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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旧社会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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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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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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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小说：旧社会颂
<

>作者：唯阿
<

> 
 
 
题记：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人物表：
 
好人：
杨小玉——杨伯劳和李二妹之女。
坏人：
黄主任——丰都专区主任，强奸杨小玉的恶霸。
灰色人物：
杨小石——杨小玉的哥哥。
杨伯劳——小商人；小玉、小石的爹
穆秘书——黄主任的秘书。
戴局长——丰都县警察局局长。
仵作——丰都县警察局法医。
张二婶——西西里别墅区业主。
活阴帝——丰都城流氓头子。
 
一些难分好、坏、灰的龙套人物，比如，小玉的妈和外婆、秀才、野道姑、小店主、送水老头、保安、本作者等等……
 
 
 
 
—1—
 
旧社会，天无二日晴，阴霾总是悬挂在每个人头顶约一米左右的上方。旧社会也没有色彩，主妇菜篮子里的西红柿、土豆、菜椒和茄子都与煤球、驴粪蛋、高尔夫球等同一个颜色。一种较为习见的文学语言将旧社会具像为一个“昏聩、阴暗、死气沉沉、行将就木的老人”。老实说这不够准确，因为一般而言，我们称之为棺材瓤子的老人缺少好勇斗狠的二球劲，缺少令人瞠目结舌的暴戾恣睢，而旧社会不是这样的，君不见地主恶霸挥皮鞭，君不闻土豪劣绅吃人奶乎？还是不要试图去捕捉本质性吧，且看表面：旧社会其实就是长衫青年杨小石此刻所面对的夜晚，它漆黑而冰冷；旧社会的人则像鼠，或蜷伏于暗室，或潜行墙隅。——我说的就是杨小石，你看他抱肩屏息，目光游移，活脱脱一个鼠辈，哪有一点男子气概！假如我是他老子，非赏他几个大锅贴不可，临了还得在他的臀部踹上一脚，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呔，你这孱头！”……嗯，我提到“夜晚”、“漆黑”这样的字眼，似乎在佐证另一种文学描述，它说作为一个历史时期的旧社会昼夜都伸手不见五指，因此白天行路也得打着灯笼。老实说晴天少点是事实，但也不至于此。这是蹩脚文人的浮夸修辞。但是，在整个旧社会时代，远古的青天白日图腾的拓片确实是逢年过节人们采购、馈赠亲友的首要物品，它寄托了人们对解放区的天的美好想往。在真正的解放到来之前，“青天白日”如同空中楼阁，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如同做梦娶媳妇……那时的人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现在是黑夜。因此上长途汽车的两束昏光激起了车站广场上一波小小的喧哗。这可是旧社会的黑夜里的两束现代化的光啊。黄包车夫、三轮脚夫、棒棒儿、光棍无赖、人贩子们纷纷起身，拖着怪异非常的影子向车门方向包围过来，强忍口水揣摩着旅客的肥瘠。车身还在抖颤，车灯依旧昏黄，坐在车里的杨小石看到泥腿子、黑臂膀、扁担、黄包车精细的不锈钢辐条、三轮车粗硬的木质辐条、歪瓜咧枣样的人脑袋等等物件在那两束光的照耀下狼奔豕突。这就是丰都县城。算是到了，但他并不急着下车。灰蒙蒙的乘客像羊粪蛋一样一粒粒挤出车门，然后迅速淹没在数倍于它们的歪瓜咧枣之中。杨小石要等它们通通散尽，他想孤身步行回家。他的家在石碣镇，离县城还有10华里。
他的心漆黑冰冷。旧社会的人心情不靓本是一个历史确认的事实，但他确实有更可哀痛的情由。在他的蓝布长衫下，心口的位置，像一块护心镜似的藏着一封家信。它冰冷如铁，得他大量透支心的温热来减轻它带给他的痛；它又沉重如磨盘，碾磨着他的心这粒小黄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如针刺，在他的神经丛中穿梭往来。他的文盲父母在信中哭诉道：你妹妹小玉叫黄主任强奸了！从展信阅读那一刻起，他始终处在晕厥、清醒、麻木然后再晕厥、清醒、麻木这种恶性的循环往复之中。但是，不管是醒着还是晕着，他的口中始终念念有辞：妹妹小玉叫黄主任强奸了！再后来就简化成“强奸了”这三个字。——在旧社会，“强奸”并不是特别具有代表性的阶级恶行，但是它的腐败恶臭还是能招来漫天飞舞的苍蝇。也就是说，它能招来众口一词的谴责。
想到可爱的妹妹，他的眼睛湿润了；想到妹妹的可爱，他的喉头哽咽了。想到了这个万恶的现实世界，他如同一只被扔在铁板烧之上的气息奄奄的鱼。他张了一张嘴，挪了一挪臀，然后闭上眼打算再休息一下。长途汽车的司机和售票员站在车前和一个暗娼模样的女人交谈着，他们没注意到寂静的车箱内还龟缩着一个不急着回家的客人。
 
 
 
—2—
 
集句对联一幅：
上联：旧社会
下联：新中国
横批：( )
 
 
 
—3—
 
石碣镇东南角的杨家铺子挂着一盏马灯，仿佛在引领游子的归来。夜更见其黑了，月和星变本加厉地旷工和误工，这盏马灯自然招惹来全镇的蚊、蚋、蝇、蠓和男、女、老、少。有两桌麻将，一桌“斗地主”，一盘象棋，还有一摊龙门阵——主讲人是前清秀才王忠君，他们暂停了片刻，目送杨小石走进铺子。小石的文盲父亲忙前忙后，不断地把啤酒、烟卷、花生米、炸薯条、冰红茶之类的送到那些人手里，而小石的文盲母亲则在一张硬纸板上划个圈，或者写个阿拉伯数字，或者写个横平竖直的汉字“正”。——伊在记账，到了月底，求人家支付光洋或铜板得有凭据。
他的父母都没有哭泣，他昏聩老迈的外婆也没有哭泣——这具棺材瓤子早就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开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了。强奸已经发生两个多月了，妹妹失踪也十多天了，看来时间如同久旱，能让泪之河干涸。小石和父母、外婆还都没有谈及妹妹，所以，关于妹妹被强奸的事，目前小石所知道的，还仅停留在那封家信所提供的信息之上。“汝妹小玉往访黄主任，黄行兽行！”信当然不是他的文盲父母写的，这还用问吗？它出自前清秀才王忠君之手。毛笔小楷，竖排，冥顽不化的古文。签名也由他代书，父母捺了手印。他母亲的手印没有按照法律规则覆盖住“李二妹”三个字的任何一个字，伊滚圆结实的食指肚仅仅小心翼翼留下了一滩蚊子血大小的印子，那个小红圆点又恰恰处在“二”字的两横之间，并且和谁都没挨着。小石又一阵心酸。侧身从门帘的缝隙外望，看见山羊胡王秀才以权威的口吻朗声说道，“新文化运动么，鲁迅还凑合……”
家里没有小玉，这世间还有没有小玉，现在谁也不知道。小玉被污辱之后，经历了长达两月的控告和申诉，但最终还是被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在信中秀才还发挥道，“小玉，古之烈女也。既不能申志于有司，复不能还清白于天下，岂肯以污浊之身，苟活于我石碣镇乎？然大地江河，觅其尸而不可得；碧落黄泉，其魂魄庶能容身。坊间亦说法纷纭，录来备考：或云小玉已从屈夫子游，或云小玉已嫁为河伯妇，或云已赴东南粤地打工，又有荒唐者言小玉忧愤难禁，逃入深山作了白毛女……吾儿节哀！”
 
 
 
—4—
 
旧社会充满血、泪、仇。
 
 
 
—5—
 
小玉的“脏身体”——即秀才所说“污浊之身”——在哪里呢？
人们在蟥河边的芦苇丛边捡到了小玉失落的一只鞋子，这就是石碣镇人民（所谓“坊间”）猜测小玉已投河而死（所谓“从屈夫子游”或“嫁作河伯妇”）的原因。小石想到这里，不禁浑身起了层鳄鱼皮疙瘩。——蟥河，顾其名而思其义，满河都是蚂蟥，鱼不大可能会有，要有也只有蚂蟥消化不了的鱼刺。但是小玉母亲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不管女儿是跟了大诗人位列仙班，还是做了河神娘娘从此享受人间祭祀。在伊看来，“逃入深山作了白毛女”还算是一个差强人意的命运安排。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有种本能的执拗，伊更愿意相信，小玉是逃到外地打工去了，不管它是粤地还是越地甚至越南。总之女儿还活着，总有一天，忘掉了痛苦的女儿会回来看伊的。
人们在肠江边的芦苇丛里还捡到了一把牛角梳，于是另一派人认定小玉投水而死的确切地址应当在这里。两派人时有争执。肠江的水清澈些，没心没肺的杨小石暗自里希望，假如真投水而死了，肠江显然好过蟥河。但是他母亲不要听。
丰都县警察局和石碣镇派出所也在多方探求小玉的下落。它们还向蟥河、肠江沿岸的几乎所有警察局和派出所（管它在事发地点上游还是下游）发出了协查通报，要求它们留意一具可能的“年甲16岁女子之浮尸”。但是现在还没有音信。小石母亲肯定愿意没有音信的时间持续得久一点，直到伊的宝贝女儿从异乡归来。
 
 
 
—6—
 
旧社会兵荒马乱，亲人之间常常音信久隔。这给了李二妹一类的人以希望，因为伊们可以永远怀着希望等下去。
 
 
 
—7—
 
他必须到蟥河边去。以前，每逢返回故乡，因为无所事事，他总是要到蟥河边去。再以前，小童时代，因为无所事事，他总是要到蟥河边去。妹妹小玉也跟他一起去。但这一次不是无所事事。昨天晚上，在家里，阴郁笼罩在每一个角落，沉痛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爹的、娘的还有他的。外婆脸上似乎没有沉痛，伊还是像往日一样阴沉——那种旧社会老年妇女面孔上常见的流行色。阴郁和沉痛特别压抑，就像乌漆抹黑的厨房里低矮的天花板，叫他呼吸困难。没有人说话，杨小石实在忍不住了，就胡乱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善罢甘休，妹妹的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这样一说，爹、娘、外婆都吃了一惊，他们脸上的阴郁和沉痛混杂进了惊慌或惊喜，如同旧戏里的人物脸谱，布满了表情的五颜六色。他，老实说，他觉得自己有点逞能，这种表态无疑是将自己放置在一个装满野兽的铁笼子里了。他也一阵惊慌，逞能么，向来不是他的性格特征。
蟥河不再是往日的蟥河。天刚蒙蒙亮，河水无声无息，如同垂暮的人。他想走近河水，想走近一半扎在水里的摇曳多姿的芦苇丛，但是不能够。距离还有三五米，看似平整光滑的泥沙就把他的脚往里面陷。他拔脚后退，寻找新的角度和方向，这时，他的脚底板感觉到了河水的冰凉，刚才的那一陷，已使水透过皮鞋，渗湿了鞋袜。但是，还是不行。他突然来了勇气，撩起长衫的前襟后摆，把它们拴在一起，前后左右地寻找起石块来，他要铺一条通往芦苇丛的路。但是依然失败了，每当他踏上一块石头，只消几秒钟的时间，石块连同他的皮鞋就迅速地往沙泥里陷下去。
他对这失败有大欢喜。因为，妹妹要穿过这片沼泽似的河滩走向河水或者走向芦苇丛中，从他的实践来看，显得不大可能。那么，似乎可以肯定，小玉并没有投水而死。他伸了伸腰，感到一点满意，娘应当是欢迎他这样的调查结果的。
“你是便衣警察么？”身后一个女人怯生生地问，问之前和问之后还都小心翼翼地咳了一下。
他慌乱地转身，同时摇头否定。也许还未曾转身就已经开始摇头否定了。
一个中年偏上的妇人。不，不是妇人，伊是道姑，野路子的道教修行人。啊，伊不认识我了吗？他可是记得伊的。伊不知从何而来，从他家迁来石碣镇不久，这个游方而来的女人就定居在河边的奶奶庙里。伊打扫了小庙，为泥塑、香案等等搞了一次清洁，接着为自己做了一件道袍，就以庙主人自居了。他和小玉进去过一两次，不过后来再没有去过。因为去那里的以本镇及县里的光棍无赖居多，他们见了小孩子是要抓起木棍、砖瓦块乃至脱下鞋子强行驱逐的。女人也会去奶奶庙，伊们要找回自己的老公。或者根本就没老公可找，只为了指着野姑子的鼻子大骂半晌，胆大的还要揪着伊的头发向墙上撞两下，听伊惨叫不止，于是心情就能好上三五天。——旧社会人们的生存压力很大，得有释放的地方。当然，也有二婚的、遭强暴的、未婚先孕的等等名誉扫地的妇人到庙里来。伊们不吵不闹，反而要向野姑子陪笑脸，因为伊们要捐门槛，替自己赎罪。
他表明了来意。问伊十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可曾见过一个哀痛的、可能还流着泪、或者号啕大哭的女学生到过河边。伊显出愤愤来，“未曾见过女学生，连女学生的毛都未曾见过！”伊午后来河边解溲，发现了一只女式皮鞋，很时髦的款式，不禁有些欣喜。因为伊的鞋实在破得不成样子了。试着穿它，却不能够，因为伊的脚前掌太肥，且后跟太长，伊于是有点愤愤。但伊还是尽力搜求另外的一只，虽然穿不了，拿到镇上去，肯定还能卖几个小钱，换瓶醋、盐，没准还能扯三尺红绸布，给自己重新做一件有吸引力的肚兜。可是，就在此时，县里的穆秘书骑着高头骡子赶到，向伊索要小皮鞋，伊不肯，那穆秘书居然举起了他的哭丧棒，要打伊的脑袋。伊感到委屈，但也无计可施。
“后来怎样？”他急急地问道。
“没有后来。”伊再次愤愤起来。伊并没有把鞋递到穆秘书的手里，伊鼓起全身的勇气和胆量，把鞋扔在了伊和他之间。穆秘书没有用手捡，他用哭丧棒挑起皮鞋看了看，然后转身面对着河水，“他放声大笑！”“入娘贼，人老珠黄之后，谁都欺侮我。全忘了我往日的好！”
天，秀才那封冗长但也细大不捐的信中根本未曾提及这个细节！“你没有认错人吧？”他激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调查一定得细致。“怎么会认错？！他右手提着一条文明棍，左手提着一只柳条编织的公文包，‘一个拐子一个筐，能拐就拐，能筐就筐’，这么经典的形象怎能记错？！”伊不仅是愤愤，简直愤怒起来。
他转身离去。伊挽留，“去小庙坐坐喝杯茶吧，”伊的嗓音中透出一分羞涩来。他不会去的，但他还是客气地说道，“改天吧！”
他曾和妹妹去奶奶庙参观游览过一次，印象不佳。妹妹既不喜欢伊，也不喜欢伊庙里的一切摆设，特别是那个五短身材珠玉满头活像前朝诰命夫人似的“奶奶塑像”。“将来绝不像伊们那样生活！”妹妹轻声但又坚定地对他说道。“伊们”指谁？也许是野姑子，也许是诰命夫人，也许兼而有之。旧社会的女学生有文明的生活梦想，传统的妇女形象对伊们而言不具有任何可资为榜样的地方。
 
 
 
—8—
 
 
一根柳木手杖——因为将木节处理得分外平滑，仿佛机器制作一般，因而被乡下人称之为文明棍的棍子，底端还裹着一个生铁做成的套子，杵在马路上咚咚有声。您想像一下，它在空中迅速而又威猛地滑过一个圆圈，而你的脑袋恰好处在圆周之内，您将如何反应？野姑子有伊的优势，伊是女人，穆秘书虽然是官家，但一般不会把一块生铁往女人脑袋上掼下去，致其扑地受伤。但对男人，穆秘书的这根手杖大概不会留情，他不一定要叫你脑袋开花，但他要你的人格遭受极致的羞辱。
穆秘书举起手杖的姿势，如同一个经典造型，一个静中包蕴雷霆之势的雕塑，活生生矗立在杨小石的心头。野姑子的恐惧、胆怯，他感同身受。他一反常态，撂出了狠话，“我不会善罢甘休！”现在他骑虎难下了，为了亲情，为了他的尊严——仅仅在文盲爹、娘和老迈昏聩的外婆面前的尊严，他想他必须做些什么。
于是他想：穆秘书的举动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野姑子的话（姑且认为伊所言属实）“用哭丧棒（即文明棍）挑起那只皮鞋，‘放声大笑’”完全属实，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想，能说会道的穆秘书根本不会承认他追杀小玉的事实，相反，他会为自己辩解如下：
“兄弟在临流赋诗，发孔圣人逝者如斯之叹。至于杖挑破鞋，完全是信手拈来，绝无雕琢之意；仰天大笑么，则只因壮怀激烈……”
这样一想，他就像被挑了脚筋一般垂头丧气。
 
 
 
—9—
 
杨小石走回石碣镇，在村口，八个村童以歌舞欢迎他。
“杨家女，太荒唐，
被人搞了还嚷嚷；
杨家儿，忒没用，
返乡就找野姑子弄！”
奶声奶气的，歌声甚为好听。他的蓝布长衫有些发皱（他刚才把它别在腰间），这让他有点羞愧，走路便含胸弓背。八个村童三男四女，有一个脏得要死，根本看不出男女，他们欢快活泼，他们或排成一字长蛇阵，或排成北斗七星阵，或排成孔明八卦阵，或排成杨门女将天门阵，或排成老鹰抓小鸡儿童游戏阵，将杨小石疏而不漏地围在当间，你进他退，你疲他扰，或前后掩护，或互为犄角，或两翼张开，或从他的胯下钻过，灵活的小腿子如蝴蝶穿花，让人眼花缭乱，稚嫩的童声如天籁音，让人心旷神怡。他仿佛是一块臭肉，被八只小苍蝇叮上了；他又仿佛一只飞虫，被围困在盘丝大仙的网中央，想突围而不可得。他终于愤怒起来，在他怒目看了一眼之后，游戏般的歌舞便宣告结束，村童们主动进攻起来，这个揪住他的长衫后襟，那个在他腿子上踢上一脚，然后如鲇鱼，倏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行者相乐。女童们的花棉袄比男童们的粗布衫鲜艳很多。他还注意到，伊们的羊角辫或马尾辫的根部，都用红头强系住了，在灰蒙蒙的旧社会的清晨，如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妹妹应当也系过这样的红头绳吧，只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全然都不记得了。这样一想，又是一阵心酸，他加快了逃回杨家铺子的脚步。
远远看到，已有三个男人来到铺子外边。一大早就有客人来帮衬生意，爹的那张苦脸，大概能见到一丝笑容了吧。这样一想，他的心酸又生起一点暖意。只是突然，他看见一个男子脱了上衣塞给一旁的伙伴。此人露出一身的腱子肉来，凸凹不平的肩头和臂膀上爬了一条长虫或者老鹰之类的，这身花绣令人吃惊。他做了一个扩胸运动，然后上抢一步，揪住了他爹的领口，他爹的右手自然地从胁下抬起，搭在他的拳头上。然后他前进三步，他爹便倒退三步；他又后退三步，他爹便顺从地前进三步。一旁观看的两个男青年仰天大笑。与他爹走“三步”的男青年也仰天大笑，他更添精神，只见他将他爹抡起来，向右转了三圈，又向左转了三圈，等双方站稳脚跟后，他的前臂突然一曲，他爹的脸便快速地向他的脸贴近。但是男青年突然又把前臂一伸，同时撒开手掌，只见他爹身子后仰着，以极碎小的步伐向后退了六步，但是他还是站定了，并没有倒下去。这时，他娘始终倚在柜台边，低着头一言未发。
刺青男子意犹未尽，只见他抬起右腿，将外婆的竹躺椅踢翻在地，一旁观看的两个男青年中的一个上抢半步，抬起右腿，以后跟狠狠地往椅子腿踏了下去。杨小石听到了竹子破裂的清脆的响声。
这有点太过分了！昨天晚上，他们——不只是这三个男青年，还有其他的男女乡里，还只是用语言调侃他爹；而今天，他们的三个代表人物居然动手动脚了！昨天，在树下打麻将的时候，王三婶被牌友们笑称之为“王白劳”，另一桌的胡老汉则自称为“胡白劳”。原来，王三婶杠上来一张绝张一饼，却为下家点了十三么大牌，伊纯属为人作嫁；而胡老汉雀战了一个下午，小和了十几把，却因放炮一铺大牌而最终一无所获。嗯，杨小石的父亲叫“杨伯劳”，现在被老乡们称为“杨白劳”，因为他养了个囫囵美女，还没卖回一文钱的彩礼，就先被黄主任霸王硬上弓尝了鲜；而现在，死没死的不知道，反正是不见了，鸡飞蛋打一场空了。就算是没死，想卖个好价钱也是不可能了……
小石始终倚在一棵榕树后边，低着头一言未发。他没有冲出去帮助爹，应该不需要吧。他长年在外地求学，这样的场景，应当是一个小生意人日常生活之中的家常便饭吧。爹他应当已经学会了巧妙而又不拖泥带水的处理方式了。再说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他想去一趟丰都县城，调查一下小玉的事。他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他绕着大榕树缓缓地转着圈子，因为三个孔武有力的男青年向这个方向走来了。他必须恰当地把自己掩藏在树后，他认为没必要叫他们发现他，没必要节外生枝。
 
 
 
—10—
 
外婆躺在伊的竹椅上，大榕树下的杨家铺子复归平静。咦，竹椅不是叫那三个青年踹坏了吗？但是现在外婆就在竹躺椅坐或者躺着，不要说骨瘦如柴的伊，即便是那几个高大魁梧的男青年，坐上也不必担心将它压碎成为一堆劈柴。因为杨伯劳用两块木板夹住了那条断腿，外面密实地捆上了铁丝。外婆坐在躺椅上抽水烟，时而轻微地扭动一下身子，竹椅传来轻微的咯吱声。以前竹椅就经常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夏天的夜里，听着这咯吱声能叫人产生一种生活很滋润的美丽错觉。
杨伯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李二妹也一样。外婆也一样。杨小石于是有点释然，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小流氓的寻衅滋事是杨家的日常生活，就像老天下雨下雪下冰雹，反正不是下陨石下刀子，他爹已有足够丰富的手段处理它，已有足够强大的精神胜利法来化解它的困扰。只是杨小石突然就有点愤愤不平，他叫道，“妹妹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声音似乎大了一点了，父亲正在弯腰搬啤酒箱，他的动作暂停了一下。他娘立刻流下了眼泪。
他爹可能这样腹语：咱斗不过人家。
他可以大声地回应道：未战先怯怎么行？！
他娘可能这样腹语：全省都是他们的人！
他可以朗声回应道：那就告到首都委员长那里去！
又聋又哑的老外婆没理他，只顾抬头看天。天空阴沉辽阔。
他轻声但无比坚定地说道，“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他并没有料到自己的这句话属于时代强音，并成为深具象征意味的经典名句。
 
 
 
—11—
 
黄主任已经三个月未曾下石碣镇了。以前，他经常来这里视察农业、工商业和其它第三产业。几乎每次都要在杨家铺子门前的大榕树下歇歇脚，前呼后拥的一大群人几乎将榕树的阴凉全部占尽了，被召集来聆听领导训示的乡民无地可坐。无地可坐，也没有板凳坐了，外婆肯定被赶进里屋，伊的竹躺椅要让给黄主任，而小石娘还要到邻家去借更多的板凳。
黄主任是一轮满月，捧着他的众星——随员们包括以下这些人：穆秘书长，丰都县县长，两个副主任，县警察局一位副局长及他的一干警务人员，石碣镇镇长，石碣镇派出所所长和管片警察……要为妹妹讨说法，杨小石就要一个个地面对如上人员。想想这个场面，叫人心里发虚。他们可不像那八个村童那样好对付。
黄主任及其随员们——满月和众星——满当当地挤在大榕树的树阴之下，没有一个人晒到偶尔在空中酷烈一回的太阳光。就像是大洪水时候，一大堆落难的人满当当地挤在一个略微高出水面的房顶上面。而聆听训示的乡民代表是坐在太阳地里的，就像大洪水时泡在水里的鱼鳖。
黄主任不需要下属太过拘束。于是玩笑声时时在树下响起。镇长说，“黄主任戴上草帽，往田里一站，活脱脱俺乡里的老农民嘛！”黄主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笑得流出了眼泪。随员们更见其响亮地笑了起来，如天空滚动一阵雷。这时榕树中栖着的鸟雀会成群地飞走，它们没情趣，听不懂这些笑话；或者它们太有情趣，以为这些笑语近于鄙俗……
黄主任和蔼可亲。一年暑假，杨小石亲眼见到了他。他拿着草帽扇着凉，和他爹唠着家常，“农业丰收了，”他说，“乡亲们普遍多收了三五斗。你们小生意人呢？”他的话像是对一个不甚淘气但也不大用功的儿子那样，和蔼之中含着绝不放松要求的警示和责备。
黄主任坐在杨家铺子门前，小石爹娘视之为无比的荣耀。地痞流氓三天之内绝对不敢到家门口寻衅滋事，王三婶们三天之内绝对不敢站在榕树下指桑骂槐，秀才、胡老汉们三天之内绝对不敢赊账，买个针头线脑都会付现钱。小玉、嗯、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的小玉也视之为无比荣耀吧。在强奸事件发生以后，警察在石碣镇搜集到许多关于小玉爱慕黄主任的证人证言。比如，“杨小玉倚在门上，偷眼打量着黄主任，那表情丰富无比。”“我猜，只是猜测，伊的心里早已有了他！”“小玉给黄主任上瓜子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差点跌进了黄主任的怀抱。这正是恋爱中的少女常有的那种激动啊。”“说他们自由恋爱我信。但是在石碣镇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确实没有什么过分亲热的动作，因为鄙乡还有封建思想残余嘛。文明的新风尚还未能在此移风易俗。”再比如，“年纪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甚至还有艳羡乃至于忌妒，“哪个女人不想做官太太？我呢鲜花插牛屎，唉，便宜了贺老六；女儿嘛也不争气，还没长成……”
黄主任他们纳凉时会叫些冷饮、花生米或者南瓜子之类的小食。他每次都不忘了叮嘱穆秘书付账，小石爹娘感激涕零。自然少不了要和付账的穆秘书推搡半天，穆秘书手里抓着一把钱，杨伯劳则抓住他的手，两人在大榕树下，穆秘书前进三步，杨伯劳后退三步，然后杨伯劳则强硬地前进三步，穆秘书不得不后退三步……
小玉到县城上中学后，每次回家然后返校时，都被要求带些石碣镇的土特产送到黄主任家里，并且带上伊爹娘真诚的祝福：“瓜子不饱暖人心！”
这大概就是悲剧的开端。
这开端像团缩起来的刺猬，叫人欲溯本清源却无处下手；这开端像熊熊燃烧的烈焰，叫人悲观地产生了飞蛾的感叹。因为黄主任的大手一伸，大概就能遮出一片肯定大过那块榕树阴面积的地方。——请从隐喻层面理解上述造句。
在旧社会，太阳偶尔也会穿透云层，抵达芸芸众生的黔首、抵达农作物的叶片、抵达晾衣绳上的湿衣裤。但是假如黄主任摊开手来，我猜那太阳会焦躁，因为它不可能穿透这个肥厚的手掌，它照不到它想照耀的山河草木和芸芸众生。
提到手掌，我突然联想起世界上最大的那一只来。对了，它就是如来佛的手掌。请参阅古典小说《西游记》第七回。我还产生了一点可能会叫杨小石绝望的想法：他只是虚张声势折腾两下而已，他甚至连那泡无法无天的尿都不敢撒。不信你接着往下瞧。
 
 
 
—12—
 
但是杨小石居然在石碣镇派出所受到了友好的接待，牛所长称他为“杨先生”。后来送他走的时候，已经抚着他的背叫他“小石兄”了。他是一个在外地大城市里读书的智识阶级，他穿着长衫和皮鞋（虽然是人造革的）呢。——他从没想过“讨说法之路”一开头还颇为平坦，因为他没有估量过“眼镜”、“长衫”和“皮鞋”在旧社会所蕴藏的力量。只是，这力量似乎有限，因为牛所长依旧称呼小石他爹为“老杨头”，而没有敬屋及乌地叫他为“令尊”或“老先生”；小石老母也还是“煮饭婆”，并没有升格为“令堂”或“老太太”。牛所长这样叫时表情自然，看来这是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还没有小玉的下落。牛所长称小玉为“杨小姐”，另外，他说“杨小姐”时表情古怪得叫人非常受用，首先，牛所长不能表现得太过失望，那样会让小石以为他巴不得找到了尸体；牛所长也不能太过欣喜，活不见人对其亲属来说毕竟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这些基层警察就跟人精一样。——他也提到上游一家派出所打捞到一具女性浮尸，一个中年女丐，“即便是毫无经验的初哥都不会判断错，那绝对不会是一个黄花闺女、嗯、的身子。”这无可怀疑，那绝对不会是妹妹的“脏身子”，即便是伊被河水浸泡过。
看来小玉还没有死。伊可能真是逃往异地打工了——就像那时几乎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也有可能逃进深山做了白毛女，经历着春夏秋冬，与风雪野兽搏斗，锻炼着筋骨和意志，等着“云开日出”的复仇机会。伊是清白的，伊绝对有冤情，所长巧妙地暗示说，案子发生之后，小玉猛烈投诉之时，穆秘书曾拿着1000现大洋找老杨头，表达了黄主任私了的旨意。但是穷而有骨气的杨伯劳和李二妹不为所动。他们看都没看那1000现大洋，仿佛那是茅坑里1000个臭烘烘的鹅卵石……
 
 
 
—13—
 
有些凉意。石碣镇人民眼中的大城市——丰都县城颇有些萧瑟。现在，场景转换到了县城，杨小石“讨个说法之路”跨上了第二层台阶。他是否能达到目的？他是否还得沿着著名的秋菊的路子“镇——县——市——省”这样一层层地走下去？不，是走上去呢？是不是还得走到中央？不得而知。请读者且看我的一句风景描写：一片乔木落叶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着盘旋翻飞着，如同一只病恹恹的蝙蝠。
石碣镇派出所所长那一声声饱含着淡淡敬意的“小石兄”，曾经像块烧红的烙铁被他紧紧护在胸口。但现在，它渐渐冷却，红色和温度都从它的体内彻底地隐退，只剩下铁的黑和冷。——这完全符合时代精神，这也是杨小石、一个忠实于时代的主人公应有的心境。
该从哪里入手？整个案件的侦办者警察局长？曾秉承黄主任的旨意拿着1000现大洋希望与老杨头私了以及可疑地在蟥河边放声大笑的穆秘书？甚或单刀赴会直捣黄龙，去见见那位只手遮天的黄主任？老实说小石有点举棋不定。他感到冷，有天气的因素，但主要是他害怕。
拐上紫石街，我的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刚才，笼罩住整个丰都城使人如同置身阴曹地府的老天，突然神经质地透亮起来！小石看到云霭在消散，悄然向天空散去，如同一个刚出笼屉的大馒头的蒸汽在倏然消散。不同的仅仅在于，蒸汽是白色的，带着粮食的圣洁，而丰都城的雾气，是灰色的，如同褐煤的粉尘。刚才，他斜倚着路灯柱茫然站立，感觉如同靠在沙漠中一棵孤独的枯死了三千年的胡杨身上。而现在，随着天空的通亮，对面的街道、凉茶铺、当铺、公用电话亭、蝴蝶夜总会的招牌以及一辆停放在路边的黑色老爷车都清晰地显示出了轮廓。还有，如同一阵突然的释放，市井的人声开始了喧哗，他听到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音，“刚才不是说好包夜的吗？”一个淫笑着的男声肆无忌惮地回答道，“可是天已经亮了呀！”一群男人和女人哄然大笑起来，如同一阵闷雷滚过他的耳际。而路灯居然还亮着，如同一个荒诞。
是的，天亮了。天还很突然地热了起来，旧社会里难得一见的太阳，仿佛恶作剧似地向着大地俯压了三千丈，并且，它剥掉了自己的衣衫，将自己的热无遮拦地向丰都城释放。
小石感觉到了热，皮肤像太阳那样开始散热。他的蓝布长衫如同一个密实的蒸笼，阻挡着身体的热向空气中散去。它仿佛认为面对太阳的热，我的热太小儿科，因此没必要自不量力地散向空中与太阳较劲。小石伸出右手，解开了左肩胛骨处的长衫布钮，接着是第二个，可是他突然觉得这太不雅观了。干脆脱了冒充短衫一族，这没什么。只是，长衫往哪里放呢？他没有带手提箱。他仅仅在长衫下的对襟白衬衫的口袋里揣着几个叮当作响的现大洋。
一间杂货店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到凡购物者都能得到一个小塑料袋以装物品。他挤进去，脸上堆着笑，向老板娘索要一个稍稍大一点的袋子，他指了指身上的夹长衫，“要能装下它的。”但是老板娘表情冷漠，伊说，“本店没有赠送物品给陌生人的先例。”
这并不令人难为情，这很自然，他爹、他娘或许也这样做过。
“那么，我买一柄蒲扇。”躁热的天气它也应景。最重要的是，能装下一个锅盖大小的蒲扇的塑料袋，装下他的长衫（不管是将它折叠得四四方方还是团成一团）都将是非常容易的。
“但是，购买蒲扇不赠送塑料袋。”老板娘无动于衷地说，伊甚至就没有把蒲扇拿起来递给他的意思。
“为什么？！”小石热血冲头，智识阶级有点愠怒也是自然的事。
“因为你拿在手里就行了。”
小石愤怒了，智识阶级的愤怒的表达方式一般都是拂袖而去，他没有例外。这时，身后的老板娘阴阳怪气地训斥道：
“什么‘热血’啊‘愤怒’啊要用得是地方。积攒起来吧乡下佬，用得着的地方海了去了！”
 
 
 
—14—
 
哦，小石在杂货店老板娘那里都没有占得半点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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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积攒“热血”和“愤怒”谈何容易！这时，太阳又隐身于灰色的迷雾之外了，炎热不再，小石体内的热和愤怒也渐趋于冰凉。繁华的丰都城，虽然还在他脚下，充满他的眼，但他至今不得其门而入。装点城市的华灯，装点铺面的招牌，女人们的衣衫都渐渐褪去了七彩的颜色，他置身的世界，成了一个泛着白花点子的黑白影片。哦，杨小石正是一个孤独绝望内心幽暗的小说主人公。
但是天阴天寒也有好处，那就是他不用再将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长衫夹在腋下，他现在可以将它穿在身上。他虽然穿着皮鞋，但几乎无人注意到这是他身份的标志，再说它也早被厚重的街道灰尘遮得蓬头垢面。短衣衫令他相当不舒服，因为当他试图靠近那些衣衫华丽的上等人士时，他们总是警觉地躲开，并且脸上显出鄙夷之色；而混迹短衫一族，总是令他心惊肉跳，那个肩上扛着半扇猪胴体的短衫朋友一声不吭就从他身后抢路而行，他躲了一下，但是猪腚还是重重地蹭在了脸上。
“请问哪里有学校？”学校是长衫者聚集的地方。
“抱歉，我没读过书。”一个卖葱的短衫同胞不卑不亢地拒绝和他交谈。那些同样短衫的黄包车夫同样不好打交道，“坐我的车；否则一切免谈。”
他不坐车，他有大把时间在城里闲逛，他尽可能地推迟讨说法或捣黄龙。他找到了妹妹的学校，一家讲授新文化、倡扬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女子中学。看到了学校他不再无动于衷，不再行尸走肉，对妹妹的爱，对伊的冤屈的不平又从心底生长起来。对，他需要到学校里行走一圈，以唤醒爱和爱所带来的恨。
刚刚下课，一律身着青葱色斜襟长袖上衣、下着黑色裙子、脚着搭袢平底黑布鞋的女学生欢笑着涌出了教室，有三个勾肩搭背，亲热地向校门口走来。同时，小石看到一个像他一样身着长衫的男青年快步迎了上去。青年有点拘束，但那三个被他堵住的女学生却毫无拘谨之色，反而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看他。这似乎给了他鼓励。只见他捋了捋头发，声音略有抖颤但依然坚定地说道，“我写了一首小诗，想读给您们听听。”
小石没有听诗，他眼有点朦胧，那是泪在作怪，那是眼眶中奔涌的体内残存的温暖在作怪。哦，校园之恋，哦，puppy love！哦，这个小诗人，勇敢地向他心目中的嫦娥表白心迹的男青年，且不管他的诗歌水平是胡适的、徐志摩的还是汪国真的，仅仅是他的举动，就令小石感到温暖和惊喜，他一点也不讨人厌。小石满心希望那三个女学生不要嘲笑他，给他和他的小诗以足够的真诚，并且，用自己的心灵去领悟那首小诗。
因为，他满心希望他的妹妹小玉就是那三个女学生之中的一个！他满心希望妹妹小玉能享受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而不作黄主任一流发泄兽欲的牺牲！不作石碣镇三姑六婆以及前清秀才咬嚼的舌头根子！——昨天夜里，秀才在大榕树下表情严肃地向乡亲们讲解“破瓜”这一典故的由来及其发展演变。乾嘉考据派的路子，这个小石只是略知一二；但其含沙射影的真实意味，他可是全听明白了。
……小石看到他们简短地谈论了这首小诗。表情并不热烈，但女孩子丝毫没有讪笑诗人的意思。他放心了，于是也从自己的泪眼朦胧之中清醒了过来。这时，三个女学生最中间的那位，就是大大的眼睛很像他妹妹小玉的那位，伊毫不迟疑但也语气温软地拒绝了那个男青年看电影的邀请。伊说，“可是不行。我要去看一位叔叔。”然后伊和其他两位女伴告辞，又友好地向男青年挥挥手。然后抬起手来，只见三五个黄包车冲锋般向伊靠拢过来。
叔叔？！
小石没有余暇向失望的诗人投去安慰的目光，他一直盯着远去的载着女学生的黄包车。终于，他也抬了抬手，一辆就近的黄包车停在了身边。“追刚才那辆车！”女学生的车夫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他跑得很卖力。小石担心自己的车跟上不，他前倾着身子，逆着呼呼的风，恨不得把嘴贴到车夫的耳边说道，“师傅，快些。”
但这个年轻的车夫，什么话也不说，头都懒得点一下。小石索性听之任之，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追上那姑娘后能干什么该干什么。他在车里扭来扭去，忽然注意到车箱中贴着一个骆驼的卡通画。骆驼憨态可掬，叫坐车人立刻升起一股儿童般的暖意。
大脚板的车夫很轻易地就赶上并超过了前面那辆车子,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车就稳稳当当地站住了。小石跳下车，用手抓住了那辆车的车把子，全然不顾车夫和女学生那惊异的目光，他语气粗重地滔滔说道，“您去看什么样的叔叔？他姓黄？姓穆？您应该提高警惕！您应当接受那位男青年，他的柔弱、羞怯、贫寒的爱情是最可宝贵的！而社会上那些有权有势有一定经济基础的男性却大多以玩弄女学生为荣！那里是虎狼窝，是悲剧的制造厂！请您相信我的话！”
女学生脸羞得通红，伊低下头，任齐耳短发遮住了脸，一言不发。伊的车夫将车把轻放在地上，然后将衣袖往上捋了捋，舔了舔嘴唇，胆怯而又勇敢地向他走来。而小石的车夫则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丝毫也没有要帮手的样子，小石简直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他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吼叫着对伊说道，“您认识杨小玉吗？我的妹妹杨小玉！伊就是前车之鉴！”
女学生猛地抬起头来，伊的羞涩已退居次席，惊愕之情再次占据了一个少女秀美的脸庞，伊有点迟疑，怯怯地低声问道，“杨小玉？伊是哪个班的？”
两个穿着长衫戴着浅灰色呢子礼帽的男人这时已出现在杨小石的身边，其中一个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而另一个从怀里拿出一个烟盒大小的硬纸片向他眼前一晃，他看到上面写着隶书体的“警官证”三个字。他有点惊慌，又向伊叫了一句，“相信我……”这时，那只将警官证迅速塞进口袋的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直到他以顺从的肢体语言表示自己不再反抗也不再发出讨厌的声响，那只手才放松了一点钳制之力。接着，两个高大魁梧的便衣警官一边一个，将手塞在他腋窝之下，架着他朝街对过飞快跑去。他费劲地扭转头来，发现女学生和伊的黄包车夫以及他的那位喜欢骆驼的车夫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想叫一句最强音，但是又不敢。只好将两腿放松地垂下去，用脚尖摩擦着地面，象征性地表达着自己并不屈服。
 
 
 
—16—
 
这是邀请，并非约瑟夫*K式的被拘捕，虽然方式与K所遭遇的同样特别。没错，这两个人正是丰都县城的警官，并非那种拿着伪造的警官证进行敲诈、抢劫和绑架的匪类。这从他们走进——其实只是他们两个走进，而杨小石，就像是儿时游戏中的坐轿子的人那样被从腋窝下架着双脚悬空——警察局的那一刹那起小石就明白了这一点。他想他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他是苦主小玉的哥哥，他可以借此开始自己一直不敢直面的调查工作。对，就这样开始吧。但是老实说他还是有点怕，有点忐忑不安，因为他知道，强奸犯黄主任之所以能一直逍遥法外，全因这些警察都是徇私枉法之徒，正是他们间接逼走或逼死了小玉！这一回，他们同样可以以“滋扰民妇”的罪名拘捕他。他们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但是，小石多虑了。那两个便衣确实是奉戴局长的口谕在盯着他，因为，首先，他将前往丰都为妹妹伸张正义的事早经派出所汇报给他知道了，戴局长怕他干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比如刺杀黄主任，比如跪在大街上或县府门前喊冤，比如去找新闻媒体或民主党派那些搅屎棍子，甚至玩很流行的那种“民工跳楼秀”式的讨说法之举等等；其次，这一次，按照戴局长的说法，小石哪怕是直接向那个女学生求爱，甚至于向伊露出下体，他的手下也是懒得管的。总之，在他的辖下，小石像其他公民一样享有绝对的行动自由。只因为他口中呐出了“黄、穆”这样的尊贵而敏感的字眼，那两个一直以来只是如影随行地跟着他的警官才不得不出手将他拘捕。
戴局长办公室的正墙壁上，挂着领袖的大幅彩照，领袖慈眉善目，状如妇人好女。在领袖旁边，还有一副水墨画，画的是丑陋的钟馗，他粗糙的相貌与戴局长有几份相似，而一脸的虬髯则像传说中的检察院院长于右任，或者更为远古的大文豪苏东坡。钟馗腰里别着一支驳壳枪，大头皮鞋下踩着一个娄阿鼠一般的社会青年。这两张像正好与坐在局长桌前的小石相对；而浓眉大眼、有几分像钟馗的局长则坐在像下，也正好与小石相对。领袖是局长的监工，领袖是小石的保护者；钟馗是小石欣赏的民间神祗，惩恶扬善的象征人物，钟馗对戴局长来说则是个人意志的艺术外化。这样一想，小石的神经彻底松驰，如赴家宴一般。因为，他觉得他们有共同的对话基础。其实戴局长相当友好，像所长一样，他也一开口就叫他“杨先生”，而且，只叫了他一声“杨先生”，之后也没有用更为熟络但也不大尊敬的第二人称“你”，他像一个严谨的文学家那样，一直使用着亲热无比的“小石兄”这一称谓。
“没想到以这种方式与戴局长相见。”这是小石的开场白。
“这不省了杨先生踏破铁鞋了嘛。”这就是那一声“杨先生”。
他们直奔主题。这些玩枪的人办事就是利索。局长首先拿出了小玉的自我申诉书给他看，又加了一句，“令妹自述的强奸过程。——有点像美女作家的笔法哟。”小石听不出他是调侃还是赞赏。他展卷阅读，娟秀的字体叙述了那个野兽的惨无人道的暴行。他只看了第一行，脑袋就轰地一声胀大起来。粗糙的眼泪在眼眶中发疯似地转动着，摩擦得他眼球生疼。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强奸案！他搞不懂警察们是怎么干的，居然能让黄主任像掸掉肩头的头皮屑那样轻松地掸掉自己的罪行，却让他的妹妹含冤求告无门，只能一走或一死了之。没有了皇帝，难道就真的无法无天了吗？他对戴局长怒目而视了，他得让对方看见他夺眶欲出的眼泪。但局长无动于衷。于是，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可能跟局长的无动于衷没有直接关系，他在局长的案头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嗓音极为低沉地骂道，“畜生！禽兽！”但局长依然无动于衷。
窗外响起了一声警笛，随即传来一阵大头皮鞋杂沓的脚步声。怎么？难道他们就像古代的鸿门宴或甘露寺一样，预先埋伏好了刀斧手，只等着摔杯——现在改为拍桌子为号，就将扑进来将我砍成肉泥？黑暗的警察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小石不由得暂停了眼泪的奔涌，面部涂上一层胆怯，屁股一厘米一厘米地抬离椅子。
“操练而己！”戴局长根本就没有看他，他闭着双眼，前后左右地活动着自己的脖子，仿佛一个拳击手在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动作。果然，很快，脚步声就平息下来，小石听见了“立正”、“稍息”之类的口号声。——这他并不陌生，他上大学的第一年也参加过军训。然后是“报数”。
戴局长依然闭着眼睛，听到“报数”两个字以后，他立即伸出食指和中指点在了桌边，然后随着那一声声铿锵有力的“一！二！三！四……”，他的手指也在桌子上有力地敲击着，很享受的样子。等到报数结束，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从文件夹中抽出另一份讯问笔录扔在了小石的面前。这一份是黄主任的口供。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一份笔录的描述下，小玉其实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女孩子，由于贫寒的家境使伊对现大洋有着贪婪的欲望，由于新式学校里伤风败俗的教育使伊对性有一种超乎伊的年龄的好奇和需求。伊穷生奸计，而黄主任富长良心；伊性欲如火，而黄主任坐怀不乱……
他躯体木然，但耳鸣不已。这时戴局长用卫生纸杯倒了杯矿泉水给他。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询问要凉的还是热的之类的，但他哪里听的进去？！
 
 
 
—17—
 
现在，关于9月16日发生在西西里别墅的强奸案有了三个版本：
 
A：杨小玉版
9月16号下午4点钟，下课后，突然想起上星期从石碣镇探家返校时，镇上的石寡妇托我带包东西给黄主任。于是给他办公室打了电话，他就约我送到他家去。有点奇怪，因为一般都是他的司机来学校里取的，但我没多想就答应了。他家住在新建的西西里别墅，是高尚住宅。我去过一次，那是今年初次到丰都女校报到时母亲带我去的，我们还一起吃了饭。在石碣镇上初中时，我和黄主任见过五六次面，他视察乡下后总要坐在我家铺子门前的大榕树下聊会天。他对我父母都很客气，这让我对他不怕也不反感。父母让我喊他“黄伯伯”。
我大约是5点钟到的。赵阿姨（就是小保姆）不在，黄说伊去吴妈家打麻将去了。他系着围裙在忙活，留我吃饭，并说饭后让司机送我回校。他家离学校很远，而这里住的人都有私家车，所以叫黄包车并不容易，因此我就同意了。茶几上摆着一瓶洋酒，上面好多英文字母我都不认识。所以就拿出小本子来一个个地抄写着，打算回到学校后查字典。
四个菜一个汤。他说不能超过了他这个小干部的伙食标准，我很是笑了阵子。他这样的讲话，就像在我家榕树下一样，叫人难起什么疑心。虽然这个衣冠禽兽的一切言行现在看来都是那么令人恶心。他一个劲地劝我喝酒，还说喝这种洋酒才是上等人的活法。我喝了一小口，舌头又麻又辣，头还有点昏。他还劝我喝，又说我现在上的是文明学校，生活上自然也不能排斥洋物品，这样才能摆脱万恶的中国传统对人的束缚，才能做一个真正意义的现代人。我只好又抿了一口。但是只沾到嘴唇，并没有咽下去。他见我不肯喝，就露出不快的神色来。我怕惹他生气，连筷子也不动了，只是呆呆地坐着。于是他又换了个脸，哈哈笑着说“小可怜”。起身到厨房，端来一碗鸡骨头汤。他说，“你们学校里清汤寡水的，你正在长身体，这个可有营养了！”我喝了两口，没一会儿就觉得脸发烫、身体发麻，我以为是那口洋酒的后劲上来了，就想站起来到洗手间去用冷水洗洗脸，把酒吐出来。可一站起来就感到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根本挪不动步子。我当时就哭了，对他说，“黄伯伯，我怎么一点劲儿都没了？！”他听我说后，立即扔下筷子，走过来一把抱住我，拿嘴在我脸上蹭，我想躲，但身子没有力气。接着他就把我往沙发上推……（以下略去359字）他起身去洗手间冲凉，我一边大哭着（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都在哭着求他放过我），一边在沙发下边找衣服穿。我只能把衣服胡乱地披在身上，手指找不到钮扣和钮眼。我站了起来，还是感到头晕目眩，可是我并不愿意屈辱地就这样放过他。我摇晃着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又想推开窗，可是手上没有力气。这时我看到对面阳台上站着一个太太，于是我就使劲地拍着窗玻璃一边哭着喊救命，这时他又从洗手间冲了出来，从后边抱住了我，把我往后扯。我拼命揪着窗帘不放，又大哭，这时那个太太转身回房去了，我绝望了，这才松开手来……
 
B：黄主任版：
9月16号下午4点钟，杨伯劳之女杨小玉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期期艾艾地，什么事不肯讲，只说想见我一面。无非是借钱罢了，本打算叫司机送些给伊，可惜钱包、信用卡刚好都不在身上。正好这几日政务繁劳，想回家躲躲应酬，于是约伊到家中小坐。
约5时伊到达。东拉西扯地不肯走，借钱的事也不肯爽快地道来，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及，怕伤及伊的自尊。说实话，本人年已四旬，若有女儿，想必也这个年纪了吧。但因种种原由，一直未婚。如今看到一个女儿似的侄女坐在家撒着孩子气的谎，说着小户人家的情感生活，讲着学校里的幼稚可笑的事情，确实不感到反感。不唯不反感，甚至感到一丝温情脉脉。——我得实话实说。
伊提出两人做饭吃，伊用了“像过家家那样做饭”的明喻。我有点为难，本来是想请伊到外面下馆子的，这样可以使房间中的暧昧气味尽快散开，免得伊越来越把持不住；但这也有麻烦，我带一个还算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上馆子，会让政敌找到嚼舌头根子的把柄的。这个城市里谁不知道我的政治前途大道如青天呢？大行不能不顾细谨，大礼不可不避小让，不能这么做。小赵——就是那个大眼睛的小保姆，早溜到王妈家打麻将去了。嗯，我对下人一向太宽容了，有时倒不像是伊侍候我，反倒我是老奴仆而伊是少奶奶。唉，这些来自底层的女性具有许多弱点，比如爱偷奸耍滑，比如没有坚定的操守，比如没有职业道德……
我下厨，伊在客厅里或翻看我的公文包，或把我壁柜里的小件文物拿起不放下，隔着门询问其价值。嗯，我有一个满清贝勒爷用过的鼻烟壶不见了。不过这事我不打算追究了。我端上了一盘炝莲菜回客厅，发现伊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Hennessy拧着盖子。一个女孩子对着酒瓶子表现出浓烈的兴趣让人不安，我忍不住批评伊道，“小孩子不要动它。它是潘多拉之盒，内里藏着魔鬼呢。”伊大概料不到一惯和蔼可亲的我能做出这样的批评，愣了一下，但随即就脸不红心不跳地辩解道，“我只是研究一下瓶子上的英文嘛。”说完还装模作样地从书包里拿出一片纸来，抄写着。
四个菜一个汤。我不能超过了我这个小干部的伙食标准。但伊略有不快，显然，伊以为来到我家必定能吃上鱿鱼海参石斑鲍鱼龙虾花蟹熊掌，喝上燕窝鱼翅纳米粥之类的。可我向来朴素，这是一个穷惯了的小户人家的女子很难理解的。伊又提出要喝酒，吟咏道，“无肉使人瘦，无酒使人俗”，这大概是从学校里学来的吧。我问伊瓶上的英文是什么意思，伊不耐烦地说，“我哪里晓得嘛？！”看来在学校里也是个不怎么用功的。我对伊说这洋酒味道古怪，一般人可能很难接受，何况是像伊这样未曾喝过酒的小女生，身体会有异样的感觉，也有可能丧失可贵的理性主义，变成一个浮浪的感官主义者。“小瞧我，”伊不高兴地说，“家中酿的黄酒，逢年过节父母都是让我们喝上几杯的；同学聚会，我们喝啤酒都是吹喇叭的！”我注意到伊听到“浮浪的感官主义者”这几个字时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光泽。伊一杯一杯地喝，颇为内行地评价酒的味道。而我只是象征性地举举杯，如同在应酬时面对一些我看不上眼的下属的敬酒。
伊说身体发热，开始自脱衣衫。我非常为难，过去想拉开窗帘，但被伊制止，想打开门就更成了我的非份之想了。……（以上略去731字）这就是整个过程。难道我就没有错误吗？当然有，我的原则性不强，一开始就应当严辞拒绝伊喝酒，这样就不可能给伊留下诬告我强奸的口实了。坦荡地承认这一点使我的内疚之情稍稍减弱。有一种社会思潮认为，当今新兴的中国资产阶级都带有原罪，初觉哗众取宠，现在想来我也并非无辜。但我实在不曾与伊发生过性关系！遑论什么强奸！
 
C：前清秀才版：
（暂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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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似乎不是坐在阳刚的警察局里，而是坐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像一个无助的婴儿，拉了一大堆的屎尿，哭嚎着却无人管他；或者，他狂奔在一段废弃的城墙边上，踩那些不文明的游客遗留下的屎尿，被野生的草刺刮破长衫、刮破皮肉，被草里的坑洼或石块崴了脚杆子，但是不要管他，就让他哭嚎着奔跑吧，让他压抑的愤怒得到释放吧；然后，让他在一间幽暗的花园里，将委屈苦难的妹妹搂在怀里，两个人一起抱头痛苦，为这黑暗的世道，为了人间两条腿的畜生，唱一出感天动地的丧歌……
他仿佛被一只手指勾着下巴，从自我、狭隘的情感中给择了出来，一个声音高叫着，“喂，客观一些。不可辱没了世道上的正义和公道！”这只手指又变成一个巴掌，响亮地掴在他潮红的脸皮上，“喂，蠢货，醒醒。且听听别人的辩解嘛！”
于是，黄主任咳嗽了一声，“嗯，”敲了敲麦克风，“先生们女士们，”像作报告一样为自己辩解起来……
 
杨小石应该相信妹妹所说的为唯一事实。嗯，这是我、叙述人的个人看法。我是这样想的，首先，伊是他妹妹，小说中的人物深深陷溺于亲情是合乎逻辑的，是能满足阅读期待的；其次，即便伊不是他的妹妹，这也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子的控诉啊。伊编排、诬告一个德高望众权柄在握的政治家有什么目的？为了钱？嗯，社会生活都在经济的魔棒指挥下翩翩起舞，八岁都不能例外，何况已到了刑事责任年龄。为了地位？嗯，黄主任至今未婚，按照旧社会的传统观念，原配正室的诱惑力是相当巨大的。即便是他乡下藏着一个小脚原配，但是新潮侧室在彼时丝毫不处于道德劣势。唉，这些难题还是交给杨小石去思考吧，我们来看个人供述。诚然，我承认，就那个过程而言，小玉的叙述风格极为粗糙，而黄主任的叙述才显得言之凿凿，其熔冶着叙述、议论、抒情的叙事话语更为强悍有力。相比于黄主任写实主义的细腻而言，伊的粗糙因为缺乏艺术的真实乃至让人怀疑事实的真实。但是，伊毕竟一个小女孩子，这样的事，伊能对一些五大三粗的警察——那些女警察都是孔武有力的练过单掌劈砖空手夺刀的——讲述得像优秀小说的描写一样吗？那样不更为可疑吗？
……黄主任口供中的那句“小户人家”深深刺痛了杨小石，老实说，它击中了时代病理的命脉，击中了一个小户人家子弟面对富人生活的窘迫感和自卑感的要害。妹妹自然比他强不到哪里去，人们常说女儿会像母亲，他记忆中的母亲，对钱两眼放光式的喜好常常令他很难为情。一刹那间，他突然觉得妹妹可能真是一个人小鬼大的利欲熏心的女孩，在黄家发生的事，正是伊成长的迹象，是伊以加速度向母亲式的妇人靠拢的标志性事件。但是，作为一个智识阶级，一个软弱的中国式相对论者，他又感到不能任由黄主任用麦克风扩大自己的音量，何况，被技术增大的音量，就像被化肥催大的果实，质量势必低劣。比如，“小户人家”这种论调本身就隐藏着黄世仁逻辑，对穷人的污蔑在任何时代都存在道德上的缺陷。……他的思想跑题了，他也感觉到了，于是使劲回到这这场博弈中来：一边是生就撒谎成性的政治家，一边是幼稚、可怜、羞愧的自家妹子，显然不是一个力量对称的对手啊！于是……
他嚎啕大哭，旁若无人。悲从中来，莫之能遏，不管是在局长办公室里，还是在温暖的被窝里，或者在废弃的城墙边，在幽暗的公园里，他为妹妹嚎啕大哭，他为这不肯还伊公道和正义的无良社会嚎啕大哭……
这有点失礼。而戴局长相当克制，他没有不耐烦，他靠在椅子背上，双眼微闭。把双腿跷在桌子上，右脚跟架在左脚的踝骨处，轻微地抖动着。他有足够的耐心，他并不想干预杨小石抒发愤懑之情，他有持久战的准备。等小石的哭声小了一点，他就程式化地哼哼一句，“不要太难过。”但是眼睛并不睁开。等到小石终于止住了哭声以后，他才将双脚从桌子上拿下来，把纸巾筒递给了他，小石嘟哝了声“谢谢”，擦掉了鼻涕眼泪。两人都沉默了起来。
良久，小石才恨恨地自言自语道，“他居然连发生过性关系也不承认么？！这……” 但戴局长立即伸出粗大的食指，从自己的嘴唇出发，迅速地抵达小石的嘴唇，这个常用手势的意思是“嘘！”是“闭嘴！”于是小石的嘴唇齿仿佛被一根平行于鼻梁的木棍子击中了一般，不能开口。戴局长平静地说道，“什么都得讲证据的嘛。”小石语带讥刺地说道，“没有证据的吗？！难道是我妹妹诬告他的吗？！”戴局长两条粗眉好似两条受了惊吓的毛毛虫般在脸盘上抽抽了两下，他朗声应道，“难说！”小石目瞪口呆。他又立即换了副腔调，“小石兄，不要意气用事嘛。”他拿起电话，威严地说道，“叫仵作进来。”
一个细瘦的警察推门而入。仵作？小石上过文明学堂，他知道这个细瘦的警察应当就是法医。只是，经戴局长这么滑稽地一叫，小石居然产生了一点在此种境况之下非常十三不靠的滑稽感。“仵作”的警服有点大，武装皮带仿佛明朝官员腰间挂的圈；被警裤包裹着的警腿又太细了，如一块黑面包下方插着两根筷子。但他像小石一样戴着黑边眼镜，左手如同握手电筒似地握着宋慈的《洗冤录》，一看就是个文化人，又叫人轻视不得。他不苟言笑，潦草地向局长敬了个礼，这说明他也并不会在长官面前畏首畏尾。——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仵作，他是现代法医，小石心知肚明，他感觉到了这个“现代”二字带给他的威压，作为被害者家属（以前叫苦主），管你什么义愤填膺什么悲愤难当什么长歌当哭，管你什么打皇袍叫包公，总之那种粘稠了上千年的古典司法情感，在他面前都将被剥皮剔骨，只留下物质主义的客观真实。小石不禁打了个冷颤，显然，法医比戴局长还叫他恐惧。只见法医坐下来后，既不看戴局也不看小石，他眼睛平视窗外，瘦弱的肩膀头将肩章像鸟翅那样顶起，梗着脖子，一副强项派头，像背书那样说道，“杨小玉活体检验结果如下：身体表皮无破损之处，无从证明曾遭受外力的挤压；处女膜有新鲜破裂，性行为应当发生在48小时之内。从其阴道中提取的分泌物无嫌疑人的DNA样本。杨在自述中称‘喝汤之后身体顿感无力，怀疑被人下了蒙汗药’，但其补报此一情况已在事发72小时之后，因此对其血液进行检验已毫无意义。法医的结论就是：不能证明这二人曾经发生过性关系。”戴局长嘴巴一直张开着，专心致志地听讲着，等到他说了句“汇报完毕”之后，才把上下牙口合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法医的描述如同零度写作，冷酷之至；“处女膜”“分泌物”之类语汇则有自然主义之嫌，污秽之极。这不是屠夫在谈论猪胴体，而是警官在谈论一个遭受到奸污的妙龄女子杨小玉，而伊的亲哥哥杨小石则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戴局长都有点诧异了，就连法医都微微侧过头来，以其细长的丹凤眼扫描了一下。小石其实并非不正常，对他来说，这番话“有如东风射马耳”，第一，隔行如隔山，他没听懂；第二，这个反应迟钝的人其实一直在全力反抗刚才法医带给他的恐惧呢，因此，他几乎没听法医在说什么。他成功了，不再恐惧，于是他平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戴局长实在受不了他了，从文件堆里抽出一把塑料尺子，在桌上敲了敲，以下流的口语说道，“听到没有？！法医是说人家根本没日过你妹子！”小石这才显出极度的震惊来，而刚才法医的那句“法医的结论就是：不能……”才像重放的一道鞭影似的从他意识的角落再次闪过。于是他有点怒不可遏，只见他恨恨地嚷道，“什么都检查不出来，你们这些仵作是吃干饭的么？！”
“仵作”并不生气，他平静地、又“海归”派实足地耸了耸肩，轻轻说了句，“科学的事，你懂个鸡巴！”
小石被噎住了，他无言以对。“对群众友好一点嘛，”戴局长适时地和颜悦色地批评着自己的法医。但法医却仍旧倨傲无礼，瘦俏的脸上不曾显出一丝愧疚之色，还是一副万般皆下品，唯有科学高的神态。
 
 
 
—19—
 
杨小石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的，都是枉然，是无用功，是效果为零。按理说如此这般场景他不应该过多地伤感才是，那乡下人、妇女、文盲老百姓们打官司的常用伎俩，而他是一个智识阶级，一个穿皮鞋长衫读过文明学堂的准上层人物，他怎能如此不顾体面，居然在局长办公室一场接一场地嚎啕不已，如同一个敬业的挽歌郎呢？并且在大块的嚎啕之间，还连缀以如丝如缕的抽泣。这大概只能证明他还是深爱着妹妹的，还能证明加之于伊的屈辱他感同身受。他是一个读过书的还算明白事理的人，“仵作”的科学既然证明了他们不曾发生过性行为，那么妹妹控诉的强奸从司法角度讲就属子虚乌有了。他应当做的，就是从一种无法证实但也不便于定性为伪的强奸事件中理智地抽身而退，寻找妹妹杨小玉才是当务之急。道理就是如此嘛。然而，我们应当谅解，他的妹妹不见了，伊或者已满腔悲愤投水自尽，或者已满腔仇恨逃入深林作了白毛女，或者已背井离乡只身南下打工，渴望用时间来消除心中的伤痛，总之伊不再在石碣镇或丰都城了，父母没了女儿，哥哥见不到妹妹，这依然是人世间最可悲惨的事。我们尽管觉得他的痛苦有点矫情，但应当承认人家有痛苦的权利，应当认可表达痛苦是人家此际行为方式的一种选择。
警察下班的时间到了，门外走廊里似乎有人相约去打桌球，而一个怯生生的女警察也试图主动约会，伊蚊子似的声音好像在说伊有两张电影票，但是一个平静的、但音量稍稍大点的男子回答说他要去听一个关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讲座。这男子还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时间总是安排得满满当当，诸如球赛、电影、音乐会、逛商场之类的活动不必再考虑他了。——这就是那个科学主义的“仵作”。杨小石在抽泣的当儿，竖起来的耳朵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在小石的印象中，仵作还是旧衙门里的贱役，是三代都被剥夺读书上进权利的下九流，但现在不同了，人家是想听相对论的法医，他能剥开一宗强奸案的道德外衣，进入强奸是否存在的微观主义内核。小石感觉到了社会的进步和自己的落伍，同时，对比“仵作”高尚的业余生活，他的痛苦痛哭都更显得渺小卑微，他不禁面红耳赤。他不打算“闹”下去了，暗暗盘算着以怎样的方式向戴局长告别。但是戴局长似乎并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他显得很宽容，仿佛他的办公室就是个灵堂，有人来哭就像有人去厕所解手，再正常不过了。他也很从容，整个办公楼都充满着喜气洋洋的甩门和离去，并且人声渐悄，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偶尔要起身踱步，大头靴震得地面发抖不已；或者挑开窗帘，往外窥望一阵。但这些动作都做得轻微随意，仿佛一个抽烟的人偶尔翻动一下烟盒、把玩一下打火机。等到大楼彻底被静谧笼罩，戴局长这才突然地冲向门口，一把将门关上了。这一举动吓了杨小石一大跳，他刚想从椅子上抬屁股起身，戴局长用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戴局长快步向前，走到领袖和钟馗像下，庄重地向他们三鞠躬。然后缓缓地踱到他的身后，两只熊掌般的大手按在他的肩头，顺手给他做了几个简单的按摩动作，又抬起来，重重地拍了几下，然后压低了声音但语调深沉有力地说道：
“我要告诉你事实真相，你坐稳喽！”
戴局长的那几下按摩搞坏了气氛，小石因高尚的“仵作”而产生的羞愧刹那间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汹涌澎湃的乡下妇人式的哀怨。因此，他也对“真相”和“坐稳”之间的吊诡意味丝毫没有察觉。他抬起双手，堵住双耳，一度暂停并有断流迹象的泪再次喷涌而出，他的脑袋还左右摇晃，一些细碎的泪水蛋子向两边甩了出去。这是拒绝，他什么也不想听。够了。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间由领袖、钟馗和局长共同控制的警察局办公室。对，迅速离开，不管是监察公务人员的领袖、象征惩恶扬善的钟馗和具体执行惩恶扬善的戴局长，都不是他所感兴趣的了。他们让他厌恶，他认为他这个草民没有义务待在这里，让那些意义产生自鸣得意的意义。对，离开，领袖、钟馗、局长，你们三缺一好了。杨爷不和你们玩！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他完全想像得出被污辱之后的妹妹，当伊从沙发上坐起来，痛哭着穿上为文明而穿的衣服，当伊的意识从蒙汗药的控制中挣脱出来，伊所能做的就是逃离黄家的门——就像此刻，杨小石所能做的就是逃离警察局的门……
 
 
 
—20—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本作者案]：
[1]这一句摘录自歌舞剧《白毛女》——延安鲁艺集体创作，贺敬之、丁毅执笔，年代为1944年。为喜儿的唱词。唱词的故事背景是：喜儿在地主黄世仁家中惨遭蹂躏，逃出黄家时她悲愤地唱道：“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2]下一句唱腔是：“定要逃出这虎狼窝”；但是我在另一个版本中看到，喜儿的唱词精简为：“我要冲出黄家这虎窝！”其实，在传统写作中，这两个版本并无多大的艺术效果上的区别。
[3]关于“惨遭蹂躏”，剧本及喜儿唱词中可见如下注解，“受尽凌辱”、“鞭抽我，锥刺我”、“毒打我”，“害我”。老实说，这种对待女性的方式很野蛮，假如为现代男性所为，我们可以认定他弱智。嗯，我想说的是，喜儿有没有像这篇小说中的小玉一样，遭受过“地主黄”的性侵犯？老实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即便是我，仅仅只提出这一问题，就已经为自己的道德感到失望了。
[4]在这篇小说中，有一个“主任黄“，有一个少女杨，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段污辱与被污辱的事件——法医从科学的角度认为不是事实；但是，少女杨小玉没有被“主任黄” “鞭抽、锥刺、毒打”，这是法医认定的事实：“身体表皮无破损之处”，这可是法医的鉴定结论；另外，有没有其它不在体表留有痕迹的“躁躏”呢？就像现代警方常用的、被称之为“变相刑讯逼供”的，比如，不许睡觉、大量灌水不许上厕所、冬天让她吹空调、用强灯刺其眼睛或者让她站在高凳子上等等等等。这与小说的具体内容无关。
[5]借用《白毛女》中的这一句，仅仅出于修辞的需要。请注意，上一节的结尾我写到，痛苦不堪的杨小石想冲出警察局的门，但我实在不能用自己的语言形象化地予以表述，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一句，它震撼我一直到现在。它显然大于一切描述。另外，我以为，小说中的杨小玉在逃出“主任黄”的家门时，这一句也完全适合。我认为她也有强烈的悲愤。
[6]1945年已杳如黄鹤，所谓“时过境迁”是也。那么我写作这样一个涉嫌雷同乃至抄袭的故事，用心何在呢？向前辈作家致敬吗？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我在迎合、媚悦当代仇富思潮的暗流吗？不可能，嗯，我为人一直很cool，连老婆情人都懒得迎合、媚悦。另外，从来也没人干涉过我的题材选择，选中它，莫非是我掷骰子的结果？
[7]年前，我在中央电视台看到了一出《挑战<白毛女>》。一群爱好文艺的青年女子表演《白毛女》的唱段，然后接受观众和专家的品评和淘汰，直到PK出一个最后的优胜者。其中脍炙人口的《北风吹》和《扎红头绳》两段被选唱的最多。老实说这两段也正是民族艺术的精髓。我也希望自己能像这台晚会上的人们一样以艺术的、超然物外的心情来解读《白毛女》。
[8]据说，在延安上演时，曾有八路军战士枪击黄世仁的扮演者。这传说像是抄袭莎士比亚的典故。以前总觉得好像是贺敬之们编的，但现在我相信它真实不虚。纯朴的观众需要朴素的艺术，反之亦然——他们的关系就像庄子小说《徐无鬼》中的“匠石和郢质”。作为写作者，我从不做这种白日梦。我和我的读者的关系一直微妙而又紧张，就像……嗯，就像阿Q和小D。
[9]喜儿只唱了一遍，但我将其重复了9次，且最后一句没有用掷地有声的惊叹号而是用了省略号，以示想重复多少遍都是可以的……事实上，从小时候第一次看《白毛女》，这一句就一直洪钟大吕般回响在耳际。
[10]我认为有必要告知诸位技术层面的细节，难道我一共写下了九乘九八十一个字吗？没有。有简单的方法：A，在写字板上打下这句话。用五笔；B，按鼠标右键将其涂黑，然后按ctrl+c；C，回车，然后按下ctrl+V；以下以此类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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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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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大道与共工街交界的十字路口很好找到。这里就是人们所说的摩肩接踵、举袂成云挥汗成雨的丰都城的热闹繁华之处吧。这里有时装城，有百货大楼，有小吃摊点，还有书店，老字号的书画店，有米铺，五金杂货店，这里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 ，这里充满着世俗世界的人情暖意，哀愁之色不能兼容——一个穿长衫戴墨镜的中年男子一边拉着二胡一边行乞，只因为他拉的曲调太过忧郁，几乎没人招理他。一个“小资”模样的女青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嘴里嘟哝着“《二泉映月》，难听死了”，二胡男人的忧郁太过势单力孤。只见人群里有人单腿点地大声请安，这是已失却统治权的满族遗老们，但依然保持着响亮的嗓门；有人shake hands，这是西装或中山装朋友，口中不断呐出几个英文单词来，西洋文明就在人们身边；有戴破毡帽的乡下佬，担挑时令的鲜花瓜果一地里叫卖；也有三三两两穿着青葱色上衣黑色裙子的女学生们，蝴蝶般在人群里穿梭，不仔细看，你会觉得伊们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杨小玉……<o:p></o:p>
逃出黄家门的杨小玉，一个被强奸的杨小玉，来到闹市区中没什么不可以理解的。并非如恶毒的黄主任所猜测的，是“为了炒作”，“为了将诬告进行到底”，“为了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从而引爆对政府素来就有的仇恨”。小玉没那么阴险，伊也没有其他政治背景，伊只是一个遭到强暴的黄花闺女。黄家卧室里有一千重见不得阳光见不得人的黑暗，惨遭蹂躏的杨小玉希望到稠人广众之中挣脱黑暗、孤独和恐惧对自己的苦苦相逼，这很正常。嗯，时装百货小吃书画也正是一个从乡下进城的女学生所感兴趣的啊。这里伊熟悉，伊不会有寂寞和孤独，甚至伊还有可能得到救助和希望……<o:p></o:p>
小石盯着妇科门诊部和吴望律师事务所之间的那个墙角，他凝神不动。那正是一个惊恐万状的女孩子最理想的藏身之所。眼睛一湿，一花，他仿佛看见了小玉正蹲在那里，抱着头，颤抖着身子嚎啕大哭。他抬头往二楼看了看，临街的那扇窗开着，人影晃荡着，欢乐而放肆的笑声一阵阵飘到街上来。戴局长说，9月16日晚上，小玉的嚎啕搅扰了楼上人的欢乐，于是他们向伊兜头浇下了一桶污水。但这如火上浇油，小玉的哭声反而更为“雄壮”（戴局长的用词），那家的男主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同上），因为他认为“此女哭声如鸱如枭，殊为不祥”，他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抄着扫帚冲下楼来。但被巡街的“弟兄”（同上；意指“巡警”）发现并制止了。小石还在盯着那个墙角看着，浑身一阵阵地打着寒颤，仿佛一桶接一桶的冰凉污水向他头上泼下来。他暗暗地握着拳头，再一次抬头看二楼，他希望有那么一个穿着拖鞋抄着条帚的男子此刻再次冲下楼来……<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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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刚才，想冲出警察局的门的小石并未如愿。他一低头，一甩臂，刚刚做出个“冲”的姿势，戴局长壮硕的身躯就以迅雷不急掩耳盗铃之势堵在他的前面，使他仿佛“冲”上了一堵血肉之墙。但他还是要冲，他情绪太过激烈，但戴局长也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两人像相扑一般角上了，但是没有相持几秒钟，小石就被推到椅子上去了。一旦被戴局长的双手按住双肩，小石就再也休想挣得脱来。相扑论的可是个头和体积啊……<o:p></o:p>
戴局长进述的事实真相，令杨小石大吃一惊，那就是，戴局长也认定，小玉确实被黄主任强奸了！“俗话说‘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可是，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会用伊的身子套什么呢？”戴局长幽幽地说道，“一边厢是涉世未深的16岁少女，一边厢是40岁老奸巨滑的政客，一边厢是身体还没发育浑全的黄花闺女，一边厢是已把女下属、女明星、女主持人、女学生、女服务员、女桑拿妹、女发廊妹、女保姆玩了百八十个的老枪，你想想啊，谁会诬告谁呢？！”话到这里，戴局长义愤填膺了，他浓眉紧锁，喷着唾沫星子，拳头在桌子上一下下地捶着，他鼓励小石去告他，“告他狗日的，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又俯过身，压低声音说道，“他还有经济问题呢。我全力支持你告他狗日的！”从古至今，或许还要至未来，中国人的告状有一条艰难但却极有特色的路子，那就是告县里，告省里，告中央刑部，最后敲登闻鼓告御状，只要你有胆子走到这一步，那再大的冤案都能得到平反，戴局长清晰地为小石划出了告状的蓝图。他只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在丰都城，谁拿他（指黄主任）都没办法”。他的论调越来越危险，不大像出自政治人物之口，但他或许以为不如此则不能给这个有点孱头的青年人以最大的鼓励，他说，“纸老虎罢了！怕他干鸟？！我甚至都想学广东政坛那帮哥们，雇凶手杀了他呢！”<o:p></o:p>
这当然就是事实真相。其实，自从读了秀才的信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确定不疑。嗯，这样讲有点大言不惭。我们知道，在“仵作”背诵鉴定结论之后，杨小石也曾对妹妹的诚信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呢。但这可以忽略不计，那只是他个人心底的一闪念罢了。而现在呢，我们可以断定，小玉被黄主任强奸就是他心中的唯一的真实！现在，且中断一下叙述，插入强奸案C版即秀才的版本，秀才在代写的信中虚构了自己关于强奸过程的想像，他写道，“那厮（指黄主任；作者案）张开双臂，如鹰隼之博雏鸡。小玉哀泣曰：‘君勿迫来！苟且之事，妾断不能从！’那厮岂有怜香惜玉之情，人伦纲常之义，拳击小玉胸部，致其仆。遂逞其兽行……”信中所描述的，与事实相去较远，但也不失为具有普遍特征的传统强奸。它与真正的事实只具有一点相同之处，即强奸是不容辩驳的事实。另外，它强调了小玉的道德坚贞和黄的野蛮粗暴，具有别样的文字的力量感，虽然它使用的是已被鲁迅们扫进垃圾堆里的文言文……<o:p></o:p>
自然，小石再次沉浸在悲愤之中。他如同极具职业素养的挽歌郎，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哭声透碧宵。在换气的间歇处，戴局长偶尔会加一句领导指示式的语句，“节哀。请将悲愤化为力量，用在告状上。”或者，“哭没用。上告才是硬道理。”<o:p></o:p>
戴局长谈到的事实真相，除了他个人的“发自正义、良知的一个老警察的判断”之外，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细节来支持。比如，在小玉的自我陈述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伊曾拉开窗帘，看见对面阳台上有一位太太，并曾向伊呼救。但伊却没有理会，转身进去屋了。——这是距离案发时间最近的一个目击者，伊是一个多事的人，虽然伊未必明白发生了何事，虽然伊不愿意看到所看到的，但伊相对客观地记录下来的文字，却可以证明黄主任所谓双方未曾性接触的供述为彻头彻尾的谎言；如果将这一段文字从另一角度加以解读，那完全可以证明黄主任曾经强奸过小玉。戴局长神秘地拿出一封群众来信让小石阅读。只见信中写道：“……9月16日下午，我在阳台读《漱玉词》，忽然隔壁黄宅一楼的窗帘被一女子拉开。但见这女子衣衫不整，十分下流，伊还拍打玻璃想引起我的注意。正在此时，一个企鹅似的赤条条的男子冲上来从后面抱住了伊，双手反扣在伊的胸脯上，两人身体抽动起来。这是后攻势，我看得懂，但是厌恶心思却焰腾腾升起，《漱玉词》的美妙被他们无耻的行径破坏殆尽，于是拂袖回房。……越想越气。我夫君在前线为党国杀敌，我对孤独并不抱怨。但是黄宅很过分，那里经常传出淫声浪叫，搅扰得四邻不安。今日可谓变本加厉，性生活的丑剧上演到我的眼皮子底下了。……我恳请警察以妨害风化罪……”<o:p></o:p>
小石完全看得懂这封署名“没眼睇”的群众来信，它有力地证明了……可怜的妹妹！然后，他含泪向戴局长道谢，因为，为了搜集于小玉有利的证据，戴局长曾经秘密地拜访过这位“没眼睇”，但伊矢口否认是这封信的作者……戴局长尽力了。<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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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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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让小石在小旅馆睡上一宿，让他养精蓄锐，然后斗志昂扬地走向丰都县西西里别墅区黄主任的白虎堂。那里罪恶滔天，虽然那里一只大手可以遮住整个丰都的天空。但是，小石现在并非孤身奋战，他有戴局长暗地里支持，他有戴局长告知的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他有对妹妹的爱，他还有男子汉的尊严……哦，也许吧。<o:p></o:p>
他在小旅馆的床上睡上一会。<o:p></o:p>
他将脸埋在枕头里哭上一会。<o:p></o:p>
他在小旅馆……<o:p></o:p>
他将脸埋在……<o:p></o:p>
一直到天明。<o:p></o:p>
就让他再哭最后一晚吧。从明天开始，本作者将不再记录他任何一滴眼泪，管它包含着什么情感。<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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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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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别墅区是丰都城最为高尚的住宅区。它的富丽堂皇和美轮美奂在此不作描述，有兴趣的读者请找一些所谓高尚住宅地产的广告来读即能获得印象。当然，最主要的是，在我看来，它在建筑和艺术两方面都不具有任何价值，与美无关。相反，它还有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做作味道。我的小说之眼拒绝看它。嗯，总之，它富丽堂皇和美轮美奂，小石这样的“小户人家”子弟面对它，产生一丝或许多畏怯之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远望着它徘徊不已，只恨昨夜辗转反侧，致使压在枕下的长衫不够平整。——质地的粗糙暂且放在一边。<o:p></o:p>
别墅有三个大门。他已经试过两个了，但是他没有住户的邀请证明，也说不出想拜访的人的具体名字，更说不出那人宅邸的具体编号，因此都被门口的保安礼貌而又强硬地拒绝入内。只剩下一个了，他不能马虎大意。<o:p></o:p>
进出别墅区的倒也并非全是有车一族或者衣衫华贵者，也有拎着菜篮子的小保姆或是老妈子，也有换煤气的，送矿泉水的，收垃圾的，但是，小石一点也不像他们。这些短衫党同样流露出对富丽堂皇的畏怯，但是安于自己的社会地位又让他们的进出有一分坦然。小石做不到，假如他脱掉长衫……<o:p></o:p>
有一个保安对小石较为友好，但似乎也更为警觉。他曾试探小石是否想拜访一位姓黄的先生，但是小石“警觉”地一口否认。他的警觉太小儿科，叫人家一眼看破。保安似乎眼里掠过一丝惊慌，然后就说自己下班了，然后走进别墅里边就再也没有出来。<o:p></o:p>
现在，焦躁如蚂蚁寻找着瓶子缝隙的小石才回过味来。那个保安！……啊！按照戴局长的情报，这个保安应当就是那个保安——关于强奸案的第二个证人。9月16日黄昏，当小玉嚎啕着逃出黄家的门时，这个保安正好在黄宅附近巡逻，他赶忙追了上去，这时，黄宅的门再次打开了，腆着将军肚的黄主任只穿着大裤头走了出来。保安有点诧异，只好快步走上台阶。黄主任向他点了点头，然后扭过头去看跌跌撞撞向前跑着的杨小玉。黄主任，嗯，他笑吟吟地对保安说道，“乳房小了点，但味道相当不错哟！”说着还将双手伸了出去，在空中做着抓捏的动作。保安只好陪着干笑了两声。小石心痛得紧，他，喂，打住，不许掉眼泪！他定了定神，从大树后探出头来，想看看第三个大门换岗的保安是不是刚才那个。但是，不是。<o:p></o:p>
小石并没有失望太多，因为，戴局长为保安做了口供，已做了证据保全。当然，第二天，这个保安就再次来到警察局，要求对第一份口供进行修正，他说昨天喝多了，全是瞎说，做了伪证令他的良心倍受折磨……但是戴局长并没有应他的要求撕毁第一份口供。<o:p></o:p>
马路上一辆自行车缓缓驶来。又一个送矿泉水的！一个乡下老头模样的，脸黑皮糙，穿着米黄色的坎肩，背上像靶子似的画着一个圆圈，当间写着一个“水”字。就像清朝兵的背上写着的“兵”或“勇”一样。他的自行车后座起码驮了有8个大瓶矿泉水，老头嘴巴一直半张着，下巴轻微抖动着，看得出他的驾驭能力有点问题。小石眼睛不禁一亮。正在此时，如有神助，从西西里别墅冲出一辆老式别克，保安敬礼的动作还没有完成，老别克已迅速转弯，跃过小石的掩体——那棵棕榈树，风驰电掣地朝着送水老头直冲过去！<o:p></o:p>
送水老头绝非等闲之辈，他应当也是在马路上车流里混了很多年的，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右腿，跃过自行车大梁，同时左脚离蹬，向左侧轻轻一跃，身体就如同燕子般落在了地上。恰到好处，几乎就在同时，老别克的黑影子从他身边一晃而过。本来嘛，眼睛发亮的杨小石只有在一边赞叹的份，但是，也许是某种奇怪的空气力学原因吧，就在老别克已经消失在路的另一处拐角的时候，送水老头的自行车的屁股却缓缓地向右侧倾斜下去。老头腾出右手去扶后座的水瓶，但是车前轮却跷了起来……很危险的一幕正在发生。——不用细细描述了，我在街头见过同样的事发生在一个小伙子身上，水瓶散开，一个破了，水开始流；五个像碌碌一样在倾斜的马路上滚动着。我们这些街头的行人看得乐不可支。但是送水小伙子却抱着留在怀里的两个大瓶哭了起来……<o:p></o:p>
送水老头应当感谢杨小石援手相助，但是他没有。他掏出烟卷来抽，也没有给小石敬上一支。他喘着气，气顺之后，平淡地说道，“没有白吃的午餐；学雷锋都是有目的的。直说吧，想叫我做什么？”<o:p></o:p>
很简单，小石想换上他的“水”字号衣，推着他的自行车，他想扮成送水工进入西西里。作为回报，一、小石将负责把8瓶水全部送到订户家中。二、小石将自己的长衫抵押给老头。但是老头认为太便宜小石了，他索要10块银元做抵押，最后以5块银元成交。小石千恩万谢。老头到底好心肠，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提醒他道，“这里的保安厉害着呢，没一个能得手的。不是小看你，看你也不像个把势。你要是栽了，我就给警察说你把我打昏抢了车子的。你可甭不仗义。”<o:p></o:p>
小石没听懂。但还是再次感谢他。<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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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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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像个特务，在迷宫似的西西里东闯西撞。当然，由于身着号衣，他还是表现得从容了许多。他是个实诚的青年人，他将7瓶水送到了订户家中。众所周知，他别有用心，于是，遇到那种警觉性不高的老头老太太，他就打听黄主任的住处。现在，他推着自行车探头探脑，他在寻找着76号别墅。<o:p></o:p>
一个中年妇人赤脚在鹅卵石小径上走来走去。他感觉会硌得慌，但妇人神情安详，很享受的样子；妇人身着黑色灯芯绒旗袍，身材丰满，颇有线条；妇人戴着金丝边眼镜，镜腿上拴着两条细细的链子挂在耳际，链子随着走动在轻轻晃动。杨小石怔怔地盯着伊瞧。嗯，吸引他目光的，既不是妇人别致的健身，也不是妇人有线条的身材，他怔怔地看着的，是伊的金丝边眼镜。他的心跳随着镜腿上的链子晃动着，可是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了，链子的晃动越来越跟不上节奏了，它的晃动太过安详。<o:p></o:p>
伊应当就是张二婶。第三个证人。据保安的第一份证词说：他始终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陪着穿裤衩的黄主任站在76号门前干笑，同时目送着小玉向东大门跑去。就在这条鹅卵石小径上，慌不择路的小玉撞在了闭目享受足部健身的张二婶的大屁股上了。俗话说：二婶发火，非同小可。虽然小玉已经倒地，但伊并没有因此而息怒，只见伊俯下身，结结实实地给了小玉一个大耳光，同时以略带方言味道的普通话骂道，“丢你老母！赶着投胎吗？！”一心想为小玉申冤的戴局长立即对张二婶询问，张二婶承认小玉曾经撞在伊身上并倒地，倒矢口否认伊曾掌掴乃至詈骂小玉，相反，伊还很有修养地俯下身去扶小玉，并以长辈半嗔半疼的语言说道，“唉哟，你个疯丫头，跑什么嘛！”但伊的手还未曾碰触到小玉，小玉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又向东大门跑了。“年轻人没礼貌，我不怪伊。”张二婶幽幽地说道。至于小玉有没有一路嚎啕，伊则表示，“抱歉，没有留意。”——要伊为小玉作证，无异与虎谋皮。<o:p></o:p>
杨小石左肩上扛着一桶矿泉水，凝身不动如雕塑般盯着健身的张二婶看。他……打住，我都懒得记录他的眼泪了。可是，现在的他有点愤怒，也因此有了勇气，他用右手背抹了一下眼眶，意志坚定地向旁边的76号黄宅走去。<o:p></o:p>
送水老头说的没错，西西里的保安不但敬业，而且业务能力相当精熟，据我看，他们都可以破格吸纳进警察队伍，以取代那些不称职的、混饭吃的铁饭碗警察。这是题外话。且说肩扛矿泉水的小石刚要踏上黄宅的台阶，只见从其右侧前方的冬青树绿化带上跃过来一个保安，快步向他冲来。其实就在小石到处打听黄宅位置的时候，一旁的保安就盯上他了。那保安悄悄以步话机叫来两个帮手，三人若离若即地跟踪着他，他盯着张二婶看的那三分钟里，三名保安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人点了点头，然后散开对他形成包抄之势。且说小石看到突然跳出一个保安，他下意识地转身要逃，可是这时，另两个保安也已包抄到位。小石做垂死挣扎，他将矿泉水瓶向离他最近的两个保安掷去，一个保安伸出手掌接了水瓶，把它轻放在地。小石困兽犹斗，奋力朝黄宅的大门扑过去。他，成功地抓住了紫檀木大门上镶嵌的镀金门把手了！保安没有任何迟疑，一拥而上，一个拽腿，一个抱腰，一个抢到最前方，掐住了他的脖子，保安还意气风发地大呼小叫，“抓刺客！”小石则理直气壮地予以反驳，“我不是刺客！”<o:p></o:p>
黄宅的门（未被小石抓着的那半边）打开了条缝隙，一个油头粉面的大眼睛女子探出头来。掐小石脖子的保安即向伊报告，“拿获刺客一名！”小石再次反驳，“不是……”女子缩回头去，有倾，一个比那女子脑袋大过一倍的男头探了出来，保安再次报告，小石依例反驳。那男子看到小石已被拿获得结实，索性将门大开，全身站了出来。“让他讲话！”男子威严地命令到。掐脖子的保安于是将手松开，紧紧扣在小石的膀子上。<o:p></o:p>
小石叫道，“要见黄主任！”男子问,“你哪根葱？”小石好汉般应道，“杨小石！”男子说，“不认识！”小石有点吃瘪，音量小了点，“我是杨小玉的哥哥！”男子有点困惑，但女人的名字似乎足以消除他心中的对抗情绪，他若有所思，喃喃自语，“杨小玉？！”小石彻底没了底气，断断续续地嘀咕道：“石碣镇……杨伯劳……”男子这才恍然大悟，头一仰，微笑着说道，“啊，石碣镇老乡啊。进来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o:p></o:p>
听到了邀请，小石一直紧抓门把的手就松开了。但保安并不大意，抱腰的松开手来，和掐脖的那位一起将小石的双手反剪到背后，并让小石手背相对，两根大拇指紧贴在一起。这时拽腿的也松开手来，他很内行地用左膝盖顶在小石的腿洼处，使他动弹不得。然后伸张自家右腿，解开并抽出右脚皮鞋的鞋带，又将这条鞋带紧紧绑在小石的两个大拇指之上。完事之后，三名保安才拖起死狗般贴在地上的小石，簇拥着他走进黄家大门。<o:p></o:p>
黄宅的客厅，唔，很大，沿着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向右走约七步，有一级乳黄色的台阶，上去，就是铺着黑色大理石地砖的饭厅。一个长条的仿明朝餐桌上，已摆满了鸡、鸭、鱼、肉四种荤，青、绿、黄、白四样蔬，另有汤一盆。香味满室。小石来的正是时候，赶上了用膳时辰。保安将小石按在客位上了——碗筷都已为他备好。黄主任自然坐主位，油头粉面的坐在其右侧。黄主任果然有领导风范，只见他略一扫描，就看出其中一位保安的皮鞋没了鞋带，他轻轻说道，“领多一双皮鞋！”保安脚后跟相碰，身子一挺，向他敬礼以示感谢。他挥了挥手，三个保安鱼贯而退。<o:p></o:p>
小石大义凛然，并不正眼瞧黄主任。在左侧墙壁上，挂着一幅足有半张餐桌大小的国画，是齐黑石的作品。画的是一个昂首长啸的白色吊睛大虫。虎很威严，更兼画得形象，叫人背起冷风。虎牙上还挂着一条滴着血的肉丝，天知道是从人腿上还是兽腿上撕下来的。小石知道，黄主任的堂号就叫“白虎堂”。虎的两侧还挂着一幅对联，上联是：“我是凡人不是虎”，下联却是空白的。看到小石侧目仰视白虎，黄主任清了清嗓子说道，“一直没得到满意的下联。小石有雅兴否？”小石哪里会有雅兴，他恶狠狠地说道，“你不是虎谁是虎？！”黄主任皱起眉头，嘴里轻轻重复了一遍“你不是虎谁是虎”，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不好。一联中有了三个‘虎’字，就质白了。”<o:p></o:p>
粉头在小石的嘴下放了一个玻璃茶杯，又从黄主任那里拿过茅台酒瓶，给他倒了个二两五左右。小石毫不客气，他需要酒来壮胆，于是就俯下头，用牙咬住杯子，再昂起头，大喝了一口。——他的双手还反绑在背后呢。看到小石又谈对联，又喝酒，那粉头可能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就对黄主任说道，“减肥，不想吃了。我去吴妈家打麻将。”黄主任点头首肯。那女子旋风般离席，旋风般从沙发上抄起挎包，又旋风般卷向门外去。<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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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主任不怒自威。他脑袋大，眉毛粗，嘴唇厚，耳轮阔，皮肤白，鼻梁直。敞怀穿着越绸休闲上衣，囤积着酒肉和人生阅历、政治智慧的肚子骄傲地鼓着，更添大将风度。倘若他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吱声？他将头往椅背上轻轻一靠，略带伤感地说道，“找到小玉了？”接着就温婉地对小石提出了批评，“现今当务之急是寻找小玉！你倒好，返乡之后东游西逛。不唯不帮父母的手，还去什么奶奶庙找野姑子。也不怕失了身份。到城里也有三天了吧，你行走的路线，加起来也有125华里了吧。你到底意欲何为呢？”这一番说教，登时令小石惭愧地把头深深地低下。他顺势又大喝了一口酒。<o:p></o:p>
黄主任话头一转，又宽慰他。当然依然围绕着小玉，嗯，主要是围绕着外界传得纷纷扬扬的小玉的下落问题，“令妹去作白毛女，这不大可能。山里有几个小煤窑，死了几个人，警察局、安全生产局、县府隔三岔五就要去检查一遍，快把深山踏成闹市了，到那里能做白毛女吗？如果伊真的去了，那我只能说太不明智，完全不像个读过书的样子。你想啊，那些矿工个个饿得像虎像狼，见到母猪都是双眼皮的，令妹孤身一人，狼多肉少，惨象可想而知；也不大可能投水而死，蟥河上建有七八个水库大坝，死尸都能发现；我猜，最有可能是去南方打工去了。这几乎是个时代特征。在内地犯了事的，受了委屈的，混不下去的，一把火点了房子，就像烧掉了所有的过去，嗯，不是上水泊梁山，而是去了南方。不出几年，混成个人样衣锦还乡，谁还敢小瞧了你？！”黄主任用食指点着桌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相信我，不出几年，一个珠光宝气的令妹一定回到咱这个鸟不拉屎的、经济和文化双重落后的穷地方！”<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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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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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让小石开口说话，还必须以悲愤的表情和铿锵有力的语调。说什么都行，但最为关键的是这一句：<o:p></o:p>
“你强奸了我妹妹！”<o:p></o:p>
他完全进入角色了，他声情并茂声色俱厉。<o:p></o:p>
而黄主任却岿然不动。小石这种口吻，在他看来叫色厉内荏，徒逞一时之快，却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效果，素来为黄主任所反对。“讲话嘛，”黄主任在一次对中下层干部的进话中说道，“要惜字如金，要一口唾沫砸一个坑；要心气平和。俗话说的好：有理不在声高，无志空活百岁。”黄主任言行一致，律人首先律己。<o:p></o:p>
他微微点了点头。——点头并非承认小石的指控为事实，千万别误会，点头只是表明他是一个认真的倾听者。<o:p></o:p>
他和缓地说道，“要讲证据嘛！”<o:p></o:p>
“没有证据——吗？！”小石朗声反击道。但是，在“吗”字出口之前和出口之后，他的腔调很突兀地从嘹亮的军歌转变为呢喃的梦呓。因为他突然想到，戴局长曾苦口婆心地说过，他提供的那些所谓证据，目前还“见不得光”。在见到拥有铡刀的黑脸包青天之后，这些证据才能变成一个艳光四射的公主，否则只能永远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青蛙。<o:p></o:p>
黄主任笑了，“有证据啊。”依旧和风细雨，说完了，喝酒吃菜，用餐巾纸抹嘴，动作细腻，仿佛想留给小石充足的举证的时间。到此时为止，他都拿捏得很好。也许是小石嗫嚅太久，也许是第二口酒呛了他一下，接下来的一句就有点大失水准，“小玉都找不到了嘛，我强奸谁了？！”<o:p></o:p>
这话也说的不合时宜。小石正因为拿不出证据而语塞，而气短，他却来了句带点流氓无赖味道的话激怒小石，其后果可想而知。果不其然，只见小石费劲地从椅子一跃而起，丧失理智般吼叫道，“你杀人灭口了！”<o:p></o:p>
强奸嫌疑人黄主任愣了一下，举到嘴边的杯子（他用精致的白酒小杯；玻璃的，高脚）停顿了。但他还是很快平和，伸出手掌，向下压了两下，这是一个包含着“稍安勿躁”和“请坐下”双重含义的手势。小石于是用脚勾住椅子腿，往自己屁股下拉了拉，顺势坐下了。<o:p></o:p>
强奸、杀人双料嫌疑人黄主任话中带点 fen量了,“9月16日晚6时许，完事之后，令妹离开寒舍。我想，大门有出入登记嘛；之后，伊去轩辕大道和共工街交界的十字路口，准确地说是在妇科门诊部和吴望律师事务所之间的那个墙角里，令妹在那里开始自我炒作，希图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围观的群众也不少嘛；之后是警察局，再之后是调查取证阶段，一直有警方陪同；后来伊要回家，警方甚至一直送伊到长途汽车站。我要杀人灭口，试问如何有机会下手？！——小石杨先生，讲话是要有证据地。记住，你现在欠我两个证据！”<o:p></o:p>
杨小石真的欠黄主任两个证据吗？<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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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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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令人窒息。必须有一个打破沉默的话题。而两个男人在一起，最自然的话题当然就是女人。白虎堂主问道，“小石兄玩过女人吗？”小石的脸腾地一下红成了猴腚。堂主哈哈大笑。这一脸红，充分暴露了小石童男子的羞愧。他以那种特别方式喝酒，以求掩饰。<o:p></o:p>
很难得，一直严阵危坐的堂主情绪高涨起来，他咧开厚唇大笑。连喝三杯，又咯吱吱嘴角冒油地咬了一通鸭子肉。对面小石咽了口唾沫。堂主用餐巾纸抹嘴，“喂，小石，别光喝啊。说说看，你起码泡过妞吧。呵呵……”<o:p></o:p>
小石一言不发。不知是由于真的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拿得出手的经历呢，还是被小说所赋予的沉重使命所压迫，他一言不发。<o:p></o:p>
“你可是在大城市读书的，说来听听嘛。”堂主似乎有点小地方人的艳羡，他似乎表现出对大城市强烈的好奇，但是，请留意他的嘴角眼角，那里分明写着一丝小地方的大人物的很正常的傲然。那意思仿佛在说，“老子什么鸟没玩过，你有什么能让我吃惊的？！”<o:p></o:p>
堂主叹了一口气，他很满意，“我们赶上了好时代啊，”“我们”两字咬得很重，手指还像梭子一样在他和小石之间往来了几下，“满清灭亡，旧社会来临。社会进步了，别的咱不管，单就女人的衣着来说吧，唉哟哟，啧啧啧，在我留辫子那年头，女人裹得严严实实的，也不怕生蛆啊！呵呵。旗袍？满族女人穿的那叫什嘛玩意啊。我们汉人给它娘的改良以后你再看看，腰是腰臀是臀。东方女性的美被表现得纤毫毕现啊。我敢断言，旗袍的生命力会和中国女人、不、和中国人种一样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Oh Yeah!不管是上班还是下班，我都叫司机车开得慢一些，我就爱看那些穿改良旗袍的女人走路，啊呀，一扭一扭的。有时候想，还不如不当这个芝麻小官，就做一个平头百姓，对，就做一个作家艺术家，那老子就大大方方地跟在那些旗袍后边走啊走，一直走到眼前没有了路。让我的两眼就像两粒酒精棉球，沿着伊们光滑的、白格生生的腿子一路往上擦过去……”<o:p></o:p>
腿子<o:p></o:p>
臀<o:p></o:p>
腰<o:p></o:p>
脚踝<o:p></o:p>
脖子<o:p></o:p>
胳肢窝<o:p></o:p>
舌头<o:p></o:p>
年纪<o:p></o:p>
经验<o:p></o:p>
……<o:p></o:p>
这就是堂主的女人经。看得出，他的“酒精棉”擦得不讲究什么身体顺序，可能是喝多了吧。另外，凡他“擦”过的部位都结合自己的实战经验做了详尽的评价。恕本人不能一一实录。堂主满嘴、也许满脑子都是少儿不宜的花花玩意，他有言论自由，但是诲淫诲盗的罪责一般总要落在记录者身上。<o:p></o:p>
黄堂主可谓满嘴喷粪，童男子杨小石应当有什么表情什么举动呢？读者不难看出，我任由堂主独白其“女人经”只是为了表现他道德沦丧品质低劣，那么，为了加强表现的力量，我应当着力描写杨小石听闻这些奇技淫巧的痛苦乃至厌恶才对，这样，一来可以表现小石的纯洁和正义，二来可以从反面衬托黄主任的无耻和堕落。这样的文学技巧我的前辈一直在使用着……<o:p></o:p>
但是，小石在琢磨着女人身体的另一个部位呢。有好几次，他都想打断黄堂主的滔滔言说，讲出那个部位的名称来……<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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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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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直的好青年杨小石终于忍不住讲出来了：<o:p></o:p>
“你怎么不谈胸？你不是很喜欢做抓‘馒头’的动作吗？”<o:p></o:p>
小石的双手还被绑在身后，他扯了两下，仿佛想腾出手来，做一下戴局长曾当着他的面所做过的、也就是保安在第一份口供中所描述的内容：黄主任曾望着嚎啕而去的小玉的背影，下流地伸出双手，做出抓捏乳房的动作。但他现在有点庆幸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因为，他实在做不出那个下流动作。他甚至说不出“乳房”或“奶子”这两个字，只能折中以“馒头”来替代。他现在低下了头，他有点愧疚，不是为了“馒头”，而是因为他出卖了戴局长。人家千叮咛万嘱咐：泄露司法“机密”给他，只因良心不能容忍恶人逍遥法外。但他使用这些“机密武器”，必须等到能摁得住黄主任的人物出现，否则只能适得其反。而他居然如此沉不住气，还没见到兔子呢，就有点把鹰和狗全撒出去的意思。于是他又咬住杯子喝酒，头上一阵眩晕袭来，这让他暂时忘记了出卖别人的羞耻感，他勇敢地抬起头来，以喷火的眼逼视着白虎堂堂主。<o:p></o:p>
堂主刚才在啃鸡大腿。听到“抓馒头”三个字，啃啮停止了，嘴张着，上牙缝里夹着的一条鸡肉丝在轻轻摇晃。他微微颔首，将鸡大腿往桌上一扔，不言不语地起身走到小石面前，很突然地，黄堂主伸出两手，在小石的胸前做了几下“抓馒头”的动作。小石面红耳赤，挣扎着躲避，但黄堂主抓过鸡腿的油腻腻的手并没挨着他。“‘抓馒头’，”黄堂主表情严肃，“你说的是这个动作吗？”不等小石回答，他抬起左腿，脚踩在小石的椅子面上，然后侧身，与齐黑石的白虎相对，眼空无物，喃喃自语道，“总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话音轻柔，但显然包蕴雷霆。小石大气也不敢出。此时黄堂主伸出舌头，将上牙缝里的鸡肉丝卷进嘴里，狠狠地嚼了几下。很突然地，从小石椅子上撤下大脚，蹬蹬蹬走回自己座位上坐下。注视着小石，呵呵地笑了起来。<o:p></o:p>
“几个小蟊贼，其奈我何？！”<o:p></o:p>
“你，你卑鄙，你无耻，你……”<o:p></o:p>
但是黄堂主的手指像刀片那样在空中一挥，小石的斥责就戛然而止。但他毕竟意犹未尽，嘴唇哆嗦着，构思着语句稍稍温和一点的说辞。堂主这一回不耐烦了，他蹦蹦跳跳地来到小石跟前，一言不发，双手就往小石的衣兜裤袋等容易藏着夹带的部位抄下去。小石自然扭着身子拼命躲闪，堂主不高兴地解释道，“我的手擦过了！”又说，“藏什么东西了？有间谍录音吗？哈，跟我玩这套可不行。”他很满意，什么也没有，于是又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座位上。他咳嗽了一声，“看来要转入正题了。”以右手食指指天，又指地，“天知地知，出我嘴，入你耳，说过就算，甭想拿到呈堂证供。嘿嘿。”<o:p></o:p>
小石有点紧张，难道，他要当着我的面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了吗？好，只要他承认了，即便是没有录音，我也要为了妹妹一直告下去，直到天灵灵地灵灵……<o:p></o:p>
但是黄堂主扑哧一声乐了，乐过之后，敛容正色；谁知道又乐了，这次笑得更长，表情也更为丰富，居然还拿双手捂着脸，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态。小石横眉立目，静等他笑完。黄堂主以一个黄色笑话开场，“突然想起自己的一件逸事，说来活跃一下会场气氛：上次睡一个初中女生。那丫头闭着眼，嘴里不断地喊着‘春！春！春！’我大惑不解，问伊何意？伊解释说，男人都喜欢女人‘叫春’嘛。哈哈……”不等小石插嘴，语调一转，恶声恶气地说道，“言归正传：你妹妹就不识抬举的多。不上点手段，伊如何能就范？！”<o:p></o:p>
小石怒吼道，“禽兽！”他不能拍桌子，只能跺脚以替代肢体所要表达的愤怒。<o:p></o:p>
但堂主并不怪他，他脸上的谑浪之色收敛了不少，并非因为小石的怒吼，而是因为他接下来要谈论的内容，“女人穿旗袍是好的，我已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不想再改变了。这是谈美，下面我们谈性。你必须注意到一个现实问题，就是社会道德的沦丧。不要说我，就是这小区里的保安，你知道他们搞过多少女人吗？啧啧，小伙子长得也气派，再加上有点钱，那些好吃懒做的女人一勾就上手啊。而那些有钱又有闲的女人，哪个不想勾一个身体倍棒的保安呢？！记住，这种互勾，光凭钱是不行地。性观念是开放了，但也不能赤裸裸地互相用钱砸，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而男女交往毕竟不是人肉买卖嘛。嗯，我们且谈勾女人吧。我们这些圈里人士都知道，大、中学才是富矿。这里的女学生不用裹脚了，也不要包办婚姻了，但是道德感也日益松弛。伊们对情，或者坦白说是对性有较之以往更为强烈的好奇，由于社会的进步，伊们不再借助道德的、社会的力量来帮助自己压抑好奇，相反，伊们有了好奇就要满足。而任何时候，满足好奇都要有物质成本，它简单不得。而伊们所面对的社会物欲横流，人见人爱的享乐主义和伊们相对贫寒的物质条件构成一对尖锐的矛盾，于是伊们就巧妙地利用身体本钱，以体面的方式，和我们雄厚的财力物力一拍即合。只要伊们一次满足了，从此就鱼入大海，畅游止了。嗯，你是个童男子，理解起来可能费解，你不妨请教一下令妹。接着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不能没有第三次；有了第一个性伴侣就无所谓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从此就来者不拒。我们男子所为，不过是可怜地沦为伊们的工具而已，还得担着道德的法律的干系。嗯。千万不要把这些女性等同出卖肉体的那类，比如石碣镇的野姑子——你上了伊否？呵呵，可怜的童男子——而是解放了的妇女主动寻求本能附著在自己肉体中的快感。社会学家早就预言了嘛，中国文化从此成为快感文化。女学生们就是文化先锋。我们的警方和社会管理机构做过社会调查，学校周边的出租屋、钟点房活跃着雨后春笋般的青年女子，在校园里的小树林、植被茂密的公园、废弃的城墙根，每当清晨，辛勤的环卫人员会扫到上百只为男女激情而牺牲掉的、嗯、套子。肯定还有不用套子的，那只是安全意识不强，或欲火焚身仓促行事，并不是想效法叔梁纥与颜征在那震撼千古的野合，好为我们这个缺乏大师的时代再生一个孔夫子。嗯，快感嘛就是快感，不必从理论的高度去把握。我说到哪儿了？对，男女的事嘛，既没有危害国家，又没有污染环境，别人操什么闲心？！我说的就是你，我与令妹的事，你掺合个甚？！没见过你这等意气风发的电灯泡！强奸，嗯，你好像对这个问题挺有兴趣的嘛。首先，我得表明态度，强奸不单纯是快感问题，它还涉嫌犯罪。其次，呵呵，老实说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男人的进攻性是要强一些嘛。而女人嘛，大多是半推半就，样子总要做一点的嘛。之后只要能得到利益补偿，谁还会告状呢？令妹的事呢，伊心太急了，我还没提出经济补偿的问题伊就寻死觅活了……”<o:p></o:p>
黄堂主大肆污蔑女性，这让受过新式文明教育的小石痛心疾首。这种官僚，不但自己道德败坏，还把女性也塑造成道德败坏者。小石激愤地朗诵道，“啊，惨象已使我不忍目睹，流言更使我耳不忍闻！”<o:p></o:p>
黄堂主皱了皱眉，说，“这个作家我知道。堕落文人嘛。不要读他的书，此人心态不正，人格偏激，有反社会倾向。中了他的毒在社会上混是要吃亏地。”<o:p></o:p>
小石不禁流下了眼泪。嗯，他想起了昨天下午在学校门前的那温馨浪漫的一幕。那三个女学生，会是黄堂主所说的道德败坏的新式女生吗？不可能！伊们就像他的妹妹，他的妹妹也正像伊们。昨天，他还在为自己的出格举动而惶恐不安呢，他向来与女生说话都会脸红，但昨天居然在大街上拦住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他担心人家会在内心里千百遍地嗤笑他孟浪或做作。但现在他不再惶恐，他相信自己所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是一个受害者的哥哥对所有涉世不深的少女发自肺腑的忠告。他没什么可羞的，相反，他感到自豪。因为，他做了一次尽心尽责的麦田里的守望者。<o:p></o:p>
黄堂主敲了敲餐桌，以商量的口气问道，“我们共同学习一下关于强奸案的司法解释如何？”不等小石同意，他就自顾自地讲开了。当然，小石不会反对。他要为妹妹讨说法，司法解释是绕不过去的问题。如果使用得当，那还将会是有力的武器。<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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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奸，亦称强奸妇女，是指违背妇女意志，使用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行与妇女发生性交，或者与不满14周岁的幼女发生性交的行为。强奸是一种严重侵犯人身权利的犯罪，这种犯罪不仅侵害妇女的身心健康、人格和名誉，而且往往造成伤害或杀人的严重后果。<o:p></o:p>
强奸在客观方面表现为：行为人与妇女发生了性行为，并且这种性交行为是在违背妇女意志的情况下进行的。首先，“妇女意志”的问题我们暂且搁置再议。因为，中国男子都无意志可言，何况妇女？这是一本糊涂账，不好说；其次，强奸的本质特征是违背妇女意志与使用强制手段的统一。所谓强制手段是：一、“暴力手段”。是指直接对妇女采用殴打、捆绑、卡脖子、按倒等危害人身安全或者人身自由使妇女不能抵抗的手段。二、“胁迫手段”。是指对被害妇女威胁、恫吓，达到精神上的强制的手段。三、“其他手段”。是指用暴力、胁迫以外的手段使妇女无法抵抗。例如：利用妇女病重、熟睡之机进行奸淫，以醉酒、药物麻醉以及利用或者假冒治病等方法对妇女进行奸淫。<o:p></o:p>
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法律明确规定，“在认定是否违背妇女意志时，不能以被害妇女的作风好坏来划分。强行与作风不好的妇女发生性行为的，也应定强奸罪。”这一规定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因为，在中国有一种强大的传统，人们认为生活作风成问题的妇女（即口语中的“破鞋”）是可以“人人得而奸之”的。很坏，很坏，我们一定要移风易俗。当然，作风成问题的妇女一般对强奸不在乎。也有可能在乎，但伊们有自知之明，司法介入之后，不怀疑伊栽赃陷害伊都得偷着乐了。呵呵。<o:p></o:p>
还是应当谈“妇女意志”问题，这是核心，是牛鼻子，是衣服的领和袖，无领无袖只是破不溜丢的一口钟或老头衫。首先，强奸中的“妇女意志”是指：一、妇女不愿意性交而强行与之性交；二、妇女处于不能抵抗正在进行的性行为的心理状态；三、妇女处于不能抵抗、不敢抵抗或失去抵抗能力的一种状态；四、妇女不愿意发生非法性关系。等等。其次，强奸中“妇女意志”的表达问题。一、必须是性交当时妇女不同意；二、妇女的同意与有无强制手段并无必然联系，比如以治病、传教为名，冒充妇女老公、情人等欺骗手段奸淫妇女，这些并非强制手段，但依然是强奸；三、不能将妇女未明确表示不同意性交就视为同意；比如生活中常有的场景，男子说，“你不说话就是默认的啦！”四、所谓“难养也”的问题。妇女是否诬告陷害？是否引诱欺诈？是否自我炒作？所以说，在具体的司法操作中，妇女意志的表达是很难界定的。女人的心嘛，你总是难以琢磨。你怎么证明你当时不同意呢？你有什么证据呢？你们妇女不抵抗，我们怎么知道你不同意呢？而对法律来讲，你们不抵抗，我怎么能认定你是被强奸呢？OK，你说你抵抗了，你的证据何在呢？你有没有把男人的脸抓伤？你有没有折断男人的第三条腿或抓破其小蛋子？男人有没有打得你鼻青脸肿？流鼻血了吗？是上火还是被揍的？你有无将男人打成熊猫眼？有无咬掉男人的耳朵、鼻子或强塞入嘴的舌头？有没有用手铐、布条捆绑你？你的腕子上有没有伤痕？——至于你们是不是玩那种法律不赞赏的危险的性虐待游戏暂且放到一边。<o:p></o:p>
但是，关于能否以妇女抵抗作为妇女不同意性交或违背妇女意志的惟一判断标准，有两种对立的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在能抵抗的前提下，妇女能抵抗而不抵抗，或者不作真正的抵抗，则属通奸而不是强奸。在以暴力、胁迫方法进行的强奸中，强制方法必须严重到一般足以制服妇女，使其不能抵抗的程度时，才构成强奸。也有人认为，应当以妇女本人表达这种心理状态的行为的内容和形式为根据，也即是说，妇女必须在抵抗和不抵抗之间明确地二择一。第二种观点认为，用有无抵抗表现作为判断是否违背妇女意志的标准，不能有效保护妇女的人身权利，也不利于打击坏男人。应当了解妇女不同的心理状态。有的自愿而不抵抗，有的在半推半就情况下不抵抗或抵抗不明显；有的因处于孤立无援、不易摆脱的境地，恐惧、胆怯而不敢抵抗；有的因害怕抵抗遭致更严重的打击而中断抵抗；有的知道抵抗无用而迂回周旋，走“曲线自救”之路；有的胆小，吓傻了不知如何抵抗。总之，认为暴力必须严重到足以制服妇女的调调不仅对妇女要求过于苛刻，而且同立法精神大相径庭。最终司法解释解决了这个问题：抵抗不是构成强奸罪的必备条件，也不是违背妇女意志的惟一条件。但是，又回到了老问题：妇女不抵抗，或者没有证据证明妇女抵抗，凭什么说当时的性交是违背妇女意志呢？<o:p></o:p>
强奸案一般都没有目击者，嗯，没有旁观者。基本上都是一男一女一对一。一男一女之间有这么几种情况：一、双方承认存在性交事实。但妇女说强奸，男人说通奸。这个好办，依据前述，进行法律辨析；二、男人压根儿就不承认性交事实。这个也不难办，我们有DNA检测，一旦证明妇女体内存有男人的体液，那他就得撂了；但是假如没有射精，或者戴了安全套，那可就复杂了，等于没法认定。也就是说，法律倾向于认为他们没有性交。如果不存在体液，但男子承认性交及强奸事实，那法官也会疑心顿起：怎么回事？是不是警察刑讯逼供了？是不是他脑子搭错弦了活得不耐烦了？这种状况下，法律也不能稀里糊涂地就成全他。你说是吧？否则法律的尊严同样会受到损害。我看那位妇女，即便伊真的是窦娥的亲妹子，也只能把这事当成一次成长的创痛代价算了。<o:p></o:p>
妇女说强奸，男人说通奸，不能只由这一男一女红口白牙没完没了地博弈。作为调查人员，对周边构成要件的了解同样至关重要。比如，这两人关系如何？平常有无打情骂俏？有无金钱往来？有无债务纠纷？有无国恨家仇？妇女有无崇拜过此男子？案发后妇女的行为表现如何？闹得凶不凶？有无寻死觅活？是演戏还是真的痛不欲生？其心理素质到底如何，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还是很坚强，报警只是想惩罚男人？是否嫖娼卖淫？是否男子不能满足妇女而致其恼羞成怒？——这里我已经悄悄地拓展了强奸案的内容，我们面对的不是再是传统的田间地头式的强奸，或恶霸地主欺男霸女的思维惯性所支配下的强奸了。我们上面谈及的，已涉及到一种新型的强奸，它多发生在熟人之间。这是社会生活多元化之后日益增多的现实问题之一。熟人强奸，西方叫“约会强奸”，香港称之为“友奸”。因为在绝大多数强奸案件中，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都是一证一供，缺乏其他旁证。所以，在西方和香港，证据的采信一般会倾向于妇女。男人单方面认为“妇女自愿”的口供很少被采信，而且法律还规定，如果男人单方面认为妇女是“同意”的，他必须举出足够的证据加以佐证，如果拿不出相应的证据，法官将不会采信他的口供。当然，在我们中国，男女平权，所以，双方有同等的举证责任。但是具体执行时我们还奉行另一原则，因为它显然更公平，那就是谁主张谁举证。也就是说，妇女认为别人强奸了伊，伊就得拿出充足的证据来证明。——有人认为这个法律原则要求妇女的举证责任太重，不利于保护弱者。我看这个人是不了解国情。他简直就不是个男人。<o:p></o:p>
嗯，我们梳理了关于强奸案的所有司法理论问题。现在，我们联系实际，予以剖析。看看你所认为的强奸，其成色如何。——喂，你在听吗？我忍不住要批评你了，你的这种态度是对作报告人的极大不尊重。<o:p></o:p>
话说有一个年方16岁的女学生，伊叫杨某某。嗯，杨某某的女儿，嗯，杨某某的妹子！9月17日凌晨时分，有人发现伊藏在轩辕大道某个墙角，忽而高声号啕，忽而低声啜泣。巡警到场询问，但伊如傻似呆，一言不发。因见其下身似有血迹，巡警遂敲开隔壁妇科诊所，但其拒不接受医生的诊治，两个护士也休想按得住伊。无奈只能招来两名女警，将其强行带回警局看护。直到18日上午，泪干声哑之后，才断断续续陈述道：伊于16日下午在其父亲的朋友黄某某家中吃饭，黄骗其喝洋酒，又在其汤碗里下蒙汗药，致其四肢无力，然后将其强奸。丰都警方非常重视这个案子，立即让仵作对其进行取证。但很遗憾，伊的身体无任何体表伤，在其体内也无其他异性的体液。而所谓的蒙汗药，也因已超过12小时时限，无采集血液样本进行检测之价值。警方同时对黄某某展开讯问，黄某某承认吃饭以及饮酒事实，但坚称该杨饭后即自行离开，自己并未做任何有违道德与法律的事情。黄某某同时质疑该杨：伊6时离开我宅，为何一直不报警？伊被巡警发现已在4个小时之后，这其间又发生了何事？伊直到18日上午才向警方讲述，这其间是否像写小说一样在构思草稿？该杨又提出数位证人，但证人证言于已不利。首先，伊说75号楼段太太看见自己求救，但人家段太说自己根本就没看；其次，伊说黄宅外就有保安看见自己夺门而逃，但保安说看见黄某某亲自送伊出门并说goodbye；第三，伊提出逃跑时曾在鹅卵石小径上与张二婶相撞。这个更为离谱，你与别人相撞，别人怎么就能证明你被强奸呢？简直指鹿为马！可以说，就现有证据而言，证明黄某某和该杨有过性交行为已捉襟见肘，遑论强奸的存在了。黄某某大人大量，一再表示并不追究该杨难辨初衷的无理控告涉嫌诬告。但该杨并不罢休，两个月之中到处上访、写投诉信，搅得丰都城鸡犬不宁。直到彻底诬告无望，又玩一出活人大失踪的把戏。今天，伊的哥哥在并不了解真实情况的前提之下，居然跑到黄某某的家中兴师问罪来了！听说伊的哥哥也是个知书达礼的人，现在将法律和双方陈述通通摆在桌面之上，就让他抚其左胸，做出公正的判断吧。<o:p></o:p>
我的话完了。<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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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感觉到墙上齐黑石的那幅画在晃动。画没动，它和墙壁、以及墙壁所依附的大地同样凝然不动。准确地说他感到是画上用墨线勾勒出的方框中的内容在动：树在动，有风穿林而过；草丛在动，有某种卑微的禽兽在潜逃；山石在动，皴裂的缝隙在悄然扩张，碎石往下掉；白虎斑斓的毛皮在动，风吹的，或者是皮肉下野性的血奔流时牵动的；但是白虎的躯体不动，眼中也空洞无物，但那更能给凝视带来强烈的“引而不发，跃如也”的震撼……<o:p></o:p>
小石不敢看虎，只好看对面令他极度恶心的黄堂主。他感到黄堂主似乎也在动，这没错。他可是个活物嘛。他的嘴皮子在不间歇地互碰着。可是，似乎不这么简单，因为小石看到了两个黄堂主，一个坐着的、但是轻轻晃动的，另一个是从座位上站起身向自己走来的。这也没错，黄堂主这是过来给他杯里添酒来了……<o:p></o:p>
小石不善饮酒，但不至于被二两半茅台搞得晕乎。他主要是被黄堂主关于强奸的司法学习的宏论搞头晕眼花，乃至出现了幻觉。画中的树、草、石、虎毛等等都根本就没有动，只有黄堂主在动。洋洋数千言的字句，经黄堂主的大嘴中气十足地喷吐，就像是数千块碎石子被搅拌机粉碎，咔嚓咔嚓，震得人全身发麻。直到现在，他已经走过来给小石加酒了，但那种冗长的嗡嗡回响声还在餐厅里缭绕不已。餐厅有点像蜂巢。嗯，凡听讲过长篇政治报告的读者自然不难理解。我是听过的，每次都觉得自己的神经是一块脏毛巾，被一个有洁癖的主妇拼命在搓衣板上搓……添酒的黄堂主拍了拍他肩膀，他才猛然惊醒过来。并小声嘀咕道，“谢谢。”黄堂主嘴角微向外撇，一副蔑视的神态，“这算什么呀！我可以做三天三夜的报告，并且始终用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声调呢。这算什么呀？！”<o:p></o:p>
照这样看来，小石已经输了第一回合。<o:p></o:p>
是的，所以，他得重新开始。他喝了一口酒，说了一句带着淡淡酒气、混杂有厌恶、疲累、悲愤等诸多体内情感的话，他说道，“你强奸了我妹妹！”<o:p></o:p>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黄堂主懒散地答腔。他在用双手揉搓着脸部肌肉，讲演者事后一般都会有这个动作。<o:p></o:p>
“可是你居然连跟伊那个都不承认！”小石渐渐收集着悲愤的残兵游勇。同时，他第二次出卖戴局长，他的话更为准确地透露给黄堂主这样的信息：他看了自己的口供了。而这在司法程序中是绝对不允许的。<o:p></o:p>
“我能承认吗？！我IQ低吗？！”果然，黄主任一杯茅台入嘴，化为火药硝石，他有点生气这是自然的。但他还是很快地冷静了下来，右手食指像一枝冷冰冰的枪筒一样指着小石的脸说道，“小子啊，但是今天老子可要对你讲一下真正的事实！”<o:p></o:p>
他的冷静，或者是他的“枪筒”，让小石凉飕飕地清醒过来。“真正的事实，”他深吸了口气，喃喃自语着。他有点不敢相信黄堂主要“讲一下真正的事实”会是事实。<o:p></o:p>
黄堂主从汤盆后边拿出一个小白瓷碗，盛了两勺汤。他的右手虚虚地罩在小碗上，五指一扣，夹起小碗，笑眯眯地向小石走来。小碗放在了小石酒杯的旁边，然后黄主任扯过小保姆坐过的那把椅子，然后他坐下，脸向小石倾下来。惊恐的小石和笑眯眯的堂主两脸相对，两个男人都闻得见对方混杂着酒气的喘息声。“小玉，来喝碗汤。学校饭堂清汤寡水的，没什么营养。”小石舔自己的嘴唇，眼瞪得溜圆。黄堂主左手抬起，像鸟般轻盈地落在了小石肩膀头上，食指和拇指轻柔地捏了一下，仿佛主妇在菜篮子里捏一个西红柿，“正在长身体啊，好嫩。”然后他的左手抬起，缓缓地从肩头向小石的脸滑去，但是始终不触碰到他。小石的眼珠子飞快转动，看了一眼距离自己只有二、三厘米的手掌，心跳加快。但那只手就停在那里，他狂跳的心一片茫然。突然，那只手做了一个打耳光的动作，小石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但手掌并没有要挨着他的意思，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回到了黄堂主的下巴处。接着它捻着一根髭须。——然后，手掌和髭须的主人哈哈大笑起来。<o:p></o:p>
小石毛骨悚然，他呆呆地看着那张笑得油光可鉴的脸，接着呆呆地看那个因为大笑而微微抖动的肩和背，直到哈哈大笑的黄堂主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直到人家抿酒，他才稍稍平复，只是，他的眼神更呆滞了。<o:p></o:p>
“你说啊！”小石积攒了一点勇气，他挑衅道。<o:p></o:p>
黄堂主双手一摊，耸了耸肩。他夹青菜大口地吃，他的胃口真是了得。除讲话之外，一直吃喝不停。只是，他这个西洋动作是什么意思呢？<o:p></o:p>
小石显出鄙夷之色，“不是要说事实吗？”他觉得黄堂主言而无信。<o:p></o:p>
“唉！”黄堂主喟然长叹，摇了摇头。在他看来，这个双料文盲的儿子枉自号称读书人，脑袋却原来是由榆木或石头雕刻而成的，心就如同盘古开天地之后的世界，一片混沌。嗯，我完全同意。<o:p></o:p>
小石的鄙夷有所升级，这自然也惹得黄堂主来了脾气，“打住打住！我们来谈谈‘馒头’的话题吧——你刚才说过，我喜欢做‘抓馒头’的动作。首先，我批评你一下，这个隐喻滑稽而又粗俗。还不如直接用‘奶头’这个词，明白晓畅。”他突然加重了语气，“是的，我曾在家门口做过手抓‘奶头’的动作，而且是做给一个保安看的，但是，他没有看见，这怪不得我！”小石的嘴唇如同过电一般抖颤，但是，黄堂主伸出右手手掌推向他，做了一个交警的“禁止直行”手势，音调再次调高，“当时，令妹正在踉踉跄跄向门外奔跑。而我复杂的目光在送伊，并且，我的两道目光就如同绅士的一双手，一直在扶着伊以防伊跌倒！不必有什么想像力，稍具联想能力或者说稍具生活常识的人也可以猜得出：我和伊‘那个’了！”小石的身体晃荡起来，但黄堂主却抢先一跃而起，他沿着餐桌的侧面，在小石和他的座位之间往返踱步，“‘那个’同样是你的用词，含混不清！‘那个’其实就是‘做爱’！”他正踱到餐桌中央，面对着自己座椅的一方，此时突然转身，手指往小石嘴上一指，“‘做爱’之前势必有前戏，前戏之前还有必要的机会设置和氛围营造，这些鲜为人知的内幕如何呢？且听我娓娓道来！”小石脸部的肌肉抽抽不已，黄堂主稍做停顿，威严地盯着他看，但语调却和风细雨起来，“不错，一个16岁的少女还不具备公民权，但是，应当考量旧社会的特殊现实：这是一个省略恋爱一环但却早婚相当普遍的时代。另外，伊是一个文明学堂的女学生。文明学堂就如同夏令时，它叫太阳提前升起，少女提前成熟。这样一个情况，这样一个女子，伊到一个正当壮年的单身男子家里，伊有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预判的义务。正所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嘛。——当然，这是旧道德，不适合伊！”他急步趋前，俯下脸贴近小石的脸，小石下意识地后仰躲避，“伊坐在这里，与我共进烛光晚餐，”黄堂主端起小石的杯子，嘟哝一句“酒量倒不小”，继续说道，“且与我把酒言欢。——当然，那天喝的不是茅台，是Hennessy!”他的英语发音极为糟糕，“俗话说的好：酒为色之媒。三杯两盏好酒下肚，伊自然而然地意乱情迷起来。也许，本来就意乱情迷，只是借酒发挥罢了。”他居然有点伤感，小石的嘴大张着，仿佛喉间卡着一个酒杯，并且吞和吐都会致命，他只能雕塑般做着这个荒唐的动作。黄堂主又向小石的方向踱来，他的步幅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在与小石相交会的一刹那，他没有停步或转向，也没有伸手对小石有所动作，他一直走出餐厅，走向了客厅，直到沙发旁才突然停步并且回头。小石很配合，以费劲的身体扭动追随着他的背影，黄堂主看见他转过来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是谁？试问我为何等样人物？”他似乎期待小石能回答他的本体论诘问，但他似乎又明白小石根本不可能答得出，“我是一个德高望众的政治家，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个阅历丰富的中年男子，氛围的暧昧已令我无法呼吸，伊所释放的意乱情迷更让我不能承受，于是，一个理智的我，负责任的我，只能离席躲避。——就像现在这样，我逃到沙发上来。”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坐下，与小石相望，又突然起身，“我甚至都想拉开窗帘，或者直接打开门，好邀请秋天的穿堂风来做一个可以制衡危机的第三者，”但他没有走向门或者窗，“正在此时，已经丧失理智的、被情欲之火烧得轻浮起来的令妹却准备殊死一博，伊起身，向沙发上的我奔跑而来！”黄堂主从沙发上微微抬起屁股，“伊脚步踉跄，恰似那贵妃醉酒。请注意，餐厅和客厅之间有一级台阶，伊充分发挥了这个道具所能提供的作用，也就是说，伊没有踩踏台阶，而是聪明地一跃而过，于是很自然地，也许是戏演得分外逼真，伊身体如同一颗炮弹，向我的怀里冲撞了过来。玉山自倒非人推。”黄堂主从沙发上快速起身，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搀扶的动作，“我能怎样？只能将伊扶住。别误会，我只是想将伊安置在沙发上让伊休息。而我，自然地，还想着开门或是开窗，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了。为何？我是一个理智的政治家，若是打开门，门外有意无意的偷窥狂们看见沙发上有玉体横陈，那我的清誉，可就跳到蟥河都洗不清了。我难道不作为？非也，我想，我应当去洗手间用凉水冲脸，先让自己冷静。然后拿一条冷毛巾，盖在令妹发昏的额头上，也让伊冷静。悲剧的发生往往是参与者放任自流的结果。”黄堂主说出这句警语，停顿了一下，仿佛等待小石鼓掌。但小石没有，他也看不出失望，继续滔滔道，“但是令妹的娇躯才刚刚挨着沙发的真皮，伊就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眼里喷着火，向我的怀中扑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挺起了我的大肚腩，嗯，有人叫它啤酒肚，也有人叫它将军肚，不去管它。且说令妹撞在了我肚子上，巨大的反作用力将伊轻如稻草的身躯弹得后退了三步。”黄堂主摸着他的肚子，脸露满意之色。“我转身向洗手间走去，我要完成冷水洗脸的计划。谁知令妹从背后展开第二轮攻击，伊一跃上了我的背，并用双手箍住我脖子。矫健若猿猱。我甩了两下，但令妹仿佛粘贴在我的背上一般，休想甩得开来。我想择开伊强有力的手臂，但此时，伊却俯下头，伸出舌头，舔我的耳朵，并且叫道，‘来嘛’，又说英文，‘come on baby’。一般男人早就缴械投降了。但我是何等样人呢？自然坐怀不乱。我温语相劝，‘请冷静，请自重。莫教黄伯伯看轻了你！’但伊又说，‘我要，黄大哥！’oh my God!‘黄大哥’，伊可是一直叫我‘黄伯伯’的！必须承认，‘黄大哥’是一个有震撼力的字眼！老实说，‘黄伯伯’自然亲切，而‘黄大哥’就有点淫邪的意味，它将叔侄之间的纯洁情感彻底亵渎，它让伦理道德的山峦轰然崩塌。”黄堂主配合着一些动作，他在沙发前又蹦又跳，仿佛现在背上还粘着一只猿猱。突然，他背对着小石一溜后退，但并不中断言说，“唉，我自然当受良心的谴责，因为此时的我，也有点把持不住了。就这样，伊敏感地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从背上一跃而下，将我向卧室推去。”此时他到了连接客厅和餐厅的一级台阶处，他一个后跳，跳上了餐厅，并没有像小玉那样“玉山自倒”。然后他接着后退，言说并未有片刻停顿，“我被推倒在床上，”他这时停住，以餐桌做床的道具，做了个后仰的动作，“然后大欢喜的伊就跳到我身体之上。请注意，”他这时侧过身来，瞪着已经呆得像块石头的小石，“是伊跳到我身体之上。当然，我的块头比令妹大得多，伊趴在我肚子上，就像一只南极洲的企鹅趴在一块硕大的冰块之上。这只企鹅满心欢喜，伊的欢喜充满着我的仰望；再次提请注意，并不是我趴在伊的身上，用沉重的面袋子或米袋子似的身体——仅就体积和重量而言；我的体形还是不错的——压在伊娇柔的身躯之上，并将伊的欢乐尽收眼底。下边的还要我讲述吗？事后看来是悲剧的那一幕终于青山遮不住地上演了。”黄堂主坐回自己的座椅，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大口大口地吞着唾沫。表情很得意，仿佛他刚才从事的并不是一场丑陋夸张的闹剧的倾情演出，而是成功地站在马拉松的终点线上。<o:p></o:p>
他抿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当然，后来我是戴上安全套的。这也就是仵作对令妹的身体检查一无所获的原因。呵呵，这个可不能传出去，否则那些强奸犯纷纷效仿，以后强奸案的认定几乎就不可能了。而且，我也会被后来的戴套强奸犯奉为鼻祖。呵呵，那可就要遗臭万年了。”又以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叮咛道，“小石，这也是黄伯伯的经验之谈啊。那些女人信不过的，谁知道有什么病。小心使得万年船啊。”<o:p></o:p>
反正小石就像定格似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所以，黄堂主又自顾自地说道，“本来嘛，令妹若是不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伊完全可以成为我的姘妇，嗯，之一，而你呢，也可以成为咱的大舅子。嗯，在丰都城，你也可以以‘国舅爷’自居了嘛。唉……”<o:p></o:p>
小石他……他破口大骂道：<o:p></o:p>
“我操你妈！”<o:p></o:p>
……<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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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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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石勇闯白虎堂的悲剧到此进入尾声。很显然，黄主任、白虎堂堂主对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已丧失理智的对话者，也失却了交谈的任何热情。但是，他并没有直接表达送客的间思，没有以现代的方式或含蓄地说“我要休息了”，或直接地说“你该撤了”，他也没有采取旧社会上流社会很流行的那种暗示方式，比如，端起盖碗茶来，送到嘴边——主人之意不在茶，在乎送客也。总之没有。<o:p></o:p>
我以为，必须以打斗的场面来结束这场白虎堂之会。一，现今的文化人，甚至于仅仅识字但愿意读小说的，大都是武侠小说奶大的。写作得投其所好；二，按照现实逻辑，胸藏悲愤心蕴仇恨的杨小石必须有一个激情大爆发。他还是一个丁壮，一个热血青年，他应当在强奸妹妹的无耻的黄堂主家里做点不计后果的过激行为。果然，在那句掷地有声的国骂出口之后，他——<o:p></o:p>
威猛地起身，右脚随意地往后一尥，带靠背的楠木仿明椅子就仰面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面上；小石稍稍后退，将后尥的右腿向前抬起，接着用力蹬向餐桌。稍有武侠知识的读者会明白这一蹬腿的构思：桌子会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直到撞在桌子另一头的对手的胸部或脖子，给对方以相当有力的一击。但是，小石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膂力，同时过低估计了楠木大餐桌的重量，当他的脚掌和餐桌接触之后，桌子是向堂主的方向前向了几厘米，可是倾尽全身力气的杨小石却向后倒退了三五步。这还不算完，请别忘了他的双手还被反剪在背后呢，在他退到餐厅和客厅交界处时，尽管他竭力挽救颓势，但依然仰面八叉地向开阔的各厅倒下去。白虎堂主怒从心头起，他一双大手重击餐桌，小酒杯跳了一下，然后倾倒，然后拖着酒渍，在桌面上诡异地滚动。堂主以同样的后尥踢翻自己的座椅，抢身向客厅奔来。且说小石倒地之后，并没有立即爬起，而是将身子团缩起来，好让双手从臀下通过，再从脚掌下通过，这样，小石一直被反剪的双手就到了正前方。然后他站了起来。手虽然还被绑缚着，但他已完全可以组织起有力的反击了。看来三个保安还是疏忽了，假如当初以“苏秦背剑式”绑缚，小石想要解放手是根本不可能的。但这关系不大，白虎堂堂主此时已到了他的面前，他出手了，第一招就是人所共知的黑虎掏心。小石只是仓皇之中象征性地用前肢抵挡了一下，整个身体便向后飞了三五步远，随后轰然倒地。他第二次爬起，同时在寻找笤帚、拖把或者花盆之类可做武器的物件。黄堂主一声冷笑，从茶几上抄起一只玻璃杯来摔到了地上。这是摔杯为号的意思。就在一粒玻璃碴子还没有蹦到小石脚跟前时，大门打开了，那三个保安一拥而入，杨小石再次被结结实地按在了地上。<o:p></o:p>
黄堂主说，“送客。——让他滚回石碣镇去！”<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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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空俯瞰，小小丰都城呈“井”字状，一顿饭的功夫就可以以步将它丈量完毕，谁承想居然如此的黑和深，就如同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封住的井口，渺小如杨小石这样的窥测者对它徒唤奈何。——从天空俯瞰，自然也看不到他。他像所有的芸芸众生一样，只将黑发遮蔽的天灵盖呈现给俯瞰者，因此可以省略成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墨点。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墨点不断地伸出两只脚面来，墨点在移动。天迅速阴冷，小石的蓝布长衫并不能抵御它的侵袭，阴冷穿透长衫不费吹灰之力，而且，迅速将体表的温度舔食干净后，又向他的皮肤和骨头继续侵入……<o:p></o:p>
且慢，这件竹布长衫不是抵押在送水老头那里了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们应当将这个故事讲得稍稍圆满一点。很简单：送水老头曾经想卷款潜逃，反正那辆二手市场买来的旧单车再加上八桶矿泉水根本不值5块大洋，再说他还额外得了一件长衫呢，送到当铺，也能换几个小钱。最重要的是，他昨天刚刚领了薪水。他只赚不亏。但是，最终他的良知战胜了贪念，他想的是，“当今时代诚信丧失，我可不能浑水摸鱼；有人呼吁道德重建，我也可以添砖加瓦。”他勇敢地躲在西西里花园东大门外的一棵大棕榈树后，等着溃败的小石。他还看到保安并没有揍小石，一个押着他，走出门就为他松了绑，一个推着他的单车，第三个拎着一只大桶矿泉水。他勇敢地迎上去，惋惜地责怪小石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归还小石长衫和3块大洋，另外2块嘛，他截流了。不必多解释，完全是按商业法则办事。然后他大方地向保安表示要再入西西里，完成自己的送水任务。保安居然没说什么，就同意了。<o:p></o:p>
……小石这个墨点移动得稍微慢了些，因为他哀愁如山双腿灌铅。但也不能仅此就判断哪个墨点是他，因为一些遛鸟的昏老头步伐更慢些，他们可不急着往生命的终点发足狂奔。这句话没什么隐喻，不能据此判断本作者想终结小说主人公杨小石的性命，也就是说追随其花季妹妹走向凋谢，也好使他的哀愁有合理的喜闻乐见的逻辑归宿。没有，小石没有什么打算，包括死的打算。本作者也没有。且让他走着，我们最后瞥一眼丰都城的景色。——一般而言，写不下去的作者和为继续写下去蓄势的作者都会暂时借助景物描写。虽然这也是所有读者跳读的内容，但我认为作者不妨认真考虑一下这个技术性问题。丰都城灰蒙蒙的，不很冷。行人很零落，可能更多的人有某种预感，趁早躲进了屋檐下或房间里了。果不其然，突然就来了一阵急雨，零落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但杨小石依然继续着自己恒定的缓步漫游，他有心事嘛。其实也根本不需要躲避，因为雨只下了三分钟，天空就恢复其不阳不阴的灰蒙了。难道说他有更超自然的预见？直到此时，在街边铺头下仓皇躲雨的其他市民才对他投去诧异的一瞥。<o:p></o:p>
在城郊，一大片建筑工地。七八台脖子长过长颈鹿20倍的起重机正在工作。起重机，是这个时代的标志。友邦人士，无不艳羡，流着口水将其称为“中国的Country Bird”.自然少不了五湖四海的民工们，现在，人们渐渐承认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弱势群体了。但是，杨小石没心情对他们投去崇敬或是同情的一瞥。他甚至觉得对民工的关注很矫情，因为，他更为弱势一点。他是不是有点自私？<o:p></o:p>
“Hello,”一个小青年拦住了他，用词很文明也很时髦，但语气却透露出十足的粗暴和野蛮。“喂！”这一声就很不客气了。杨小石没有搭理他，他堵在小石面前，但是面无表情——他心事重重——的小石没有搭理他，他侧身向左准备继续前行，可是青年也平移步子堵了过去；等他在向右跨出一步时，青年也再次堵了上去。小石如同面对一面镜子。而且，那青年还将身体前倾，脸向着他的脸冲了过来，在两个鼻尖相距不过两厘米时停住了。青年抽烟多，有浓重的烟味，他还有口臭，这可能跟胃部的某种疾病有关。<o:p></o:p>
杨小石毫不迟疑地转身，向城里走去。这跟那个青年的口臭无关。他有心事，不想搭理任何人。自然地，这种无动于衷惹恼了那位青年，只见他探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小石的衣领子，稍稍用力将他转了过来。使他与他面面相对。这时，心事重重的杨小石才从自己的情绪中醒了过来。<o:p></o:p>
“你知道我是谁吗？”青年压抑着自己的气急败坏。但小石又从惊愕中醒了过来，复又面无表情，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惊愕也没有恐慌。青年气得嘴唇发抖，他迅猛地拉起了袖子，亮出双臂，小石看到上面刺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生不畏惧警察局”，下联是：“死就霸占森罗殿”。小石在他的额头上找横批，但是没有找到。横批大概写在胸脯上，但那个地方不适宜随便地给人看到。小石点了点头，他的心思稍稍运动了一下，他想的是，“他比我勇敢啊。”但是那青年话却多起来了，“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就是本城的阎王爷！不过，‘王’的头衔小了点，本城人民都叫我‘阴帝’——就是阴间的皇帝呀……”<o:p></o:p>
整个一个二百五的言语，小石流露出一点智识分子的厌恶情绪。他扭头向城里走去，这一回，显然加快了步伐。<o:p></o:p>
但是身后那个泛着胃气的沙哑嗓子再次叫了起来，“我的口谕：你即刻滚回石碣镇去！”<o:p></o:p>
但是小石依然置若罔闻，那副神态整个一爱谁谁。身后的“阴帝”大为惊诧，一般而言，只要他亮出双臂露出对联，敢于调头就跑都算是胆大的，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双膝一软跪地求饶。他想不到这个外乡蛮子居然将他的口谕当成耳旁风。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溜小跑追上来，气急败坏地扯住了小石的衣袖，以他流氓生涯以来最为严厉的口气说道：<o:p></o:p>
“喂，女人嘛，咱还有先奸后杀或者先杀后奸的雅兴；对你这类长鸟鸟的，一般都是杀了就埋了帐！”<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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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口谕”荒诞不经，杨小石根本没往心里搁，但是“石碣镇”三个字却带有某种启蒙的味道，将他从痴迷的缓慢行走之中惊醒过来。是的，他在行走，但是他既没想过要走向何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行走这一事实。但是，“口谕”却让他意识到，他是应该回家了。是的，既然事已至此……他不想去想，摇了摇头，想找长途汽车站的方向。——我们知道，上一次，他是步行从丰都城回到石碣镇的，但是现在，他走得太累了。<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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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阴帝”的口谕看来不像是疯言疯语，它带着现实主义的后续手段以避免杨小石轻视它的“粪量”。就在小石抬头想看清楚路牌时，他瞥见了在他前方四米远的地方站着四条汉子，其中一个叼着过滤嘴香烟的，正是“阴帝”本人。<o:p></o:p>
且描述一下这四条汉子：他们一字排开，从左至右以大小个排列，“阴帝”在最左边；发型都是板寸。只是“阴帝”的板寸正中央部位染了二指宽的黄头发，想必用它来象征“冕旒”；脚上都是高腰迷彩平底战斗靴；一律深蓝色牛仔裤；上身是邋遢至极的白色圆领老头衫；脖子上都挂着一条银白色项链，下方的饰物则小有不同。从右至左分别是骷髅头、三星堆面具、佛教万字图，“阴帝”最为特别，他的饰物是十字架上的耶稣；最主要的，让小石心惊的是他们手里的吃饭家什，从右至左，分别是垒球棒、长西瓜刀、无缝钢管，“阴帝”两手空空，仰头望天，似在向天父祈祷。还有，那三个抄着家伙的兄弟均为右手，而左手都一律平摊开来，右手的家什步调一致地轻轻敲击着左手掌！<o:p></o:p>
小石的背部凉风陡起，显然，“金口玉言”要发挥其效果了。<o:p></o:p>
还像上次那样，两名穿着长衫的便衣警察适时出现。一边一个，从腋下架起小石就发足狂奔起来，一边走一边嘟哝着，“快走快走，这帮家伙杀人不眨眼的。”小石很配合，虽然两边的“架子”足够高大，但他还是微微屈起了双腿，不让自己的双脚擦着地面以增加狂奔的摩擦力。<o:p></o:p>
这一次，他们不去警察局，他们去长途汽车站，送小石回石碣镇。<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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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那么，在结局的开端，我们可以看到，小石返回石碣镇异常顺利。首先，两个便衣警察一直将小石送上开往石碣镇的长途车上，在汽车启动的一刻，他们隔着玻璃挥手告别；其次，车上乘客很少，几乎一个人可以占两到三个座位，你可以盘腿而坐，也可以放倒自己躺下来；第三，沿途没有什么搭乘的客人，汽车一直以旧社会的速度匀速行驶，直达小石的终点。<o:p></o:p>
但是小石宁肯继续呆在车上，宁肯车还在那5公里的路上无休止地匀速奔驰下去。北风有点凛冽，落叶乔木硕大的枯黄的叶子有时会飞快地飘落下来，打得人额头生疼。晚来天欲雪，万径人踪灭。阳光彻底隐遁，天与地构成一个深山中的洞穴，不但阴暗、不但阴冷、不但潮湿……小石将双手笼在了长衫的袖子里。<o:p></o:p>
从枯瘦的大榕树下转出来，杨家铺子就展现在眼前。外婆还坐在门口的竹躺椅上，眼空无物。娘叮咛一个打酱油的小男孩道，“拿好啊！”因为付的是现钞，娘又小心地用一根草绳栓了瓶颈，免得孩子手滑，打碎了瓶子，回家还得挨父亲的老拳。爹在算账。北风已经开始劲吹了，虽然雪花还没有在空中飘荡，但谁都知道新年要来到了。——这个文盲算起账来可是一丝不苟，一手捧着两个文盲制作的秘码本似的账本，一手拨着算盘珠子，同时口动唇动，念念有辞，“上午等于零，下午卖了16元8角5分，8块钱是赊账。”他笑不出来，皱紧了眉头。他今天的“大放盘”确是照本出卖，开销都没有着落，官利更说不上。他呆了一会儿，又开了账箱，取出几本账簿来翻着打了半天算盘；账上“人欠”的数目共有1300余元，本镇600多，四乡700多；可是“欠人”的客账，单是商海的东升字号就有800，合计不下2000哪！他苦着脸，嘟哝了一句，“这年没法过了！”年货嘛，比如几斤白面、一些瓜子糖果之类的，都不在话下，本店还有些临界保质期的余货。外婆嘛，只图女儿姑爷外孙子们磕个头，伊的棺材、寿衣早已准备停当——前几年他们是赚了点钱——万事都不再关心。女儿也没了，这倒省了红头绳、花衣服之类的；因为要他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比如营业税、卫生费、治安费、学校的教育基金摊派等等。老婆的计生证明年刚刚到期，要换新证，少不得啰里啰嗦，还有两个人的暂住证。还有，上个月，也就是女儿失踪那会儿，一个流窜的盗窃抢劫团伙在他店里干了一票，老杨的头都被打破了，多亏派出所的警察及时赶到，追回了货物。过年了，少说也得拿两条烟慰问一下。写着“英勇神探，保民平安”的锦旗早就做好了，他一直藏着准备过年时送去，但这礼可是太轻了点。所长的脸最近一直很难看……<o:p></o:p>
小石他娘大气也不敢出，穷人的穷都压在男人的肩上和心里，伊得体谅；外婆大气也不出，伊一直气若游丝；小石大气也不敢出，体谅爹娘之外，他还有深重的愧疚，他去查访妹妹的案情，但是一无所获。他端了小板凳坐在外婆身边，像儿时那样，他爹揍他的时候，也得投鼠忌器。他捧着一本《呐喊》，但心不在焉。其实，爹娘根本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在他从那棵大榕树下露出头来时，全家四个人只是互相看了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他娘又一次抽泣起来。但又很快地掩着脸向厨房里跑去。这事，大概就算是过去了吧，就像茶杯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场风波。<o:p></o:p>
这时，娘叫他爹吃饭。伊已在榕树下的土场上泼了些水，他爹扛着小饭桌向大榕树下走来了，同时恨恨地骂小石道，“端菜去，傻坐着干鸟！”小石从小板凳上跳了起来，在厨房门口，他又被娘揪住了，“大热的天，你还穿着长衫干什么呢？也不怕身上长痱子！”……<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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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劳啊杨伯劳，你还是忘了算一笔最大的开销。哦，你这个文盲！<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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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蓝布长衫，灰蓝色——旧社会的标志颜色。由于小石的爱惜，虽然上身已有日子了，但依然平整如新。小石喜欢穿着长衫，整天都不脱下来，因为这让他产生一种有别于石碣镇其他人的文明的、积极向上的感觉。长衫表明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不是一个在石碣镇混吃等死的芸芸众生。<o:p></o:p>
但是，且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娘为什么要他脱掉长衫？难道只是看不怪他的做派吗？伊所说的“大热的天”是什么意思？是一个比喻？是纷乱心绪的象征？或者像小石初到丰都县遭遇到的那场反常的如火热流？嗯，不是的。这都怪我，因为，我已经说过，我要写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但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年来到”的严寒景致不能与大团圆的温暖相匹配。本人遵守鲁迅翁“不做空头文学家”的遗训，总在许多同行稀里糊涂的地方，比如景致与气氛的一致性等细枝末节上耗费许多心力。因此上，本人自作主张，让气温骤然升高30摄氏度，让北风暂歇，让雪花在天宫的冰箱里多存一会儿，让榕树生出成熟的绿，太阳当空朗照，但杨家支撑小饭桌的地方刚好处在榕树的荫下。杨小石得脱下他心爱的蓝布长衫，乡下佬、文盲、底层劳动者杨伯劳则没有那么斯文，他光着膀子呢。的确，即便是这样，他的黑黝黝的脊梁上还是吐出密实的汗粒。一种据说是随同美国的进口木材来华的花脚蚊子围着他的背转了半天，但却无从下嘴——皮糙肉厚，因此都悻悻地向外婆那边移兵。虽然外婆骨弱血贫，虽然盛夏里也得穿着夹袄。<o:p></o:p>
一家人但闻碗筷响，不闻人语声，闷头吃饭。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仿佛世间本来就不曾存在过小玉这个亲人，更别提什么针对伊的残暴的强奸了。——仅从表面来看就是这样。<o:p></o:p>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大榕树下的祥和与宁静，“有我的饭吗？”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绕过大榕树，出现在我们正在描述的这一场景中来。他身躯肥硕，浅灰色中山装线条笔挺，圆鼓鼓的肚腩更增添着他的不凡气势。只见他左手拎着一个扁扁的柳条筐，右手拎着一只底端包着生铁的曲头柳木拐棍。不需介绍，在整个丰都地面，所有人只要看一下这身装束，就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穆秘书。<o:p></o:p>
杨伯劳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李二妹也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着，“穆秘书，坐，坐……”两个人我自岿然不动：外婆，伊总是如此，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另一个是杨小石，他去了趟丰都城，一直想找而没有去找的人就是穆秘书，第一，他没有勇气去找，按照野姑子的叙述，那个睥睨一切仰天大笑的穆秘书让他产生了恐惧；第二，他没有理由去找他，他曾拿着1000现大洋来找他爹，那是出于好心。人家又没有强奸小玉。至于蟥河边的那一幕，怎么解释都通……但是，穆秘书显然在意他没有起身相迎，他撅着嘴轻轻嚷了一句，“好像有人不欢迎哦！”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了，即使是文盲如李二妹者也登时明白他的所指，于是迅猛地抢身上来，一把揪起小石，并让他面对着穆秘书，小石也极为配合，他在起身、转身的同时，嘴里就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穆叔叔”。穆叔叔显然很满意，点点头算是答礼，然后将温暖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柔声细气地说了句，“小石兄，请坐。”<o:p></o:p>
穆秘书俯身研究桌上的菜，小户人家的褴褛一餐他会看上眼吗？他扶了扶眼镜，“这是走地鸡吗？”半盘白切鸡，每人只夹了一块，小户人家不大会狼吞虎咽。得到杨伯劳一叠声的肯定，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青菜，素炒的一盘绿色，“什么菜？”是芨芨菜，每天清早，铺头开门之前，李二妹都会提着篮子到村外的山坡上挖些野菜，这年代青菜贵过肉，小户人家吃不大起。穆秘书眼珠子突出了一厘米，他连声叫好，“绿色环保啊！”于是杨伯劳又支使李二妹速去厨房，把剩下的那一篮子全炒了，李二妹正要跑向厨房的，但是穆秘书扯着嗓子叫住了伊，“清炒行了，少放油，加点蒜蓉！”这边厢杨伯劳也赶紧走进铺子里，从冰箱中拿出两支冰冻啤酒，左手捏着，右手又拿卫生纸杯时，穆秘书响亮地制止了他，“不喝这个，喝你们酿的米酒！”杨伯劳讪笑着，复将啤酒入柜，挑起帘子向后边的卧室跑去。<o:p></o:p>
饭桌上的三个人都沉默着。外婆还在吃，但不用理伊。穆秘书右手抚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左手的指头像按琴键一样在大腿面上轻敲着。突然，他将左手搭在了小石的肩膀，“小石兄，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小石不知道他说什么，愣着没出声。“想去委员长那里告御状吗？我在首都倒是有几个朋友，到时可以提供方便给你。”穆秘书说着话，左手也不停着，在小石的肩膀头上又是拍又是抚摸又是抓揉，就像一个老色鬼在占身边一个靓女的便宜。小石的眼睛红了起来，噙着泪花，他悲凉地说道，“有什么用呢？法医说根本没有证据……”<o:p></o:p>
穆秘书的左手在小石的肩膀头狠狠地抓了一把，显然他听闻此语非常激动，“你说对了！有什么用呢？即便是告到委员长那里，他老人家会亲自审案吗？还不是批转警察总局或中央司法部，然后它们再层层转批，最后案子还是回到咱丰都地区啊。”杨伯劳正抱着酒坛子过来，所以这最后一句“最后案子还是回到咱丰都地区啊”他也是说给杨伯劳听的，说话时还把双手摊开。又说，“委员长日理万机，国内问题成堆，国外倭寇侵凌，我们好意思拿这种鸡毛事件去给他老人家添乱子吗？！”杨伯劳恭敬地点头。<o:p></o:p>
穆秘书也叫给小石倒上一碗酒。穆秘书对这乡下人自酿的米酒大加赞赏，“滋味醇厚啊！中国的白酒，除了茅台和五粮液，全他妈的是食用酒精勾兑的！你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社会真没指望了。还是乡下人自酿的酒纯正，不失粮食的伟大，却又增添了粮食所不具有的神性精神！”当然，也不忘了批评一下，“缺点就是上头，不可多喝。酿造技术也有待提高。另外，酿成的酒啊，也别着急着喝，在地下埋上它十来二十年，再喝。我的天啊……”批评了酒，接着批评老杨，“老杨，人家绍兴那一带，自酿的酒叫‘十八女儿红’。什么意思呢？就是女儿一出生，当爹妈的就酿上几大坛子埋到地下去，一直等到女儿出嫁才拿出来喝呢。乖乖……看来你就不是一个很有爱心的爹嘛！”穆秘书脸有点微潮，但遗憾之色显然比酒的劲儿大，它让他的脸的皮肉有点难看地扭在一起。老杨唯唯诺诺。又转回酒，“这也没有办法啊。你想，假如提高了酿造技术，又埋的年限够长，市场价格肯定就贵起来了。有利可图，你们这些乡下人还不得弄虚作假？到时候别说用食用酒精勾兑，恐怕连工业酒精都用上了！”老杨和小杨频频点头。<o:p></o:p>
李二妹端着上汤野菜缓步走来。这时，差不多吃光了鸡肉的穆秘书打算中场休息一下，他打开柳条筐，拿出烟卷点上了一支。深吸了一口，缓缓地说道，“正事差点忘了。老杨，年底到了，咱这房租，嗯，我看合同得重新签一下。”就在刚才，老杨还拨着算盘算一年的收成呢，但他忘了这一笔最大的开支！嗯，我也忘了交待一下，老杨现在租住的这间铺子以及整个住房，都是穆家的祖产，穆秘书在丰都工作后，全家搬到了那里，临街的这间铺子刚好租给了外地人老杨。且说，老杨的筷子就像刘备听了曹操的英雄论一样跌到了地上，而此时，李二妹双手捏着的上汤野菜正好位于桌子上方二寸的空中，听闻此语，手一松，那盘子就倾侧着掉了下去！只有伊的脸上没溅上油点子，但穆秘书大将风度，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并无责怪之意。倒是老杨看不下去了，他猛然跳将起来，批手就给了李二妹一巴掌。李二妹斜着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在旧社会，妇人接受男人的棒喝交驰是家常便饭，特别是当伊嫁了一个无能老公的时候，因此，在座的三位都没有表示什么异议。老杨似乎有点人来疯，他意犹未尽，满脸通红，又提起右腿脱掉鞋子，手抓着鞋前掌，鞋底朝内，向坐在地上痛哭的李二妹走去。但是穆秘书伸出食指点了点他，“你坐下！——我的意思是，月租800块太贵了，我们求个吉利，一个月418块！‘死要发’嘛！”<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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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欢天喜地的李二妹也坐上了桌。伊的一边脸肿着，但依旧笑容灿烂，不住地给穆秘书添酒夹菜。很开心的穆秘书也忘了这乡下人自酿的米酒后劲大，还上头，打着酒嗝，叫着“小石兄”和“老杨”，不住地碰碗。看来还能喝，因此老杨屁颠屁颠地回房抱另一坛子时他不动声色；李二妹一拍大腿，叫了句“还有块腊肉，跟萝卜干炒一下”然后飞跑着去厨房，他也不动声色。只是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于是他以领导的口吻说了句，“小石兄，把马灯挂上！添酒回灯重开宴嘛。”<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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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还只是开了个头呢……<o:p></o:p>
对联一副：<o:p></o:p>
上联：福无双至今夜至<o:p></o:p>
下联：祸不单行昨日行<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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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也坚持着陪客人坐在餐桌上。往常，又聋又哑的伊酒足饭饱后会抽一袋水烟，然后就起身，由李二妹或是杨小玉搀着回房睡觉。有时老杨和小石也干这事。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抹了嘴的伊一直坐在自己的竹躺椅上，没有退席的意思。只是，伊扭动了一下身子，椅子咯吱吱地响了起来。又扭动了一下身子，椅子又咯吱吱地响了起来。这两阵子活死人似的外婆弄出的响声提醒了老穆——他强烈要求小石和老杨叫他“老穆”，老穆抓过拐棍，调了个头，用拐棍柄勾住了竹椅子，“来，我看看。”一家人很诧异，但这可是老穆要看看，于是李二妹只得抢身前去，先将老娘扶起，老杨则捧起椅子，恭敬地递了过去。老穆俯身细看了一阵子，又双手端着在地上顿了几下，先是赞叹老杨，“嘿，手艺不错嘛！铁丝一缠，更结实了嘛。”——列位应当记得，几天前，有三个男青年曾在杨家铺子门前与老杨玩耍，结束的时候，一个青年将这个竹椅子踢倒在地，而另一个冲上去补了一脚跟。显然，这事老穆已经知道了。——接着，老穆伤感起来，“我这两个逆子，有小石兄一半我就满足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穆弘，绰号没遮拦，一个叫穆春，绰号叫小遮拦。众所周知，这两个都是石碣镇有名的恶霸。那一天，揪着老杨领口的就是穆春，而补脚的正是穆弘。而站在旁边大笑的青年是他们新结识的江湖朋友薛勇，绰号叫病大虫。他那天没有动手，因为他初来乍到，得学一下石碣镇的做事方式。<o:p></o:p>
“我已经叫派出所牛所长好好教训他们了！”老穆诚恳地说道，又自我批评道，“‘养子不教如养虎’啊，所长教训他们，也是为我着想嘛。我大力支持。”老杨、李二妹更加惭愧，“孩子还小，我们不怪他……”老穆却摆手制止他们。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又拎起柳条筐来，放在腿面上打开。他拿出了十块钱来，递给老杨，“这算是我替犬子赔偿的。”<o:p></o:p>
这钱老杨、李二妹好意思拿吗？！他们两个扑了上去，一人一边，两只手各抓住老穆的一条胳膊，拼命地往桌子上按！老杨还叫小石，“你……”意思叫他也动手，可是小石毕竟是个读书的斯文人，不习惯抓人家胳膊，他只是用手掌轻触了几下老穆的上臂。这当然制止不了老穆，他后来开始摞狠话，“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要是还认我这个当哥的就收下！”<o:p></o:p>
……<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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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见了鬼了！<o:p></o:p>
对杨家来说，还有第三件喜事呢。<o:p></o:p>
这第三件喜事，我就不再描述老穆、老杨、李二妹以及杨小石的动作和神态了。主要是我不想看老杨、李二妹被鼻涕眼泪糊住了的、但依然难以掩饰感激、笑意的老脸。——外婆在老杨收下十块钱后，就继续坐在竹椅子上抽第五或是第六锅水烟。伊几乎没有动作或是神态，完全可以忽略不计。<o:p></o:p>
第三件事简述如下：穆秘书再次打开柳条筐，这次拿出来的是装月饼的盒子。里面嘛，是用红纸裹成田径比赛用的接力棒似的东西。那是现大洋，1000的数。他说，为了对杨家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也为了感谢每次下乡来杨家的热情款待，他，以及所有在这棵大榕下乘过凉、喝过冷饮、休息过的同事们，大家凑了这份慰问金。<o:p></o:p>
穆秘书没有提黄主任的名字。<o:p></o:p>
穆秘书没有提杨小玉的名字。<o:p></o:p>
这笔钱还是上次的数目。但是名字不同了，它现在叫慰问金。<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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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温柔敦厚，一点父慈子孝，一个老有所养（外婆），一例官爱民敬，一桩一家有难八方支援，中国儒教社会所描绘的那种乌托邦，所谓大同社会或者叫和谐社会，在丰都区石碣镇的一棵大榕树下具体而微地呈现出世俗面目。它散发出美酒的醇厚滋味，弥漫在濒临破产的杨家铺子方圆5米之内的天地之间，叫人不觉陶醉。广义的天地之间何时也能弥漫这种醇香滋味呢？我觉得这一天不会遥不可及。……此刻，在中国南疆的零丁岛上，我这个作者眼里噙满了泪水，我用手背擦拭了眼泪，擤了鼻涕，又在鞋跟上抹干净了大拇指和食指，然后挽起衣袖，往掌心里啐了口唾沫，双手搓了搓，拔出斧头般的钢笔，为这温情的一幕作颂歌。<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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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于农历丙戌年正月<o:p></o:p>
2006年3月6日改毕于零丁岛<o:p></o:p>

斯文久已无先觉，盛世今应有逸民；我的刻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1731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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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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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5 |只看该作者

先挂起来。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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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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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5 |只看该作者

>试着解下题：“旧社会”，“社会”还是那个“社会”，但“旧”其实不是陈旧、破旧的“旧”，“旧社会其实就是长衫青年杨小石此刻所面对的夜晚，它漆黑而冰冷”，也就是说，这里说的其实是“黑社会”。从故事发生的地名能够得到强有力的佐证——“石碣镇”，在金圣叹评点本的《水浒》中，石碣是贯穿全书的核心成分，开篇石碣走妖，一个群魔乱舞的混乱人世就此呈现；中段石碣村算计生辰纲，可谓聚义梁山之始；末了石碣见天文，一百零八位强盗座次落定。一部水浒，俨然讲的也是黑社会。本文所说的石碣镇，大约等同于阮氏三兄弟的石碣村，不同的是，杨小石没有从此走向梁山，而是走向了鬼城“丰都”、“白虎堂”，最后又回到了老地方（招安？）。“颂”，作为文体，是指以颂扬为目的的诗文，常以情调的特别激扬、词句的长短不一和形式的复杂为标志，作为名词，还有“貌”的意思。看来本文要么是歌颂“旧社会”的，要么是描摹“旧社会”风貌的，要么两者兼备，要么两者皆非。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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