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br><br> 虫草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走路,他就像一个拉磨的驴子一样在不足三个平方的地域里绕着圈子,不间断的走路,步速很快,就连他食指和中指之间缭绕着的轻烟也随着他脚下的圈子形成浮动着的圈子,直到大汗淋漓。然后,他连续照了三次镜子,他发现自己的一只眼皮单,一只眼皮双。他使劲挤了挤眼睛,试图让他们变成一个模样,或者单,或者双,没有成功,于是他用力皱起了眉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了,他很高兴。在他高兴了三十三秒的时候,他愣住了,当然并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非得如此这般,事实上只是时间在他回首的刹那间溜掉了。起先,他看见镜子里有一个老头子冲自己嘿嘿的笑,于是他也嘿嘿的笑起来,他笑的欢实,老头子笑的也欢实,他冲老头子招招手,老头子也冲他招招手。三十三秒,他终于意识到那个老头子就是他自己。他的头发白了,腰弯了,背驼了,一切只在一个转身的工夫。他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正是流行电影《星球大战》的时代,那里面,导演乔治.卢卡斯塑造了绝地武士们的老师犹达大师的形象,他觉得老了的自己和犹达大师有很多相似之处,例如,个子都很矮小,全身爬满皱纹,走起路来颤颤悠悠,充满智慧,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就是自己显然没有让物体飞来飞去的能力,这让他的内心世界难免有着些许的失望,他认为失去神秘性的老年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除此之外现在的他就是犹达大师。虫草便理所当然的变成了老虫草。<br><br> 老虫草有一头漂亮的雪白色的小毛驴。人们经常看见他倒着坐在他的可爱的长满白毛的小毛驴上,走过立交桥,走过地铁站,走过活着的人们的心房,走过死了的人们的灵魂。也时常有人看见他坐在记忆河的旁边看着臃肿的朦胧的斜阳扒着高耸入云的楼稍子一点一点的下滑。他的小毛驴独个儿在记忆河畔无边无际的垃圾堆里翻找青草,他的小毛驴喜欢吃青草,他的小毛驴已经好久没有吃到青草了。其实,小毛驴的父辈就已经被剥夺了吃青草的权利。事情很简单,地面被房屋,垃圾,汽车还有人占领了,科学家发明了空中水稻种植法,青草成了稀有植物之后,驴们的命运当然也跟着改变,驴们只能吃到宠物食品。如果驴也有自己的历史的话,这应该是被载入史册的大事件呢,他的小毛驴是幸运的一代,而小毛驴的父母则是经历不幸的一代,小毛驴的母亲就是在那次瘟疫似的流行肠胃病里被夺去生命的,他知道关于这一切这个小毛驴是无论如何不会明白的,但是小毛驴还是喜欢用它进化了的肠胃感受一下青草的美味。当然,这并不容易,就像从雪白的小毛驴身上找根黑毛一样不容易。<br><br> 老虫草知道自己时日已经无多,心里明镜似的。他心里的明镜上还时时刻刻晃动着一个女人的影子。那个女人有着瓜子儿脸,卷曲的头发,双眼皮,月牙样的眼睛,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总是盈满清澈的水,水里面游动小鱼。那个女人有着甜甜的酒窝,一说话就会笑,笑的时候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缝隙。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女人留给他最深刻的画面就是笑眯眯的一张生动的脸。他觉得那是世上最善良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名字叫——蝴蝶!他在记忆河畔的某个刹那想起了蝴蝶,他的心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这一下竟将他包裹在衰老心脏上那层麻木外壳刺透了,于是他用双手捂住胸口,缓慢的蹲下,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真担心自己衰老的心脏无法承受这种疼痛,但是半个小时后,他恢复了最初的平静。<br><br> 老虫草在十三岁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座点满蜡烛的大房子里,和一个红衣服的女子隔着千万个摇晃的烛火眯眯的笑,女子眯眯的笑,他也眯眯的笑,千万点摇曳的烛火似在眯眯的笑。他做那个梦的时候自行车还在颠簸的黄土路上跑,后来出现了摩托车,再后来出现了汽车。他做那个梦时候电话还很少见到,后来出现了传呼机,后来出现了大哥大,再后来带摄像的手机就普及了。他做那个梦的时候家里听着收音机,后来出现了录音机,后来出现了黑白电视,后来是家庭影院,后来是电脑,再后来他就坐在了电脑面前。他一直认为命运是个不讲道理的混蛋,无论他做什么样的选择,还是迈什么样的步伐,都在命运的圈子里转悠,命运只说一句:这就是命运!于是乎,他折腾了一辈子也还是在命运的黑屋子里瞎折腾。他知道,除非他死了,否则甭想。他不怕死,但是他不想死。他只好在命运的圆里兜兜转转度过了九年。九年后,他遇到了蝴蝶,那个十三岁梦里的女子。现在他坐在记忆河的旁边,他的小毛驴就在他身后的垃圾堆里,打滚,撒着欢儿,开心的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的滚着,小毛驴活动完筋骨就独个儿跳进记忆河泅水,他就看着小毛驴在记忆河里转着圈子,他觉着小毛驴泅水的路线像自己的思绪一样杂乱无章。<br><br> 夜幕开始降临,老虫草坐在记忆河的旁边,仿佛一只猴子的化石或者风雕,他的背影就像一个苍凉的问号,他有许多问号躲在他风干的橘子皮一样的一张老脸的褶皱里,就像他小时侯爷爷棉裤里躲着的跳蚤那么多。太阳一落,天空就被厚厚的乌云遮盖了,这种现象也已经持续十二年了,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是一直没有发生过,他觉得自然真不是人类可以琢磨透的,倒是天空中漂浮的十二个人造月亮在乌云的映衬下显得画一般好看,陆地以及建筑上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影纸,看起来像极光中的雪地。他打了个呼哨,雪白的小毛驴就颠颠的走到他的身边趴下,等他坐上去后,小毛驴又颠颠小跑着驮他回家。他在小毛驴的背上,用一只手拂着小毛驴雪白色的毛,他很怀念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场雪。<br><br><br>二)<br><br> 老虫草第一次坐在电脑前面的时候,所处的时代是网络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初期电脑还没有完全普及,但是已经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了。他当然是那个年代比较前卫的人,很多很多的比较前卫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被默认了的不大雅观的名字——网虫,最早的一代网虫后来被尊称为骨灰级网虫,他是一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网虫。网络时代最亮丽的风景还是网名,那些网名可真是包罗万象,争奇斗艳,穷尽人类奇思妙想的极限了,像他就有八个网名:‘受戒’‘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七叉犄角的公鹿’‘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山上的小屋’‘系在皮绳扣上的魂’‘狗日的粮食’‘棋王’。听吧,个个都是装满思想过程的。当时他在一个叫西祠胡同的网站上溜达,溜达了一年半载之后聪明的他自然就摸出了许多门道,有了门道的他就在文学草坪创建了一个小说论坛。于是在一个下着雪的早上,在他的小说论坛上,他碰见了蝴蝶。那天他的心情不错,他用他的方式向蝴蝶打了招呼。<br><br> 他说:“黑暗!你从太阳的方向慢吞吞走来。是的,我看着你走路的姿势,像一只爬向绿叶的蜗牛,粘粘的,湿湿的,温文儒雅,绅士一般。是的,我只一眨眼睛,你便吞下了五千年的一个方向,连同我小小的躯体,以及如我一样亿万个小小的躯体。那些如花一样灿烂的鲜血和你的狂笑,自始至终挂在同一个角度。”<br><br> 蝴蝶说:“爱情!我在你的体内,看见如我一样亿万个小小的躯体。他们在你温柔的催眠曲中恹恹的睡去,是的,我也将如他们一般睡去。我的耳朵几乎抵受不住你的诱惑,我的眼睛已无力支撑,我听见你梦魇一样的声音,孩子,来我的怀抱!孩子,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只要闭上你的眼睛,这里就有你要的天堂。”<br><br> 他说:“我闭上我的左眼寻找我的精灵,啊,黑暗!我找不到她,找不到我的精灵,啊,黑暗!我要告诉你,除了我的精灵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天堂里没有我的精灵!”<br><br> 蝴蝶说:“不对!你的精灵她,她在我的天堂里灿烂的笑着,橘色的头发像盛开的食人花一样鲜艳,红色的嘴唇像婴儿的心脏一样美丽,尖尖的牙齿像狼的骨头一样洁白,又大又迷人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闪闪发亮,她扭动蛇一样的腰肢舞蹈,她的声音比呻吟更好听,孩子啊,你只要闭上右眼就可以找到她。”<br><br> 他说:“黑暗!你在撒谎,我的精灵不是这个样子,你这个骗子!告诉我,你把我的精灵藏在哪里?”<br><br> 蝴蝶说:“你这个讨厌的家伙,我已经对你失去耐性,你的精灵她在我的手里,我要捏住她的喉咙,不高兴的时候就把她杀死。”<br><br> 他说:“哦,黑暗啊!看到美丽的东西你就占据,直到把她染成你的颜色,或者就毁掉她,这就是你的真面目!”<br><br> 蝴蝶说:“我的神啊!我该怎么办?我的神啊!请告诉我!”<br><br> 他说:“纯洁之神坐在白云上弹起竖琴,正义之神站在最高的塔顶举起宝剑,善良之神走在绿地和孩子们中间,美丽之神轻轻的叹息,快乐之神唱起悲伤的歌儿,公正之神架起天平,信心之神骑着雄鹰,自由之神正在飞翔,爱情之神躲在月亮里。”<br><br> 蝴蝶说:“月亮,月亮。他们异口同声,孩子啊!去找光明之神!去吧!为了你的精灵!神啊!请告诉我,告诉我,光明之神去了哪里?”<br><br> 他说:“孩子啊!光明之神他在你的体内,在沉睡着的亿万个如你一样小小的躯体里,他睡着了,孩子啊!不要惧怕,不要犹豫,不要怀疑,更不要迷茫,孩子啊!去吧,为了你的精灵,用爱情去唤醒光明之神!去吧。”<br><br> 蝴蝶说:“黑暗!你害怕了吧?你在颤抖吗?看见我的心了吗?他那样坚硬,像太阳一样燃烧着,是他让你颤抖吗?看吧!他在呼喊我的精灵!他在唤醒沉睡着的光明!<br>他!这就将你杀死!”<br><br> 末了,他对蝴蝶说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有病的,看来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一回事。蝴蝶就说我是看见什么人就用什么人的方式沟通,看见你这样的疯子自然要用你听不懂的语言和你沟通哦。他说甭跟我贫了,你这个敌人我认定了。蝴蝶说没有问题啊,我绝对有耐心和你奉陪到底,我要让你知道蝴蝶是可怕的。<br><br> 从电脑上下来,他高兴的哼了几个正流行的曲子,他喜欢这样的谈话方式,在某种意义上讲,他认为这同样是一种宣泄。然后他心满意足的进入了梦乡。<br><br><br>三)<br><br> 现在,老虫草住在一座三千米高楼的第三十三层,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起码不用坐半个小时的电梯才能到家,也不用一年四季交取暖费。他的小毛驴是聪明的,懂得如何坐电梯,也坐过火车,甚至连驴粪也知道拉到抽水马桶里,晚饭时候各吃各的。饭后,他打开电脑写写东西,小毛驴津津有味的看看电视,都到深夜才睡。小毛驴是进化了的,这无疑让他很省心,就是一件事他觉得不如意,他的小毛驴还是改不了半夜驴叫的习惯,大约凌晨三点的时候他的小毛驴就会“啊哼,啊哼……”的叫个不停,这让他即恼火又无奈。这回,小毛驴又把他吵醒了。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他,用两只枯瘦的胳膊支棱起身子,点上一根烟,发黄的中指和食指夹着,他吸一口,烟头就亮一下,烟头亮一下,蝴蝶笑眯眯的样子就忽闪一下,蝴蝶笑眯眯的样子忽闪一下,他脑子里的故事也跟着忽闪一下,一根烟抽完的时候,就想起了龙,他开心的笑起来,他笑的时候满脸的皱纹堆成一朵花,像他的奶奶,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奶奶坐着长满羽毛的葫芦从窑洞里出来,奶奶的身后,左边一排螃蟹,右边一排蛤蟆,奶奶冲他嘿嘿的笑,露出仅有的一颗门牙,笑得莫名其妙!他笑的时候也露出仅有的一颗门牙,一样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有些渴了,就光着脚走下床,微微颤抖着倒上一杯水,他将矮小的身体挪到落地玻璃窗的阳台边,把水杯放在阳台的石桌上,他拉开窗帘,蜷缩在摇椅里,看窗外天空上十二个月亮。<br><br> 老虫草清楚的记得,他和龙的战争是在海南岛的海滩展开的。当时自己盘腿坐在沙滩上,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稀稀拉拉散落在沙滩上的椰子树,在咸湿海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海浪扑向沙滩,然后迅速后退,被海浪冲刷过的海岸线形成一面曲折蜿蜒的镜子,只一刹那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等海浪再次卷上沙滩的时候,那面镜子就又一次出现,如此反反复复永无休止。那一刻,他觉得时空和镜子是一个道理的,镜子留不住人们的影子,时空也是,你照它的时候你就是存在的,你不照它的时候你就消失了,无论如何你只存在于那一刹那。相反,记忆似乎是个好东西,无论模糊还是清晰它总能给你个影子,记忆很像照相机或者录影带。他的记忆里的两个影子以顶角的公鹿的姿势开始了战斗,接着成为互相轮胳膊的熊,紧接着是撕咬的狒狒,然后像互相缠绕翻滚的蛇,最后以两条黄鳝的姿势和龙的胜利结束。胜利了的龙用一种信任的目光盯了他三分钟后,用右手手掌重重的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等蝴蝶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鼻青脸肿的落汤鸡已经围坐在一起没心没肺的抽烟喝酒了。关于战争的记忆,在他来看远远没有蝴蝶一边埋怨他和龙如此不小心,一边给他们擦药的场景来得深刻,来得动人;甚至连潮湿海风里夹杂着海菜的腥味或者像千万个镜子一起破碎似的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都比不上,战争总是容易被忘却的。<br><br> 这之前呢?“这之前我在做什么呢?”老虫草不经意的喊出了声音,他打了个冷战,他想不起在战争之前那段日子了,他说:“天呐!”他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个疑问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把身子蜷缩的更紧了,几乎缩成一团。十分钟后他恢复了平静,他想起自己曾经去青藏高原探险,并且在旅程中意外的遇见了龙,那时的龙穿着藏服赶着一群牦牛唱着空旷辽远的牧歌,那时的龙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一口洁白的牙齿,额上几道深深的沟壑,满脸的络腮胡,像一只高原的雄鹰。那时他和龙都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他在古朴并且宁静的帐篷里,听着马头琴从龙手里发出沧桑寂寞的声音,他和龙畅饮着马奶子酒,酒到酣畅的时候,龙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一幅非常慎重的样子,他将脸凑近了,借着晃动的烛火,他看到心形石块上的蝴蝶化石。龙说:“把这个转交给蝴蝶吧。”他就呆了,他觉得那是龙的心。除此之外,他还记得那时侯的高原很纯净,天空上没有乌云,帐篷外可以听到狼群嚎叫的声音,那是让人怀念的日子。<br><br> 太阳的额头探出地平线一小撮的时候,厚厚的乌云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乌云的去向,只剩下十二个人造月亮隐约浮现在天空上。蜷缩在摇椅里的他在第一缕阳光的抚摸下沉沉睡去。他睡着的时候嘴里“哈噗”“哈噗”的吐着气,干瘪的嘴唇就随着吐气的动作一张一翕,他睡觉时的样子很安祥。在梦乡里他又回到了十三岁时候做的那个梦,梦里他站在一座点满蜡烛的大房子里和红衣服的蝴蝶隔着千万个摇晃的烛火眯眯的笑,蝴蝶眯眯的笑,他也眯眯的笑,千万点摇曳的烛火似在眯眯的笑。不同的是蝴蝶的旁边多了一个英俊温和的男人,男人也在眯眯的笑。他在梦里想,那大约就是蝴蝶的沧海了,他听蝴蝶提起过一个叫做沧海的男人,他是蝴蝶心里唯一装着的一个男人,一个在蝴蝶很年轻的时候便已经逝去的男人,一个把血液流进蝴蝶身体的男人,一个蝴蝶深爱着的男人,一个直接导致蝴蝶孤身一世的男人。在梦里,他很想把这个不散的阴魂痛扁一顿,于是,他就颤颤悠悠的跑向那个男人,在他觉得自己的拳头马上就要碰触到对方身体的时候,他的身体在梦里滑倒了,当摔倒的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面前什么也没有了。他在梦里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然后他就醒了。他打开电视,上面说沙尘暴将连续四十九天不停。“不能再等了。”他这么想。<br><br><br>四)<br><br> 老虫草骑上他的小毛驴出发,他们被夹进沙尘暴里面,许多沙子钻进他的眼里,他发现自己忘了带防风眼镜。“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自言自语。现在他和他的小毛驴正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宽阔的马路是个危险的地方,他每次走在上面都会很害怕,就连他的小毛驴似乎也有些害怕,他明确感觉到自己的小毛驴走的很小心,甚至整个身体都在颤觫。他曾经在宽阔的马路上见到各种各样的车并排着碾压前面不计其数的行人,到处都血肉模糊的,人的肠子还有脑浆撒的满地都是,他听到没有被完全碾过的人大声的呼喊着救命,还有骨头碎裂时发出的“啵啵”的声响。开车的那些人都是一脸无辜的样子,有的嘴里还喷着酒气,他们疯狂的碾压,表情麻木而呆滞,最后哈哈大笑着逃匿。剩下泪流满面的他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孤独的站在那里,他的身边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看到这样的场景的时候全都梦呓一样的傻笑着,他们面部的表情如同正在观赏一部灾难片,如果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会听到不间断的“啧啧”声。小毛驴小心翼翼的从上面走过,他知道他的小毛驴很怕踩到那些受伤的灵魂。他用自己的右手手掌摸索着小毛驴的脖子,尽管如此,小毛驴还是不安的打着响鼻。他觉得身后有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他,“一个跟踪者。”他想。他觉得跟踪者正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冷笑,他知道跟踪者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先砍掉他的指头,再剁掉他的手,然后在他的头上砍十几刀,他想象自己脑浆迸裂的样子,还有那些围观者因为刺激伸长的舌头,甚至会有雷一样的欢呼声,想到这里他的寒毛竖了起来,他紧紧的抱住小毛驴的脖子,显得很虚弱,像霜降后苟延残喘的蚂蚱。<br><br> 老虫草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浓浓的烟草味道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他喜欢看着自己手里的半截烟头,他觉得烟头可以烫伤那些无边的寂寞,在他看来寂寞就像海市蜃楼,寂寞的海市蜃楼里漂浮着很多晶莹的脏器,那里面充盈着纯净的水,耀眼的叶绿素,七彩的羽毛,千万种盛开着的花朵,童话中的小木屋,以及从天上传来的歌声。他认为寂寞就是一种最深最沉的坚守,而真正的爱情总是最最寂寞的。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枪式的打火机,试着点燃那些想象中的海市蜃楼,火机像嘲弄他似的,在空中画着八字样的图案。他知道自己可以从那些晶莹的脏器里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可是,可是现在我老了。”他自言自语,语气里充满无奈。“我一定要在死之前问清楚蝴蝶,是的,我要弄清出我想不起来的那些事情。”他说。<br><br> 白房子终于出现了,白房子的周围是一片玫瑰花园,各种颜色的玫瑰都在某一刹那绽放,一条黑白石子铺成的甬道穿过玫瑰花园,蜿蜒到白房子前面。白房子的侧面有一扇枣红色的镶刻了古典花纹的木门,木门旁边一株纠结着的藤状植物长到二楼阳台那么高,并且开满了一簇簇的紫色花朵,一些边缘泛红的树叶映衬着这些花朵,一直垂到二楼的窗子。白房子的正面是一道湖蓝色的木门,仰起脸可以看到二楼白色的栏杆和三楼蓝色的栏杆,阳台上摆着一盆剑兰。空气清新且弥漫着芳香,耳朵里可以听到远处海浪拍击岸边的声响。<br><br> 老虫草的小毛驴高兴的撒着欢儿,让他感到莫名的惆怅。他闭上眼睛,用右手的食指,触摸那些久违了的绿叶和花朵,一种愉快的感觉漾在他的心扉。他拍了拍小毛驴的头轻声说:“伙计,这个昂贵的人工大气空间真好,就是运转费用高了些。”他禁不住叹了口气,然后他就按响了蓝木门上的门铃,门铃响三下,他停顿一会,然后再均匀的按三下,第三次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迎面扑来一股子水气,他的面前出现这样一幅美景,淡灰色的烟雾笼罩着几座方锥形的小屋,黄昏的太阳落在宽阔的河面上,金色的波光伸向遥远的地平线,河面上一座独木小桥呈现几何的美感。在片刻的惊诧之后,他把脚迈进了门里,只一步的差距,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风景就此消失,眼前出现一张漂亮的大理石桌子,桌子上摆着一束漂亮的玫瑰花,晶莹的露水流到大理石桌子上,将那束大红的玫瑰衬托得娇艳欲滴。玫瑰的旁边摆着一杯咖啡,那些浮在咖啡杯里的泡沫把黑色的咖啡圈成一个心形图案,心尖上出现的暗影,像是半颗月亮。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蹦出一只猫,兴高采烈的跳上上桌子,很亲热的用舌头舔着他的脸,他很小心的把头歪向一边,生怕因为自己动作幅度过大吓坏这只猫。这样差不多持续三分钟,这家伙才悻悻的把舌头挪开。并且用爪子碰触咖啡杯,发出轻柔的叫声,他看出是要他喝咖啡的意思,他微笑着说:“谢谢你,可爱的小家伙。”他看见那只猫趴在桌子上用一种混合了各种情感的眼神看着他,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你是一只特别的猫,”他说,“我只能这么说。”说完他不再理会那只猫,他觉得又累又渴,将咖啡端起来一饮而尽,又从大理石桌子下面拖出一张椅子,他将椅子挪动几次之后,终于确定一个舒适的姿势,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梦里他在一座火车站上,尾随着人群跨入一个明清时期古建筑的门槛,里面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摆着铜鼎,瓷花瓶,金银做的鸟兽,大厅南边靠墙一溜或躺或坐的一群衣衫褴褛浑身溃烂的人,他们全都伸长爬满蛆虫的手,嘴里嚷着:“钱!钱!钱!”他骇极了,想逃跑,可是手脚却不听使唤起来,然后他就看到其中的一只脏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有许多蛆虫爬向他的身体,他呕吐起来。在胃部的一阵痉挛之后,他醒过来,浑身是汗,虚脱了一般,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br><br><br>五)<br><br> 老虫草刚刚把气喘匀,就听见门外发出“嘿嘿”的冷笑声,心里一紧,他活动了一下老迈的腿脚,然后循着声音走出门口,他听见“嘿嘿”的冷笑声更大,他喊:“谁?出来!”四周便寂静无声了,于是他又颤悠悠的回到屋里。刚刚坐回座位上,那低沉压抑的冷笑声就再次响起了,像一股充满力量的暗涌在空气中旋转。他再次站起身,穿过那幻觉一样美丽的景色来到门口,他看见一个棱角分明的中年男人正埋头剥一只猫的皮,那只猫正是刚刚他认为很特别的猫,猫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剥他的中年男子,竟然不发出任何声响,猫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坚定并且坦然,站在门口的虫草突然双膝一软瘫倒在了地上,他感觉他的心被什么揪住了一样,用沙哑的声音喊着:“蝴蝶,蝴蝶!”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先是看见一双生硬冰冷的黑色的齐膝长筒靴,然后沿着起伏的腿部曲线看到了一身火红的跟蝴蝶长的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老虫草露出惊恐的表情,他说:“你不是蝴蝶,不,不是!”他的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凄厉的嚎叫。像蝴蝶的女人脸上的表情显得呆扳而僵硬,她对正在剥猫皮的中年男子说:“沧海,你告诉这个老头我是不是蝴蝶?”正在剥毛皮的中年男子用凶狠的目光瞪了虫草一眼说:“她不是蝴蝶难道你是?”<br><br> 老虫草的精神已经一片模糊,他仿佛听见蝴蝶清脆的声音从遥远的雾蒙蒙的地方传来,如一首忧伤的曲子,在悠扬的曲子里他看见那只猫的尸体被中年男子仍进了垃圾箱,那张皮子被挂在了阳台的栏杆上面,然后虫草两眼一黑晕了过去。恍惚中虫草的灵魂抽搐着,他的眼前是红红的一片,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空懵里摇晃着,就如同秋天落叶正飘向大地,耳边是风擦过的声音。他的身体沿着时空的隧道倒退着,他知道自己将要走进那些已经忘却的记忆之中。过了很久他感觉到什么东西凉凉的刺进他的身体,起初他的意识可以感觉到一下,两下,三下,到后来他觉得有千万跟针刺向自己,飞翔的冷,刺在脚趾,不能停止,直到他醒来,他从地上爬起来,他浑身早已湿透。他顺着墙根勉强站起来,哆嗦着,颤抖着,他把食指和拇指放进嘴里打一个唿哨,他试图用惯常的方式召唤他的驴子,可是他的驴子并没有出现,他半倚在冰冷的白房子的墙壁上,沉重的喘着粗气,他歇息了一会再次将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用尽最后的力气打了个唿哨,肃穆的空间里再次听到那嘿嘿的冷笑的声音,越加显得阴森可怖,他感觉到那股空气中的暗涌撞击在自己的胸部,他干瘦的身体沿着墙壁滑倒在地上,再次失去了知觉。与其说他失去了知觉倒不如说他失去了任何力量,甚至是睁开眼睛的力量,但是,他的思想却越发的清晰起来,所有的过去就像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重新演绎,他看到沧海在一辆急驰的汽车面前将蝴蝶扑开,然后整个人倒在血泊里。他看见流着泪的蝴蝶拼命的赚着金钱,他看到自己和蝴蝶坐在电脑旁幸福的样子,他看见他们在江西的第一次碰面,看见在黄浦江畔的拥吻。然后他听到有脚步声走到自己的身边,那人在他的身边蹲下,并且试探了他的鼻息,然后他感到自己麻木的身体被什么扛起,他听见脚步声急急的敲打在碎石路上。他在心里想,不要打断我的电影,不要。可是在他脑袋里的电影就像突然停电的电视屏幕一样黑暗一片,他彻底的失去了知觉。<br><br> 老虫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一间宽敞的大房间里的一个实验台上,房间像一个工厂的生产车间,里面摆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房顶上挂满了高压汞灯。一个穿着斗篷只露出双眼的黑衣人坐在他的旁边,发出“嘿嘿”的笑声,笑声回荡在大房子里,使得整个房间里的物品都晃动起来。老虫草用出奇平静的目光看着黑衣人,他说:“我的驴呢?”黑衣人的笑声嘎然而止,黑衣人拍了拍巴掌,有两个带口罩的白大褂推着一个轮椅走了过来,老虫草把目光投向轮椅上的人,他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是他自己。黑衣人哑着嗓子说:“我把你的驴变成了你,而你,你想变什么呢?”老虫草用坦然的目光看着黑衣人说:“狼!我要变成狼!我要报仇!”黑衣人沉吟了一下说:“答应你!”<br><br> 老虫草从黑衣人那里出来的那个晚上,天空上的乌云多少年来第一次散去了,刚刚变成狼的老虫草对自己的身体还不太适应,他在马路上来来回回的转着圈子,他上蹦下跳感到自己有无穷的力量,他不再害怕任何事情,任何人,他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强大的征服者。然后他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上挂着十三个月亮,泪珠从他的眼角跌落,他把头伸向地面,冲着那轮最大最圆的月亮凄厉的嚎叫起来,真月亮!<br><br> 然后,他像一只闯出枪膛的子弹一样射向蝴蝶的白房子。<br><br> <br> (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19 6:01:52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