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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上最后一个楼梯转角平台(6层半)的时候,我可能听到了一阵哭声。并非来自601室的婴幼儿,我不知道应该算是婴儿还是幼儿但他(她)的哭声和成年女性的号啕大哭区别还是很明显的。接着木屐的高跟(后跟上的波纹皮掌)就被楼梯角绊住了。幸亏我身手敏捷及时拽住扶手才没有向前伏倒或滑下楼梯并且有可能滚下去。抓了一手的灰,和手汗迅速混合。但关键的还是声音:木屐慌乱中带着我的全身重量“啪”地着地,异常脆亮;被膝盖撞击的扶手铁栏杆一声闷响之后,颤动的余音持续了好几秒;扶手上年积月累的尘土和碎屑被震落,有的从楼梯空隙中一连落了好几层。是不是该庆幸这闷热的楼道里空气凝滞,从而也及时闷死了一切声音?诸如钢琴踏板的原理。——我是说,等这些声音全停止后,哭声也消失了。之后我才心有余悸地感到疼痛,我想肯定是撞破了皮,铁锈很粗糙。
702室、我的对门,住着一伙、就是说我至今没弄明白到底几个青年男子。他们出入的动静都很大,打牌的声音喧哗,不说谈论和争辩,我在自己的客厅里,隔着两重门和公共空间,连牌甩在桌上的声音都能听到。在两年前我刚看到合租启事搬进701时,小迪表现出来的热情友善和很快被我看出来甚至有些依赖的情绪让我兴奋又困惑,住了半年之后,小迪才告诉我,在我搬进来的3个月前,也就是7月的时候,702室吊死了一个女孩。没破产也没失恋,几乎是莫名其妙地在客厅的吊扇钩子上上吊自杀了。“就是觉得一切都不太顺吧。”——小迪综合了听到的种种谈论这样分析原因。随之而来的是702的房客迅速跑光,小迪的合租人也在第二个月搬走,房子里出了这样的事,怎么说呢?这时候小迪用了一些谋略(她有时候还是有脑子的),压低了租金,并且最终很幸运地找到我,一个不怎么在乎鬼神、晦气说的合租人。或者说,这地段、这价钱能让我不怎么在乎那些东西。我们的房东老赵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并且心灵手巧,他会修家里几乎所有的东西,他老婆会缝制马桶垫圈。老赵一家在市中心附近住,祖产,他在家附近一幢写字楼当保安,但是迷信——这也是小迪告诉我的(可见她有时很有脑子)。就这样,可能确实没有鬼魂,或者有,我也没有福分见到,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些,人容易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之间本能地联想和混淆,以为有什么联系。
“妈的,这鬼楼梯。”我嘟囔,本意可能是想放松一下,可我后来很后悔说了“鬼”字。
后面一幢楼里一盏等都不亮,要亮几盏,这幢楼的楼梯就可以看见了。我摸到唯一的一把四角钥匙,又摸着了手袋上别着的带刀子的小电筒照见锁孔(钥匙是向门的外侧拧,这一点很奇怪),这个过程中爬楼梯时没出的汗爆发性地从毛孔里涌出,T恤一下子粘在了背上,额头上的汗顺着鼻子往下挂,最终滴在手臂上,这是我讨厌锁门和开锁的一大原因。但不是讨厌出汗。进门照例踢到旁边的纸箱然后摸到日光灯开关。把手袋扔到客厅的破沙发上,钥匙和其他一些什么掉了出来,似乎有什么滚到沙发底下去了,我想烧开水的时候有时间可以去捡。房子里总有一股子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的酸味,过去的两个月里我连地板革都用刷子和威露士消毒清洁剂刷过了,用漆铲铲掉小迪掉在地板革上、并且腐烂、水分蒸发从而牢牢粘在上面的西瓜瓤。死角的部分还有苹果皮和其他水果的核或者皮,或者其他粘性的汁、汤、油、饮料滴在地上,由于常年没有清理到它而附着了一层灰尘形成的顽固污斑。总之,我把业余时间全用在打扫卫生上啦。
各个房间都安好。膝盖果然是破了,创面只有指甲盖大,很快会好,但在一个骨节上,很长时间都会青淤,恐怕是整个夏天。我走进厨房去洗拖把,洒点洗衣粉,早上出门前拖地,把拖把挂在门外,这样地能干,不会被重复踩脏,小迪最终是否理解了这一点,我至今不确定。或许她只是觉得没什么,或者她怕麻烦,现在没有人踩了。我出去,把门锁上,回来的时候,地已经干了,干净,可以赤脚到处走,脚掌在地板革上发出撕拉胶布的声音。通常7楼开着前后的窗和中间的房门,是会有些穿堂风的,而且,现在北面卫生间的窗不用开,今年夏天第一场台风已经把窗玻璃撞碎了。但是这段时间确实没有风,风丝儿都没有。整套房子里的空气不流动,时间久了就变成半固体。吸进肺里的也是这样的东西,一团一团的,烟灰色。这样看水壶嘴里冒出的热气跟我一样,是这个房子里的活物。这时候我已经出了好几身汗,毛孔轻微堵塞,胳膊和腿上痒,不过洗澡的水不用烧开,听声音,响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冲进两个热水壶里,接着烧洗第二遍澡、也就是临睡前那遍的水。在冒着蒸汽的厨房里洗拖把时候出的汗是舒服的,干其他活时也一样。洗澡的同时也会出汗,尤其是洗头遍澡的中间,我总要跑到厨房去关掉烧开的水,把热水壶里的水倒进一个蓝色的大盆,然后把开水冲进热水壶。我跑进厨房时省略了裹条毛巾的动作,既然后面没有灯,其他楼又远,水壶嘴歇斯底里地在叫。
“看见了也就是看看”。这是一个漂亮女生对这种事的观点。夏天的时候,她在宿舍楼里穿一件半截子的运动背心,背后有交叉的背带,腰上系一条丝巾,或者穿看起来随时可以滑落的低胯运动裤。纤细的腰身和丰满的臀部使她看起来像印度人,或者想起吹笛弄蛇人之类。她就那样在房间里活动,有说有笑,哎,你可知道前面楼里的男生为此找了多少理由站到窗口哦。晾衣服、收衣服、晾鞋子,这些借口是最好的,合理又自然。对于那些直接的起哄和嘘声,漂亮女生说“贱人”!你知道,这个游戏好象就是这样才好玩,有趣,趣就是隔着一层,慢慢磨,磨破一点,露出来一点,包括窘态。而我们其他人,则乐意穿严谨一点,敞开着窗帘,仿佛那些偷偷摸摸的目光(有时是落空的,因为她常常不在宿舍呆着),是我们宿舍集体的收获。确实也是这样,在这样的悬挂舞台生活,每个人似乎都在寻找自己的角色定位,养成一种习惯,活跃的或者低调的、神经兮兮的,都要略表现过头一点点,比如我,就要刻意地生硬一点,我觉得这样比较酷。
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到了哪里?我偷偷地学了她的穿衣方法,通过实践,丝巾好看但不吸汗,因此漂亮女生的创意里面就有了更多的矫饰成分。我们采用了棉布:开始小迪用一块丝绸商厦削价时买的镂空机绣台布,本应是铺在长长茶几上的,我们没有茶几,布又很漂亮和便宜,但是扎在腰上的部分稍硬了点,支棱着,和它刚盖过臀部的长度形成有点奇怪的关系,充满色情遐想的余地。即使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互相看,小迪也坚决不愿意和色情扯上关系。我拆了一条人造棉睡袍的后片,线条柔软而且有很多圆润的褶子,后来睡袍的前片就被小迪要去了,台布钉在房门上充当装饰物。
我是说我和小迪终于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姐妹关系,是去年夏天的事,那也是我第一次得知她的家境居然如此殷实。起源是小迪的父亲(像这个地区星罗棋布的乡镇企业家那样的其貌不扬大智若愚)的来访,他带着工人来在小迪的房间装了一台空调。我下班回家时发现门居然没锁而且屋里有男人的声音,客厅里多了一蛇皮袋西瓜。他是那种粗线条的传统父亲,装好了空调之后,就不知道能再做些什么了,因此他把女儿硬关在房间里享受新添的冷气,自己满头大汗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看还能添置点什么,他还发现了我们缺油烟机、热水器,洗衣机可以换个全自动的了并且冰箱噪音太大等等。我请他和小迪喝了我早上煮的绿豆汤之后,他慷慨地表示要在客厅里再装一台柜机,这样“小郭的房间开着门就有冷气进去”。我当然说我很少在家,下班很晚就睡觉之类。我们拉了好一会家常,好象他是来看我的一样。
后来客厅当然没再装空调,我也没再见过他,但是小迪一定要我到她的房间乘凉,我们开始像处得很近的小姐妹那样交换一些秘密。
“你爸做什么工作?”我故意装作没看出来他很有钱的样子,因为我知道小迪不太愿意讲这个话题。
“他在老家开厂。”
“什么厂?”
“制冷设备。”
“哦……挺复杂的。”
“空调关会吧,太冷了。”我躺在躺椅上,找块浴巾搭着肚子。得到了小迪的认可后,就用遥控器关了空调。她半躺在床上,手里盘弄着一只玻璃罐,里面装了大半罐五颜六色的纸折的星星。我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了,没想到她却说下去:“我一直跟我妈过。”
事情是小迪的父亲开厂没多久,就和厂里做财务的女人(那时女人还是是姑娘)搭上了,小迪的母亲不肯离婚,当然他父亲也不怎么想离,于是小迪的母亲便带着小迪和乡下的奶奶生活在一起。根据小迪的讲述,她的奶奶抽烟,早年是开编织铺子的;母亲脾气很差,经常跟奶奶吵架,有一次把小迪打到休克,但是好的时候会和她玩躲猫猫。我觉得她的母亲有典型的歇斯底里症,并且完全不会教育孩子,造成了小迪压抑、容易紧张,同时单纯善良得近乎古怪的性格。
我发表了看法,但是避开“歇斯底里”这个词。
“真的。你搬来之前,我怕得要死。”小迪显然感到我的分析神奇,她坐起身来,终于放下那罐盘了半天的星星,“每天晚上我都睡不深,我先把头向着你的房间睡,听到你回来后,才睡过来。而且我经常忘记房子里有别人住,还记得那次,我差点把你打死吗?”
那次的事情是半夜刮风下雨,就是我刚搬进来的秋天,我起床去关卫生间的窗户,听到开门和走动的声音后,小迪以为进了贼,捞了一根金属水管站在门后半天,“万一那个贼敢碰我的房门,我就砸死ta。”她一直把那件事说成“差点把我砸死”,但事实上,我真的毫无理由会去碰她的门。不过她那么兴奋,我不便反驳她,毕竟这对她来说是一次结局完满的冒险。
我说:“等你自己有了家,内心踏实,有安全感就好了。”她的回答听起来像是叹息,“我也希望这样。”
作为秘密的交换,我讲了我为什么到这个城市来,总之是狼狈的。因为不好意思把基调定在悲伤或者不幸,我们就事实的境遇讲陷入的一种处境吧,毕竟我没有家庭不幸福的故事可讲。
又一个晚上。已经不是乘凉,进入深秋开始,小迪就爱赖在我的地铺上,她觉得比较“温馨”,导致一开始我经常处心积虑匿手匿脚地进门后,却把包扔在她身上,或者摸黑坐到床上去时踩到软乎乎的东西——小迪的腿或者其他部位——她已经在我床上睡着了。
周末我们一起去逛了一个大市场,那里有一批出售外贸服装的店,有不知名牌子但款式和做工很好的衣服,也有名牌的剪牌货。在我的怂恿下小迪买了一条桃红印花雪纺睡裙,才35元,是一个很有名的牌子。睡裙几乎是透明的,背部只有两根交叉的细带,皮肤极白的小迪穿上后就像被透明纸包着的奶油。这家伙懒动和贪吃,略显堆积的脂肪看起来柔软而有弹性,类似某种半流质,果洞或者凝胶,不得不说,她还有很棒的胸部。总之她穿着那件睡裙照过镜子之后就不愿意脱下来了,在外面罩上一件过膝的绒布晨袍,坐在我上周在大市场采购的新被子里。
“你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她还沉浸在大市场货品便宜、极大丰富的欣喜发现里。
“听人说啊。”
“太好了。”
我在她的包里翻那把叫“非常小器”的星座指甲刀,翻到一个香水瓶,瓶子上印着“CHANEL NO.5”。
“真的假的?你还用这个?很资本主义腐朽享乐诶?”
“别人送的。估计是真的。我上次送了ta一罐星星做生日礼物。”这时候她好象想到特别开心的事,凑起身子笑,“ta以为是我亲手一个一个折出来的,还发短信问我。”
这罐显得情深意长的星星我知道,连瓶子10块钱在老街铺子上买的,真是划算。
“你骗人了吧?上当的一定是异性。”
“跟你说了吧,是我舅妈介绍的男朋友。其实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他是我们那远近闻名的高才生。”
“是不是小时候还暗恋过?听起来不错哦。”我已经找到指甲刀了,平常的指甲刀是把充当杠杆的那片翻转过来,这个是剥开长方形的圆角罩壳,平时被压住的金属片就被一根金属舌弹出来。指甲刀的罩壳上印着“巨蟹座”。
“鬼啦,他比我大好多呢。都30了。”
“那算什么,我爸比我妈大8岁呢。看人怎么样嘛,对你好不好。说不定是缘分呢,命里定的,到30岁还为你守着金身。”虽然那个人不会请我吃饭,请吃饭我也未必愿意见到他,但是这种事,怎么说呢,一般都是这样处理的。我是说,扯得跟神话近一点。小迪的情绪在我看来有点反常,她似乎兴致不高。也许那个男人没戏,不过其实我倒不想过问这些事。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像不小心碰裂了水管,鞋子总会湿的。
“长得丑,而且我觉得他全变掉了。小时候很文静,高中的时候还是白面书生。现在在做生意,长了一脸痘痘。我觉得他现在很会吹牛。”我最害怕的就是现在小迪眼睛里闪出渴望的光来,她又把身体凑前了,一只手挥动着赶我吐出的烟。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做这个动作,我说你可以退回去点,不用激动,我把窗子打开。她真的退到靠墙,弓着膝盖,我的心一软,就觉得自己的态度粗暴而且没来由地过分粗暴了一点。为了缓和和平衡,我说:“管他呢,只要对你好。生意场上逢场作戏当然要会说一点。”
“我给你看照片吧。”小迪以很少有的迅速站起来,赤脚跑到她的房间,翻了一阵子,拿给我一张照片。那上面小迪和男人站在一只孔雀雕塑的两边,绕过孔雀的脖子互相搭着肩膀。我说都这样了你还嫌他丑啊,而且这不是还可以嘛,长得有点像陶喆嘞。
“说实在话我就是觉得没感觉。你看长相觉得这人怎样?”
“我又不是看相的”我迅速把照片还给她,就像那玩意烫手“那怎样才叫有感觉啊?”
“哎,就是想到他心会跳跳的那种。他老发短信给我,说想念什么的,我还觉得怪肉麻的。你说他怎么会到30岁还没谈过恋爱?不可能。而且我觉得他像个老手。”
我绝对不相信小迪没有回应同等的“肉麻”,住在一个房子里,每逢屁大点节日,她都会给我发那种转来转去的祝福短信,包括在母亲节、父亲节祝福我的父母。因此我就恩了一声,不置可否,用另一个工具、有四道工序的指甲抛光器继续修指甲。
“说实在话可能是我已经不相信爱情了。”这句话让我抬头看了小迪一眼,觉得这像台词的话有点搞笑,但是小迪这么说肯定又不奇怪。
“以前,我做收银员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那是第一个正式的男朋友,那时候为了他哭都哭死了,不上班,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哭了一个星期。那个虚伪的死男人还来看我,把肯德基鸡翅放在我门外面,从门缝里塞纸条给我。”
“是第三者问题还是相处难问题嘛?再说过去了,男人跟男人不一样。”
“恩,我就是觉得没有那种激情了。那时候小,两个人一天到晚想着在一起,我也不好好上班。我觉得当时他肯定是喜欢了别人,借口出国跟我分手,又说家庭悬殊大,又说我跟我们同事一起在街上吃东西。你说男人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找你的茬?”
“这不太好说,”我说,小迪又问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很可耻,她喜欢用“可耻”这个词,比如卖西瓜的卖给她一个不熟的瓜,她也将这种行为形容为“可耻”。
“反正那是上一个男人了,现在要处理的是这一个男人,是你以后的日子。如果不行,就找下一个男人。反正世界上有源源不断的男人。”
男人,是个伤脑筋的问题。特别是到了已经不是思考“男孩”的问题的时候,我们老板,台湾人,把40岁的女性也称之为“女孩子”,我想这样他肯定就可以自称为“男孩子”,然后和前台的那些女孩子们平等交往。我们不能想通这些问题,并有了一个匆匆忙忙的励志结论的时候就讨论“有了钱怎么办”。其实小迪只要愿意,或许随时都可以有那么多钱。不过每次讨论这个问题她都比我更投入。
“我给你买好烟”、“我们到海滩上去度假,搭个帐篷”、“把我妈接来和我一起住”、“我们出国吧,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这些都是小迪常说的。反正我们经常想象能离开,沉浸在因不需要也不可能负责任而格外轻松愉快的胡说八道里。这跟还整天挂着鼻涕时我和祖母的对话的结局比较像。“谁对双双最好啊?”“奶奶。”“双双以后赚了大钱给谁用?”“奶奶!”——说话的当时我是把这些很当回事的,但老人家连我高考失利都没来得及看到,真是幸运。
“你为什么不嫁给一个老外?”——如果我和小迪是在QQ上聊天的话,我会在一秒钟内打一个字给她:“倒”。
“因为老外浑身是毛,我怕痒!”
小迪已经笑得翻过去了。我说的可是实在话,只是故意忽略了一点:其实黑人的皮肤很光滑,而且看上去很细腻。
“你有没有一些梦想?我以前有很多梦想。”
“有啊。”
“我小时候还梦想过开飞机,战斗机,我订了很多年军事武器的杂志。”——“很多年”被着重了。
“我——”我拖长了尾音,停顿了几秒,我决定说真话,“我想写小说。”
该死的,其实我知道说真话对我没什么好处,小迪一下子坐起来,第一个动作压到我的胳膊上的一点点皮(非常疼),接着她好象还没坐稳,把手压在我的肚子上支撑平衡,一边郑重地说“知道吗?我也有过这个理想。”随后为我痛苦的表情哈哈大笑。我脸上有点烫,可能有些脸红,希望红得不是太厉害,为了制止它继续红下去,就反扑过去拧小迪腰上的肉:“飞行员,你要练练了,我看你干女特务合适,看这把好肉。”小迪说那就做空降特务,一边说一边扭动得不成型,裹着被子滚到地板上还在笑。幸亏我刚擦过地板。
这是我和小迪关系的分水岭,小迪有一次说如果不是碰上我,以前男朋友的事到她死都不会有人知道,我想她说的可能是家乡以外的人,尽管这个估计也算是乐观的了,但毕竟可以算个不是广为人知的“秘密”吧。有时候A跟你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任何人!”后来恰当的八卦氛围下,B又对你说:“告诉你A的事,A亲口告诉我的,你可别告诉别人。”没过多久C也这么跟你说……有时候两个人一旦交换了一些秘密,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完全变了,一般来说,秘密的重要程度越高,他们分裂的速度越快,控制欲望和钳制的武器都已经具备。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是真正可以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相信我和小迪是另一种,首先她并不知道自己掌握了另一个人的秘密,其次,我对她的男朋友以及其他追求者一点兴趣都没有。说到底我们仅仅交换了一些自身的困扰,也就是算不上什么秘密的事,其他人知道也没什么,但这种事到处说,肯定没什么好处。
电话放在客厅的冰箱顶上,响的次数逐月减少,小迪从云南打给我一次,他们在旅游。一开始我能听见她,她听不见我,听她的声音我还以为出事了,打第二遍正常通话才知道她只是要告诉我那里风景很好简直是世外桃源。进屋的时候我看了一下电话,我预感它会响,好让我再演习一次那套:“哦,对不起,她已经搬走了。”(有什么对不起的?)“恩,不清楚,你打她手机好吗?”(号码不能由我告诉你)“恩好的,恩再见。”(我们其实根本没见)。直到洗澡的时候我都随时准备冲出卫生间接电话,但它很安静。小区里经过的一辆摩托车以超高分贝播放“你的背包,背到现在还没烂……”,车手停下来跟另外的人说话,可以想象他坐在车上,对方大概如果在屋子里,从窗口探出头,互相大喊大叫,他不怕被人骂的话(一般来说开这种摩托的人不怕),我宁愿他停久一点。车开走之后我接着没完的歌曲哼下去。
浴室里的镜子,或许由于背后的涂层老化,或许是别的化学反应,有两块黄斑,站在镜子前,一块就在锁骨部位,另一块大的在右上角什么也不妨碍,就是使肖像有些班驳的气质。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让人放心。
我在镜子里看到一只血红的兔子,两根筋连着身体使它的头部灵活转动,调皮的红眼睛,牙齿一直咧到耳根。随着一声声气泡爆裂的声音,很轻微,兔子脸的四周开始闪出眨动的眼睛和撅起的嘴巴,随时闪现又随时熄灭。兔子说“你真的不想看一只粉红色的兔子拍皮球吗?”我听见自己说:“不想。”——仅仅出现了一次——我留着第二次召唤魔法的药水在情人节时没忍住,拿出来和小迪分享了。
让我想想轨迹是怎样的:是周末;先是602婆婆妈妈经常负责抄水表的老伯敲门,从一捧巨大的香水百合后露出半个脸,吓我们一跳;然后把花放在客厅洗衣机上,讨论是不是应该去酒吧晃晃,遭否决因为我们只敢说说其实是觉得那样没多大意思而且天太冷了;接下来DJ小双开始播放雷鬼乐,这音乐是适合跳舞但我觉得两个女人在一起跳舞扭动身体太诡异了,其结果会显得比较凄惨。是声音制造的迷幻和放肆?算了,其实也没多大关系。那捧花进门后我就有中毒的感觉,类似氢化物的味道在客厅弥散致使我强烈要求她把花拿到自己房间去。后来,问题直指“性”,第一个主题是“交往多久之后一个男人频繁地试探性提出性要求才算正常?”按我的原本估计,通过一个春节我们可以跳过这个问题,看来进程缓慢大概和那个男人30岁了有关。递进的主题:“是不是应该向准备和你结婚的男人坦陈以往的性经历?尤其在你的处女贞操的经手人和他互相认识的情况下,如果答案为否则存在有没有被识破的危险以及如何在技术上进行隐瞒或忽略?”
我感到恶心,问题的复杂性混合着酒力在喉咙口旋转,杯子里还有一指宽高那么多,事先像小迪那样混合着雪碧大口大口喝下去也就算了,现在不能中途改变方式,也不能不喝。而且作为另一个人信任的对象(由这些问题的私密度决定的信任程度),她问,你得答。我可不是自大狂认为我的回答决定了一切,可我还是得负一定的责任。是这样,当一个女孩子认真(或者就算是即兴)提出这些问题,并认为(有时候事实上也的确是)此事事关她的“幸福”,这样的事就不好说了。关键在于我能负起的责任也就是能接受的后果不一定是她能接受的,忽忽,你知道感同身受是多么无力的安慰和虚假的幻象。随便说都是一说,但其实我没机会没可能真正是受。我在寻找一种作为基调的态度和方向,还要适当的语言表达出来,注意亲切、口语化缓和她的情绪,避免对这样的事情的极端态度。种种方案在心里盘恒之后还是失败了。
“我又不是男人,我怎么知道。”因为沮丧和一直以来的某种优越感在此时遭遇的困顿,这句话几乎是喊叫着出来的,这意味着即使只从耐心角度要求,我的友谊此刻都被剥了皮。而对方只是呆了一下,一秒钟,她又用她经常使用的迷惘像是做梦时候的叹气那样的语调说了一句更让我沮丧的话:“是啊。”
半小时后我花一小时清理呕吐物,在厨房和卫生间之间的地面上、包括一部分墙面,还需要挪开洗衣机,所以还包括洗衣机下的卫生死角。吐完后小迪就睡得很沉,不像我以前遇到的其他人那样还要说很久话,听喝多了的人说话比死还难受。我先是脱掉了棉袄,然后脱掉厚毛衣,鼻子一开始堵塞了,在我脱到只剩针织内衣并且还在出汗时,又通了,有毒的花香开始刺激我的鼻黏膜和脑神经。我尽量用劲刷着地砖缝里的污迹,但客观地说我的动作迟缓,效率很低,我想明天是星期六还好可以睡晚一点,醒来时小迪可能已经去机场接人了,不过我还得帮她设定两次闹铃……
夏天的好处就是水温合适,流汗也非常合理,这条去年购入的竹席经过一个半夏天的汗水浸渍和热水擦洗,部分颜色已经开始变黄,皮肤贴在上面开始有老席(尽管其实还早着呢)的凉润。这条席子不是纯篾青编的,我希望出更多的汗能够腐蚀掉一些篾黄的毛糙,因此我专著地躺在床上出汗。月亮正在几条电线中间,关了灯看得更真切。随后我从床上坐起来,开灯,适应了一小会之后开始摸出翠绿封面的一本软面抄,趴在骨牌凳开始写日记。这是以前一个朋友郑重其事寄给我的,并附上信,讲她去逛街的见闻,她写到:我看到了很好看的沙发,坐上去那么软,舒服极了,还买了很好看的本子,有三种颜色,翠绿、洋红和赭石,你看,这些好东西都需要钱。所言极是。我抓起钢笔,手的侧面在本子上移动一下,纸就被带得微微翘起。我写:“天气闷热得异常,月亮的轮廓干净,根据月晕的情况看,还将是晴朗的天气。什么时候才下雨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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