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strong><u>割 漆</u></strong></font></p><p><font size="3">漆刀的形状有点像鸟头,刃尖就是喙尖,刃口靠近尖端的一段最为锋利。整个刀身长不足四寸,锋刃拐弯后的刀柄夹有两爿长仅一握的硬木,木上用麻丝密密缠牢,表面再涂一层生漆,使用起来就结实涩滞趁手了。<br/> 阳光淡黄,背衬着大片草绿的苞米林,汤钵粗细的老漆树锥形冠盖上的叶片锈蚀般赭绿发暗,看上去沉实倔硬钝重。枝叶间,那些春季开放的米粒花眼下结成了饭豆大小的籽实。登上寨子后灌木疏矮的山口,大老远就可以见到黑沉沉竖立在凹地里的树影。</font><font size="3"><br/> 歪趔在树下的冉毛狗喘匀气,慢腾腾绕树转悠几匝,瞅准位置,随后伸出手中漆刀,斜搭在树干离地五尺来高的部位。<br/> 火炉盖方圆四十里地,冉毛狗是唯一的专门割漆匠。所谓专门, 意思只是说他从未正经种过庄稼。而事实上仅靠割漆很难养活一条成年壮汉,这情形便显得有几分可疑。他另外还倒腾些什么,盖上没有谁弄得清底细,反正每逢场期他就在附近的甘龙、木根或沿岩街的市集上露面:扎人堆,逡巡于酒肆茶馆, 跟三不四的串子乃至外省客嘀咕接谈。<br/> 现在是苞米挂缨、野猪出没的季节,平时日上三竿还懒在床上的冉毛狗一反常态,每天大老早就踏了露水上山。他腰间褡袋内装了漆刀,漆笕,屁股后悬一根拳头粗、尺余长的楠竹筒,鼻子里哼哼着夹缠不清的山歌调,神貌很是轻松潇洒 —— 这段日子漆树出漆最旺相,闹得及时大半年衣食就有了着落,因而即使散漫邋遢如冉毛狗也不敢随便掉以轻心。</font><font size="3"><br/> 斜搭树干的漆刀吱地杀进灰褐色表皮,锋刃直透木质,摁住刀背和紧攥把柄的一双手因用力而微微发颤。光影斑驳,曳晃在长期为漆汁熏浸变得黧黑粗糙,见不出光泽的指掌肌肤上,拳起的手背筋肉凶狠地暴凸着。<br/> 漆树的生长高度在海拔七八百米上下,对生荒熟土或丛林岩畔均一视同仁,差别在于野生的生命太过密集,对阳光水分养料争抢激烈的老林间的漆树羸弱细瘦,出漆量反较人工种植者为少。许多时候它们都孤零零形单影只,有点像遗世独立的奇人高士或毒蛇猛兽,别种生命似乎很少敢与之为邻。某些敏感的人仅只从树旁经过,或是碰见未加盖的漆罐、新漆未干的木器之类,挥发的毒气就足以致使其身体的某一部位爆出奇痒难捱的小红疔,随后很快肿大发亮,化脓溃烂,痊愈后仍残存大片发暗的疤痕。<br/> 都说冉毛狗天生异秉:有人曾亲眼见他将手伸进新割的漆里,若无其事地搅合 ;甚至编排他有炒漆树籽下酒的特殊嗜好 ── 个中的苦辣酸咸,恐怕唯有割漆人自己才能体察知晓了。在盖上四近晃荡了十几个年头,大人娃崽都熟透了他那副尊容:虚黄的宽脸,皱缩如干菌的两耳,又硬又乱的头发纠结成一团,长年不见洗换的中山装口袋绽线、溅满漆渍。隔半里远就能听见他睡意惺松、沙声沙气的调门儿,随即一股混杂了各色异味的漆臭顺风飘来。他逢人即呲牙开笑,肥厚的嘴唇看似颟顸蠢笨,可眉毛下两道狭窄的缝隙深处却潜藏着盘算与戒备──在初次交道的陌生人面前尤其如此。<br/> 横向拉完头刀,树皮表面留下淡淡一丝刀痕(事实上这一刀已深近两寸),少顷有微黄的汁液从里面浸润而出。接下来,割漆者手握的锐器稍稍竖起(跟树干构成约三十余度的夹角)在第一刀靠上约三分处割进第二刀,这时,略微发亮的本质切面就显露出来了。依照惯例,每个切口用五刀即告完成,其顺序大致为横一、上斜二、下斜三、上斜四、下斜五,最后树身上豁开一抹呈锐角状的新鲜创痕。<br/> 一般单株漆树每年的产量不过一二两,然而这棵老树出漆量却高出一倍以上,也因此而比其它漆树多被割破几道口子。盖上人对漆树戏称曰”挨刀树“,其名可谓确切。通常,漆树在五六岁时开始受刀割之苦,直到老迈枯竭时为止,树干上切出的创口几乎难以胜数。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成年漆树自根部三尺往上一段新旧伤痕堆迭交错,挨挨挤挤,以至到最后割漆人不知应该打哪儿下手了。淋漓的漆液干涸后凝成疙里疙瘩的瘢块,与树瘤枝结刀伤混杂在一块儿,树表就像给火燎过似的焦糊糊凹凸不平。<br/> 尽管这样,漆树到底因此逃脱了别种树少壮期即伤及性命的刀斧(没有谁无知到将其充作制造家具或房舍的材料),得以尽天年而终。不过盖上人天性顽劣霸蛮,对油尽灯枯的老漆树仍能派出恰当用场:伐断,风干,锯解成椽桷板材,然后钉砌家畜栏圈。漆木板坚牢硬扎,耐粪便污水腐草浸蚀腌渍,虫蚁惧而远避,猪年羊不敢啃啮蹭擦,具当地土著人强韧固执经久耐用之古风,真正是得其所哉。<br/> 老割漆匠的刀法娴熟考究,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每一刀切入的角度、深浅轻重都要恰到好处,不能少一刀。也无须多一刀。割刀完毕后,琥珀色粘稠的液体慢慢浸渗出来。这时,割漆人将漆笕——如剥开的大蚌壳 —— 弧形的尖端尽力嵌进割口内,细如丝线的漆液便自动汇入蚌壳的涡漩,割漆人过大半日后径来收取即可。<br/> 世人皆知割漆是一件聚沙成塔、特别需要耐性的辛苦活儿,大热天漫坡漫岭奔走一个季节,收获也不会多大—— 这大约是很少有人从事这行当的原因。漆液从割断的木质导管内一滴滴汇入漆笕,而后一笕笕注入漆筒,最终一筒筒倾进墙角上釉的大瓦罐中,整个过程漫长得叫人气馁。为避免干结,瓦罐像酒坛一样用包有棉絮的软布捂严罐口,在黑暗、时间和稀薄的空气里,树漆由浅黄渐次变为深褐酽黑,刺鼻的臭气则日益沉郁浓重。到了气候寒凉、天旷云远的暮秋,衰败的树叶纷纷离开枝头,山外的漆客开始进山上盖收漆,火炉盖声名远播的割漆大户冉毛狗自然不会给拉下。主顾大都是年年光顾的熟面孔,所以成交多半挺顺利,很少有漫天侃价买卖不成的情形。<br/> 割漆人囤积在家的漆成色高低不一,对付那类偶尔窜到这一带来的外省客,他们脱手的多是渗假的水货,这于常来常往的老收漆人并不是什么秘密。老于此道者差不多都认识老林里的一种无名草叶,锯齿状叶缘,毫无特殊气味,加水在锅里熬烂后滤掉渣滓行到的液汁黄褐粘稠,其浓度色泽都跟树漆相似。妙就妙在这两种东西混融后亲密无间,涂上木器也不见出任何异样,须时过一年半载才起壳成片剥落,寻常人难以辨识其优劣真伪。</font><font size="3"><br/> <br/>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老漆树的主干和枝杈上出现了八条回旋的创口,十几只漆笕错落排列在树的阴面和阳面,看上去很像若干支楞着的耳朵。凹地后杂木丛边缘有热风吹送过来,太阳光金黄地抖颤,蓬勃饱绽的树冠簌簌作响。穿越一坡壮硕的苞米林,冉毛狗拖着脚爬上另一脉稍高的山梁,他大张嘴停伫了一小会儿。居高临下,天际淡远的群山,近处灵蛇样闪光的黑河,沿坡而建的木楼畜棚还有放跑的索道都尽收眼底。<br/> <br/></font></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10 16:06:57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