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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一个表情冷峻的男孩正在费劲的前行,距离他要去的地方仅仅只有几里地的道儿了。从月亮的这时候的颜色推测看,当他以这个速度继续跋涉到达那个地方时,应该是还没办完事儿,天就亮堂起来了。<br>洼里村向西走下二十多里地,就可以到边远的杨家泊。他就是从这里一路走来的,这条小路处在它们之间,肠子一样弯曲几十里,想来自然是崎岖难行的。春秋打晴的天儿还行,雨天的话,你将看到的是一片烂泥塘,上面随风摆动着漫漫的芦苇,他行走的这所谓的小路呢,就会顷刻消失在泥鳅鱼跳跃的水洼里。秋冬时节,这儿温差大,天气难定,晚上结的冰,白天淌成了水,汇成了零星的泊。<br>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宁静的晚冬,还好从出发时的情况看来,还算是风高气爽,那个怒气冲冲的男孩,正走在冬天晨霜满布的小路上,气喘吁吁的骂着脏话,几乎没有察觉到长路给他脚板带来的疼痛,或者偶尔冲入大脑的眩晕。即便是察觉了,他也觉得这样不赖,他甚至希望在办这件事儿的整个过程中脑子有些眩晕才好。这种状态有助于他产生一种幻觉,在那种幻觉中自己就不在是自己,就会在空中行走,悬浮在霜冻的土路和灰色的天空之间。他是从二十里地外的洼里一路走来的,要解决一件使他失眠很多年的事儿。<br>抬头望见的月亮,在两小时以前趁着他低头的时候也落了下去。他只能努力的眨巴着眼睛,辨认头顶流动的薄薄的云彩,它们趁着西风在乱糟糟的纠结,妈的鬼天气!他感到了令人作呕的土腥味儿。他知道自己接近了那个地方。云的翻卷使他腻烦,苍穹之上的西风使得它们这样涌动的。我们都不敢再这样的夜里,一个人出现在通往杨家泊的那条羊肠路上,所以只有他看见过裹着铁锈颜色的边儿的云彩是什么样儿的。他曾和我们说起过那些事儿,当然那个时候,他人已经傻了。每天,只会重复着吃饭、拉屎、睡觉,要不然就是给一些好奇的孩子讲讲故事。</P>
< >这个男孩来自西白镇的洼里村,我们洼里的孩子都管他叫二码子。他上头原本有一个哥哥,因为前年打架,弄坏了脑袋和眼睛,今年头过年听说是害了一场热病伸个脖儿就那么死了。所以,他现在也可是大码子了。两个洼里村轰动一时的坏小子,这样死了一个之后就安静了许多。<br>我依稀还记得他们哥俩当年真是厉害,没人惹得起。好像我家的锅,就曾让他们砸过一次,大概是这样:我骂他哥是傻子来着,而后,他们兄弟就一前一后的冲进了我家院子,踢跑了门口的狗,直线进了当屋。<br>“哥,砸了啊?”二码子看了他哥一眼。<br>“妈的,老二让我砸!他敢说我是傻子……”说话,大码子把二码子一把拉开了,抢过砖头。<br>“咚”一声过去,二码子说没漏,他接着就一边砸,还一边问,漏没?直到那砖头彻底落到了灶底灰里,二码子才说漏了,<br>“让我看看!”大码子用那只好眼凑近了看,“嗯,漏了!”<br>“他敢说我哥傻?哥,咱们撤!”<br>然后,这哥俩就唱着难听的歌谣,扬长而去。<br>这些我都看到了,只是我当时躲在猪圈里没敢出来而已。后来,妈妈告诉我那俩都是不知好歹的狼,少搭理他们。这兄弟俩在村里是越来越出名的坏,打架、偷窃、砸玻璃、放火的事儿也干过,村里的老人纷纷侧目而视都说,看这势头,这兄弟早晚得杀人!</P>
<P>但是现在,当他接近杨家泊和村外的那个目标的时候,他记起来他曾有过另外一个名字:二儿。他出生在眼前这个以卖苇箔为生的村庄,在那儿穿过茂密的芦苇地上学,随后又在那个地方--老鱼雷家--他帮忙打过一阵苇子杆儿。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一看见芦苇地,就想起了这些陈年旧事。当老鱼雷家的模样底掠过脑海时,他惶惶地把手插进衣袋摸了摸里面,脚步停顿了一下。他的手紧握了一下口袋里的东西。放心地半嘘了口气,骂了句“你个傻X,等着吧!”又接着赶路了。<br> 这几年泊边上栽了很多树木,影影绰绰的树影两侧排开。有时它们会跑到路中间,将他绊住,我操!说话狠狠一扯,一大堆积得雪花,就会从树枝上簌簌的落下来。他很疲惫了,咒骂着挣脱出来,发现路的另一侧变了,接他又被绊住了。如此两次三番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肯定在歪着走,就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随后,他站起来,又一次蹒跚地前进了。他穿过那片泊的时候,天色初泛出白光,也许是这一路太黑,此时的一点儿微亮,让他足以看清自己呼出的白雾,在他周围形成一团气雾。远处星星点点,有蜡烛或油灯的光,从农舍的窗户中渗透出来。在村口附近,出于某种本能,他爬进了一家院子拿了一挂干鱼就撒丫子跑了出来。坐在一堆柴草边上,他狠吞虎咽地嚼起来,突然觉得恶心,妈的什么破鱼!说话就把它们扔到了那个院子里,晒嗖了!这儿什么都变了,我家原来晒得鱼就经常别人偷偷地拿走,坐在那望了望,那里就是我们原来住的地方,那里也挂着一挂鱼,那里是上学的路,他记得总有一个孩子在那里看着他们渐渐远去……咳,你懦弱了他就欺负你,在何处都是如此,我二码子少挨打了吗?要不是这样,自己也不见得离开这儿,和寡妇妈妈再嫁到洼里去。<br>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他已经能在西风中看清前方的轮廓了。不一会儿,我们想想差不多,就能分辨出这可恶的原野和天空的接壤处了吧?抵达村外一个稍微隆起的土台了,路上马车印儿里的薄冰,开化成了泥汤儿,粘了他一脚,害得他停下来好多次,他想怪不得这么沉呢!破路!这他妈也叫道儿?以后的一刻钟,他转弯向最后的路程进发,呼啸了一路的西风就在这晌儿突然平息了。不在是远方,几条低矮的农舍,在血红的霞光的映衬下,漆黑一片。从好多年前,他们就这样儿散乱地搭在泊边的高埂儿上,像猫抓似的几道儿。</P>
<P>天大亮了--老鱼雷家就在眼前了!在他面前,大约在离他和那间屋子等距的地方有一道篱笆架子,后边通向了一片芦苇塘深处。他走累了,可能有一分钟才意识到它。意识到之后,它就奇怪地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一方面,它使他觉得自己走得肯定很慢,因为尽管试图加快了步伐,那篱笆架好像在远去,而他却总也追不上。他认识到自己内心对这篱笆架子感到一丝恼怒与恐惧。穿过篱笆架子,不然,他就得继续绷紧身体,攥紧兜子里的东西,妈的最后几步了!他使自己做出最后的努力。对此的恐惧,甚至要超过他对所准备做的事情的恼怒。<br>漫长的时间流走之后,他看见篱笆架子上有一个摇曳的人影。从裙子判断那显然是个姑娘。二码子笑了。尽管,这臭小子还不知道,此时此地此刻笑代表什么意思。谁都知道假如他走上前去,那个姑娘肯定会问他这么早来干什么。他也许会回答,也许不会哪怕骂几句脏话,这儿都使他有理由耽搁一会儿。后来,他想干脆站在那儿,聊天也很有趣吧?没人会知道他口袋里装有什么东西。他突然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女的除了问他来着来干什么之外,还会说什么。不管怎样,不论那女的是谁都不太可能会认出他来。在这个村庄里,而且是这么接近老鱼雷家的地方,被认出来无疑意味着失败,二十公里的路和一夜都白搭了,被认出来甚至还可能引来追击。疯子杨三就住在附近,可能会像多年前一样光着身子追上他,他知道不是多年前,一夜的行走让他太虚弱了,根本跑不动。<br>渐渐地,他脑海中那个姑娘将要和自己所说的话变得重要起来。他甚至开始把玩一个他知道不值当的想法。如果,她说话温柔,就像村东的姑娘杨花儿似的,所有姑娘子并不都会的那样的,她也不责备自己的这次愚蠢的举动,她有杏仁形状的眼睛,并朝着晨光里的他微笑,他几乎那这些想法,淹没了再往前走去老鱼雷家的想法,甚至包括报仇,以及永远不让他的手指这么经常抓住的那把锋利而闪亮的东西派上用场。在那一刻,他喘了一大口气儿,我猜是由于高兴。接着他的微笑的表情陡然蒸发去了,迅速凝成一张铁青色的面具。极度的疲倦,又一次地降临在他的躯体上。<br>“想啥都没用!再好也不能怎么样?他不能够欺骗自己--不报仇将永远也得不到充足的睡眠,在走了二十里之后。”<br>“二儿!”意识到之前,他已经来到篱笆架子的对面,那个姑娘竟然叫出了他的名字。终究,他还是被认了出来。事隔许久,杨家泊还有人知道他这个只有妈妈的苦孩子?没等到自己张口,一双腿就在向某个方向跑开了。<br>“嘿,二儿!”这是和村东的杨花差不多温柔的声音。<br>远隔二十里地,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或在另外一个时间在他身上,这种奇特的几乎没有语调的温柔,又回到了他的耳畔。这时,他听到的只有温柔没有咒骂与讥笑。看来一个奇迹即将发生。他停下了已做了一半的逃跑的动作,慢慢地转向那个姑娘--她是一个长得不赖的姑娘,接着眼眶里出现了一股泪水。<br>“这儿来,二儿。你为什么哭呀?”<br>泪水在不住的下落,晨色中他们逐渐接近,他的动作很僵硬,他想是天亮了,而他对自己一个夜晚的狼狈相感到了羞耻。他发现自己在说话,泪落无声:“我走了这么远的路,真是太累了,这么远……”<br>姑娘的面颊苍白得叫人怜。一头灰黑色的头发,用一根缎带松松地扎在脑袋后面,并且他看清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裙子。这么冷的冬天,在清冷的早晨,她为什么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裙子?看上去她并不觉得冷,脸上挂着等待的微笑,眼睛里装着湛蓝的天空,透过泪光二码子居然看到了这些,除了无法捕捉的眼光之外的所有。很快,他又带着一种几乎是脆弱的重复:“足有二十里路,我累死了。”<br>“够长的。你去哪儿,二儿?”他不由怀疑起来,就转用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怎么不记得你了?”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用一只手在身后拿出一团布似的东西,然后说:“我记得杨家泊的每个人。来来往往的人我都记得,可没几个人记得住我。很早前,你在这儿我就认识你,二儿,我尤其记得你……”<br>她朝他一直是微笑的。笑容的单调的甜蜜里,有些东西让他觉得到些许的茫然。他猛然想到是不是奇迹最终发生在他身上,又在半道上又抛弃了他?他们哥俩从来没有看见过奇迹的模样,就像他哥的死和母亲的又一次改嫁,他留在了洼里村自己生活,妈妈去了另一个地方。<br>他又一次面对此行产生了恐惧,而且带着一丝混合着羞耻和自嘲的钝痛,他意识到在这二十里地的路程中,自己是多么渴望和祈求什么东西,能从他手中夺去复仇的力量,使他的计划不能执行。也许,这个时候还这么想,对一个战士来说根本就是错的!他可能还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不能回头了,不再回头……”但是即便没有这些,他也愿意在这片他们母子三人,曾经被人欺负的土地上找回一些东西。</P>
<P>天空的颜色在变化,时间在尘埃中流逝,他在那里支支吾吾。尽管,芦苇地附近天冷得很生硬,凝上眉的汗珠,冰凉的像根钉进肉里的钉子头。他毫无意识地走近了篱笆架子--姑娘坐的地方,突然发现一个胳膊,挨着他的身侧,已经将手在他的衣袋里了。他瞪大了眼睛,你他妈干什么?骂着向后跳了一步。他心中充满了盛怒,立即用手在衣服面上,摁住那姑娘刚摸过的地方。尽管,隔着衣服那个坚硬的轮廓还在那里,怒气还是没有消去。<br>那姑娘由于他的剧烈反应,吃惊地向后缩了,从而失去了在架子上的平衡向后摔了去。下落的过程,似乎漫长得无穷无尽,他看得直至怒气消散殆尽。最终,她带着一声轻响落到了地上,尴尬地躺作一堆。<br>“你没事儿吧?”他问话的时候已经把手伸了过去。姑娘没理会伸过去的手,立即起来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看来似乎没有摔坏,因为在她脸上仍挂着笑容。恐惧代替了愤怒。也许就是这句话,合适于没能抢走他的东西的她。不管怎么样,她现在知道了他衣袋里装着什么。<br>她依旧微笑,因为她要去找村里的人来抓他吗?二码子觉得这是一种有着威胁内容的微笑。他转身就要逃跑,接着他听到她叫:“二儿!”回头看时,笑容消失了,脸上流淌着泪水。<br>“我的花手帕,”她说,“我的手绢,在你衣服里!”<br>他把手插进破旧的冬衣。开始,摸到的是那把军用刀,可是接着他的手指,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他吃惊地叫了一声,把那姑娘塞进他口袋的花手帕带拉了出来。他现在明白了。学生时代的记忆与热泪,都从他眼中流了出来。在那时候,孩子们和心上人交换信物--可能送半截铅笔或哨子,而另一方则送一块橡皮或手绢什么的。这种强烈的童年记忆,完全消融了他在来这里后和办那件事儿前的男子气概,他竟独自大声地抽泣。他想到,自己绝不能给她留下一把可能是要用来杀人的刀做信物!<br> “二儿,你别跑!”她声嘶力竭地喊,“二儿!”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隔着那个篱笆架子--那架子此时由于象征和意义的重量,而显得这么庞大--他们在那里被烤着篱笆接吻了。在激情和抚爱所产生的火花的温暖下,那个冰一样包围着他的可怕目的慢慢融化了,流去了,再也不存在了……难以相信的事情,在架子吱吱的作响中发生了。</P>
<P>奇迹完成了。<br>他们长时间地紧抱,她的亲吻急切滚烫,在他脸上快速移动,几乎就像一匹饥饿的马儿用鼻子乱拱一气。她的呼吸、不知疲倦的红唇,火苗一样燎过了他的脸庞。他只有十七岁,以前从未有过这样被亲吻的感觉,就像夏天的风吹过……他退缩了,可能只有一秒钟。即使在高兴之中,他脑海中还是闪过了一丝疑虑。远处的天越来越亮,地面上逐渐升起一片粉红色,有一阵风在那里静静的掀动着树的影子。看着、看着,他释然了。<br>那是一个神奇的姑娘,她的拥抱也很神奇。他惟一的遗憾就是自己赶路太累了,不能每一个吻都回给她一下。“兰枝……”的叫喊声使她呆住了,那是从芦苇塘深处传来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有很多人在疯狂地寻找某个人:“兰枝你又跑哪儿去了?兰枝……兰枝……你个傻丫头……兰枝……”他大概知道了,面前的姑娘就是他们寻找的兰枝,姑娘看看他停止了刚才的热情,微微一笑,意思是她要躲起来了,“我必须躲起来,”她说,语调里满是慌张和惊恐,“如果我不离开,他们会发现……我一会儿还会回来的。”<br>飞快的一刹那,她的脸上洒满了日光,以一种孩子似的方式向他告别。他头一次看清了她眼中的那个为爱等待的世界。他看着姑娘灵活的从篱笆上退出去,灰裙子很张风,一阵小风就弄地它呼呼响,就这样一个清晰的人慢慢地退到芦苇泊里,变成了一个影子。然而,自己的目光不知怎地倒在这种凝视下退缩,垂了下来。他再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姑娘已彻底消失了。</P>
<P>几乎是紧接在这之后,他与一个卖豆腐脑的老人不期而遇。他从姑娘离开的门向前走去--如俗语所说高兴得走路都轻飘飘的。不过,由于体力上仍然很疲惫,这几步路走得也很不轻松、跌跌撞撞的。拐过一个隐蔽的弯时,一辆手推车就丁丁当当地闯入了他的视线,豆腐--脑儿--儿话音拉得出奇的长,末端好像有一个闪亮的花腔,他的前面是一个大桶,豆腐脑的香味从其中飘散到寒冷的空气中。奇迹已经降临到他身上了。可同时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口袋里有些小钱的记忆,带着一股力量闯进他的脑海。很快他就在狼吞虎咽地吃豆腐脑了。老人用发颤的声音向他说了声“你……怎么这么眼熟?”他没理他只是大口的吃,他的话卡住了,也许很吃惊顾客在回敬他问候的竟然是沉默,瞪了半天,又吆喝起来,豆腐--脑儿--那个尾音还是那么又尖又长。<br>清晨的豆腐脑摊,时不时地发出一阵无节制的笑声。<br>在那老人推车朝村庄走去后,疯子杨三又出现在多年的地方,他总坐在树篱下开始又叫又唱的乱跑。他的灵魂也似在叫喊,暖和的豆腐现在已经把他的身体温热,使之成为一个慷慨的、激动的发热体。噩梦把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阴影也收走了。<br>路旁堆着一堆砖头、石料,上面覆盖着一层凝霜。霜片融化、开始流淌,它折射出一种玫瑰色的光辉,他后来如是描述,我猜那就像洋溢在他心中的那种幸福的光辉。这被拯救的欢乐的时刻,所有以前的故事--仇恨、长久以来对失眠怨气,以及几年来培养的复仇愿望;在他脑中最终形成一个痛苦的目的的漫长过程;仇恨使他在村子的孩子群中孤注一掷;疲惫的跋涉--除了从悲惨到幸福的那个突然而令人迷惑的奇迹之外,所有的负担都卸了下来,高烧的噩梦醒来,逐渐忘却的恐惧一般,使他陷入沉思。解脱和感谢又使得泪水流过了他的双颊,在地上涡成白亮的一片。尽管,他有自尊心,他还是能明白没有那个姑娘,或者她所做过的什么,就不会有那个奇迹。<br>他在树篱下坐了几分钟,为了在姑娘回来之前给她一个好的形象,决定去刮刮轻轻地的胡茬儿。口袋里还剩下几块钱,而且现在他多年的计划几乎都已经取消了,在哪儿被人看见队他来说都已不再重要。他已经和那个卖豆腐脑的老人在光天化日下度过了一段时间。如果,他再次向前,下一个地方就不太可能有人会认出他,或用多年前的他和他哥往事来奚落他一顿。<br>“刮完胡子,再回来见那个姑娘。”他是这样想的。半小时后当他坐在理发店的椅子里被温热的毛巾捂住下颌时,想起了那个花手帕,他把它从口袋里慢慢抽了出来,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举起来,透过布的纤维他见了朦胧的太阳,洒着粉色的光芒。</P>
<P>理发店的男人,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对他报以木讷的笑容。</P>
<P>把这个信物放回原处之时,他摸到了那把刀,猛地就发觉自己竟然忘了来这里干什么。于是,眉头深锁起来,在自己陷入更深之前,他必须得把那个让他们哥俩受尽嘲笑的家伙解决。此刻,他获得了难得的清醒。走出店门,从容闲适地自来要去的地方走去,并在一个小水洼里洗了洗肿胀的脚,这样感觉好多了。他现在多少歇过来了一些,仇恨的精神也恢复了。他终于能够思考了,画面又转到那个姑娘和她的亲吻。他现在体力强些了,能够像她一样热情地亲吻,这是他十七岁时最大的渴望。<br>“这是咋了,二儿,你咋了?妈的你又不是发情的公狗!”他开始对自己破口大骂,回想在篱笆门那儿的几分钟,脸上洋溢着一些不可思议的感觉和神秘的温柔,好像那是发生在很久之前,肯定不会再出现的事儿。一切都不管,他还是希望姑娘没有那样离开自己。本来,想模糊地给她讲讲他为自己讨回尊严的英雄计划,并且让她知道她是怎样地改变他的。他还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塑造一个自己的形象。茫茫的芦苇泊里,他们一起散步聊天。这些词语具有一种让人难以负担的伤感的甜蜜。他曾对那个姑娘这么粗暴,对她的故事一无所知。忽然之间,他记起了从苇泊深处传来的她的名字--兰枝。他慢慢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起这个名字,搜寻被掩埋的点滴记忆、一些它可能唤起的联系或忘却的童年事件。她说他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他总是被人遗忘。<br>“那姑娘是谁?”现在他的身体器官被热的豆腐脑加快了运作,这个似乎很重要却又一直忽视的问题,前所未有地摆在眼前。尽管,他衣衫破旧,胡子拉碴,神情散漫,这个姑娘还是认识那个曾在杨家泊出生的二码子,并且也还记得那个西白镇里,孩子们之间古老的甜蜜的示爱传统。<br>“她到底是谁?”一会儿,一个形象在他脑海中萦绕,他试图抓住的瞬间,它就那么一阵烟儿似的不见了。他皱眉,在抬头发现漫不经心地走过了篱笆架子--没有那个姑娘的人影儿。他注意到豆腐脑摊,就停在前方的小路拐弯。那个老人和他在时一模一样地坐在旁边,吆喝他的豆腐脑儿。也许,姑娘已经来过,现在又走了。那个老人也许能说出她从哪条路走的。二码子决定在那个老人沉默的口中,获得到一些回忆的线索。<br>他匆忙上前,走到摊边开始讲话。先是问那个老人,是否见过一个穿灰裙子的姑娘,并且努力解释期望见到她等等。<br>“大冬天的穿裙子?哪家姑娘子这么傻?不知道!”之后,老人保持了固有的沉默,二码子生气了,“绝对有这么一个姑娘!”一边说,一边尽他可能地用肢体语言描述了她的模样,甚至在一股奇怪的逐渐增长的忧虑之下,向他展示了那个花手帕。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心扑通跳着等待老人的沉默之后的答话。等待他回答的那会儿,他感觉到了寒冷。<br>冬日杨家泊的清晨猛地一个转脸就暗了,环绕芦苇地的天空变成了一个黑压压的环儿。这时西风又开始呼啸,头顶上的天空在凝结、变硬,成了可怕阴郁的大帐篷。我说过这里的气候变化很快,晴天不算晴,阴天也不算阴,最终他发现了老人长时间沉默的原因。面前的老人在颤抖着手臂,他见到了什么?整个身体都在颤动,眼中还藏着笑出来的眼泪。</P>
<P>不久,这笑平息了,能分辨出他喘息之间的话语:“那是兰枝……兰枝……大冬天穿裙子的,只有兰枝……”<br>“操!他是谁?”二码子跳上去,抓住老人使劲摇晃,“你笑什么笑?”直到笑声彻底离开了那个摊子,周围的风却呼呼的吹动着他的头发。<br>他对着老人大喊,有几次甚至像杀了他,反正此次性的目的就是报仇,然后只有犯罪。他的意思是让那个奇怪的老家伙,听清他的问话:“她是谁?告诉我,她怎么啦?”干瘪的唇翕动起来,他俯下头去倾听。最后,他抬起头,自己也愤怒的笑了,整整几分钟,都在那里疯狂的笑。那个平静的老人看着他发呆,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他恐惧这种长时间的干巴的笑声!</P>
<P>从豆腐脑摊到老鱼雷家,只需要经过那个姑娘出现过的那个篱笆架子,你知道它们相距的并不是很远。尽管,他被不断的笑声,搞得肚子作痛,还是很快地走完了这最后的路程,田野和荒凉的芦苇泊被他甩在身后的多少年里。就在屋子的一边,村钟敲响的第八下,他遇到了那个把他哥打傻了的高个青年,几年前他们就知道,他是杨家泊老鱼雷家的老三。虽然,那次打假是一场大混战,但他还是看见了这个青年在他哥头上的重重一击。<br>那人一边吸烟叶,一边在屋子拐角处哗啦、哗啦的撒尿。这么远路,他要办的事儿就是杀死这个人。<br>此刻,谁也无法控制他握紧的手了。第一刀只是划破了他的脸,他呼啸着穿过他的一只肩膀,刺出了第二刀。接着又是第三刀,他的脸那时已经血肉模糊了,但是最后一刀在他的衣服上划开一条口子,一下就进入了他的胸膛。在他的敌人向前扑倒死去后,二码子注意到时间,笑了起来。从他和那个大概叫兰枝的姑娘,分开到现在可能只有一个半小时多点儿。他几乎忘记复仇,对此她是要负责的!<br>喊声和哭叫声立刻惊醒了老鱼雷,门开了跑出来那条狼一样的狗,他跑了起来。跑啊跑,他几乎是在苇塘里奔驰,他在一道残垣断壁的后面,终于找到了很好的隐蔽之地,随后沿着一条霜封的水渠再向远走,差不多就出村子了。他走了一段,在一个小湾边上转出来,气喘吁吁的抹着满脸的汗珠,不时粘在嘴唇上的液体相当闲涩,他模糊的知道泪水是咸的,汗水也是咸的?整体来说,二十里地的路和一个夜晚的代价都让他满意--那个给了他无尽耻辱的人,假如没有奇迹的话,大约已经像他哥似的死了吧?</P>
<P>可怕的奇迹怎么还会发生!<br>二码子抬头又一次见了她。在前方不远处,那个坐在西风里的穿灰裙子的姑娘。她也看见了他,于是缓缓走近,他很快辨认出只有她脸上才会有的笑容,单调、甜蜜。这是一种在任何人脸上都找不到的表情。她站到他面前停下来,张开双臂,她用那愚蠢的、哄骗性的声音说:“二儿,你去哪儿了?”<br>“我哪儿也没去,在这里等着你……”他说。<br>在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村民们的喊叫中,他从遮蔽性的土墙背后开始颤抖,声音越来越响,几乎静止在耳边时,他的手摸出了口袋里的那把粘着鲜血的刀。<br>这一刀刺进了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她先摇晃了一下,然后向前倒在了他的怀里,就在老鱼雷带领村民们出现在土墙四周,将他死死围起来之前。二码子获得了时间,仔细看看那种曾令他忘记仇恨的表情,它依旧悬挂在那个傻姑娘瓜子形状的脸上。一半是吃惊,一半是甜蜜的表情涨满了他满是血迹的脸,我们似乎听见他嘴里嘟囔了句“真恶心!”即使卖豆腐脑的老人没告诉他,关于这个傻姑娘的故事,他也该回忆起了多少年前,妈妈还带着他们哥俩在杨家泊守寡的时候,经常站在风中晃动着花手帕,并且给自己弄来糖块、每次上学一直都看着自己在芦苇丛里消失,才离开村口的,那个最容易被忘记的傻姑娘也长大了。</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6-11 20:03:52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