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font size="3"><em><u><font face="黑体" color="#6699ff"><font size="5">大冰瀑</font><br/></font></u></em> <br/> <br/> 午后四点,皇甫湮终于走出峡谷,顺新辟不久的小道爬上半山——翻过山就回到三号营了。<br/> 回头俯望,谷底洼突不平的沙丘、乱石、冰壁沟窟在西射的扇形阳光下横陈着,光影参差交错,使他联想起恐怖片中的被镪水腐蚀烧焦的人脸。<br/> 从沟口到冰舌这一段至多不过六七里地,沿途却险象环生:松动堆叠的大石、迷宫般曲折盘旋的沟壑、直上直下没一个落脚点的陡岩比比皆是,贸然误入者不是往复绕圈推磨,便是踟蹰于进退两难的绝境,行进起来要花费不少冤枉力气。更为怕人的是随日照热度升高,隐匿在沙泥下的冰川浅层逐渐开始融化,时常听见有沙砾石块自岩坡间簌簌滑落,甚而平地坍陷成暗黑的洞孔与沟缝。<br/> 他曾在一砣圆石上小憩,点燃一支烟尚未抽到头,便感觉屁股下那玩艺儿连同自己正一道沉落。皇甫湮吃惊地跃起身,连伸手可及的遮阳镜都没有顾得上拿,就惊枪獾子样窜往两三丈外的沙梁。他细小的三角眼瞪得前所未见的大,一直看着那一小片地面活生生消失,只剩下丈余长,三四尺宽的冰隙。<br/> 待惊魂稍定,他壮足胆以脚尖点地靠近去,在缝隙前矮下身,只觉得那内里寒气升腾,莫测深浅,背阴面幽蓝发黑。侧耳谛听,仿佛是打地狱最深层传出遥迢的水流声,滴沥沥似有若无。到重又举步上路,皇甫湮察觉内衣背后两腋已让冷汗湿透,凉浸浸很不舒服。好笑的是直到昨天上午(其时他正徒步从二号营赶往三号营),还异想天开地认为所谓冰川必定是个银白单纯的水晶宫世界,充满天外的奇幻。 <br/> 到三号营吃毕午饭,他独自个儿悄悄溜出来,穿过后面的冷杉林,登临山脊,前方豁然展开一派惊心动魄的景观:峡谷两边绵亘的山岭如巨兽对峙,可怪在于草皮林木只延至山腰一线,山腰往下全是光赤的沙泥砾石,泥土松软得像给犁过似的,混杂着连根拔起的大树。树干溜光煞白,枝叶粗皮皆无,远望恍如动物死亡遗下的骨骼。这不消说是泥石流制造的奇迹。山顶到谷底的高度约莫七八百米,一壁灰扑扑的岩石下有浑浊的大水涌出,汇聚成势头不小的溪河,喧哗冲撞着朝峡谷外匆促奔去。溪河流出两三里地光景,岸边山壁开始出现零星的绿洲,愈往上愈茂盛,最终与东坡西岭的植被连为一气。接近谷底断木碎枝更多,出足就更加悬心吊胆,然而此时已无从后退,唯有硬起头皮鼓勇向前。天色阴沉,山岭间云气浓重,沟谷上游的雾罩愈发遮天蔽地,视野里一片灰白。他抵达了那道灰色岩石。岩根一泓发黄的水鼓荡而出,再贴近方知晓岩石其实正是巨大的冰川露头,只不过表层泥沙杂质太多,色泽不似想象的那样纯白。"冰川在泥沙之下",皇甫湮臆造了一个警句,他很满意这大白话似的真理。接下来,他搬动粗蠢的躯体瞄了瞄周围,由两侧山壁的擦痕联想到往昔冰川运动呼啸冲腾的奇观:山麓植被首当其冲遭破坏,根基淘虚,随后自下而上一步步侵蚀,雨季的山水又自上而下倾泻,导致岩坡崩坍,泥土流失,草皮揭光,乔木连根拔起 ...... 巨冰跟水流交相夹攻,于是裸露地带像沙漠一样不断增多,森林逐渐消灭,直至演变为目前的一幕。<br/> 次日返回县城,他从旅游资料上得知,峡谷内近十公里长的冰川年纪已超过人类有文字的历史,迄今仍以微弱的速度向沟口移动。惊讶之余不禁想到,设使冰川有朝一日充满峡谷,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念头立即让他失笑,不会怎么样的,据说连南北极的积冰全数解冻,也不过让全球的海洋升高几米水位而已。<br/> 后来他试着将手浸进冰泉里,砭骨的寒冷顿时自指尖上升,掌、腕关节乃至小臂都尖锐地刺痛。循着溪流边缘的乱石,他蹦蹦跳跳向峡口外前进,打算另寻一条稍好的路上山,殊不知下游的树林浓密阴暗,藤蔓杂木稞子缠结如网罗,多亏随身携带的那把风快的军用匕首,否则万难穿越这片林子。光线黝暗,存积多年的针叶厚实而绵软,足下有时发出干枝朽脆的声响,那情形就像在古墓内踩在干尸上,叫他心惊肉跳。皇甫湮不停挥短刀削断枝条,或者四脚着地爬过荆棘的隧道,可眼前的林木黑沉沉仿佛没有尽头。来到沙泥小径上他已汗流湿衣,筋疲力竭,好不容易攀拢营地后山,暮霭已然四方合围。<br/> 阳光照旧滚汤,一阵热风吹过,森林发出低弱的细语,随即又静止了。口腔粘滞,舌头木木地搅不大动,他下意识摇了摇空的军用水壶,里面没一点响动。好在回营地的路程剩下不多了。<br/> 他进山出自两天前偶然的一念。班车一大早离开县城,沿那条著名的河流行驶两个多小时后到达一个叫摩西的小镇。下车稍事休息,他随一群陌生的旅游者找当地人雇定了一匹矮小的驯马。他活了这把年纪从未骑过马(就连公园里供游客照相用的马也没骑过),尽管这小马极温驯平和,又有人牵引缰绳保险,可初初坐上去仍觉头重脚轻。同行的十几个年轻男女一路嬉闹调笑,扰攘不休,过峡沟不远便有个时髦女子由马背掉下,幸好尚在平坦路道,摔得无甚大碍。浅丘、阔叶林、草地、零星的田地及彝家寨子,之后山路渐渐危险难行。人马常悬在山岩半腰:一侧坡壁陡削,一侧则是怪石嶙峋的百米深谷,湍急的水流冲撞激荡,迸散为雪白的雾沫,望去叫人骨软背凉。最险莫过下坡,马背差不多成了游乐园的滑滑板,人须一手抓牢马鞍,一手勒紧缰绳(他已经要过了赶马人手中的绳头),躯干尽量后仰,脚尖踏稳马镫,随坡度徐急保持住平衡。马的鼻息粗重起来,腹背湿漉漉发热,蹄铁跟路面碎石相叩击,声声铿锵入耳。偶或逢上段宽敞点的路,马儿得得地碎步小跑,周身绷紧的肌肉放松,心底泛起几分快意,甚而有少许类乎威风的感觉。挺胸放眼朝前望,灰黑黛绿的枝叶间时见人的背影及马尾一闪,俄即消失。多数时刻前后均无人形马踪,只听见不知什么深远去处三数响铃铛传出。雾气渐重,慢慢又变作湿人头脸的牛毛雨,濡湿溜滑的泥路弄得人大为紧张,可屁股后的赶马汉子一声不吭,浑若无视。<br/> 按旅行社导游的常规安排,进山的头一天宿一号营地,次日宿二号营地,第三天宿三号营地,第四天观冰川、冰瀑、雪山,第五天原路经摩西镇返县城。他为了避开那帮男女单独行动,第一天就赶拢二号营,翌日徒步往三号营。<br/> 下了半日又一夜的雨停了,空气清爽新鲜得让人吃惊。皇甫湮发现他过去从未看清过天空是怎么一回事:在高山上,天空似乎不再那么遥远,而是显得低矮,但柔和迷人的蓝色格外幽邃,更加深广不可度量。山间溪畔黑色油毛毡尖顶、大红木板墙、乳白栏干走廊的营地木屋群还处在暗影里,远望颇有几分异国情调。都说这是政府某干事灵机一动的杰作,他从一张北欧风景明信片上的小木屋造型得到触发,再加以夸张突显设计成目前的样式。此种近乎无知的模仿竟然通过了重重审查并付诸实现,不能不认为是一桩奇迹。事实上这一组色泽鲜亮强烈的木屋映衬着雪峰、蓝天及墨绿森林的背景,整个效果意外地谐和与美丽,予人陌生的新异感。在二号营"天风庐"住宿的晚上,夜半梦醒,屋后篷顶雨声淅淅,他一下子回想起当年下乡插队独自睡在晒场"拖屋"里听夜雨的情景,那心境是空茫、忧郁、缱绻而又懒散的。晚饭前,他曾冒了细雨过溪上木桥,打算去沸泉流经的小池沐浴,走近却见雨蒙蒙中有一对细白丰腴的男女在头池内沉沉浮浮 —— 这儿五六口露天浴池水道互相连通,每池只能容三四人。他不愿扰人自扰,又回头照路标指示的方向绕到坡坳后游泳池边。此处倒是空寂无人。从更衣室出来跨入池塘的一瞬,沁凉的雨滴像无数小针刺激着热络的胸背,浑身立刻爆满密集的鸡皮疙瘩。游泳池只是个狭长的水塘,水色因池底长期未清除的沉积物而发暗。沸泉的水经几百米长的木槽流到塘里后温度大大下降,一股浓烈的硫磺味直冲鼻孔。在半山间一截枯死后又绽出若干新枝的树桩前,早阳倏地耀亮了他的眼,皇甫湮停伫一瞬,闭了闭眼,天地间的光线似乎都摄入了自己的躯体。二号营地以上已是道地的原始森林,树种有冷杉、铁杉、白桦、枫香、栎树等,林间死去的大木互相倾伏支撑,有的树心朽烂成空洞,足可容一人进入盘腿打坐。离开道路随意走短短的一段,便可见到争夺生存空间的恶战:强与弱、新与旧、大与小、高与下、刚与柔,生机旺健与衰腐死亡毗邻共存。<br/> 在某种过程起始,很难估计事态运行的方向与结局,事先的揣测想象往往含混离题,而中途出现的随机因素则会完全改变事件的性质或发展。对此地一无所知的他因经县城夜宿,又因在餐桌上跟一位本地人闲聊,便心血来潮滞留几日钻进这山里。<br/> 那天上午九点钟,他挤出披一层灰尘的班车,脚踏上小镇的石头街面,恍惚间有几分梦游之感 ——每到一个新的所在,尤其是那类偶然涉足、今生今世可能再不会重来的地方,他总会产生难以名状的疑惑不安。一种非现实的幻觉。没有几个人进山,镇街冷清,店铺里陈列着过时的商品,他的情绪在租马时跌落至最低点。直到随山回路转、景观渐渐险恶,皇甫湮的兴致才一点点回升,开初的懒散疑虑像晨雾一般化去了。三号营的住客正好全数下山,服务者与服务对象的比例悬殊,因此他受到罕见的特殊接待。戴灰礼帽的负责人一再强调去冰川必须有导游同行,而配备导游的必要条件是要有五名以上的游客。他仅只在神态上表露出不以为然的意向,灰礼帽即霍然立起,眼光沉重语调严厉地逼来:半个月前,有位首都来的记者在冰瀑底被崩雪活埋了,你知道么?他当然不知道,于是赶紧唯唯,表示无论如何也不敢胆大妄为。午饭后天气转阴,负责人亲莅房中嘘寒问暖,暗示他最好是美美地睡一觉,养养精神。无奈,他拎了毛巾往屋后洗脸,木水槽引来的山泉水砭骨凉。他草草擦一把,将毛巾搭上栅栏柱,就信步穿过一片空地,奔向后山密林。他想利用下午去冰川下游,因观冰川冰瀑需整整一天,况且午后天阴,能见度也太差。入夜,营地派了专门监护者宿在他房里(山上全是八人的大房间),那角色一晚上鼾声未息,他没能睡安稳。窗户透出暖意时,皇甫湮停止了无望的折腾,套好衣裤后起身打开门。环山之上的天空呈灰蓝色,东方微红淡紫,营地西北山脊排列的树影在薄明里清晰可数。为免去无益的口舌,他做贼般携上昨天备好的面包水壶,蹑手蹑脚上了路。登临后山,再绕过一道岩棱,太阳照亮了最高的乔木,道路亦将顺坡下行。昨天他已得知三号营海拔约3000 公尺,下到谷地由陡斜的冰川上行,到冰舌处海拔上升为4000 公尺,在这样的高度,大气中少有杂质悬浮,日光变得特别的灼人,时令已是六月中旬,岩畔路侧的大叶杜鹃正成簇盛开,花朵黄白相间,瓣片厚实丰肥。当棱面锋利、光色辉煌、如一枚巨型钻石直矗霄汉的大雪山赫然楔入整个视野时,他觉得好似受到一记铁锤的当头重击,惊怖、震慑、张惶同时又空茫无依。呆楞片时再度抬头,仰观那横空出世傲然俯瞰一切的庞然大物。晴空澄蓝如深潭,耸峙其间的雪峰巅顶反射着猛烈的日光,让人不敢正眼逼视。位于六、七千公尺高度的积雪的白色是如此简单浅近又复杂玄奥,几近不可言喻;它既非晶莹透彻的银白,又非浑浊无生气的乳白,而是介乎透明与不透明之间,此前他根本无从想象这样咄咄逼人的白色。尽管有日光和四周环境色的映照,雪峰确是极纯正的白,然而他总感觉那内里暗含了层次丰富得多的色彩。山东陡峭的积雪均匀、细腻、平滑、茸软,无雪附着的绝壁和凹入处色灰褐,背光面的雪则冷硬发暗,微泛出淡淡的钴蓝。夏日的积雪仅存留于占整座峰体不足三分之一的顶端,远远目测,那是完全无法立足的绝壁。<br/> 凑巧的是一年后他有机会乘海轮去某岛,初次出海,心中不免存一种兴奋与期盼。依照多年的设想,那相遇的一瞬应该是富有戏剧性的冲动,实际情形却极其淡然。珠江口外,宽广无涯的大海不喘气地铺展开去,船舷外涩绿,稍远处蓝黑,浪沫宛若无数条舞蹈的花边变幻其间。阴晦的天气里海水像铅汁样钝重,源于视力造成的错觉,朝任何一个方位眺望,海都呈圆弧形,人和船始终在这圆形水域的中心飘移。日暮时他独自踱到前甲板,看海面回环交错的波纹逐渐模糊消失,待天色完全黑下来,他才骤然体会到寂静与孤独。甚至轮机与海浪的嚣闹更增大了上述的感觉。此前或此后的特定环境氛围中,他也曾有过类似的体验,但那都非彻底的无依无傍,尤其没有这类微渺无助空落落的恐慌。虽说海轮平稳坚牢,马力强大,舱内乘载的客人数以千计,可相对漆黑的夜晚和狂暴的海洋而言,这样一件脆弱的容器及其内的生命是多么的无足轻重,那承受力绝不比一片叮有几只蚂蚁飘流湖心的树叶强。当然这也可能跟一个内陆人对水的陌生与惧怕有关。<br/> 冰川寒气森森,地温相当低,头顶的太阳却火炭样刺激人裸露的皮肤。沟谷间的沙石乱腾腾向上延展,一眼看不到尽头;正南方向的雪山不动声色的笔立,似乎伸手可及,可直至他爬拢冰舌位置,它的距离好像并未缩短多少。那半冰半雪的摩天巨岩表面晶化,内里却疏散蓬松,色泽亮白,隆凸悬垂的外壁动势强烈,恰似一匹自云端倾泻而下时突然凝定的飞瀑。<br/> 从山上回到县城的当夜,疲累的皇甫湮无法入睡,脑子里不断有一系列想象的图像重复浮现:雪线以上的严寒导致长年不息的降雪,过量堆积的雪在强劲的山风中随时坍塌下滑;冰瀑承接了雪峰顶源源不绝的补充后,它自身又发生不可避免的崩陷;在阳光融溶、冰雪挤压和冰瀑的自重作用下,沉重漫长的冰川以一种微弱的速率被推向峡口...... 之后由于海拔降低,日照威力的加强,液化汽化的冰川升天或行地遁去。热能溶冰成水,水汽化聚合成云,云再度冷凝固化为雪,雪复又降落晶化致密为冰。这样的过程看似简单寻常,如若细加体悟,其孕育发展形成衔接实则充满了无限的丰富、复杂的完满、精确的均衡、意外的突变,以及生生不息,尽相极妍的优美与庄严。<br/> 皇甫湮继续向前。地面泥沙愈来愈稀薄,白烁烁的冰川开始大片袒露,陡直溜滑的冰岩银光耀眼,被日光烧蚀出无数沟纹的冰表溢满融化的水流。就在这当儿,无意间偶然仰起脸的他发现冰瀑上段偏左有个远望并不大的局部正松动开裂,溃败的冰雪顺雪坡冲腾翻滚,滚动中的撞击又殃及更多的冰雪一齐飞跌,雪块爆炸的碎末霰弹样凶猛地四处迸散,烟尘飞溅纷扬,声势煞是惊人。巨量的冰雪尚未跌拢谷底,轰隆隆闷雷似的轰鸣已然传来,撼天动地的声波在峰岭沟谷间往复震荡混淆、绵延不息,最终汇成重浊庞杂的一片,难辨先后彼此了。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他木鸡般呆立,待雪崩的大响消歇许久,才察知腰腿发酸,脊背空虚浸凉。蓦地他一下想到那个深埋在厚厚的冰雪下,连姓甚名谁、长相身高、脾气秉性年龄等细节一概不知晓的人(隐约记得营地负责人说,因崩雪太多,冰瀑底又实在危险,死者的遗体至今也没法掘出),奇怪的是此时此地,那具冻僵的、与己毫无关联的陌生躯体竟恍然有几分熟稔。生与死、有与无、今生与来世、存在与不存在、肉体与灵魂、此岸与彼岸之类困扰过古往今来无数哲人圣者的问题,此时同样困扰着皇甫湮凡庸的头脑。一段沉睡多年的童年记忆又复活在眼前:单位上一个犯思想罪的人因病而死,殡葬行列(四位雇来抬尸挖坑的农民)从家屋前窗下走过,母亲叫兄妹三人反锁在房内,可耐不住的好奇驱使他扒门缝住外瞅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恰恰是伸出席筒的两只脚丫,那双蜡黄透亮、硬直浮肿的脚骇的他像疟疾发作,好几天失魂落魄,无从恢复常态。他熟悉那个性如绵羊的人,有次他亲眼看见几个家伙恶作剧地撒一把食盐在那人饭碗里,并强制其吃下,往后的岁月中他还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死者:暴卒的、饿死的、病殇的、自绝于人民的、抑郁或惊惧而亡的,在枪弹、电流、钝器、刺刀、车轮履带下变得残缺不全的......表情千奇百怪,大都怪诞暖昧、难以言喻(唯一的相似是都凝固于生命消逝的最后一霎),可无论何种恐怖之物都及不上席筒外那双失却血色、温热和知觉,发黄肿胀腐烂在即的脚丫留在他大脑褶皱上的印痕鲜明长久。生死之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重障壁?一道深渊?一片黑暗?穿不透的虚无?不同维度的转换?或者根本无从追溯和言说?他读过一本叙述藏密的书,其中认为精神是能够脱离肉体独立活动的:当熟睡时,神智谵妄失常时,沉进"神通"态时,精神都可能像一只小猫悄悄溜出躯壳短暂停留,从旁打量它所寄居的物件。只是两者间有一条无形链条相连接,由于修行者的精神远比普通人强大,因此得以随心所欲地出入肉体,一旦链条断裂,俗世的生命也就此终止。应当说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通行的或者异端的,都远未参透人自身这个最大的谜 ——以思维去破解思维,这事实本身也许就决定了人只能拧住自己在原地转圈。<br/> 三号营至二号营中途有一座遮阴蔽雨的凉亭,亭子以茅草扎顶,未去粗皮的杉树干为柱,看上去颇有些别致。第二天下山路过这儿,赶马人牵马去坡坳下饮水,他一个人在亭中安静地坐了半个小时,高大的桦树枝叶一丝不动,给林间空地投满灰暗的阴影,有树梢叶缘偶尔闪跳着一星半点日光,气氛叫人感到几分窒闷。无风的林子里极静,但这静并非纯然的无声,时而有隐隐的噗噜打不知什么方位传来。上三号营那天他也在此停伫,当时雨后初晴,空气湿润清凉,有一种鸟发出弹响板似的声音。这一带森林的主要树种是红桦,也有少量别的杂木,树间散生着小灌木和蕨类植物。桦树大有直径盈尺者,外表是发亮的熟褐色,遍体乍拉纷披了多层半透明的纸质薄皮 ——这就是过去人们用来书写的桦皮纸了。有的树干人头高处可见约半寸深的矩形创口,切面整齐,那是游人挖剥桦皮造下的伤痕。他知道有一种桦皮卷成的桦烛,看林人小屋常燃点以照明,树臂横窗,烛影摇曳,那情景想必是别有一番风味吧?时间稍长,亭子里麇集了越来越多的小咬,他只好回到路上,树枝摇荡,马和赶马人出现在因经常饮马踩出的小径尽头。<br/> 水壶嗡嗡作响,里面的水已所剩无几,紧缩作痛的胃囊让他意识到从早上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下肚。皇甫湮几乎没费踌躇就放弃了继续进军冰瀑的念头,掉身往冰舌方向返回。可是返回的路已不是早先的来路,太阳的热度随时都在改变冰川外表:有的融化,有的滑移,有的下陷,有的开裂,有的升起......必须全神贯注留心脚下以及周围的每一丝细小的动静,以防不虞。然而自冰舌往下没多远,他还是误入一处无法穿过的死胡同,白白花费了二三十分钟并且淌了一身大汗才从里头绕出。体力实在消耗太大,他观察了一下四周,寻到了一片稍稳定的地面,将背袋内的食物全数取出,一口气吃个精光,超过保质期的水果罐头和硬面包完全辨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肚子的感觉倒是踏实多了。<br/> 乘马下山时的气候同样火辣燥热,一号营以上的山道还大都掩在密林的阴影中,之后到摩西一段林木就稀落了。熊熊燃烧的日头叫人脑袋膨胀,头发冒烟,眼前金星乱迸。淌过几趟的汗水已不再出,浑身筋骨肌肉软酥酥叫不起劲,连爬惯山路的马儿也懒散如踏棉花。翻身下马过铁索桥那阵,他莫名地心生怯意了:赶马汉子走到了吊桥中央,他还离桥头没有几步,索链间的木板一耸一耸摆动得很厉害,而桥面与溪谷的垂直高度足有六七十米,涧底斗大的青色乱石穿插悬峙,受阻遏的水流碰撞冲突着,发出狮虎样的咆哮。胸口被什么堵梗住,神思涣散,脚步虚浮不稳,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连续几天颠簸跋涉的所见所感所闻所思于此刻的皇甫湮已不那么明晰,脑子里运思的齿轮有点像锈蚀缺油,转动起来涩滞吃力,很不好使唤。没有值得一提的念头产生,即便有也琐屑零碎,不成思路。山道、森林、马帮、陡岩、滚沸的温泉、色调鲜亮的尖顶木屋群、危机四伏的冰川、玄奥辉煌的雪峰、矗天接地的大冰瀑、恐怖的雪崩和壮观的冰川运动都开始隐退、淡化,不可逆的时间之矢使一切都变为过去,滤剩在记忆网结上的只是几许残存的碎片。就在他返回县城的过程中,一寸寸移往身后的风景已经疏离和遥远,他甚至疑惑那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心造的影像,最后发觉唯一可以认定的事实是自己身体内部的确发生了微妙的改变,眼下的他跟上山前的他肯定有某种差异了。这样说毫无玄秘处,随时空的轮转,每个个别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在变化,区别只在于速率、层次、程度的不同而己。<br/> 将近谷口时,太阳的热力大约达到了这一天的顶点,人就跟置身在炉膛内差不离,举凡冰层、石块、细沙、小汪的积水和一切反光物都接收又发射出白炽的光焰。遮阳镜因前述冰层融陷的惊吓丢失,在上下四方的强光笼罩下,皇甫湮不得不尽可能眯缝起眼,深一脚浅一脚在硌人的石块沙砾里狂奔——赶快走出峡谷、隐入森林,成了他现刻最迫切的愿望。<br/> 夕阳楔进西山的锯齿,脚步踉跄的皇甫湮挣扎到了山脊的大岩顶。紧绷的脸面在最后的金红炙刺下,他短暂地合拢一下双目,脑子一阵晕眩。脚下筒直是别一个世界:色泽浓绿如深海的大片森林莽苍苍扑往山麓,暮霭之上浮动着宿乌的齐声晚唱,远处的山峦则幻梦般一层层淡去。隔了这不算近的距离,他听见时抑时扬的嘻笑叫闹,不消说也知道是那帮年轻的男女旅游者赶拢三号营了。</font></p><p><font size="3"></font></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19 3:37:16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