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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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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1:2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多年前的旧作,修改了了贴上来,请批

鸾凤镜

这世界完全是一个幻想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实世界只有咫尺之遥。
                                       ——辛格《傻瓜吉姆佩尔》



怜让杭州秋天的下午变得空空荡荡。这种空荡源于她的内心,又扩展到她向窗外所看到的庭院。阳光在水池里以细微的幅度闪耀着(因为水面纹丝不动,这种闪光显得规则而单调)。光线使假山的一面显得明亮而突出,另一面处在浓重的阴影里。怜透过树枝的缝隙看到这种情影。暗绿色掌状叶片的摇晃扰乱了她的注视。于是她转移视线,透过枝桠的缝隙,注意着水青石甬道。这条甬道由大院门口开始,绕过假山水池,接着便消失在一架开始凋残的紫藤下。怜的注视到此中断了:几片由青转黄的树叶悬挂在她的目光里。这种坠落的倾向使怜迅速摆脱了它们,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两棵梧桐上(就象羽毛蓬松的麻雀,一下子找到了栖息的地方)。
梧桐的位于院子的左角,两棵树的距离约有三码之远。泛白的树干粗壮,笔直。树冠盛大。它们在已这个秋天里陷得很深了,绿叶混杂着大量枯黄的颜色。它们过早的凋落使秋天越过自身的深度。光线在树冠里,分布并不均匀,有些地方甚至显得刺眼。参差不齐的叶掌、纵横交错的枝桠扰乱了光线的照射,这从地面的斑驳的光影可以反映出来。小厮在清晨清扫过庭院,但现在满地又是片片枯褐的树叶。一些叶片已经卷曲起来(这些随意的,枯叶让季节形成了皱褶)。就在四月,当它们开着嫩黄的细蕊小花时,她已在暗暗推算秋天。凤凰非梧桐不栖。她曾经做过的梦:一群彩色的大鸟,象浮在透明的水中一样,扇动着羽翼,遮覆了她头顶的天空。她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凤凰:比梦境更虚幻,广阔的鸟群。
记忆总由静静的桐阴开始,梧桐在她的凝视中便具有了往事的虚妄性质。鸨母张九妈曾经告诉她就是在梧桐树下,用二十两银子从一个须大汉的手中将她卖下来。大汉并没有交代他与怜的关系,(或者已被鸨母故意隐瞒)。她的祖宗父母、出生地。这些对于别人来说是必然的,显而易见的事物,在她的世系里却荡然无存。她的窥望和追寻,最终都指向两株不动声色的梧桐。
空荡是无所不在的。庭院、房间、筵席以及日夜交替,季节的轮转里,她都感觉到这种比阳光还具体的空无,仿佛在时间中存在着一次次的塌陷。现在,她很少去梧桐树下捡拾落叶了(这曾是她少女时代秘密的乐趣:枯黄的树叶那种弃绝的美,会让她微微颤栗。梧桐的每一张落叶,都是对时光的背叛),日子充斥着吹弹歌舞和繁琐的礼仪习艺——古琴:十三徽。弈棋:黑白之间的沉溺。行草书:枯藤坠石。画:丹青引。
过久的凝视,使她的眼睛感到疲累。装帧精致的线装书摆在桌面上,青蓝色的封面散发着洁净,柔和的光泽。怜记起刚才读的《秋赋》,阅读带来的伤感比秋天的寂廖更幽远。她将绵软的宣纸掀过去(纸的柔软质地好像可以将文字消解,甚至将围绕它的事物溶解),这种翻动,给她的手指带来细微的快感。这时鸟雀(大多数是灰褐色的麻雀,也有花白的喜鹊)又开始啼鸣,树枝以不规则的幅度摇晃。房间里充满檀香的气味。薄烟从紫铜鼎缕空花纹里飘逸而出,幻化成兽,山,树,云。飘逝的形象在怜心头萦绕,几乎令她难以承受。鸟雀鸣声使四周更为枯寂,怜感觉到自身在环境和时间中出现的空洞,这引起她沉的惊慌。这时她感觉到有人站在身后。
来自内部的警觉里,怜转过身去。在她狭窄的视野里出现了身穿海青绸衣,腰束狮红绣带的年轻公子。他旁边,红木高脚花架上的青瓷花盆,秋海棠正在开花。这盆秋海棠是太守之子韩新数日之前遣人送来的。怜感觉到惊慌,正如秋风翻动梧桐繁密的枝叶。慌乱很快地平息之后,怜细细打量静立的公子:面色白净,脸的轮廓分明,全身散发出儒雅的气息。因为没有汽流的缘故,公子的衣衫纹丝不动,使他显得宛如石雕。他脸上的微笑清晰而且坚定。恍惚间,怜又向窗外望去,水池正一圈一圈泛起扩散的涟漪(也许是回旋的微风,或者是飘坠的枯叶,突然破坏了水面的平静)。远处屋顶的飞檐尖锐而突出。怜并不了解阳光中所包含的意义,但她可以感受到事物的静止、摇晃或者闪耀中所呈现的真实性。这让她空茫的内心获得了支持。
牙雕插屏清净无尘,青花笔筒泛着幽倩的微光。怜觉得再也难以相信这些熟悉的器物,悄然飘至的公子改变了它们,当他飘然而去,这些事物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怜从她的端坐中站起,在奇异的心情驱使之下,步履轻盈,走到公子刚才站过的位置——那盆秋海棠旁边,她凝视了一下凹陷的,娇嫩而潮湿的花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烟雾。她再次注视自己的居所,发现房间不再是原来的房间。她好象不再认识这个由桌椅、字画、书籍、棋局以及墙壁构成的居所。



韩新走出杭州府衙,强烈的阳光使他感到极不舒服。他喜欢阴天,阴暗的天气可以让他紊乱的心灵得到暂时的稳定。现在,阳光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又好象无数把晃动的匕首,他只好眯起眼睛,这样既可以避免强烈的光照,又可以尽量使视野缩小。尽管如此,他还是看见门口那两尊生硬的石狮,远处几株几乎没有叶子的老树以及红漆剥落、歪斜的栅栏。阳光使它们的扭曲以及冷漠显得极度夸张,近乎于触目惊心,韩新马上转过身去,沿着街道向前走去。一个邋遢的乞丐出现在他躲闪的目光里。此人横躺在一家海味铺子的柜台下面,从头到脚一片乌黑,韩新马上想到一堆正在发臭的圾垃。他一阵恶心,便改变前进的方向,转入另一条街道。
在府中与父亲争执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父亲准备在钱塘江附近修建一个庞大的水利工程,这个工程是以前一位太守所设想的。钱塘江湍急的水流,在杭州湾入口和流进的海水汇合,被一个小岛阻挡,形成险恶的回溯的旋涡。结果屡屡出现船只倾覆,无数旅客被夺去性命。现在太守的计划是重新开辟杭州船运路线,将钱塘江引入长为八哩的新河道,包括一道二十多里长的石堤和一个六十五丈的山洞。按照初步的估计,这项工程需花钱十五万贯,三千多民工,时间最少要两年。
而韩新却持异议,认为工程过于浩大,一定要慎重行事。前几任太守出于各种考虑,对这个工程都望而却步。但现在父亲却在暮年却兴了土木之心。
韩新列举出反对的理由:一、杭州财政因为私人商贾的兴盛,已显得颇为紧张,耗费巨资修建大坝势必会成混乱;二、大坝的修筑必然使钱塘江一带的风物受到严重破坏;三、民众的安危将到大坝的威胁。韩新认为修建钱塘江大坝如果筹措不妥,将留下无穷祸患。太守及一班属下坚持认为修筑大坝是,经过商议考察,便将事项申报朝廷。获得批准,便向附近各县发下文书,招募民工,择日动土。韩新可以想象烈日之下,千万民工在江边象黑蚂蚁一样劳作的情景,这让他感到一阵恐惧。命运可能会比堤坝更快地形成,而自己在它面前则显得软弱无力,这让他感到无限沮丧。
韩新发现自己已渐渐置身于热闹的街市之中。马匹、车辆、商贩、游人充塞在阳光中。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碰撞在一起,象一盆迎面泼来的脏水,不知道如何躲避。从人体、牲畜、货物以及摊档楼馆中散发出来的气味,象混在阳光里发酵,让他窒息。韩新突然对生活充满了仇恨,他觉得自己被眼前繁杂的事物撕扯得四分五裂。轻松愉快的,繁忙的人们几乎让他无地自容。他看见了对面街角的那株纤细的梧桐,梧桐正处于楼房的荫影之中,因而显得沉静、柔和。这幅处于阳光之外的安静的图景使韩新涌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栗,他感觉到古井般的冷意,让他饱受阳光折磨的生命得到了深处的慰藉。远处的梧桐以亲切的姿势唤起一片阴暗的,近乎倾颓的记忆。现在,这片记忆象枝叶参差的梧桐一样,树立在心灵的远处,枝叶几乎伸手可触。他已置身于一个充满浓重的檀香和脂粉气味的房间,烛光摇曳,带来更多幽暗。那个女人,一层一层地解开了身上的绫罗绸缎,拨开头发里的钗钿,茂盛的黑发和瘦弱的身体使她象初秋光洁的梧桐。彻底而颓唐的肉体在光影里曲曲折折地打开,转动,凸凹交接的阴影让他一阵晕眩。阴郁的,含混的形体使他产生了痛苦的激情。这种激情就象混浊的水流,向他汹涌而来。他紧紧抱着娇小圆熟的肉体,在黑暗中喘息。在这里,他感觉到表面的安全和深处的宁静。这种安谧,很快就转变为一种疯狂,他推倒娇嫩的梧桐,进入了那具胴体的深处,在无限的幽暗中怒放着,向无边的柔软逃遁……为了使这片阴暗得到持续,他决定向对面街角的梧桐走去。
韩新眯着眼睛,以一种脱离环境的姿势,慢慢走过去。突然,大街上传来踢哒吆喝之声,人群纷纷闪避,几匹高头大马冲过来,一个担着水果担子的老人来不及躲闪,被撞倒在地,苹果和梨子四处翻滚。韩新对突如其来的事件持以置若罔闻的态度,他只是想快点接近那株梧桐树。栗色的骏马拦在他面前,梧桐树骤然消失。他抬头看见一个衣饰华丽的年轻公子,正在马上拱手微笑。原来是杭州丝绸商胡天鸿之子胡寄。胡寄对韩新说道:“韩少爷今日怎么如此清闲,一个人漫步街市。”阳光蜂拥而来,令韩新头晕眼花,闹市嘈杂的声响和混浊气息又淹没了他,他无力再答话,只是拱了拱手,勉强地笑了笑。他希望胡寄马上从眼前消失。但胡寄仍不作罢,跳下马,凑过来拍着韩新的肩膀说:“今日聚香楼开业,韩兄不如与小弟前去一聚?”从胡寄刺耳的声音里,韩新看到了霍霍磨刀的情景,这让他极其厌恶。胡寄油光发亮、布满麻子的脸在他面前晃动,更加难以忍受。他想看到这张脸被砸得稀烂后的样子。寒暄之后,胡寄带领众人飞驰而去。他并没有从站在阳光下的韩新身上看出一场阴暗的谋杀。韩新觉得马匹从他的身上踏过去,对胡寄的仇恨久久地停留在他的心里。他必须马上去寻找那个女人,否则自己会在阳光下枯竭而死。




怜首先看见了秋风中金黄的菊花,这使她的心情变得明亮起来。但这种心情很快地消失了。她看见脸色阴沉的韩新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一片枯黄的树叶。怜觉得韩新象一截粗壮的木头,这个联想使她的走动更为缓慢,她不希望梧桐树下有一截趋于腐败的木头。怜缓缓地走向木立的韩新,脸上神情空阔。韩新听到了佩玉叮铛之声,看着熟悉的美人袅娜地走来,(她的头上,高耸的发髻有如玉兰饱满的花苞)在太阳之下他仿佛看见了闪耀的、平静的河面。这时他心里隐觉得怜已不是昔日的怜,一些他无法看清的东西(或者他看见的阳光下的事物正在蒙蔽他)已经来临。怜穿越庭院的时间使他觉得极其漫长,怜好象行走在另外一种时间里,而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极其寻常,阗寂的下午,在这个理所当然的庭院里,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呢?韩新甚至可以再次想象出绸衣里的梧桐般光滑的躯体,但他无法设想这个环境、这种时刻中存在的关系。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软弱、阴暗。为了摆脱这些沉重的念头,韩新微微地感受了一下阳光,这时怜已经来到了面前。
“小女来迟了。”怜的声音如来自某个空洞的深处。,脸上依然河水闪耀。
韩新在酬和之间,再次发觉怜已呈陌生之态,这比阳光更加引起了他的恐慌。枯叶从手中掉落,韩新觉得眼前的怜比一片树叶更难以掌握。对事物的困惑已经掩盖了对怜的欲望,他关心的不再是女人的美,而是在她身上难以描述的改变。这种改变如此明显地暴怜在阳光、庭院、形象和行动之间,以至他根本就看不清楚。在一阵踌躇和茫然之后,韩新挽起怜软的手臂,走入梨春院的阁楼中。
精致的酒席很快摆在怜的书房里。菜肴、点心以及时新水果琳琅满目:三珍烩,雕花蜜饯,鲜虾蹄子羹,酥胡桃,梅肉饼,花木瓜,香气扑鼻。丰盛的食物和华美的杯盏使韩新恢复了内心的平静。怜坐在对面,神情象微风中的野草摇晃不定。韩新无法了解青草下面隐藏的秘密,便象往常一样与她对饮。怜端起酒杯,送到樱桃嘴唇下啜饮。接着怜便为韩新斟酒,清冽的液体从一个容器转移到另一个容器。韩新凝视着面前的怜,觉察到纤细的手指已显得缓慢凝重,失去了往日的轻巧。他注视四周,器物的摆设并无异样。但他感觉到,一直萦绕在他内心的那些东西,正象巨大的鸟翼一样,在周围的事物间飞翔。他甚至看见掠过的鸟翼在怜的脸上投下的阴影。
怜端坐在深深的厌倦中,觉得俊美的韩新正如大院里的精巧的山石,毫无生气。她裸露的颈项向门口转动,仿佛那里有她所期待的东西。怜的飘移不定,肯定没有逃脱韩新的眼睛。
“怜姑娘难道另有所约?”韩新停下酒杯问道。
“没有呵,韩少爷多心了。”怜从恍惚中惊醒,韩新疑虑的目光和冰冷的声音使她返回了真实的处境。在韩新面前,她所有的掩饰好像已被剥去,只剩下她无法忍受的赤裸(这种赤裸已经超出了肉体上的意义)。很快,韩新所带来的阴影就遮蔽了她。
韩新无法相信眼前熟悉的景象,怜的举动开始让他感到困惑。窗外阳光泛滥,几只麻雀象灰褐的破布一样附着在枝干上。他的目光艰难地找到院中的梧桐。摇晃的叶片反射着光线,使韩新感到在凝视一堆破碎的琉璃。他无法越过事物闪烁不定的表面,去搜寻基本的,确定的东西。他只可以感受到其中幽暗,未发生的事件所布下的阴影。他已经知道,这一次将无法抵达怜含混的身体,更不用说她用精美的衣物、器具,甚至自己的形象所遮掩的内心。这显然是一个失败的,无可挽回的下午,精心的安排已经露出了端倪。他倾向阴暗的心灵觉察到隐藏的机关,但在阳光下,他并不能改变或者阻止什么。这让他感觉到惧怕。他必须要马上离开这里。



现在,怜的衣饰里依然是一片空茫。窗外的雀鸟已经静息,下午的时刻已消磨尽。黄昏在云霞的翻卷中涌来,紧接着,暮色象折扇缓慢地展开,比黑暗更为诡谲的蝙蝠在庭院扑腾交织。(想起在屋檐下看见过的蝙蝠尸骸苍老的婴孩般的脸,这种刀锋般迅疾的飞翔就让她不寒而栗。)
叩问的丫环,都被怜打发而去。浓重的暮色让环境变得面目全非,建筑好象在突然间从缝隙里消失了。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滑向幽暗。无所不在的暝色快要将房间淹没,怜纹丝不动,也懒得去掌灯,坐在石凳上(连她自己也感觉到石头的凉意,正在侵入躯体)。抬头再看时,明月悬在窗外,好象是用油纸剪出来的。
黑暗终于完满地占据房间。怜已往嘱咐过今晚不再应酬客人。月色犹如披挂在树枝间的锦缎,在夜风中轻轻飘荡。静美的景致勾起了怜抚琴的欲望,便唤来小梅,到后花园将器具准备停当。
挥洒的月光,揭露了后院的荒凉。那些随处可见的植物:清瘦的槐树,肥硕的芭蕉(绿蜡般的老叶已经被风雨撕裂,淡黄而卷曲的新叶则象书房里珍藏的卷轴),凤尾竹,花草(怜认得里面有穗状花的车前草、低矮的小蚌兰、密匝的衣带草,各种草本植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搜罗而来的奇石,构成了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后园。如果不是她经常停留,这里几乎变成一座草木湮没的废园。
瑶琴放置在梧桐树下。旁边的青铜鼎炉,苏合香烟柱缭绕。怜听到身上佩环叮铛之声,心情愉快起来,走到树下,吩咐小梅回去,便开始弹琴。公子在琴声之中翩然来临。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青草上。怜好象已预感到他的到来,并没有显示出更大的慌乱,琴声并没有象期待中的嘎然而止。但是,怜已听出,琴弦奏出的声音已不是刚才的声音。公子仿佛是通过琴声而来的,就象轻风吹过柳叶,他的到来使琴声出现了倾斜。公子的装束已经更换,只见他身穿黄缎圆领长袍。手上多了一把摺扇。怜觉得公子正在与月光混为一体。公子站在琴声之中,显得比旋律还生动。
音乐揭开夜色的含义,仿佛时空都浓缩在这具古琴里:花草树木,人面屋宇,都已经荡然无存。怜觉得自己变成音乐,向四面八方飘散,却又离不开那根颤动的弦。公子就象月光一样,飘洒在琴声之间。他悄然站立的样子使时间停止了流逝。风吹梧桐,叶片瑟瑟作响,天地在抚弄植物王国中更为隐秘的琴弦。已经敲过二更了,怜的手指在琴上或徐或疾地移动,内心却越陷越深。也可以说,公子此刻就坐在她的内心之中,以至变得深不可测。这种局面让怜无法再维持下去,终于撒手琴弦,沉默顿时恢复了原来的面目。
庭院突然就得无比空荡。怜发觉庭院原来比它本身更加空旷,平日的荒凉与岑寂不过是一层表面的伪装。现在,她终于看清了古老月光下这片由石头、野花、青草、围墙等等组成的更加深重的空无。公子的来临,让一切都改变了。衣袂飘飘的公子仿佛支撑着巨大的空无,支撑着怜摇摇欲坠的内心,动也不动。
怜再向公子望去,发现握在他手中已经握着洞箫,接着洞箫便横在他的嘴唇之间。怜听到一道溪水从箫中潺潺流出,呜咽不止。溪水流入青苍的松林,增加了幽暗中的凉意。而白色的鹭鸟,划动纤长的羽翼,从上空飞翔而过。怜在萧声中眺望鸟群的逃亡。公子竹箫横吹,脸上神情恬静辽阔。箫声被月色冲洗,越来越纯净、珍贵。在音乐的深处,怜觉得自己是在聆听寂静。
公子停止吹箫。此刻明月已因其高度和光芒呈现苍凉,虫鸣不止。空阔的庭院分明在谋划更深重的宁静。公子依然一语不发,摇动手中洁白的扇子,笑吟吟地望向怜。在公子的注视中,怜觉得自己象透明的露水,遍布于青草、树叶和静止不动的时间。
美妙的静谧成为一种沉重,使怜无法再忍受下去。她站了起来,一句话便要说出:
“你到底从何而来?”
嘴唇刚要开启,只听见院子西边传来粗重的脚步声,一缕光线也飘然而入。原来是手秉烛台的张九妈。她进得院内,便径直向怜走来。此时月色正浓,烛光反而显得幽暗,张九妈来到梧桐树下,环顾四周,然后对怜说:原来你在此弹琴。夜已太深,回去睡吧。
怜颔首。张九妈并没有觉察到附近的公子。当她再望向那片青草,只见月色依旧,只是公子已不知去向。

五       

太守为修建大坝的库银不足而日夜焦虑。父亲的不安已在韩新的意料之中。由于私人工商业的兴盛以及陈旧的赋税制度,官府的收入越来越稀少。韩新向父亲建议推行新的经济政策,太守以为推行新政旷日持久,不能解决迫在眉睫的财政问题。韩新又提出他一直坚持的观点:
“钱塘江的工程应该停止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太守对韩新冷漠的态度十分恼火。修建钱塘江水利工程激起了他已经年暮的雄心。这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迷狂的梦想。他不知道自己何以会对这浩大的工程如此坚持。他重新有了血液奔涌的感觉,
宴请富豪缙绅的宴会上,韩新看见紧随在丝绸巨商胡天鸿之后的胡寄。席间杯觥交错,歌妓在管弦丝竹中翩翩起舞。宾客尽情地享受这灯红酒绿之夜。在韩新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一堆废物。他觉得父亲向这班人寻求援助的想法极其愚蠢。胡寄脸上的麻子因为酒和兴奋而闪闪发光,这使韩新对他的仇恨也长满了麻疹。胡寄并没有觉察韩新注视他所表现出来的阴郁。他在筵席上的夸张表情、傲慢态度以及处于宫灯下而显得特别明亮的位置,无疑助长了这片阴暗。韩新透过五颜六色的嘈杂之声静静地注视着胡寄,他已经感觉到,他们俩人都已在灯火通明之下,走进了衰败事物的阴影里。
韩新悄悄地离开混乱的宴会,溜进玉兰花香飘荡的后花园。他宁愿黑暗中仰望天上的星辰,也不想看到父亲和商贾们谈论修建大坝的情景。黑暗是纯洁无边,让他感到无限的舒适、安全,晚香玉的气味赋予他内心的感受,正如用手指在触摸杭州的绸缎。他的感官久久地停留在绸缎上面。
垂头丧气的太守站在韩新面前,他的计划明显受到挫败。韩新正处于太守拖长的身影之中。他知道自己一直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太守转过身去,仰首长叹一声。韩新望着父亲巍峨的背影,心中触动了厚重的父子之情。韩新突然明白了他和父亲的命运将是重叠在一起的,这正如父亲的外貌早已勾勒出他的外貌。太守等心情静息之后,转过身来,他看见韩新捧着一匹百花彩蝶锦缎。这是上好的杭州丝绸,宝蓝色的底子闪耀着柔和的光泽,仿佛是人间幽深的秘密。韩新将绸缎置于案台之上,然后对太守说:我们的计划将从丝绸开始。
胡寄和他的仆从象一阵狂风出现在梨香院。由于每次求见均遭到怜的推托,胡寄受挫的欲望彻底转化为暴力。轩厅的桌椅被摔打之后,已经残破不堪。几个前来阻拦的小厮几乎遭到同样的命运。最后,怜被架了出来。胡寄一把将惊惶未定的怜拉到面前,凑近她的脸慢慢地说道:美人啊,你也不过是一只蝴蝶罢了,怎能飞出我的手心呢?
一伙人拽着怜,嘻嘻哈哈地着向外走去。张九妈上前阻挡,被一个大汉很容易的推倒在地,就象斧子削下来的枯枝败叶。
从灵隐寺走出来,阳光又在韩新面前嗡嗡作响。这使他又想回到昏暗的大殿中去。韩新在这间庙宇里呆了一个上午,缭绕的烟火与处于帐帏阴影深处的神像使他获得了沉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表现为雕像与殿堂的神祗挽救了他的内心。他并不指望透过久聚不散的烟雾看到对于命运的启示。也许寺庙展示给他的是墙和颓败和莲花的残骸,但在这灰暗的意象里他可以看到自身存在的微光,感受到强烈的生存的欢畅。韩新走出寺庙时有一种走出了自己的身躯的感觉。他以一种支离破碎的心情走入阳光和街道,觉得被自己的行为出卖了。
韩新看见了从远处跌撞而来的怜,宛如看见了深秋凋零的景象。怜鬓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泪痕,脚上的绣鞋也只剩下一只。韩新扶住怜,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怜只是掩面痛哭,女人的泪水淹没了言词。从怜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还是可以了解所发生的一切。他仿佛看见怜在西湖的游船上被胡寄凌辱的样子,这使他的内心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涌动,快要让瘦削的身体迸裂。他先让怜在茶馆里歇息,然后叫来一乘花轿,吩咐轿夫:
“将这位小姐抬回梨春院。”
现在,韩新又返回他变的更暗的内心里,恶毒的阳光使他有一种被鞭打的感觉。无可避免地,他又看见了胡寄闪闪发亮的脸,愤怒和厌恶在他的心里变成两只拳头,将胡寄的脸砸得稀烂。

风尘仆仆的差役走入府衙,回禀太守:“公子早上便已出外。小人去过他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
太守烦恼地挥手,让差役下去,继续和一班幕僚商议工程之事。象往常一样,整个事件归结为工程的筹款问题。太守多次上书朝廷,已获得拨款二十万贯,但这与工程的预算中的五十万贯依然相差太远。按照韩新的建议,围绕丝绸而制订的政策已在一个月前在杭州附近推行。这个政策主要包括:增加丝绸的赋税;由官府收购上好丝绸,除用作向皇帝进贡外,由官家进行售卖。这是其实是压抑私人丝绸业,由官府进行敛财。太守委派心腹幕僚陆通判去主持此项事务,并让韩新在左右进行筹划。太守对此寄托了深厚的期望。但他很快发现这个计策面临着巨大的阻力。阻障首先来自杭州城内经营丝绸的商贾。以胡天鸿为首的商人们对这个政策进行了强硬抵制。杭州最好的绸缎被列为贡品,而成色较差的则为税吏所弃。现在,为了积聚钱财,太守决定将次等绸缎以优质绸缎的高价售出,无疑激起了民众的怨言。对于来自商贾民众方面的压力,太守尚可以以权势抗衡,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使他感到无能为力:官府设置的店铺并没有象预期的那样取得盈利,而是一再亏本,每况愈下,经营数月的时间,已显得难以支持。



晨光以猛禽的迅疾扑来。水池永远在阳光中闪耀,假山也不会在突然之间消失。带着同样动机的形形式式的人将会穿过青石铺砌的甬道,走入她或者别的妓女的房间。紫藤的凋零使秋天变得更加具体,怜的注视充满了浓重的秋意。梧桐的落叶覆盖着地面,这说明小厮阿三对大院的清扫已被某些原因推迟。过多的落叶使怜的记忆不能完全地呈现在梧桐和日光之下,她很快地摆脱了残缺不全的往事,回到完整对称的现实里。
桌上铺开的湖州宣纸洁白而柔软,散发着熟悉的气味。空白是如此完整,怜心中激起的形象却支离破碎。她隐约地看见了水墨造就的短暂画面。将短暂变为永久的渴望使怜微微颤抖起来。怜也感觉到身后无声站立的公子。是的,公子应该来了,怜知道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上。而旁边的海棠已换成了一盆叶片油亮的墨兰。墨兰早已过了花期,叶片显得丰腴肥厚。怜转过身去,公子站在一小片阴影里。怜注意到公子绛色腰带上坠了一块碧玉。身穿白色长衫的公子开始在她的房间里轻微地走动。也可以说他是在怜的目光里走动。公子将走向墙上悬挂的草书字幅,那是杭州一位才子的手迹。凌空虚蹈的文字吸引了公子,使他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怜可以从公子的脸上呈现出与这个环境并不符合的神情,陌生的,更加遥远的微笑,这使她产生了被遗忘的感觉。公子很快地转过身来,不知是什么原因使他迟疑了一下,接着便走向缕空雕花的学士靠椅。公子的行动犹如素淡的水墨画卷,在怜面前缓慢地展开。只能是这样,公子走向那线条繁复凝重的木椅,他坐下时,便会说出下面的话语:
“秋意尚未深重,小姐何以如此伤感?”
对于公子显得雕凿的言辞,怜并不觉得诧异,她觉得这样的话完全可以由自己的嘴唇说出,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她的叙述方式。怜平静地看着公子,好象在期待他说出一个巨大的秘密。但公子的嘴唇抖动了一下,沉默迅速地出现在他们之间。怜隐约地听到了心中有画卷撕裂之声。
怜微笑,这微笑倾刻消融在公子的注视里。接着怜和公子谈论起绘画,山水花鸟隐约其中。怜突然涌起了作画的冲动。黑檀木书桌上丹青纸笔俱全,怜心中的画卷也无穷无尽。太阳应该升上去了,因为阳光已经照射在桌面上,逐渐加强的光线让宣纸的边缘微微卷曲。这让怜觉得明亮而温暖。公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边。怜和公子处于如此接近的距离,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注视形成的压力。两片灰褐的树叶掉落在桌面上,光线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怜发现自己已迅速地坠入一种幽凉。在微微的颤抖与晕眩后,她迅速地在宣纸上用中锋勾勒了那幅图画。
无言的凄凉散落在水墨与空白之间,平静的画面似乎隐隐听见秋风的鸣响。
“这其实是小姐的空茫之心,你已经和此画合一了。”
旁边的公子在片刻哑默后,徐徐地说。他的声音,仿佛穿过长长的回廊而来。她站在走廊的尽头注视着公子,公子的形象显得昏暗而遥远。一阵深重的寂静又使公子变得清晰起来,他站立的姿势加重了秋意。怜突然觉得公子不应该站在这个房间,他的脸宛若窗外宁静的秋天。这样,怜就不必透过侷促的窗口去眺望秋色。她提起狼毫笔,往荷叶端砚里蘸了墨,迅速地将公子画在刚才遗留下来的大片空白里。公子的形象是如此显著,以至刚才所画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心中的画卷已尽,怜知道公子要离开了。公子站在一滴颤动的眼泪里,变得象磨损过的钱币一样模糊不清。这时只听见他雨水般的声音:
“小生就此一别,小姐保重。”
等沉重的眼泪坠落,器物摆设重新呈现,公子已毫无影迹,房间空空荡荡。怜转向窗口,外面已下起雨来,密集的水珠杂乱地敲打着窗棂。



怠工、崩塌、闹事的消息不断传到府衙中。太守开始感到不安。他为工程进展的缓慢而焦虑。由于工钱不能及时发出,民夫开始采取种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不满与抵制。太守亲临江边,他看到正在建筑的灰色的堤坝,在吆喝中奔忙的如出一辙的民工,滔滔不绝的钱塘江水,这些景象在阳光下贴近了他疯狂的梦。负责工程的官员向太守汇报了最近的情况。
“工程的进展,犹如一条毛虫的蠕动。”
下属的比喻使太守的心微微感到恼火,然而这是事实。现在已开始有少数民工从工地上突然消失,如果银两不及时筹集,这样的情况还会愈演愈烈。太守宽大的衣袍在江风中飘动,他的心却象水波拍打着的岩石一样越来越沉重。
飘荡的月色使韩新的内心无比恬静。周围的竹林在晚风的掀动之下一步出粗重的喧响,间或有几声枭鸟凄厉的鸣叫,除此之外便是沉沉死寂。远方一片黝黑,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柏树的轮廓,零落的房舍甚至低矮的山岗。韩新享受着郊野的荒凉与花草的清香,几乎要流下泪水。野蛮的,无理由的黑暗使他体会到遗忘。他细致地分辨着光线的强弱、虫鸣的远近,各种各样混合在一起的香气。韩新当然知道自己来到此地的目的,但此刻纤弱纯净的内心已使他无力去触及粗暴的世事。
胡寄还没有来。他当然不会翩然而至。韩新可以想象胡寄带着肉欲满足的恬适走出妓院的样子。他将在僻静的小巷遭到一次预谋已久的绑架。韩新对整个事件的策划非常满意,他再次打量这桩事件的终结之地,觉得非常完美。月光将竹林的影子摔在地面,成为破碎的图案。韩新身处光影的变幻,心情象狭长的竹叶一样摇晃。他当然知道,在这片优美的竹林里,很快将发生一场屠杀。
捆成一团的胡寄显然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由于嘴巴塞着布条,只能用狭小的眼睛表达他的迷惑。几个大汉垂手站在旁边,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黑影,徒然增加的人群显然过份地扰乱了宁静的月色,韩新觉得自己平稳的内心也轻微地倾斜了。胡寄涨得通红的脸已经扭曲了,上面的麻子也显得暗淡无光。这使韩新觉得他没有象平时的丑陋。这张脸现在引起的不是厌恶,而应该是怜悯。但是,韩新知道,这张脸,在这个夜晚再也不可能保持完整了,它将从歪曲走向破碎。他的心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一阵狂喜涌了过来,接着,他又感觉到遗憾,他极不愿去破坏这纯净的月色,可是,鲜血将不可避免地飞溅在月光之上。
胡寄好象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他浑浊的眼睛浮起了惊惧。韩新笑了笑,对这个不能掌握自己生命的人充满异样的感觉。你要死了。韩新用很轻柔的口气对挣扎着的胡寄说。你应该好好地看看月色,就象你们家的丝绸一样。他伸出手,摊开在月光下,就好象在抚摸著名的杭州丝绸。
一个大汉拔出钢刀,韩新突然感觉到一丝冷意。这个感觉使他产生了莫名的,短暂的恐慌——钢刀仿佛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逼近了他。胡寄在刀光的闪耀之下,脸色显得极其苍白。韩新欣赏着他眼睛里的恐怖、绝望和怨恨。大汉不声不响地走近了胡寄,钢刀一下子刺进了他的前胸,那里应该是心脏所在的部位。胡寄疼痛得把眼睛闭上了,这使韩新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钢刀拔出的一瞬间,鲜血从胡寄的身体喷涌而出,仿佛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红牡丹。胡寄象一根被劈开的木头猝然倒了下去。韩新知道自己期待的时刻来了。他从乱草中搬起一块硕大的石头,走到胡寄身边。月色静静地飘洒在胡寄扭曲的脸上,韩新举起石头,用力砸下去,他终于看见了胡寄血肉模糊的脸。
几上随从在荒地里挖了一个大坑,把尸体埋了进去。胡寄永远地从大地上消失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阳光之下。溶溶的月色又显得无比静美,让韩新的内心充满了感激。




烛光的摇晃是断续的,垂直的火苗收缩,又慢慢扩大。怜凝视着顶端开始变得幽蓝的火焰,静静地等待公子的来临。她知道公子将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房间里,就好象重复多次的梦境。经过刻意的修饰,怜对铜镜中的形象非常满意。一切都恰如她的设想,当公子面对身着轻薄衣物,散发着幽香(这种香气带着春天的幼兽的味道)的女性时,表现出男人掩饰着的慌乱。他勉强地维持着平静,缓缓地将自己安置在椅中。怜对他的凝视,就象浸在水池里的阳光。
正如所设想的一样,怜为公子跳舞,而公子则轻抚琴弦。琴音有如鲜花怒放,搀杂着即将凋零的伤感。随着长袖的飘忽,她觉得自己的躯体正在消失。公子的目光紧紧地缠绕着她,象疯狂的藤蔓,使她喘不过气来。琴音逐渐急促,怜的身体,象硕大的牧丹花颤动,舞姿一层层地展开。浅薄的衣物,无法遮掩女性丰硕的肉体。她在旋转时望向弹琴的公子,发现公子的眼神已凌乱不堪。
舞蹈已经到了尽头,薄绸纱从怜的娇躯滑落,象枯萎的花瓣一样,堆积在地面。琴声也随之凋落。面对怜洁白的胴体,公子一脸茫然。怜低低地叫唤一声,便钻入了公子怀中,瑶琴也撞翻在地。公子紧紧地抱着怜柔软、散发热气的肉体,然后又迅速地松开。他盯着怜颤抖的双目,问:
“小姐为何要这样做?”
怜觉得一阵冰凉,泪水涌了出来。
公子已经离去。怜看到铜镜中自己因为裸露而陌生的身体。月光从窗倾泻进来,地面亮晃晃的。在黑暗中拥衣而坐,满地纯净的月光仿佛充满了责备,甚至变得象针一般尖锐。她闭上眼睛,任泪水流淌。
张九妈来到怜的面前,发现怜在一夜间憔悴了。张九妈坐到怜的身边,关切地询问她的情况。怜没有回答。但张九妈已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更加不安的东西。她不知道这些天以来,在怜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希望怜永远象金子一样保持着耀眼的,美丽的光泽。
春天使庭院显得繁杂而挤拥,浓重的植物气味飘荡在新鲜的空气中。由于以常下雨,墙壁剥落的地方长出了暗绿色的青苔。这使那些死气沉沉的灰褐的色调出现了生机。怜看看在风中摇摆的树枝,心和枝头上的叶片一起颤动。紫藤架正渐渐恢复浓密的状态,使青石甬道在下面突然中断。几朵苍白的蔷薇出现在怜的视线里,使她停留了很久。直到蔷薇的白色在她注视中变得混乱,她才把目光转移到甬道旁边的一大片青草上,上面盛开着黄色的小花。水池里的水涨得很满,上面漂着的不知道是树叶还是褪色的花瓣,在微风中打转。由于没有阳光,假山显得有点阴暗。象往常一样,她的注视很快就集中在那株梧桐上,翠绿的树冠使她感到喜悦。但是,她很快就感觉到这两株树所包含的排斥。
窗外的花朵和绿叶不断增多。公子的空缺使她陷入无穷的茫然。她无力猜想尚未来临的公子,也不能保持平日的宁静。现在,她觉察到了难以描述的危险。谁知道花草树木会不会参与一个蓄谋已久的事件呢?公子的缺席给她带来空白和慌乱。每次漫长的等待,她在慵倦与无聊中写下一阕阕词令。
公子终于来了。他身上的衣衫犹如窗外的春天一样青葱,容颜却显得消瘦。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怜已感觉到他的形象之中的笨重。桌面上,是刚刚写好的古诗一首。稿纸上墨迹湿润。公子走过去,拿起来读了一遍,说道:
“骨格清秀,颇有王右军之风”
怜觉得他的声音象贝壳一样空洞。站在她面前的公子,又在改变什么呢?她不禁一阵晕眩。为了使自己不致于跌倒,她扶住了桌子,公子站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微微地笑着,但笑容很快地消失了。他心事重重地在雕花木椅上坐下,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目光注视着她。



在花园的凉亭里,韩新看着连续不断的雨水打在密集的树叶上。阴沉的雨天将他的心灵引向一片恬静中。花园里出现了一些浅薄的积水,并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流,卷着枯枝落叶以及破碎的花瓣向前推移。倾斜的雨水歪曲了花园的形象,并制造类似于哭泣的声音。韩新扶着栏杆,让雨水溅在自己的脸上,点点滴滴的冰凉扩大,渗透了全身。记忆在雨声中越来越清晰,冰凉的水滴将逝去已久的时光抛掷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刻都看得更清楚了,那个温暖的,氲氤的房间,那散发着蔷薇香味、闪耀着珍珠光泽,凸凹的肉体,他的生命在倾颓、堕落之间获得了拯救,那古老的宁静……那名动坊间的女子,如今显得多么遥远,不可触及,只有凭藉着含混的雨水,他才挽救了他内心的形象。韩新感觉到一阵寒意,身体甚至变成了潮湿。
一个家丁打着绸伞匆匆走进来,对他说:
“少爷,老爷要马上见您。”
韩新走进书房,里面没有点灯,一片昏暗。父亲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暮色代替了他的表情。由于窗户紧闭,房间里空气郁闷,令韩新很不舒服。父亲依稀可辩的面容已愈见苍老,这使韩新倍觉悲哀。他宁愿椅中是一座斑驳剥落的石像,这样,时间才不会在他面前一点点地篡改他熟悉和依赖的形象。
“城郊的农民在竹林里挖出一具尸骨。”
父亲故作镇定的声音明显地充满焦虑。韩新只感到一阵恶心,胡寄丑陋的浮现使他难以忍受。不过,窗外雨打树叶的声音,很快地使他平静下来。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父亲。房间里突然沉寂下来,空气里充满压迫。韩新专心地聆听着美妙的,空洞的雨声,他想穿过厚重的墙壁,走进雨水中去。
韩新细细回味那个月夜的竹林里所发生的事情,一种遥远的,花朵开放时挣脱的感觉,引起他轻微的颤栗。已经变得模糊的图景又在他心中变得清晰,过去的月光和现在的雨水混为一体。他转过身,望着父亲淹没在幽暗中的脸,说:
“那个人就是胡寄,是我杀了他。”
太守让自己倾倒在椅中,韩新的话象一片废纸消失在穿堂风中。他挥了挥手,让韩新出去。暮色现在比雨声变得更为浓密,在白日里焕发光辉的器物已经隐没,或者说已经在夜色中坠落。一个单调的,漫长的雨夜。这个黑暗的房间,他甚至嗅到那些木头已经发出腐朽的气味。在空茫之中,太守看见了一些联系,这些联系就象微弱的火光里的蛛网一样在眼前摇晃。
韩新穿过昏暗的回廊,重新回到后花园。雨水从打湿的头发上滴下来,钻进衣服里。他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寒冷。雨无休无止地下着,夜色已经使花园无法分辨。空气是濡湿的,周围的黑暗,使韩新想起浸在水中女人的长发。他靠在柱子上,扬起脸迎接着冰凉的雨水。他重新获得了慰藉,雨水抽打在脸上犹如敲击着他的心。无边无际的雨水,冲走他内心的尸骨,使他对黑暗的世界充满感激。
连接几天的雨水,庭院泡浸得肿胀起来。这个清晨虽然没有下雨,但天气依然是阴沉沉的。公子已经数天没有在房间出现,有气无力地坐在圆窗前,注视着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花草石头。梧桐树宽大的叶片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风一摇晃,水滴就砸下来。小厮正在清扫积水和败叶,发出单调沉闷的响声。她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便离开窗口,走到瑶琴边。可是,她已经无力拨动那几根简单的琴弦。
公子随时都会出现,又好像永远不会来了。她无力再去想象公子的面容,将身体转向那面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铜镜,镜中反映的是病态的,美伦美奂的脸。晕红的脸颊犹如她曾目睹的那些短暂的玫瑰。她发现自己已经在镜中越陷越深,几乎难以自拔。这时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啼,那些声音精致有如丝绸,随风飘进来。怜没有象往常一样让这些绸缎飘落在内心里,而是觉得极其厌烦。
小梅拿着韩新的请柬走进怜的房间,只见怜正呆呆地坐在铜镜前。往日充满书香与琴声的房间变得如此压抑沉闷,让小梅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怜突然让她觉得陌生:浓黑的头发上,钗钿闪耀着冷冷的微光,精致的绸衣犹如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这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坐在面前,却仿佛象梦幻一样遥远,让小梅觉得无法接近。小梅将脚步放轻,以免惊动了这个宁静的梦境。由于天气的缘故,房间显得极度昏暗,盛装的怜犹如这片昏暗中的一个光斑,这一片拒绝周围事物的明亮却使小梅感受到巨大的阴影。
唤了几声,怜都没有听见。小梅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何变得如此无力。最后,怜终于转过身来,向小梅微微一笑。小梅看见了那片红晕,在那张缺乏生气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就象盛开的玫瑰,预示着既将到来的颓败,在晦暗、狂乱的梨春院,这种病态的玫瑰已不止一次地开放过,这些丰腴的、不加遮掩的肉体,好象一片沃土,让邪恶的植物生长并开出鲜艳的花朵。
怜拒绝了所有宴请。在筵席酬和吟唱的日子变得很遥远了,肉体的大门紧闭着。依然是那些美艳、放纵的脸,在梨春院脂粉味浓重的空气里闪动,



书生远远望见了杭州灰暗的城墙,在一排榆柳间闪耀的应该是护城河的河水。城外的店铺和房屋,通向城门的道路上奔走着旅人和商贾。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迎面扑来使书生感觉到强烈的春天的气息(这种气息好象形成了阳光里细小的漩涡)。疲累和喜悦正悄悄地渗入他的身体里。他停下脚步,放下身上的包袱,欣赏四周的景色。只见桑麻遍地,种植在屋舍前的桃花红成一片。
进城,已经是晌午时分。只见房屋店铺鳞次栉比,酒楼店铺毗连。幡旗纷飞,红墙绿瓦。各种各样的人穿梭来往,书生感觉犹如置身于混浊的水流。街道两旁店铺里的花果奇器、野味珍玉,让他有眼花缭乱的感觉。杭州毕竟是繁华都会,书生置身于玉帛丝绸之间,不觉自惭形秽。
书生走入一条街道,此街宽敞干净,只是行人甚少,明显地比别处清静。书生漫无目的行走下去,深秋温暖的阳光使他的心灵恢复了平静。街道两旁的树木青翠得令人迷惘,茶馆的旗子在高处闪忽,随风飘摇。酒保招徕顾客的声音在空中飘荡,妇女带着小孩慢腾腾地挪动,有人正往门外泼水,使地面湿了一大片。一辆略显破旧的马车静静停在杨柳下,那匹灰褐色的瘦马低头嚼着树下的青草。这样的情景顿时使书生陷入了类似于回忆的状态,在心中唤起了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一瞬间异常清晰,又无法固定。不,这简直是一次重复,也就是说,这样的情景应该是他经历过的,否则不会让他有如此熟悉的感觉。但书生可以肯定,这是他第一次在杭州的街道上行走。难道在他的生命中一直存在这样的街道吗?
恍惚间,来到一座院落面前,扁额题着“梨春院”三个大字。两盏猩红灯笼高高悬挂,大门半掩,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雕栏绣阁,梧桐树葱郁,翠竹繁密的叶片在微风里振动。显得幽深恬静(好象这里就是大户人家的宅院,而非风月之地)。这时从花木间传来了女子的娇声笑语,碎冰一样清脆和细微(轻微的笑声在空气中却显得异常清晰,以至在书生的耳膜上产生了震动)。书生稍稍想象了一下那些杨柳般的女子,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下来。 一阵微弱的琴声断断续续飘过来,那般幽静,象柳叶飘落在书生的此时此刻里。书生只觉得内心一片混乱。此时的情景,竟然是如此熟悉。这深宅大院,仿佛是往事一桩,矗立在他面前。书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身在何处,痴呆地站着。一个身穿蓝色布衣的小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片空茫之中,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便“砰”地把大门关上,门上青铜兽环叮铛作一响,书生骤然一惊,只觉得自己是从迷梦中惊醒,四周阳光闪烁不止。
书生继续前行,浏览街市中的人流和店铺。这时,前面的人群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就象纷扰的野鸟飞离灌木,鼓噪摇晃。书生不知发生何事,随着人群站在旁边观看。只见一队囚犯模样的人被绳子捆绑着,在士兵押送下穿过大街。这些人衣衫褴褛,面容肮脏,垂头丧气地行走在阳光下。士兵的吆喝声和尖锐的武器在突然变得平静的街市中显得异常粗暴。书生从旁人的交谈中知道这些是关押在狱的犯人,被太守下令押往钱塘江修理水利。在春天青翠明亮的背景里,这队囚犯带来的灰暗,很快就消失在书生的心灵尽头。大街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凌乱的心情,使书生觉得继续混人群中极其乏味,他决定到渴望已久西湖游玩。这个决定使他的心情变得轻盈了起来,向路人问了西湖所在的方向,便慢慢地走过去。
西湖,正如想像的一样优美。湖中的岛屿被垂柳遮掩,两条长堤将黛青的湖水分隔开来。精美华丽的画舫在湖面缓慢地游戈,隐约还可以听到从船上传来的鼓乐之声。四周踏青、扫墓的人很多,衣裙鲜艳的少女在柳树下嬉笑,公子王孙则到处指指点点。书生对周围的喧闹之声置若罔闻,但湖水拍岸的碎响却在他的心底激起了层出不穷的幻想。与其说他是倾听水声,还不如说是在倾听来自内心的低语,他完全沉浸在对于自己前程的遐想。他甚至相信,从镜子般的湖面反射的光线,已经隐秘地改变了命运。
饥饿在书生身上迅速来临,他只好摆脱不能解渴充饥的美景。附近茶肆云集,书生挑一间颇为雅洁的走进去。此茶肆虽然狭小,也还算得上雅致,除桌椅柜台之上,四壁悬挂名人字画。中间墙边一面素屏风,歪斜地涂鸦了不少诗词。博士进进出出,招呼客人,端茶递水,忙个不停。书生要了几样点心,安静地用茶。他端详着手中的青花白瓷杯,心境如茶水一样沉静。邻桌有一班文士打扮的人正在高谈阔论,在他们乱七八糟的声音里,他听到了怜这个名字。也就是说,怜作为杭州著名的歌妓,开始在这群无聊文人的话题里闪烁。书生不知不觉注意起这个正在被描述的女子。
光顾茶楼的客人越来越多,声音嘈杂,空气变得混浊起来。若在平时,他早已抽身离开。点心已经吃完了,书生继续在氲氤中喝茶,他发现自己已为称之为怜的女子所吸引。虽然那几个人的语气和想象都显得暖昧,但无疑已静静地拨动了他的心弦。这时几个人的谈话已越来越深入,涉及到怜的许多细节,但是,从言谈中可以知道,他们都没有和这个著名的歌妓接触过。
“我听梨春院的丫鬟说,她最近神情恍惚,行为诡异。”
“例如,月明之夜必在后院抚琴,直至深夜。”
“此女容貌绝俗,堪称人间尤物……”
几个人的声音时高时弱,最后淹没在楼下一阵高亢的叫卖之声中。待到书生再侧耳倾听时,文士们的谈话已转到文章词赋上了。这类谈话让他觉得俗不可耐。书生将茶一口喝干,呆呆地坐着。那早已化为寂静的琴声,又象柳叶一样飘进他的生命里。他的内心又陷入含混之中。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激动正掠过全身,正如温暖湿润的春风。杭州的街道、妓院以及这个传闻中的女子,好象一直深存于他的生命里。他透过气雾凝视着内心中升腾的形象,他窥见这个在言辞间传递的女子,虽然无法描述她具体的模样。

十一


生意兴隆的茶楼扭转了书生的方向,使他不由自主地朝原路走回去,他知道这是唯一可以平息自己的躁动不安的方式。再次站在朱门大院之前,心中又一片茫乱。他叩响大门上的青铜兽环。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披红戴绿的老年妇人,应该是院中的鸨婆。书生稍稍行礼,便说:
“晚生想见怜姑娘一面。”
只听见鸨婆冷笑一声:
“书生,你想见花魁娘子,你知道这里的行情吗?”
当一个卷曲的数字变得清晰,并闪耀着金属的光泽,书生不觉意气萧索。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迅速地沉落。大门“砰”地关上了,曲栏楼阁,弱柳繁花,在他眼前骤然消失。怜的影象也象一个硕大的花瓶,从高处摔下来,成为满地碎片。
书生呆立半晌,正要离去,几个仆从模样的人拥簇着一个面容阴沉,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从大街转入到这条巷中,带着凌乱的阴影,径直向梨春院走来。这群人保持着一种与阳光格格不入的姿势,使书生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他已无法避开这一群人,他的感觉就是迎向一股汹涌的浑浊的水流。
韩新穿过一成不变的大街,繁琐、混乱的景象没有丝豪改变,这让他又陷于沮丧之中。仆从们的高谈阔论虽然乏味,但比起街市上的嘈杂吆喝,熟悉的嗓音和话题仿佛形成了一倒屏障,反而让他能感觉一点宁静。在强烈的阳光、持续的喧哗以及混浊的气味的包围下,他又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空洞。他眯起眼睛,寻找可以让自己得到安慰的事物。他知道这样做是徒然的,只有转向阴沉沉的内心——他又置身充满檀香和脂粉气味的房间,那身体象梧桐树般光洁幼嫩的女人……肉体凹凸的阴影,抑制着的呻吟,仿佛来自虚无……在阳光只下韩新一阵颤栗,不由得加快了迟滞的脚步,转入梨春院所在的狮子巷。阳光的照射已明显减弱,嘈声也突然消失,仆人们的谈话也因为疲倦而停止,韩新一下子陷入了寂静中,仿佛是置身于幽暗、清凉的枯井。前进是毫不迟疑的,没有丝毫障碍,有如一个白日梦的推进……这个欢欣的梦已越来越接近梨春院。这时,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书生,衣着蓝缕的书生正好站在他前面,象一块灰暗的木头。这附着在人体的阴暗,阻挡了他向梨春院奔涌的内心,使他独占的空间出现了裂痕。
对这灰暗人影的厌恶,反而使他加快了脚步,迅速地向它接近,好象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这种含混不清的感觉。(就象在猜灯迷的时候,一个人渴望着揭开谜底的时刻。)在这短暂的过程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内心的慌乱。他不明白这个寒的陌生人何以会带给他这种感觉。快要来到书生面前时,他更加确定了内心的不安,书生那张无法描述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中,几近空无,让韩新的注视显的毫无意义。他只是看了书生一眼,就陷入极度的疲惫里。他厌恶这张苍白的脸,那双眼睛里狂乱的热切的闪光,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书生明显因为陌生人的走近而不自在起来,他眼睑低垂,摆脱了韩新的注视,迅速地从他身边走过。
韩新听到了衣袍的窸窣声,仿佛是风拂过枯草。微弱的气流掠过他的脸,他不得不阖上眼睛,在瞬间的黑暗中,一些扑动的东西在离他而去。当光亮重新笼罩他时,他面前一片空空荡荡,梨春院洁净整齐的石阶,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他所熟悉的一切并不会改变。他在不可置疑的寂静中回过头,看见的只是长长街道上,均匀分布的阴影和在空气里闪耀的光线。他迅速摆脱那个已经消失的人影。笼罩着他的宁静,被青铜门环的敲击声打碎了。在几句短促的答话之后,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他感觉到穿过梧桐树叶和回廊的带着脂粉味的气流扑面而来,象一件洁净的绸衣扔在脸上,让他几乎要窒息。他抑制着内心的喜悦,大步向庭院深处前进。
    宽敞的轩厅冷落,神情委顿的张九妈站在韩新面前,喋喋不休地解释怜不肯出来应酬的原因。她对怜的闭门不出感到迷惑与愤怒,也对怜迅速败坏的身体表示了担忧。韩新从阴暗中浮上的心又迅速地向下沉没。在由他操持的各种饮宴上,已很长时间没看到怜的身影了:娇俏的脸,黄郦啼鸣般的声音,从衣袖逸出的肌肤的气息……韩新枯坐在灯火的深处,在杯盏交错,衣香鬓影的晕眩里,幻想着怜布满阴影的身体,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就这样消逝。现在,他已深入熟悉的梦境,却发现做这个梦的人不是自己。这纠缠着肉体的大宅院:一成不变的柱廊、雕花桌椅、硕大的花瓶、流苏的帏帐……他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无法了解正在流逝和变幻的一切。

十二


盐道御史在深秋抵达了杭州。御史此次奉差巡按江浙,除了督办盐务外,还负有厘清一桩疑案的使命。秋天的杭州城飘满了落叶,空气中缠绕着桂花的香味。在酒色中浮荡的心并不因为梧桐叶的子变黄而伤感。御史又穿过喧嚣的市井,这一次,是坐在官轿里,在威严的仪仗中,那充满韵律的摇晃让他微微晕眩。这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正在深入杭州,逼近事物的真相。但是,他可以进入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梦吗?
都察院后花园里草木繁盛,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张御史聆听着雀鸟的啼鸣,信步走入花园深处。莲花池的白莲已经凋残,枯黄的荷叶耷拉下来,浸入发黑的水里。整个上午,他细细翻阅了杭州府的各种公文以及刑狱案卷,从其中已隐约可看出事情的端倪,但胡寄失踪一案仍然毫无头绪。他回想起刚抵达太守公署的情景。年迈的太守神情中透露着委顿,他的笑容掩饰了疲倦。在迎接的队伍中,有一个身影让他觉的十分熟悉,那种不自在的,难以名状的感觉又涌向心头。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太守之子韩新。此人站在一班点头哈腰的官员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刺眼:这种感觉并非来自他的容貌或衣着(尽管那闪耀着不确定的光芒,而他几乎是半眯的眼睛,很容易会让人不舒服),或者说不是来自他本身。
张御史一身书生打扮,独自前往梨春院。当他站在梨春院门口,朱红色大门上的青铜兽环闪烁着。这种确定的、微弱的光芒触动他的记忆。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又一次袭来,他觉得即将打开的是自己一个熟悉的,转瞬即逝的梦境,他努力回想自己站在这里的情景,而现在,他已有足够的力量打开这沉重的、具有欲望那种沉和厚的性质(甚至已经在肉体上,已感觉到它的压力)。因为是中午,整个府院那么静,以至当他摇动门环的时候,自己都给震动了。
小厮领着他穿过曲折的青石通道,通道从一座假山水池旁边绕过,水池里灰黑色的水落石出凝然不动,细碎的阳光闪耀着(就象琉璃在坚硬的地面摔碎后,散开的碎片发出的微弱的光芒)。更远的梧桐树的叶子因为微风而稍稍翻侧,粗糙、淡色的侧面扰乱了光线均匀的反射,在他的视线的移动之中,这些闪烁开始显得过于真实,以至他也产生了怀疑。这此闪光和他那些闪烁的、无法捕捉的梦境一样在这些事物之间,时间好像停止了流逝(或者说,他现在正行走在空无之中,他只是在回忆着,或凝视着他凸现出来的、变得凝固的梦境)。最后,在一架盛开的紫滕下面,青石甬道终止了(或者说突然从他视线消失了)。
在前厅里,他又看到了张九妈,而张九妈肯定不会记起他(即使他换上读书人的衣服),他摸出一锭金子(成色最好的那种,那种金黄的光芒逼人的,具有刀子的锋利和寒冷),张九妈的笑容迅速堆砌起来,这让她本来就臃肿的脸部显得更加扭曲和夸张,但是,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应该是先在瞬间凝固,然后象冰一样迅速地溶解。从书生嗫嚅的嘴,她听到了怜的名字。
他从这个涂抹脂粉的老妇的叙述中,了解到了怜的猝死。他明白了穿过院子时那些宁静光芒中的诡谲。他把金锭扔到了八仙桌上,金子与坚硬的花梨木撞击后,发出空洞的声音。在显得比较暗的楼上,有什么象正在牵掉着他的下沉的心,金锭在张九妈的衣袖里消失后,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听到了韩新的名字之后,他沉下去的心又象被提上来。他预感到正在接近另一个事情的核心部分,象剥开厚厚的、多汁的水果里,坚硬的果核将抵消所有的欲望。果然,失踪的胡寄也作为一个污点在梨春院出现了。
听完张九妈的絮叨后,他要求张九妈带他前往怜被保存着的房间。曲折的走廊里,脂粉的气味和晦暗不明的光线,使这个充满浮饰的地方显得更为暧昧。随着缓慢的前进,有一种确定性浮现出来,以至这一切像是由他确定起来的。由于是白天,这里显得出奇的寂静,静得近乎于贞洁。他在这种寂静的压力下变得紧张,而且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就象衙门里的急促的鼓声。镂空雕花的窗棂和红漆柱子的所分割的空间,狭促,不怀好意,正在剥开这里面的人的装饰:衣物、甚至是肉体,将这一切都拆解了。也就是说,这木质的结构比人的骨架更为坚硬和有力,无可辨驳,难以看清。他觉得自己在这种环境中越陷越深了,无法掌握或者猜测的、陌生的事物,象一个漩涡一样吸引着他。
雕花的大床,从所闪烁的沉着光泽看,那应该是桃木或者花梨。卧房好象还保持着主人的香艳,无数个销魂夜的痕迹也已被揭开,他的目光不敢在闺房深处停留过久,便转向墙边的博古架。那上面整齐地摆放的一涵涵套着锦盒的线装书,很明显,已经蒙上厚厚尘埃。太湖石孔窍玲珑,影青瓷瓶有着温暖的明亮。镂空的圆窗放下了竹帘,阳光正渗漏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心笼罩在沉静之中。这个失去温软肉体的房间里,莫名的伤感慢慢地侵蚀了他。这里的器物摆设,在他的内心唤起了如此和谐,深沉的感觉,这些形状、颜色,都是如此的熟悉和贴近他的,不由自主地勾起他想去碰触的欲望。这一切好像都是为他而设的:但为何直到此时,他才站在这里?在恍惚之中,梳妆台边的一尊硕大的画筒触动了他:那里斜插的唯一的画轴象一个卷曲的秘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画拿起来,慢慢地展开,他看到的是一幅精心勾勒的工笔画:在梧桐树下,一个年轻的公子,衣褶飘然欲动,手握折扇,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应该是在吟哦诗篇。
这时,丫环走了进来,他看着御史呆呆地看着打开了一半的卷轴,便说:
这是小姐的意中人,她一直在等候他前来赎身。
御史将目光转向梳妆台上的青铜镜。他看到了和画上一模一样的脸。他一阵昏眩,头象给重重敲击了一下。他想再凑近镜子,但打了一个趔趄,整个人摔向梳妆台。在丫环的惊呼声中,铜镜被他的衣袖扫落在地,摔成了两半:可以看到背面的图案,是一只精雕细凿的凤凰,虽然已经断开,展开的翅翼还是给人要高飞远逸的感觉。


十三

太守被钦差宣布就地革职时,韩新正在前往梨春院的途中。闪烁不定的阳光象往常一样不断改变他前进的路线,房屋和树木的阴影以不同的形式推迟他的脚步。他能够准确地推算出他在这条路线上行走的时间。在一棵繁茂的梧桐树下,在清凉的荫影里,他又感觉到了类似于肉体的慰籍。黑暗中柔软的躯体,又一次包围了他。闹市的喧哗消失了,空气里只有层层寂静,象树叶一样在微风中翻动。
突然,在街口出现了一阵喧嚷。几个蓝灰色的人影突然冒出来似的,并且迅速地向他接近。从对方的衣饰,可以看出是官府的公差,有一两个甚至还觉得眼熟……一阵呼喝后,他已被几只有力的,可以说是野蛮的手按住。他感决到双手被扭转,骨头的疼痛通过肌肉很快地传递过来,他不由得皱紧眉头,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来。他对这一切感到如此厌倦。在绳索勒紧的压力中,韩新突然获得了未有过的宁静
当他走进衙厅,两旁的狱卒发出一阵吆喝。这些空洞的声音虽然震动着他的耳膜,却显得十分遥远,就象摔在峭岩上轰鸣的钱塘江水。发出这种可笑的,不真实声音的人,对于他几乎是一些影子,或者说,这些人已经消失了,包括肉体,动作,只有暗蓝色的衣物空荡荡地悬挂着。突然之间,他感到这世界是多么虚假,乏味,可笑。阴郁的紫檀木公案上,他所熟悉的一切:笔砚、签筒、印玺、朱砂盒、惊堂木。这些东西总是和父亲的身影联系在一起。而现在,蓝色的锦缎帏帐后,他无力去注视那张陌生的脸。从屋顶的琉璃瓦漏进来的光线,在墙上形成了一块光斑。他从御史威严的目光里转过头,在沉闷的寂静(这寂静就象被锈蚀的青铜,沉重,扭曲,理所当然。)里,他可以辩认出光斑与阴影间的连接在变化,互相侵蚀。他想起女人在幽暗里变幻无穷的曲线……
御史重重地摔一下惊堂木。坚硬的,木质的声音将他内心的恼怒表露无遗。他审视着面前这个目光游移的,神情委顿人,觉得自己不是要进行一场艰难的,冗长的审判,而是去穿越暴雨之后的泥坑。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已将他的衣袍,甚至肉体,灵魂一一弄脏。在杭州,这个无法解释的梦快要结束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牵引以至陷入这个梦的泥淖。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无休止的审判,难以触及的女人……这个已经成为囚犯的,比一个病残老人还缺乏生机的人,瘦削的面容和苍白的脸色仿佛在嘲弄他,取消了他站在殿堂上的意义。
阳光眩目的刑场,韩新依旧在寻找他所渴望的阴暗。在最后的钟点,他呼唤着怜的名字……
“他的颈脖,能够感觉到刀刃的锋利和冰凉,但他无法了解隐藏在时光背后的东西,甚至,也无力承受那瞬间涌来的黑暗。”


十四


  终于在电脑上把这句话敲出来了。光标闪动着,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了口气。桑塔格在访谈里说的,她那篇小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是这样的,起码对于我是这样。从一开始,它就缠绕着我。真正的黑暗,也许就隐藏在词语之间,在我们的想像与虚构里。我并没有去过杭州,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的背景是不是就是我喜欢的宋朝。虽然我用了沈从文先生对宋代妇女头饰的一个结论,改造钱塘江的水利工程方案,也是苏东坡在杭州任太守时的一个计划。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实施它,就踏上了漫长的流放之路……但就算如此,这些考据资料又有什么最终的意义呢?我完全可以将这些部分删去:对一个小说来说,真实背景显得不是多余的吗?
一开始,这个故事是出现在短篇小说《蔷薇的名字》里的,在小说里,那个烦扰的男孩,躲在有蝴蝶花的草丛里(空气散发着腐朽的木头的气味),不断地编故事,他想:当一个人梦见了另一个人,或者以为他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世界会有什么变化呢?
杭州歌妓怜每天都在等待一个公子的来临。公子也许是在一个梦里进入她的生命的。从此,怜一直生活在幻像里,在琴声和眺望中接待想象中身穿绸衣的公子。她甚至画下了他的肖像。从此,怜几乎不再接客了,她宁愿让自己的肉体飘进月色。于是怜成了杭州著名的美人,每个要见她的人都要付出一笔巨额的银子。一天,一个落拓书生在赶考的途中经过杭州,慕名求见怜,但囊中羞涩,付不起银子,只好惆怅地离开。不久,书生及第,并当了御史,到杭州办案。当他到妓院去找怜,才发现她已夭亡。在她保存下来的房间里,他发现了那幅画像,那上面的人就是自己。
故事其实很简单。因为他要编一个古代的故事,就用了歌妓和书生这样老套的角色。很明显的一点是,最终被砍掉脑袋的韩新,做为一个重要的人物,在故事里是没有的。
对斩首这种残忍的刑罚或者说暴力,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幻想。在书上和电视里看到砍头的场面,总是又害怕又渴望看。我总在设想头颅一下子被砍去,和躯体分离的那一刻的空荡荡的感觉。那种空无象隐秘的旋涡一样吸引着我。以至当我读到蒲松龄的《快刀》时,毫不犹豫就认为这是天下最精彩的故事。很多年,我睡觉要用手掌护着自己的脖子,才能沉睡。一个人被砍头的时候,能不能感觉到刀刃的锋利和凉意呢?这应该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非技术性的问题就是: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被砍头呢?
写完《蔷薇的名字》里的这一章,我突然意识到可以在一篇小说里解觉这些问题了,于是一个故事滋生起来了,开辟自己的道路,并且直奔一个主题:砍头。这里面,有一种加速的,冷冷的激情。
这是我的妄想症的镜子吗?在无所事事的年月,我搜集了多少幽灵般的古物啊:陶瓷,钱币,字画,木雕……现在,我保存着那面凤凰纹饰的青铜镜,从风格上来说,应该是宋以前的东西。它的镜面,有一层漆黑闪亮的水银沁,这是一面铜镜对流逝的时光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努力,这足以证明它不是赝品。
看不见铜镜所封闭的影像:无论真的或者假的。难到这些都是杜撰的吗?怜,公子,韩新,太守。我甚至对这些人和事深信不疑:在宋朝的杭州,真的有那么一个狂热的太守,在晚年想去完成大文豪苏东坡未竟的政业,而他的儿子,一个喜欢阴暗,耽于臆想的家伙,无望地爱着那个著名的,恍惚的歌妓,而这个妓女,甚至无法委身于她幻想中的公子……我相信这一切,因为我描述了它们。鲁毅打电话给我,说他正在杭州:在西湖边,喝着新摘的龙井。天正下着细雨,湖水有一点混浊。唔,杭州,也许,我永远也不能踏进那座空城。

                                                                          1991年稿  、 2002年改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8-29 23:07:3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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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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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1:26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个至少让我很难站在所谓“公正客观”角度上评说的小说。从文字上看,它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就在这样的“没问题”中,小说的问题才显得那么的大。它的文字首先欺骗了作者本人。
我不喜欢这样的小说,首先是因为它失去了作者的创造力,失去了小说作为“艺术”该有的“艺术的尖锐”,它温柔,祥和,在讲着一个迷幻式的故事,可是,这样的故事,又有什么用?既没有把故事讲得有特点,也没有让故事成为“小说的艺术”。它无异于一场无意识的抄袭,范本是90年代曾流行一时的《檀香木球》、《南唐后主》、《武则天》一类的小说。毫无疑问,当抄袭成立,小说自然就不再成立。
消失了冒险的小说,对于作者来说也许是死亡的威胁的开始。多点疼痛吧,让语言更紧张,这样对小说会更好。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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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07-8-4 13:21:26 |只看该作者
“消失了冒险的小说,对于作者来说也许是死亡的威胁的开始。多点疼痛吧,让语言更紧张,这样对小说会更好。”这个我很赞同。这个小说是在大学二年级写的,那时候的出发点是如何就一个想法去虚构一个故事,这种虚构当时很吸引我的,还有就是它的语言,我想看着故事怎样在繁复的文字里消失。结果文字可能弄得有点好看,故事却更加完整了。这种题材的小说的确不少,但对我来说不构成所谓的抄袭,那时也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写古代的东西。即使同样的一个玻璃杯子,在不同的人手里,也许就是不同的东西。作者对待材料的态度、叙述的方式以及形成的语言风格,这些东西的有机结合,应该是作品比较独特、内在的价值。
楼上的批评很尖锐。虽然在个人感情上,对于自己的少作会有所偏袒和纵容,我也不至于认为这是一个没有问题的作品。是要好好思考如何去写真正有力量的小说!多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8-31 18:53:0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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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7:51 |只看该作者
<>毫无疑问,当抄袭成立,小说自然就不再成立。</P>
<>说得有理。我赞成。写出自己的个性,成就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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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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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11 |只看该作者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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