躺下,“到处都是尔虞我诈——这是什么世道!”又用脚蹬了冯小倩一下,“你儿子迟早得毁在你手里!”  第二天过了正午好一会儿,那一对小浑蛋才姗姗而来,两个人居然包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了过来,比之费局的公车私用,更是一番气派。冯小倩紧急拿了钱包,赶过去付车钱,小姑娘咯咯地笑,说:“阿姨,包车都是先付车钱的,您别客气了。”  说实话那丫头长得真是不见什么姿色,所好的是性格开朗,笑口常开,言行举止凭添了颇多可爱。  “阿姨你好!大作家你好!别墅真可爱!黄手帕真有情调!这里风景真美!”  梳打乍出空调车,满脸流汗,手里提着、胳膊夹着许玲玲的化妆包、零食罐、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进了屋子,梳打从中捡出两只扎了缎带的礼品盒,分别交给言一和冯小倩:“爸爸妈妈,这是许玲玲送给你们的礼物。”  大人收小孩的礼物,怎么说也是有点尴尬。许玲玲趋前来帮他们撕包装纸,朝言一挤挤眼。  “呀,雅诗兰黛!”冯小倩有点发愣。  “阿姨,这种弹性换颜柔肤系列SPF15是特别针对成熟肌肤设计的。据说除了改善肌肤,还能紧实下巴和保持颈部线条哩。”  言一的礼物并不是XO,而是一台数码摄像机。这下,言一也有些发愣。  应该说,他们都相当喜出望外。  许玲玲其实既不挑食也不娇气,饭吃得香、泳游得好,看到山民挑柴要过去试一试,看到牧民放羊要过去赶一赶,看到小惠洗衣服,她要过去舞弄一番捶衣棒。  到了傍晚,老福的拖拉机把言一夫妇送到蔡村,他俩便搭最后一班班车到了县城,然后转道回了家。  星期一言一去上班,把数码摄像机接到吴干事的电脑上,他的别墅、田园风光、天伦之乐便在全机关的好事者眼里得以悉数播放。何首乌死缠硬磨,一定要借摄像机回去拍他老父亲九十寿辰的家宴场面,言一心里鄙视他的没出息,表面上却做慷慨状:“今后谁用得着这台机子,开口说话啊!”  这以后,冯小倩和梳打走马灯似地在省城至蔡村的公路上来来去去。冯小倩几乎把口腔医院在职的和不在职的生熟同仁都带去参观过了五里桥别墅,别人权当是免费郊游,何乐不为,冯小倩则很快呈现出亚热带妇女的肤色,虽然腰身变得可圈可点,眼角眉心的皱纹则再也挥之不去。  他们在城里的家庭生活变得潦草而杂乱。言一虽然被排斥在冯小倩母子的奔波之外,却始终有一种“在路上”的感觉。有一次言一下班回家,听到冯小倩正在打电话:“舅舅啊,你上次来参观的是我们现在这处住房,十五年了!你这次来,我带你到我们别墅去休闲休闲,地方大,凉快,坐在我们家露台上就可以钓鱼……”  言一大吃一惊。冯小倩难道要把她老家八十来岁的老舅也动员去蔡村吗?  这段时间梳打和许玲玲一会儿去黄山、一会儿去海南;一会儿隐匿于江南明珠、一会儿撒欢于五里桥别墅。可怜冯小倩安排她的诸方嘉宾,只能打梳打和许玲玲的时间差。  许玲玲的父母一块地弄到手,更加忙得不亦乐乎,始终没有再次造访五里桥的意思。冯小倩托梳打带过去的那一大包笋干腊肉、言一郑重附上的签了名的书,据说也一直被许玲玲遗忘在江南明珠的厨房间里。  秋天到了,言家的别墅就像大槐树上那串褪了色的黄手帕一样,渐渐有了倦怠的趋势。梳打终日盘桓在江南明珠,冯小倩学会了淘时装、做美容。何首乌一直热切地盼望着重拉“吃喝团”再返青弋江畔,无奈过气演员终于被人请去拍戏,季诺忙着向全国美展冲刺,古拓夫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而费局刚刚退居二线,呼朋唤友的兴致已经大减。独自悻悻然的何首乌,有一次在办公室里往老福的村委会拨电话,问:“老福啊,你帮我物色别墅房子的事,有眉目了没有?”  到了十月中旬,言一忽然“捞”到了一个到西北去“采风”的机会。以前文联组织“采风”,通常是由艺术家们拉一支花枝招展的人马,没有写杂文的人什么事儿。没想到换了新党组,首先来了个“机会人人均等”——这也是新党组的聪明之处,现在的“匕首”和“投枪”,虽然跟士大夫腰上的佩器差不多性质,不具什么杀伤力,但给它们配一个体面的锦盒,总还是百无一害的事情。如果说“人和”方能“政通”,“文人”的心比之“艺人”的心,肯定更有收买的必要。  言一没有料到中国移动通讯网的覆盖面如此了得!这一天他西出阳关,面对满世界的荒漠和苍凉“独怆然而涕下”的时候,居然接到冯小倩一个高清晰度的电话:  “言一啊,你那傻儿子的雅思成绩过关了哎!许玲玲她妈说要请我们吃饭,我说等你回来了吃——许玲玲正好要去新西兰,许家说帮咱们梳打一块儿办。”  “什么叫‘帮’咱们一块儿办?他们出钱供梳打?笑话!人家是生意人!你看看你儿子是人家值得投这笔资本的料吗?我劝你和梳打放弃你们的痴人说梦,别弄到最后在人家暴发户面前自取其辱。”  “不会啦!他们帮我们提供一个经济担保而已。新西兰可以打工,梳打的同学刚去新西兰就自食其力了,梳打有信心得很!”  “你们就折腾去吧!”言一忽然充满了对人生的疲惫。曾经是何等繁华的阳关啊!一个阳关、一个玉门关,南道北道直通西域,从贸易的角度来看,就是今天的上海和香港。汉时的明月曾经映照过的不夜城今日安在?那无数的笙歌,无数的璀璨,无数的醉生梦死统统都被黄沙掩埋了!  人的力量究竟能够抗拒多少东西呢?  言一单位有位舞蹈演员出身的工作人员,自从女儿出国留学以后,除了一套以前练功穿的运动服,几乎再没穿过其它的衣服。中午的工作餐盒饭,她从来只吃一半,另一半带回家去,晚上加点水煮一煮,就是她和丈夫的晚餐——供养一个国外留学的孩子,一年至少要筹人民币十万!对于工薪阶层而言,就算不吃不喝不穿,也难筹足这笔钱,不是吗?  言一有一次天不亮到火车站去接人,路过一个露天广场,无意中发现那个穿运动服的女同事在教一大群妇女跳扇子舞——如果有一天言一也必须掩面卖艺,他大概只好去法院门口摆一个替人写诉状的桌子了!  “言一啊,还有个坏消息你听了别上火——咱们家的别墅方妈闹着要收回了!她在那家人家做不动了,铁了心要回去养老呢,我劝她上咱们家来养老,梳打真要去了新西兰,她来了住梳打的屋子,也不用再占你的书房。可她怎么都不肯,她说她一身的病,冬天就盼着有火墙取暖。她说她没几年好活了,等她死了房子一定归我们。”  言一果然勃然大怒:“这叫什么事儿!弄到头来咱们白忙活一场!”  “方妈也觉着挺对不起我们的,这些年她也攒了一些钱,她愿意倒过来付咱们两万——咱们不是本来也没付她什么钱吗?”  “这钱你好意思收吗?还给她!”阳关一个牵骆驼的女人正在捡他们啃剩的哈密瓜皮,被言一的吼声吓了一跳。  “唉,别墅给她就给她吧,那条路我也跑得厌了!反正该请的人咱们也都请得差不多了,以后光是咱们自己家人蜻蜓点水地住一住,实在也是挺浪费的……”  “你都没意见,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言一气呼呼地按了结束通话的键。  远处又来了一辆旅游车,牵骆驼的女人急着去招徕人骑骆驼拍照,狠劲踢骆驼的腿关节。骆驼卧在沙里吃沾了沙粒的哈密瓜皮,受不住疼,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被女人牵走了。  沾了沙粒的哈密瓜皮很快被黄沙吸吮得拳曲枯萎,尽失颜色。  这是一片何等饥渴的沙土——它曾经吞掉了阳关城所有的犬马声色。  在大自然的沧桑面前,任何的人事沧桑都是小菜一碟,更何况一座乡间的老屋呢?  言一的愤怒很快就平息了。  言一采风结束回到家,身上带着冰大坂的寒气,脸上多了几许阳刚。而冯小倩染了金黄色的头发、修了上挑的眉,还穿上了绣了花朵的牛仔裤,风格与以往迥异。  “梳打呢?”言一看到桌上只留了两份餐具。  “到上海办签证去啦!”冯小倩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惊喜吧?惊喜吧?你儿子真的要去新西兰啦!”  言一的筷子停在那一大盘喜气洋洋的剁椒鱼头上——鱼头上的剁椒虽然红得美丽而热烈,鱼头青白的唇,凝固的眼,却分明是哀意森然。“我没有钱供他出国。”言一一字一句地发表宣言,“你同意的,你供他。我不会再为他吃、糠、咽、菜!”  言一的筷子半空中拍下,餐桌上碗倒盘倾、汤汁四溅。  “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冯小倩柳眉倒竖,花枝乱颤,“我供就我供——真不行我给人做老妈子去!”  “做老妈子要能供得起留学生,这个行当里的方妈之流早鸡犬升天了!”言一声嘶力竭地吼完这句话,砰地一声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言宅重新出现了一室两制、互不往来的局面。  梳打签证回来,每日皆逗留在外面,参加形形色色的告别聚会。冯小倩则不是往家里拖各种各样供梳打带出国的东西,就是打各种各样交流留学信息的电话——女人汲取知识的能量言一没有料到是这样惊人,冯小倩很快便全面把握了留学生家长的定位,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甚至熟练而麻溜地使用需要用英文表达的专用术语,毫无效颦者的笨拙和羞涩。  有一天冯小倩来敲言一书房的门,说:“喂,梳打想要你书橱里那张他三岁时咱们全家的合影,你给不给他?”  言一打开门,把照片连同框子递出去。冯小倩用脚尖抵住门,笑道:“索性你再帮我装装箱子吧——那箱子上的密码锁我老是弄不好。”  “让他自己回来装!”言一用自己的脚使劲往外顶冯小倩的脚。  “瞧你那小气量样儿!”冯小倩巧笑倩兮,伸出食指点他的脑门,“明天我想借你的面子用一用哩,你借不借?”  “不借。”言一见无法关门,索性回到电脑前,继续整理他的西北摄像。  “后天梳打就走了,飞机从上海起飞,许家的的车送他们去上海。明天两家人一块儿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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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9:42 |只看该作者
梁晴:《别墅》(中篇小说)&nbsp;<br/>  梁晴,女,作家。现供职于江苏《雨花》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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