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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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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0 22:59:0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这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南瓜坐在对面的一只塑料杌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同拐子说着话。南瓜说，都半个多月了，还不见一个钱子儿。拐子，你替我想想办法，到哪里去找个冤鬼来。拐子没答话，闷声抽着烟，烟是月兔牌的，零售二元一包批发十九元一条。抽得凶的时候，他一天要烧掉两包，折合人民币三元八角。一支烟烧尽了，他直起身，一扭一拐地挪到铺门口，双指一弹，烟头就飞了出去。它拉了一根漂亮的弧线，落在了水泥地上，并没有就此停住，而是朝前翻了两个跟斗，躺在了对面的墙根下，才不动了。一个中午的时间，那里长长短短就睡了十几枚烟头。我上哪里去找呀，他们脸上又没写着——拐子回了话，却没法将话说完整，就像一支烟，还有好长一截，不得不把它掐灭了。扔了烟头，拐子并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倚着门，探着头，眼巴巴地盯着巷子，似乎正有人走过来。可巷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线阳光落在水泥地上，不是金黄的那种，像是间杂了一些白。要是晚一会，过了三点钟，这线白色的阳光也没有了。巷子两边是高楼，阳光全被它们挡住了，一点也漏不进来。站在巷子里看天，天也仅剩窄窄的一线了，比女人屁股中间那条缝隙宽不了多少。拐子，你发什么愣，快点过来呀。南瓜在背后嚷嚷起来。她的嗓门有点粗，不太像一个女人，再看她的身体，就更不像一个女人了，她的身体比她的嗓门还要粗，就像是一截憨木头，从脚掌到肩膀一样粗，根本分不清哪儿是腰哪儿是背。拐子记得有个同南瓜要好的姐妹说过，一个完美的女人呢，站着看她是一个女人，坐着看她是一个女人，躺着看她更是一个女人。同南瓜相比，那姐妹算得上一个完美的女人，只可惜她在百家汇没呆几天就被人接走了，据说接走她的男人是个包工头，买了一套房子养着她。再往后，他就没见过那姐妹了。她可能再也没来过百家汇了，更不可能来过百家汇后的这条小巷。也许她不需要再来这儿了。死拐脚的，你还不快点过来，你是脚底下生了根，还是被钉子钉死了？见拐子没理她，南瓜似乎火了，声音像闷雷一样滚了过来。这女人，使唤拐子就像使唤她男人一样。拐子是她什么人呀，说白了什么也不是，顶多是个朋友，是个邻居。邻居也是暂时的，谁知道他能在这儿呆多久，她又能呆多久。在这个陌生的小县城，他和她都不是久留之客，他和她都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能有一个女人愿意亲近他，仔细想一想，也是一件美事。在这条巷子里，从来就没有哪个女人拿正眼瞧过他。虽然她不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但他是一个拐子呀，在他老家的村子里，那么多肢体健康的男人还不都是一个个老光棍，有哪个女人愿意接纳他们呢。虽然他有些烦她，但也是一种幸福的烦恼。拐子很快回到了南瓜对面的座位上。拐子，你倒是替我想个办法，你不能见死不救呀。南瓜说。你叫我去哪里想办法？要不你先从我这里拿一点去用，应过这阵急再说，我手上还有几百块钱闲着呢。拐子苦了一张脸，用征询的目光看了南瓜一眼。南瓜的眼睛黑了一圈，一脸的萎靡。他本想说我总不能上街替你拉客吧，但终究没说出来。他的目光也不敢在她脸上久留，匆匆一瞥就赶紧挪开了。从你这儿拿钱？不要还？我不是向你借钱，更不是向你讨钱，而是要你替我想办法赚钱，我要赚钱，赚钱，傻蛋，你懂不？！南瓜从杌子上弹了起来，腿往后一勾，杌子跌去老远，碰在货架上，篷的一声响，一包方便面掉了下来。她两只眼睛睁圆了，一手指着拐子的鼻梁，指尖几乎戳到了他的鼻尖上。拐子往后一仰身，差点从杌子上栽了下去。拐子傻眼了，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竟惹出了南瓜一身怒火。他懵懵懂懂坐在那儿，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这话哪儿出问题了。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要向他发火，这是给钱逼的。这么一想，他干脆一声不吭了，任由南瓜说去。南瓜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走过去将杌子扶了起来，但嘴巴没有停下来，不过声音低了不少。南瓜说，拐子，你要不是废了一条腿，还不是在工地上挑砖背水泥，流血流汗的，每天挣个二三十块。我不贪你那几个钱，别人不一定不贪。你不要随便在别人面前提那几个钱，小心守着它，你还指望它下蛋呢。你一个大老爷们，说到赚钱，还不如一个女人，不如老黑婆。别拿我和老黑婆比。拐子嘟噜了一句。他的嘴唇动了动，想加上一句，她的钱，脏，可又怕刺着南瓜，只得咽了回去。你不要瞧不起她，她赚的虽是昧心钱，可终究是她赚来的，一没偷二没抢，人家好端端的，还在县城买了房子呢。南瓜说。拐子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老黑婆也是从乡下来的，比拐子他们要早来好多年。听说，她给人当过保姆，在餐馆里洗过盘子，还卖过血，好像都没挣到钱。后来什么也不干了，专门陪男人睡觉，这一觉醒来就腰缠万贯了。再后来像是染了什么脏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等病好了，钱也去了一大半。整个人也变了形走了样，干瘦干瘦的，还不能生孩子，也就没男人要了。她也没脸面回乡下去，便在这巷子里开了个洗头店，干的还是原来那档子买卖，不过她自己不干了，收留了些女人，让她们干，她从中抽成。便她又心黑，抽成一点也不手软，稍漂亮一些的女人都走了，只留下南瓜一样的女人，没多少姿色，想走也没地方去。南瓜拿她来打比方，他当然要生气了。拐子说，你不要太小看我了。我虽然是一个拐子，可一样能养活自己，不偷不抢，我不是活得自自在在的？南瓜，你就别在老黑婆那干了，那样的事，你能做一辈子么？跟着我一起过日子吧，我保证你有吃有用，什么也不用愁。这话是脱口而出的，话音未落，拐子的脸倒先红了，埋着头，不敢看南瓜。她似乎也被他的话惊着了，半晌不出声，后来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南瓜说，拐子，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可就你这点钱，我娘的病拿什么治，我弟弟的学费谁来交？拐子语塞了。是的，他现在挣的这几个钱，省吃俭用，能够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就相当不错了。如果不是傍着老黑婆的洗头店，他这点本钱，什么事也干不了，什么钱也别想赚。那些想进洗头店的人，总是先溜到他的店门口，买包烟，或者买个打火机，趁着没人注意，才闪身溜进了洗头店。还有就是南瓜的那些姐妹，买包方便面，卫生巾，或者口香糖什么的。如果没有洗头店，谁还在意这个三尺宽的小店，恐怕连老鼠也难得找上门来。店子里突然静了下来。拐子直起身，一扭一拐挪到了货架前，从腰上取下钥匙，开了锁，从抽屉里摸出二百块钱，攥在手里，又上了锁，再扭过身，将钱递到了南瓜面前。这一回，她没坚持，从他手里接过钱，塞进了裤袋里。我会还你的。南瓜说。我急着要给弟弟寄生活费呢。南瓜又补充了一句。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还吧，我又不急用。拐子说。要是不想我还，那我陪你睡一觉吧。走到门口的时候，南瓜回头朝拐子笑了笑，一张胖脸上尽是妩媚。拐子的脸刹那又红了。他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好久都不敢抬起头来。二拐子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人随随便便就闯进了他的生活，不，准确来说是挤，是她挤进了他的生活，挤进了他不到十个平方米的小店。后来，他努力地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了她挤进来的过程，那个过程早没有了一点影子，一点模糊的影子也没有了，清晰的是她的脸，她胖胖的身子，她的笑，她说的话，以及她身上那股粗俗的脂粉气。最初，他对那种气味特别反感，但时间长了，慢慢地，他就适应了，要是哪一天南瓜没给他送来那种气味，他就感觉那一天缺了点什么，就像炒菜的时候忘了放盐，寡淡无味的，怎么也调动不了胃口。他什么也不干了，就拐到巷子中间看天，看天上是不是少了云朵，或者是没有出太阳。顺便溜一眼老黑婆的洗头店，看她有没有坐在那排破旧的沙发上。来百家汇之前，拐子还不是一个拐子，他是一个健康的男人，能奔善跳，能挑能扛。他拉过板车，拖过垃圾，在工地上挑过砖，扛过水泥，还捡过破烂。那时候，他也想过女人，只是想的同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他喜欢从背后偷看女人，看女人的大腿，看女人的屁股。他坐在街边的树底下，戴了草帽，目光偷偷从草帽下溜出去，贴在女人的大腿上，贴在女人的屁股上。他想，等挣够了钱，就回村里去，娶一个大腿颀长的女人做老婆，或者就娶一个屁股浑圆的女人。晚上睡在工棚的时候，他就想村里哪个女人有那样的大腿，哪个女人又有那样的屁股。然后做梦，梦见自己将手抚在女人的大腿上，抚在女人的屁股上。可他的梦想没来得及变成现实就摔瘸了。那一次，脚手架的横梁突然断了，他从三层楼高的半空掉了下去，幸好落在沙堆上，才保住了性命，但一条腿就没那么幸运了，被砖块生生砸断了。拐子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又在工棚里躺了半年，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就成了拐子。成了拐子，他就不能再上脚手架了，包工头先是叫他在工地上看门，可他开门的动作太慢了，后来就叫他去灶房里帮忙，烧火，淘米，洗碗，切菜。灶房里的女人怕他抢了她的活，总是一副卖棺材的脸孔向着他，不是阴就是雨，难得有一点阳光。他还听见她在背说他，一个废人，什么事也做不了，又贪吃又懒，老板是钱多烧手了，养着个废物。工地上呆不下去了，他想走可又没有去处，谁愿意收留一个拐子呢？就忍气吞声呆着，三顿饭还是管饱。可没过一个月，他的铺盖卷不知被谁从工棚里扔了出来。后来，他抱着铺盖卷在街边独坐的时候碰着了一个好心的律师，那律师替他从包工头那儿要来了一万块钱，不过那包工头也丢下了一句话，以后不管谁去，一分钱也别想拿走。他也没想过再去要钱，这一万块钱已经够多了，比他一年的工钱还要多，该知足了。拐子揣着那一万块钱在大街上转悠了三天，在桥洞里睡了三个晚上。他想回去，可又不敢回去。回到村子，他真就成了一个废人了，顶多能放放牛，喂喂鸡什么的，田里地头的重活没有一件干得了。再说，他也怕村里人笑话，出去时身强体壮，回来时却成了一个废物。左思右想，还是在县城里混下去，混到哪天算哪天。那一万块钱他一分钱没敢用，每天都在街头巷尾转着，拎着一只破蛇皮袋，捡些破烂，也有些老头老婆婆见他可怜，有时会买几只包子馒头塞给他，当是行善积德。有几次，他想过向路人讨个三毛五角，但终究伸不出手。他听说过有人讨米要饭发了财，可他再怎么样也做不了一个乞丐。这样的活法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身体残疾了，可脑子不能跟着残疾呀。再转悠的时候，拐子多了个心眼，留意有没有适合自己干的活计。后来，在百家汇的这条小巷里，他看到了这家小店的转让广告，店主是个精瘦的男人，以为他是个要饭的，背了身子拿屁股对着他。拐子说，我想盘店。就你？瘦男人的眼睛转了一圈又一圈，眼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踩了个遍，说，你要，只要二千块，二千块，我算白送给你。去，要饭也不看地方。拐子摸摸胸口，那一万块钱硬实实的，还贴在胸口上。他没接瘦男人的话，不论瘦男人是激将还是鄙夷，他都不在意。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就守在这条巷子里，从瘦男人早上开门到晚上打烊，他始终没有离开。他暗地里观察着小店，每天有多少人进出，买了多少东西，甚至他还计算出了瘦男人的利润。最后花了将近八千块钱，他才从瘦男人手中将小店接过来。那一万块钱从胸口摸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味，这么多天，它们一直藏在他的胸口上，因为它们，他一个多月都没脱过衣服洗过澡了。后来，南瓜替他计算过，这个价格拐子还是被瘦男人坑去了二千多。他懊悔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瘦男人早不见了踪影。这狗日的，比贼还精。拐子只在嘴上嘟噜了一声。多好的地方呀，要不是老娘病了没人照顾，我才舍不得给你呢。拐子记得瘦男人走时眼睛都红了，临出门还暧昧地朝他闪了闪眼，将嘴角往左边翘了翘，说，要是憋急了，半夜里在墙壁上叩两声，就有人过来了，嘿嘿。拐子没体会出瘦男人话里的意思，认识南瓜以后，他才真正明白过来。这男人真够龌龊的。可有一点又让他感动，不管瘦男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的眼睛红了，拐子的眼睛也跟着酸酸的。谁他妈的在外容易呀，搂着个金饭碗，谁愿意丢呢，都是没法子的事。就在将店盘进来的当天晚上，拐子做了三笔生意，一个中年人买了一个打火机，另一个半老头买了一包烟，转身溜进了老黑婆的洗头店，最后是一个胖墩墩的女人，她从老黑婆的店里出来，直接走到了拐子的柜头前。见了拐子，胖女人先是长长咦了一声，后来就偏了脑袋往店里瞧，可店里除了拐子没其他人。瘦猴呢？胖女人问。什么瘦猴？拐子反问。这儿的老板。胖女人说。哦，走了。他将店盘给了我。拐子说。他什么时候走的？胖女人说。下午走的。拐子说。还来不来？胖女人说。不知道。拐子说。胖女人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他，又侧着耳，朝里边听了听，又大声叫嚷了两声，瘦猴，瘦猴。里面静悄悄的，没一丝回声，她这才死了心。他若是回来了，告诉我一声，她们都叫我南瓜，我就在隔壁。这贼日的，还欠了我五十块钱呢。南瓜将五块钱丢在柜头上，说，拿只安全套。拐子在货架上摸索了一阵子，什么也没拿到，他压根不知道安全套是什么玩艺儿。你瞎找什么呢？南瓜将指头按在柜台的玻璃上，喏，在这儿。他顺着南瓜的手指，看到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小塑料袋，将袋子捏在手里，软软的，不知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拐子戴过安全帽，可没听说过安全套。他将塑料袋给了南瓜，找还了她二块钱。她只接了袋子没接钱。他又将钱递了过去，说，只要三块钱。你钱多烧手啊，拿着吧，就当是那些贱骨头孝敬你的烟钱。姐，能不能告诉我这安全套是做什么用的？拐子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损我呢？还是真的不知道？南瓜瞪圆了眼。我哪里敢呢，我是真的不知道。拐子说。哈哈哈哈。真是一个可爱的傻蛋，赶明儿姐告诉你，它怎么用。南瓜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用手擦着眼，另一只手还回头指着拐子。真是一个可爱的傻蛋。拐子记住了，这是南瓜说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话。而且，他还记住了她当时说话的表情和动作，她指着他的那根指头，胖嘟嘟的，指甲上涂满了红色。三南瓜没生意，拐子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小店本来就是靠着洗头店混口饭吃，洗头店的营生断了，拐子又哪能有活路呢。这半个多月，才卖了千把块钱的货，他算了一笔帐，百分之三十的利润，不过三百块钱，只够房租了。自己的饭钱，全指望后半个月。饭菜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早饭是两只馒头，五毛钱一只两只一块钱，中饭是一大碗米饭，菜是萝卜条或者辣椒酱，萝卜条是两块钱一斤，一斤可以吃三五天，辣椒酱是五块钱一瓶，一瓶也可以吃三五天。同辣椒酱相比，萝卜条便宜多了，所以吃萝卜条的日子相对多一些。晚餐呢，他不吃米饭吃面条。他有一只煤炉子，放在屋后的台阶上，煮饭煮面条烧开水，都用煤炉子。煤球很便宜，两毛五分钱一个，一天两个煤球五毛钱。碰上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煮个荷包蛋，犒劳犒劳自己。鸡蛋也不贵，三毛钱一个。可有了鸡蛋的面条味道就不同，吃起来会格外香，但毕竟要三毛钱，他也不经常吃。拐子推算，后半个月挣个三百来块应该没问题，饭菜可以无忧了。可南瓜就没有这么幸运。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当地的公安部门对素有红灯区之称的百家汇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所有的洗浴中心按摩院洗头店无一被免。三辆囚车跑了五个来回，才将那些男男女女拉走。据说，当场抓获的赤身男女就有三十二对，有六十多岁的老头，也有十五六岁的姑娘。事后，有个捡破烂的老头背了只蛇皮袋，神神密密来到了拐子的柜台前，问他要不要东西。拐子问，什么东西？老头说，你自己看吧。拐子拆开袋子，竟然是半蛇皮袋花花绿绿的小塑料袋。拐子问，哪来的？老头说，街上捡的。他给了老头五十块钱，将小塑料袋全买了下来，倒在柜台上数一遍，二百个只差了三个。那天，老黑婆的洗头店被公安带走了五个女人和七个男人，有个秃顶的半老头出来时仅穿了条大花裤头。十几分钟前，他还在拐子这儿买了包五块钱的香烟呢。老黑婆倒是溜得比泥鳅还快，公安堵住前门她就从后门逃走了。南瓜呢，因为被一个男人带走了，才侥幸逃脱。回来时，公安正往车上押人，她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一眼瞥见了几个姐妹。一个叫丝瓜的女孩不停地朝她丢眼色，示意她快点离开，南瓜才走开了。有三个姐妹第二天就放了回来，丝瓜却被关了起来，听说公安进去时她正同秃头做那事呢。一个星期后，南瓜和另外几个姐妹凑了五千块钱，丝瓜才回来。经过这一次清洗，百家汇的洗浴中心按摩院洗头店大部分都关了，一些胆大的依然在偷偷摸摸干，生意却是冷冷清清的。很多女人都离开了百家汇，另谋出路去了。老黑婆的洗头店只留下三个女人，南瓜，丝瓜，还有一个白脸女人。老黑婆的洗头店第三天就开了门，除了有个把不知情的人进去洗个头外，鬼毛都没一根进去。真是白养了你们，养条狗还晓得摇尾巴。没有生意，老黑婆的心情自然不好，整天骂骂咧咧的，好像别人借了她的米而还给她的是糠。每逢老黑婆骂人，南瓜便躲到拐子店里，眼不见耳不听心静呐。老黑婆焦急，其实南瓜比她更急，坐吃山空不说，躺在病床上的老娘和上大学的弟弟都等着她寄钱。她想另外找一个地方做，可又不知能上哪里去。再说身无分文了，走动的路费又到哪要去，还欠着拐子二百块呢。别闷着不说话，拐子，动动脑子，给我想个办法呀。南瓜说。拐子没接她的话，却提了半袋子小塑料袋给她看，五十块钱买的，值五六百块哩。哼，值五六千块也没用，没客人，留着你自己用吧。南瓜说。拐子僵住了，只好将袋子撤了回去，塞到货架子底下。他想不透，这城里的男人怎么喜欢用这个。他想问问南瓜，可又不敢开口，毕竟这不是什么很高尚的事。暗地里，他曾拆开过一只小塑料袋，发现里面装的也是一只小塑料袋，只是那袋子有点奇怪，像个气球。他将它套在指头上，不是很紧贴。他不明白这玩艺儿到底有什么用。他将它咬在嘴里，当气球吹了起来，果真吹得比气球还大。吹鼓了，他才记起在家的时候乡里的人到村里搞计划生育，好像就带着这玩艺儿。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还扔了几个给围观的孩子，说是气球让他们吹。可孩子多了，气球少了，有两个孩子因为挣抢一只气球打了一架，一个孩子的额头被石头砸破了，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替他缝了三针，才将伤口缝住。那时候拐子还小，好像只有八岁或者九岁，没有抢到气球。想到气球，他独个儿笑了，手一松，那塑料袋子呼的一声响，像只受了惊吓的鸟儿一样飞到了货架顶上。你别急，会好起来的。拐子安慰南瓜说。但愿吧。南瓜直起身，向拐子露出了一张笑脸。拐子的安慰虽然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但她的心情似乎轻松多了。拐子，趁着现在没什么生意，将货架好好整理整理，客人来了看着也舒服。来吧，我来帮帮你。南瓜说。你去忙你的吧，老黑婆又在骂人啦。拐子说。管她呢，她骂她的，全当没听见，我们走了她也没有好日子过。她一个老瘪婆，谁要。快点呀，你还站在那儿，挺尸呢。说着，南瓜就搬过塑料杌子，褪了鞋，挺身站了上去。你慢点呀。拐子说。怕什么，怕我摔成拐子呀，摔成了拐子正好赖给你。南瓜说。店子的确用得着收拾一下，特别是货架顶上，肯定积了很厚的灰尘，但拐子够不着，他没法站到塑料杌子上去。他只有站在地上，盯着南瓜的背影。她的背很开阔，就像一片田野，看上去平平坦坦的，想看哪看哪，视线一点也不受阻碍。不像城里女人，背部比田埂还窄，风吹着就会闪腰，这样的女人在农村饭也赚不着吃。除非当菩萨供着，可他供不起。她的屁股也很壮观，是个能养孩子的女人。他很想拐过去摸她一把，长这么大还没摸过女人屁股呢。可他不敢，只敢远远看着。南瓜的手脚很麻利，三下两下，货架上的灰尘就抹得一干二净了。她跳下杌子，见拐子在发愣，说，你发什么呆，有人帮忙还不高兴？哪里呀，高兴还来不及呢。拐子慌急慌忙说，可脸上止不住有了红色。得，算我欠你的，去买菜吧，中午我在你这吃饭。南瓜说。你不怕老黑婆？拐子问。又说她，关她什么事，我爱在哪吃饭在哪吃饭，她管得着。你舍不得？南瓜说。拐子本想说，吃一辈子我都舍得，可他没说，而是问，那你，你喜欢吃什么菜？随便，辣椒茄子豆角什么都行，没有我不爱吃的。辣椒，茄子，豆角。拐子在心里默念着，一扭一拐出了门。菜市场不远，从巷子里出去，到了大街上往西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北走，连起来不到五百米的距离。南瓜可是第一次在他这吃饭，而且还是她自己主动说的，不能慢怠呢。在老家，最好的东西是给客人吃的。他顺着她的意思买了辣椒和茄子，想着再买些什么，在肉摊前走了一个来回，买了半斤肉，觉着少了，又折回去割了半斤，吃不了可以用盐腌着，不会臭。鸡蛋店里还有两个，想着还不够，就在豆腐摊前买了一块钱水豆腐，还买了两瓣蒜，有蒜才香呢。回来的路上，拐子想，南瓜的生意会好起来么。一个女人，做这样的生意，还愁着没人要。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抬眼天空，亮堂堂的一片，阳光却被高楼挡住了，整个人彻底埋在阴暗里。四三天后，南瓜做出了一个让拐子有点吃惊的决定，她说她要去菜市场卖菜。他有些不相信，以为是她开玩笑，回问了一句，你说你要做什么？南瓜说，我要去菜市场卖菜。老黑婆能让你去么？你又说她，她不是我娘，她凭什么不让我去？我一没吃她的饭，二没拿她的钱。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以后还回来么？有了生意就回来。要是老黑婆到时不让你回来怎么办？她还嫌钱多呀，要是没我们，她喝西北风去？！拐子有些后悔，不该问她回不回来，好好的一个女人，什么事不能干，偏要做那事。她去卖菜多好，虽然钱少一点，可干净，是凭自己的劳动挣来的，谁敢小瞧她。在村子里，她这样做，肯定会有人骂她贱货，破鞋，不要脸的，什么难听就有人说什么，当面不说，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哩。他这么想，并不是鄙视她，她也有她的难处，至少她比他强多了，碰上难事自己能挺着。要不是碰上那个好心的律师，他拐子现在还不知在哪里讨米要饭呢。他想买点什么送给那个律师，可不知买什么好，也不知他家在哪儿。他只能在心里记着他的好。到后来，拐子才知道，南瓜去卖菜是一个老头的主意。卖一天菜，挣个二三十元没问题。老头说。他还借给了她一担篾筐，浅浅的，口子很宽敞的那种。怎么认识老头的，她没说，他也不问。那老头五十多岁，是她的一个客人，还在他这里买过烟呢。买烟的人那么多，她不说，他就不可能知道了。这一来二往中，她同那老头熟悉了，老头在东门那边卖菜，他老婆几年前就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听说也在外面打工，几年都没回来。刚开始的时候，老头转过几条街，跑到老黑婆的洗头店，每次应付的都是南瓜。她还骂过他，老不死的，贱老头。可老头似乎把她当知己了，什么事儿都说，一点也不隐藏。不像别的死老头，什么话也不敢说，畜牲样闷着，只知道在她身上发泄。来了几次后，南瓜悄悄告诉老头，她可以上他家里去，他可以少花一些冤枉钱。每一次来，老头都要给老黑婆二十元台费呢。以后，她就去他的家，七绕八拐的，在一条巷子的角落里。家里倒是什么都有，冰箱电视洗衣机一样也不缺，就是阴阴冷冷的，没一点人气。每次进去，她都觉得寒意缠身，但她还是坚持去。老头也不省那个钱，每次都多给了她二十元。拐子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老黑婆果真不让南瓜去卖菜，那一担篾筐被她踢去老远，要不是丝瓜拦着，早让她踏扁了。你吃在我这里，住在我这里，泡上个拐脚的，就想走人，你门都没有，你个死婊子。整个巷子都是老黑婆的声音。你才是老婊子死婊子呢，我又没卖身给你，去哪里你管得着，有本事你管我一辈子。南瓜也咆哮了。后来是丝瓜出来圆场，事情才熄了。丝瓜说，老板娘，你就让南瓜去吧，店里的事我多做点儿，大家坐在这死等也不是一回事，真要是生意好了，就让南瓜回来。南瓜，你的火气也不要这么旺，有事好商量，老板娘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和气才能生财呢。南瓜又向拐子借了二百块钱，这一回是她主动开口的。接下来的日子，她一心卖她的菜，早上五点就去批发市场，七点挑了菜到菜市场，那时候早起的人们刚好结束晨练，都涌到了菜市场。南瓜就在手忙脚乱中开始了她的卖菜生涯。可一天忙碌下来，到傍晚清算一次，才赚了五块多钱，中间交了一块钱卫生费，听说还要交市场管理费，一个月要一百多块呢。南瓜疑心老头是骗人的，卖菜哪里能赚那么多钱，顶多一天十来块钱。可老头说，明天你跟着我，看能不能赚三十块。你要多留个心眼，这卖菜也是有学问的。如果你守在菜市场，最好就卖一样菜，价格比别人便宜个几分钱，那些买菜的以为你是种菜的，买菜的人就多，你卖得多赚的也就多。你不要以为几分钱没用，这城里人是贼精呢，一分钱两分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如果你挑着卖，那蔬菜的种类就要多些，有个五六样，买菜的人懒得跑，一次就能在你这买全了。卖剩的菜不要挑回去，晚上送到那些小饭馆，便宜一点卖掉，只要不亏本就行，留到第二天菜不新鲜了，更没人要。还有，看见收卫生费的，收市场管理费的，能躲则躲，能跑则跑，不要死扛着，跑掉了就省了钱哪。有了老头这些开导，第二天，南瓜就赚了十五块多钱，慢慢地，每天能赚个二十多块，有一天还赚了三十块。她是个实心眼的人，老头教她怎么耍秤杆怎么短斤少两的事，她做不了，要不然还可以多赚点。卖菜的日子，她没去老黑婆那边吃饭，早上买上四个馒头，早餐两个，中餐两个，晚饭呢就搭在拐子那儿吃。这期间，丝瓜叫了几次南瓜，说是老黑婆要她过去吃饭，她也没推辞，爽快答应了。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同拐子一起吃，她给他买了十斤米，每天留上两把蔬菜，拐子也用了心调剂，煎个荷包蛋或者煮上一碗水豆腐。虽然他们不是夫妻，却有了些夫妻生活的烟火气。有了女人吃饭，拐子的晚饭不再是煮碗面条将就了，弄得有些像节日，每餐都有三四样菜，虽说都是些素菜，但吃到嘴里的味道就不一样了，特别的香。有个女人一起过日子，真好呀。拐子想。没过几天，事情还真随了拐子的想象，他同南瓜一起过上了几天夫妻的日子，准确说是三个晚上。那一天天还没断黑，南瓜就挑了两只筐回来了，筐里还有小半筐菜。在她的后面，是一个同拐子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他以为是她带回来的一个客人，脸色很快阴了下来。她却没有察觉他的脸色，老远就叫开了，拐子，快点出来，我家兄弟来了。话音未落，人却早撂下了担子，冲进了店内。来，麦子，快点进来呀。拐子还没来得及动弹，那个男人已被她拽到了他面前。那男人比南瓜高出半个脑袋，生了一张黑脸，嘴唇很厚，手掌很粗，一看就知道是个干粗活的人。他看了拐子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样子腼腆得像个姑娘。麦子，我男人，你姐夫。南瓜一边说着话，一边向拐子递眼色。拐子，这是麦子，同我一个村一个姓的兄弟，你小舅子呢。我们回家得从他家门口经过，他家有条狗，很凶的，但不咬人。听到南瓜说我男人，拐子的脸刹那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边。南瓜那口气，分明拐子就是她男人，或者她早将他当做她男人了。他瞥一眼麦子，他正咧着嘴笑呢，可能是因为南瓜说到了他家的狗。可麦子的笑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咬紧了嘴唇，好半晌，麦子说，南瓜姐，那狗早被人药死了。麦子的神色一片黯然。可惜一条狗了。麦子，等姐赚钱了，送你一条狗。南瓜一边安慰麦子，一边转脸吩咐拐子，你还发呆干什么，去买菜呀，多割点肉，买条鱼，麦子可是第一次在我们家吃饭呢。拐子应声往外走，等等，南瓜又将拐子叫住了。拐子回过头，她从裤袋里摸出五十块钱，塞到了他手上，他想推开，可她的手很沉，他只得将钱接下了。有鱼有肉，有蛋有豆腐，饭菜比过年还丰盛，他们甚至还喝了点酒。南瓜格外兴奋，像只蛤蟆一样呱呱叫个不停。那顿饭吃了两三个小时，菜凉了重新热，热了又接着吃。麦子也没了进门时的拘谨，有说有笑的，同南瓜响成了一片。他们还说了许多拐子听不懂的话，说完就一起轰轰烈烈地笑。南瓜的眼泪都出来了。拐子猜想，他们说的可能是小时候顽皮的事。这南瓜，还真把他的小店当做她的家了。晚上，麦子睡在了拐子那张用几块木板临时搭成的小床上。南瓜也没去老黑婆店里睡，而是抱了一张席子过来，同拐子一起睡在了地板上。有香气贴着地板飘过来，在拐子的鼻间缭绕不散。他深吸了一口，那种香气顺着他的鼻孔一直往里钻，好像钻到了他肚子里。那儿立刻着了火，他赶紧用手捂住肚子，可越捂火势越汹涌，他的整个身体都像被火烧着了。拐子在烈火中烤了一个晚上，早上起来，他的脚拐得更厉害了。第二个晚上，南瓜依然躺在了拐子身边。他又闻到了那股香气，他赶忙闭紧了呼吸，将肚子贴着地板，整个身子趴在了席子上。因为有了地面的寒气，肚子里的火势弱了许多，可另天他又拉起了肚子。南瓜去药店买了几粒药丸给他吃，才止住。第三个晚上，麦子要拐子和南瓜到木床上去睡，可南瓜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麦子仍睡在了床铺上。有了前一个晚上的教训，拐子不敢再将肚皮贴着席子睡了，只得侧过身子，背对了南瓜。黑暗中，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将他的身子扳了过去，拐子又仰躺在席子上。那只手并没有撤回去，而是抚在了他的胸口上，他的胸腔内像有一只狗在剧烈地蹿动。拐子捉住了那只手，它也安静地睡在了他的掌心，任凭他揉捏着。没过多久，那只手又开始动作了，引着他的手往前摸索，将它按在一枚硕大的桃子上。那是一枚柔软而又滚热的桃子，他的手猛然缩了回来，似乎被它烫着了。可那只手却不放过他的手，又将它捉了过去，放在桃尖上。在这一放一捉之间，他的身体坚硬了，那条拐着的腿好像也伸直了。他突然放肆起来，整个身体朝南瓜压了过去。可他扑了空，南瓜早滚下了席子，躺到了地板上。幸好那个叫麦子的男人只呆了三天就走了，他像从前的拐子一样睡到了工棚里。这三天，南瓜没去卖菜，而是领着麦子在县城里左拐右转，终于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替他找到了一份小工做。年底的时候，麦子来过一次，南瓜刚好出去接客了，是拐子接待麦子的。麦子一脸愤愤然的表情，拐子问他什么事，麦子说包工头跑了，他们的工钱拿不到了。拐子给了麦子二百块钱，麦子接过钱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后来再也没有来过，可能是回家了。这事儿后来拐子也没同南瓜说过。有一天，南瓜去工地上找麦子，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她回来同拐子说，这麦子，走时也不打声招呼，看我回去不收拾他。拐子唔了一声，他可能回家去了吧。五麦子走后，南瓜又回到了老黑婆店里住，不过吃饭仍在拐子这儿。但她只卖了半个多月菜就没卖了，因为老黑婆的洗头店生意渐渐好了起来。整个百家汇似乎解冻了，那些洗浴中心按摩院洗头店都亮起了红灯笼，百家汇一片盎然的红色。半夜里还能听到女人暧昧的笑声和男人匆匆的脚步声。那天傍晚，南瓜挑了两只空篾筐回来时，老黑婆早早叫了丝瓜守在门口。丝瓜说，老板娘叫你回去呢，现在店里的人贼多，我一个人都应付不过来了。南瓜没说回去，也没不回去，只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你犹豫什么呀，赶紧回来吧，别忘了你马上得给你娘寄钱呢。丝瓜说。你去做你的事吧，罗嗦什么呀。南瓜没了好脸色。你同我斗什么气，又不是我叫你去，你爱去不去。丝瓜还了南瓜一个白眼，转身走了。晚饭后，南瓜将这些日子卖菜的钱算了一遍，除去麦子的那几天花销，才赚了一百多块。南瓜叹口气，将二百块钱本钱还给了拐子。拐子说，你要用就先拿着吧。你真想我不还呀。南瓜向拐子递了一张笑脸，将钱丢到了柜台上。第二天早上，南瓜去了一趟菜市场，将那担篾筐还给了老头，回来就直接去了老黑婆的洗头店。这一进去，南瓜就没多少空闲了，整个一天拐子都没见她出来。他想去看看，她到底在忙些什么，可他从来不去老黑婆的洗头店，更不像那个将店盘给他的瘦男人那样晚上敲打墙壁。他，只有等待，等待她从洗头店里出来。等待的过程中，他又迷上了抽烟。一个人坐在塑料杌子上，眼光全落在巷子里，指间的烟一支接一支，很少断过。一天要抽两包烟呢，白天一包，晚上一包。他的手指头因此熏出了一截焦黄，满身都是烟屎味。而烟头呢，都丢在了水泥地上，被行人踩扁了，还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变成了纯粹的垃圾。可一个晚上过后，那些烟头都不见了，巷子里又干干净净了。他，又可以扔烟头了。另天中午，拐子靠在柜台边吃面条的时候，才见着了南瓜。就一个晚上，她的样子全变了，差点没认出来。她的嘴唇红嘟嘟的，脸上也像是搽了粉，红一团白一团。连头发也变了，弯弯曲曲的有了波浪。上身穿了件短褂子，肚脐眼都露在外面；下身穿的裙子不像裙子，短裤不像短裤，两截粗腿赤条条的，连汗毛都数得清。他从来没见过南瓜这模样，一时间呆住了。看什么看，不认识啊？南瓜将二百块钱丢在柜台上，说，还你的，记住，不欠你的了。拐子发现她的指甲又红了，他记得卖菜那阵子，她曾将指甲上的红用刀子刮尽了，现在又染上了。你怎么穿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拐子皱着眉头说。我哪里人不人鬼不鬼了？你说，我不这样穿又该怎样穿？南瓜反问。怎样穿都不该这样穿，还像个人么。拐子说。哪里不像人？你嘴巴干净点。南瓜的嗓门忽然重了。拐子想，她穿什么关我什么事，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多管闲事。可不说，又觉得心里堵得慌。就从柜台上抓起二百块钱，狠狠地摔到了抽屉里。再端起面碗，拧过身，搅起一捆面条直往口中塞。可能是动作太急了，有面汤泼了出去，洒在了地面上。面条也没能顺利滑下肚子，而是噎在喉咙里，憋得紧了，一个喷嚏，全呛了出来，眼泪鼻涕也一起出来了。呛死你，活该。南瓜伸出手，在他背上轻拍了几掌，拐子才缓过气来。我是被你身上的香气熏的。拐子说。你嘴巴又痒了，还想骂人？你还说我，不是叫你少抽烟么，闻闻你身上，一身的烟屎味，臭死人。南瓜说。你身上才香呢。我抽烟又没花你的钱，你操什么心！拐子说。算我多嘴，以后你也少在我面前阴阳怪气的乱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身上的香不是给你闻的，我的事也不用你管。南瓜说。我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拐子说。可拐子的话没完，店门口传来了另一个女声。两口子打情骂俏呢，怪亲热的呀。原来从洗头店那边过来了两个女人，穿得和南瓜一个模样，嘴巴都血红血红的。可能是她们听到了吵闹声，过来拉架的。南瓜和拐子这才住了口，拐子假装去放碗，往店后走了。南瓜扔了十块钱在柜台上，从柜子内拿了两个小塑料袋，同那两个女人折回了洗头店。事后，他才知道，是老黑婆逼着她们那么穿的。老黑婆说，不这么穿，怎么留住那些男人呢。他是冤枉她了。她是做那事的，当然敏感了。他想。拐子很后悔，自己不该那么激动。他想找个机会，同她缓和一下，好好同她谈谈。可她没一点安静的时间了，每天十一二点才起床，午饭后才会过来坐一会儿，他正想说话时那边老黑婆又叫开了。那死老婆子似乎揣摸到了他的心思，临到嘴边的话只得塞回了肚子里。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叫住了南瓜，说，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有些话我不会放在心上的，要不然我就不过来了。不过，有些话你说了也白说，你改变不了什么，做好你自己的生意吧。南瓜一边走一边说，就是不停下脚步，他只能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也许她真的没将他的话记到心里去，而且她说的也有道理，几句话能有什么用，不但帮不上忙，还会给她添加烦恼。为什么要给她添加烦恼呢，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拐子想。如果不是傍着洗头店，他拐子还不晓得在哪里要饭呢。往后的日子，拐子就在嘴边加了一把锁，不随便说话了。有几天，南瓜不能做事，拐子特意去菜市场买了菜，割了肉，买了鱼，甚至还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鸡汤。他叫了南瓜一起吃饭，可她吃了两餐就不愿过来吃了。南瓜说，拐子，你是捡了金元宝，还是抢了银行？不把钱当钱了？以后别叫我来吃饭了，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舍得钱，可我咽不下去。我不是吃香喝辣的命。南瓜一匙鸡汤也没喝，吃了两匙饭，丢下碗就走了。以后的日子，不管他怎么叫，她就是不来吃饭了。日子不紧不慢过着。二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洗头店的客人散尽了，整个巷子都静了下来。不会再有生意了，拐子关了店门，准备清点一下当天的收获。门就在这时候被敲响了。拐子，拐子。南瓜在门外叫。拐子开了门，南瓜白了一张脸站在门口。这么早睡了，摊尸呀。南瓜说。还没呢。拐子说。快点给我拿包话梅来。南瓜将二块钱扔在柜台上。没有话梅。拐子说。你怎么做生意的，这也没有，看看有别的酸东西没有。拐子在货架上摸索了一阵子，甜的辣的香的什么都有，就是没酸的。吃什么不可以，非要吃酸的。拐子嘟噜着。你罗嗦什么，我就想吃酸的。南瓜说。真没有呢。拐子说。南瓜忍不住了，便自己跳过去找，可翻来找去依然一无所获。你真要吃酸的，就剩一瓶醋了。拐子说。你怎么不早说？南瓜一把将醋瓶子抢在了手里，三下两下拧了盖子，咀对嘴，咕咕噜噜灌了几大口，才将瓶子放下来。喘口气，在一个塑料杌子上坐了下来。可没几分钟，哗的一声，又将醋全吐在了地上，连拐子的脚背都溅湿了。你这是怎么了？拐子问。我可能中枪了。南瓜说。中枪？中什么枪？拐子睁圆了两只眼。中什么枪，中你们男人的枪。还不懂，真是个傻蛋，就是怀上孩子了。南瓜说。说完，南瓜嘤嘤地哭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抹着眼睛。拐子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了几声，她就止住了。他扯了些纸，递给她。她接过纸，擦了一下嘴角。那狗崽子说多给我一百块钱，不戴安全套，我就由了他。我以为没事的，没想到肚子这么不争气，一次就要了我的命。这狗日的，下次要是遇见了他，我一刀砍了他。南瓜说。拐子，明天陪我去医院，好吗？我怕痛。她的目光全落在了拐子脸上。拐子张了张嘴，真他妈的想骂几句，可最后还是闭紧了嘴巴。他点了点头，答应了南瓜。去睡吧，南瓜，去了医院就没事了，下次小心点，别做傻事了。拐子说。我就在你这儿睡。南瓜说。你不能，这样会让人笑话的。拐子说。我偏要在你这儿睡，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南瓜又说。那，就随你吧。你睡床上，我睡地铺。拐子说。不，我要你搂着我睡。南瓜说。那一个晚上，南瓜就像一只狗儿一样睡在拐子的胸窝里。因为被南瓜的脑袋压着，拐子的胳膊麻痹了一个晚上，但他一动不动，一直侧着身子，将南瓜搂在了胸前。他的那条瘸腿也麻木了，走路时拐得越发厉害。六县城有四家医院，距离最近的是南门头的那一家。出了百家汇就是站前路，往左走不过五百米到一个十字路口，从十字路口往右拐到鹦鹉街，顺着街道往前走，不过五六百米就到了医院。但南瓜并没有进医院，而是一直往前走。她的步子很快，拐子跟得有点吃力，可她没停下来，他也只好跟着往前走。快到黄土岭的时候，丝瓜骑了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在后面追了上来。我晓得你会来这边的，南瓜姐，我来陪陪你。丝瓜从自行车跳下来，说。我有拐子陪着呢，丝瓜，你回去吧，老黑婆又要骂人了。南瓜说。姐，你就见外了吧，上次我来时不是你陪着么。那老贱婆，由她骂去，她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嘴长在她身上。真要是骂急了，老娘卷了铺盖走人。丝瓜说。你还不到二十岁呢，怎么就老娘了？南瓜说。姐，你又取笑我了。丝瓜说。说笑间，他们折进了一条小巷，在巷子的中央拐子见到了一家诊所，门口挂了块木牌，白底红字写着：阳光诊所。进了屋，中间是两张桌子，左侧靠墙立着药架子。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穿了件白大褂，脸上也是白大褂的颜色，不见多少血色。又是你们。她扫了一眼南瓜和丝瓜，又拿眼在拐子脸上走了一遍。拐子小心地还了一个笑，但她很快转过脸去了。小薇，整理一下手术室。女人朝里屋说。好的。进里屋的门口被一块布帘子挡着，里面还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女声。高医生，又麻烦你了。南瓜说。不麻烦。女人低着头在一个本子上飞快写着什么。谁过来签个字？女人从本子上扯下一张纸，扬在手里。南瓜从女人手里接过纸，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是不是你男人？女人指着拐子问。南瓜说，是。女人说，那也过来签个字，我可不想惹麻烦。拐子站着没动，只拿眼看着南瓜。南瓜朝他丢了个眼色，他才走过来，在南瓜的名字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进来吧。女人收起纸，进了里屋。南瓜和丝瓜跟在女人身后，也进了里屋。拐子跟了过去，却被一个戴白帽子的女孩挡住了，女孩说，你不能进去，在外边等着。说完，女孩放下了布帘子，将拐子一个人丢在了外面。好半晌，里面没什么动静。拐子在门边站得有些累了，就在靠墙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可屁股刚接触凳面，里面当啷一声响，将他惊了起来。他重新回到了布帘子前面，朝里面张开了耳。躺下。女人说。脱下裤子。女人又说。忸怩什么呀，做也做了，还怕什么羞啊。女人再说。张开腿。女人还在说。然后就没声音了。我的娘呀——半刻钟后，里面突然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拐子的身子抖了一下，朝旁里一歪，差点栽倒在地上。幸好是墙顶住了，才没有倒下去。不过，他的脑袋在墙上碰了一下，咚的响了一声。他赶忙抓紧了布帘子，却不敢用力，怕扯落了。还怕痛呢，快活的时候就不晓得痛了。又是那女人的声音。后来又安静了。拐子在布帘子前守了一个多小时，南瓜才由丝瓜搀扶着走出来。南瓜一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倒是她的下嘴唇一线血红，上面有排清晰的牙印。丝瓜脸上是一层暗黑。去，把桶里的东西倒干净。那女人见拐子在发愣，朝他噜了噜嘴。还是我去吧。南瓜挣扎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他去吧。丝瓜按住了南瓜，让她安心坐下来。拐子掀起布帘子，走进了里屋。里屋是一间小房子，就十来个平方米，中间摆了一张床，床上铺了块白床单。也许是用得久了，床单上污迹斑斑，还破了几个小洞，露出了底下的棉絮。在床的另一端，床脚下有一只白铁桶。拐子走过去拎起桶，桶底血肉模糊的一团，有血浸透的卫生纸，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出门往左走，有公共厕所。那个尖声的女孩子说，她手里端了一个铁盘，盘里是几件闪光的锐器，上面还沾了血。    巷子里有不少人，有行人，也有住家的女人和孩子。他们见拐子拎了桶过来，不少人都拿眼盯着他，好像他是一个耍猴把戏的。在公共厕所门口，他被看门的老头拦住了。大便一块，小便五角。老头说。我是来倒东西的。拐子说。造孽呀，你就交五角吧。老头说。拐子左掏右摸，身上没有五角的零钱，只有二张一百块的，便拿了一张给老头。你想噎死我呀，没零钱。老头说。拐子只得折回去，从丝瓜手里要了一块钱，才倒了铁桶里的东西。又接了些水，将桶洗干净了，才回来，将铁桶放还了床脚下。交费吧。拐子刚从里屋出来，那女人又说话了。多少钱？拐子问。五百。女人说。高医生，能不能照顾一点？南瓜说。这已经很优惠了，以前就这个价，现在什么都涨价了，不过我们没涨呢。你要是去医院，什么挂号费，治疗费，手术费，这个检查那个检查，还要住院，没二千块你出不来。女人说。南瓜从裤袋里摸出五百块钱，给了丝瓜。丝瓜接了钱，再给女人。女人接过钱，顺手扔进了抽屉里。这样吧，我给你优惠五十块，如果有人要看病，或者做手术，你们给我介绍几个，一个我给你们一百块。女人说。要不要吊瓶氨基酸？女人又问。不要了。南瓜说。吊一瓶吧。拐子说。吊一瓶吧。丝瓜也说。不吊了，走吧。南瓜说。从诊所出来，南瓜上了自行车的后座，由丝瓜推着往回走。到百家汇路口的时候，拐子绕到菜市场，买了一只土鸡，宰了，连同鸡血都要了回来。那杀鸡的是个半老的女人，还给了他二块鸭血。流血吃血，拐子记得在家时每次杀鸡，鸡血都给他娘吃了。这块鸡血是为南瓜要的。七对于南瓜中枪，老黑婆憋了一肚子火，有事没事总是冷嘲热讽的。有一次，南瓜倒茶慢了点，那客人也性急，没坐几分钟就直往后间钻，等她端了茶水过来，那人早同一个姐妹妹吭哧吭哧干上了。老黑婆说，倒杯茶水比怀个野种还难呀。南瓜说，你不嫌霉气我还嫌霉气啦，有本事你也去怀一个。说完，将茶杯蹲在茶几上，等老黑婆反应过来，南瓜早不见了踪影。这婊子养的。老黑婆追到门边，可南瓜进了拐子店里，她不好再追上去骂了，只得悻悻然折了回来。姐，你先在拐子这儿呆着吧，等身体好了再过去。丝瓜劝南瓜说。她娘的，本想多赚几个钱，不想倒还亏了。南瓜说。赚不完的钱，过不完的年。你少赚几个闹不准还是好事呢。拐子说。拐子，姐麻烦你太多了，等我回去，一定给你介绍个好老婆。南瓜说。说这些做什么，要不是傍了你们，我不是还在大街上捡破烂？你就安心在这养着吧。拐子脸上有了红色。南瓜就在拐子店里住下了。这一回，南瓜一个人睡床铺，拐子扔了床草席在地上，将就着睡一觉。过了二天，丝瓜抽空去菜市场宰了只鸡，让拐子炖给南瓜吃。丝瓜，你费这个钱做什么。南瓜说。姐，我是跟你学的。丝瓜说。只是别学我中枪呀。南瓜说。我才不会呢。丝瓜说。话还没完，两个人就笑成了一团。因为笑，南瓜脸上有了一丝浅浅的红色。拐子也跟着笑了。这些日子洗头店的生意一直好着，拐子也跟着得利，那半蛇皮袋小塑料袋很快卖完了，可他不知该去哪进货，只能空着。拐子问南瓜，她也不清楚。过了几天，丝瓜不知从哪打听到了，北门的医药公司有批发。拐子趁着上午生意少，去了一次北门，拿了两大包回来。生意都好成这样了。南瓜见拐子拿了货回来，心里有了感慨。姐，这营生你就别做了，不是养人的活法，我们一起干吧。拐子说。姐能抢你的生意吗？姐只会干这个，你就别为我瞎操心了。南瓜说。养了半个月，南瓜再也坐不住了，又回到洗头店接待客人去了。她想，如果不趁现在人多的时候赚两个钱，等没人了，又得去卖菜了。拐子见劝不住她，就拿了一大包小塑料袋送给她，说，你要小心点。她接过袋子，又塞回到货架上。就放这儿吧，姐要的时候再来拿。南瓜的眼圈红红的。可老黑婆似乎还记着她骂人的话，说，哟，这么快就生下孩子了？不在家坐月子？南瓜不在的日子，她不知从哪招了几个女人进去，多一个南瓜不多，少一个南瓜也不少，她不在乎了。南瓜没理会老黑婆的脸色，低头进了里间。老黑婆也没再说什么，多个人就多了一份收入，她还愁钱多么。可没过几天，南瓜又捅了老黑婆一个娄子。老黑婆嫌着店里的女人没什么姿色，年纪又偏大，男人出不了钱，她收的台费也就不多。那一天，她不知从哪领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说是学剪头的。小姑娘呆了二天，老黑婆就引诱她接客，暗地里还联系了一个愿出大价钱开苞的男人。小姑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场就吓哭了。事后才知道，那是一个逃学的学生，到县城身无分文了，才上了老黑婆的钩。南瓜背着老黑婆给了小姑娘一百块钱，她才逃走了。老黑婆疑心有人暗中使了坏，可没抓到把柄，只能将火窝在心里了。她在小塑料袋上做了手脚，用针扎了一个小孔，被丝瓜发觉了，她们就不用她的小塑料袋了。不过，后来还是有一个姐妹中了招，去阳光诊所花了五百块。那叫高医生的女人还真守信用，给了南瓜一百块钱介绍费，南瓜将钱还给了那姐妹。这一个月下来，南瓜挣了三千多块，拐子一盘算也赚了一千多。南瓜挑了一个不能做事的日子，去菜市场买了些菜，买了两瓶啤酒，想好好庆祝一下，慰劳慰劳自己。还叫上了丝瓜，可丝瓜临时有客约了出去。本想等她回来一起吃，可菜都凉了，还不见丝瓜的影子。这合了拐子的心意，多一个人就不方便说话。他有很多话要对南瓜说，以前也说过，虽然不管用，但他还是想说出来，听不听是她的事。姐，你能不能不做这事了？拐子说。你又来了，今天姐高兴，不许惹我生气。来，我们喝酒。南瓜说。你要做到什么时候才算完？拐子没动酒杯。你以为姐想这么做呀，这不是没有办法吗？就拿这个月算，给我弟弟寄了一千块，给我娘寄了五百，我自己留了一千多。姐也得为以后的生活积蓄点是不是？南瓜说。姐想得周到呢。拐子说。你别夸我，只要不骂我就够了。南瓜说。我怎么会骂你呢。拐子窘了脸说。你不亏心脸红什么。南瓜说。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么？拐子说。我现在不是在听你说？南瓜说。其实……我想，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过。拐子说。我在家守店，你去卖菜，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困难。你也就不必做这事了。拐子又补充说。拐子，你是个好人，可姐不能跟了你。南瓜说。我晓得，你是瞧不起我一个拐子。拐子说。我不是这意思，姐怎么会瞧不起你呢？我还不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姐记着你的好，但姐不能害了你。南瓜说。你不会害我的，你怎么会害我呢？拐子说。拐子，你别多想，姐一定给你介绍一个好老婆。南瓜说。谁会要一个拐子呢，姐就别拿我取笑了。拐子说。拐子，下辈子吧，我做你的老婆。这辈子，我不能赖着你了。不过，你放心，姐一定会给你找一个好姐夫。南瓜说。八    事后，拐子分析，南瓜之所以拒绝自己，之所以那么有信心，她应该是早有预谋的，只是当时他什么也没有察觉。半年后，当事情完全明了时，他才恍然悟出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次饭后，南瓜来拐子店里的次数渐渐少了，先是一天一次或者二天一次，多是因为要拿小塑料袋或者卫生纸之类的东西，后来就三天五天一次，拿的也是同样的东西。再往后，她干脆不来了，要东西的时候就叫丝瓜来拿。碰上丝瓜有客，或者丝瓜出去了，她才过来一次。拐子想，她在躲着他呢。有些后悔不该说那些话。他很想问问南瓜，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或者说错了什么，可又不敢开口。真要是他错了，他可以改正过来呀，没必要不见他吧。他只有问丝瓜了，或许从她口中可以探听到真相。丝瓜是南瓜最要好的姐妹了。南瓜最近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拐子问。没怎么呀，都好好的，在店里忙着呢。丝瓜说。怎么就这么久不见人影呢。拐子说。害相思病了？要不要我帮你把她叫过来？不过要我叫，可得先慰劳一下我。丝瓜格格格地笑了。问问也不行？你乱嚼什么舌头呀。拐子说。当然不行，怎么就不关心关心我呢？丝瓜说。你不是在我面前好好站着嘛？拐子说。可他的脸依旧红了，埋着头，没敢看丝瓜。嘻嘻，还害羞哩。丝瓜说。回想起来南瓜的确有些反常，原来三天两天往拐子店里钻，现在脚都不粘门槛了，再笨的人也能看出问题呀。可从表面上看，南瓜平平静静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不想见拐子了，不想同他好了。丝瓜想。这想法埋在丝瓜心里，不敢同拐子说破，怕伤了他哩。而且她还没证实，南瓜是不是真的像她想的这样。南瓜姐，拐子说他好久没见你呢。丝瓜试探着说。不吧，前几天我还去买了纸呢。南瓜说。你不想见拐子了？丝瓜说。没有呀，你不看我们都忙着吗？忙累了，哪儿也不想去，就想睡觉。真想睡个十天半月再起来。南瓜的表情不见有什么伪装。丝瓜没能从南瓜的嘴里套出什么，但细心的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些苗头。老黑婆的洗头店门面小，上这里来的也没几个阔气的主，就那么些人。有的男人去了这家换那家，有些地方为了留住客人，想方设法换女人。但这儿的男人换不了，口袋里没几个钱，只能隔三差五来一次。这群里也有特别舔腥的男人，将店里的姐妹睡了一个够。可大部分都是固定的，一对一，间或来了个新的，二三次过后，慢慢也成了熟客。第一次谁接待的，第二次仍归谁，没有人会去抢，除非客人有要求。丝瓜就在南瓜的熟客中留意上了一个男人，但她记不清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也许有两三个月了，甚至更久。那人来的时候，南瓜似乎特别高兴，有好几次，丝瓜在前台就听着了她的叫声，那声音比发情的猫儿还要放肆。连丝瓜听了都耳热心跳的，只有远远走开。这婊子。老黑婆说，她也不敢久留，溜出了店门。每次完事后，那男人都是由南瓜送出门，要是别的客人，她早在门口止住了脚步。而送那个男人，往往需要半个多小时，有时要老半天，也不知她送到什么地方去了。丝瓜猜想，他们出了百家汇，向左向右，又走去了好远。而南瓜回来时手中会攥着一大把吃的，牛肉串藕片什么的，烧烤摊上的那一种，见了人就往人家怀里塞。那男人是谁呀？丝瓜咬了一颗牛肉丁在嘴里。鬼晓得是谁。南瓜说。哟，这么亲热，连名字都不晓得？丝瓜有些不相信。一个客人，管他叫什么。南瓜说。南瓜回答得轻描淡写的，但丝瓜觉得她有意在隐藏，她不可能不知道。丝瓜将牛肉丁吞了下去。有了这个男人后，南瓜接客的次数慢慢少了，有时两三天才一次，一次不过五十块，丝瓜担心到时她从哪里拿钱给家人。许多熟客都找别人去了，或者到别的地方去了。老黑婆说，南瓜，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走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不干会有别人干，老娘没你也不会饿死的。可南瓜依然我行我素，不说干也不说不干。为客人洗头挖耳朵捶背之类的事情倒是做了不少，但这些事情是没收入的，只能换取一日三餐裹腹，三尺铺板睡觉。刚开始那段时间，男人来得特别勤，一个星期有三四个晚上。丝瓜暗暗算了一下，他花在南瓜身上的钱一个月差不多一千块，看他的样子却不像个有钱的主。也许真让丝瓜猜中了，那男人来的次数慢慢少了，一个星期一次，再往后干脆不来了。一个客人不来了，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很多客人后来都不来了，要是天天来那才是怪事呢。问题是男人不来了，南瓜接待其他客人并不见多，反而减少了。并且她外出的时间增加了，有时竟然彻夜不归。丝瓜怀疑，她有可能是去了男人那里。南瓜姐，最近你是怎么了？丝瓜说。没怎么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南瓜说。你就别骗我了，谁看不出你有心事呀。丝瓜说。我不想做这事了。南瓜说。其实我也这样想呀，可不做到哪挣钱回去呢。别想那么多，该做还是要做的。丝瓜说。我真想去卖菜，每天挣个二三十元，那些日子虽然累，可心里轻松。我有点讨厌自己是个女人，我们要不是女人，能做这事儿吗？南瓜说。拐子虽然拐了脚，可是个好人，南瓜姐，你有空就去那边坐坐吧。丝瓜说。我会去的。南瓜说。九南瓜的事终于让拐子发觉了。以前南瓜外出，顶多两个小时就回来了。有几个晚上，拐子靠在柜台边站着，看见她出来了，往百家汇的街道方向走。她微微向他笑了笑，并没有停下来，拐子也没问她去哪。他一直守着，直到洗头店的门都关了，也没见她回来。拐子很不安，提心吊胆的，她不会出什么事吧。可另天早上，南瓜又满脸笑容回来了。进了洗头店，老黑婆问她要台费，南瓜说，我出去玩呢，哪来的台费。老黑婆火了，你这婊子养的，就给那男人白日了，要是不想干，早点给我滚蛋！你以为我想在这里干，你放心，我迟早会走的，不用你来赶。南瓜的笑容没了，也是一脸怒容。店里的姐妹见她们斗上了，一个个都溜走了，只有丝瓜没走。南瓜是真的出去玩呢，老板娘消消火，以后赚了再补给你。丝瓜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路货色，合着伙来坑我。老黑婆连带丝瓜也骂上了。南瓜再出去时，拐子多留了个心眼，偷偷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截路，但也不敢跟得太远，他的店还开着呢。其实也用不着走多远，站在巷口就看见她小跑着，向街对面一个正在招手的男人扑了过去。她一边跑一边叫，墩子，墩子。那男人的个子并不高，矮墩墩的，同他的名字一样。她到了他身边，他的手也放下了，捉住了她的手。拐子就怔在那儿，看着他们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出了百家汇。那个晚上南瓜没有回来。那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呢，拐子一点也不清楚，他想去问丝瓜，她整天同南瓜在一起，应该知道。客人呗。丝瓜说。哪有这样的客人呢。拐子说。你说客人该是什么样子？丝瓜反问。拐子说不出，丝瓜就笑了，拐子，当心南瓜让别人吃了。爱吃不吃，同我有什么关系。拐子说。哦，嘴还挺硬的，到时别后悔呢。丝瓜说。我早将她当姐看了。拐子说。这样最好，免得生蛤蟆气。丝瓜说。我生什么气呀，我只是替她担心，来这里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拐子说。那你同我们姐妹扯在一起，你就是好东西了？丝瓜说。至少我不会那样做。拐子说。你会怎样做？丝瓜说。不同你说了，总是笑话我。拐子说。我没笑话你呀，我说的是正经的。丝瓜说。那你就劝劝她，叫她别同那些客人走得太近乎，他们都没安好心。拐子说。有钱就心好了。丝瓜说。我会好好劝劝她。丝瓜又说。其实，该说的话丝瓜早已说过了，再说还是那几句话，她不可能再直白了，南瓜也听不进去。事实上她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没过几天，南瓜突然失踪了，那个晚上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第三天，她们才发觉南瓜已经二个晚上没回来了。南瓜不知去哪了，几天都没回来。丝瓜对老黑婆说。一个大活人死不了，肯定是同那个狗日的鸡巴男人走了。别管她，你们做你们的事。老黑婆说。丝瓜想，就算是南瓜死了，老黑婆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她都能猜到她会说什么，死了好呀，死了干净。丝瓜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有没有必要告诉拐子呢，也许南瓜在外呆几天就回来了，那自己不是多事了么。丝瓜犹豫着。想来想去，她还是来到了拐子店里。拐子一听就慌了。怪不得好几天没见她进出，她出去时没同你们打招呼么。拐子说。她什么也没说，我以为她去墩子那里呢。丝瓜说。那赶紧找去呀。拐子就动手关铺门。上哪里找去？丝瓜说。先找到墩子吧，看在不在他那儿。拐子说。我们也不晓得墩子在哪呀。丝瓜说。肯定在县城里。拐子说。接下来，他们分了工，丝瓜留在城北，拐子去城南。城南是刚开发的新区，面积宽，工地多，离百家汇很远，丝瓜本想让拐子留在城北，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坚持要去城南，丝瓜就由了他。拐子判断，那墩子肯定是工地上的小工。出百家汇，穿过站前路，再过老桥，就到了城南。拐子望着有脚手架的地方走，一口气走了三四家，可是一无所获。心里急，脚却快不了，在第五家工地前被砖头绊了一跤，他的手掌擦破了，有血点点滴滴渗出来。拐子顾不了这许多，找个人一问，那人回答说没见过墩子这个人。一天下来，拐子找了十七家工地，转遍了城南的东端，都说没有墩子这个人。傍晚的时候，他到了县城的边缘，再往前走就是郊区了。他只得折了回来。丝瓜也是一无所获，半点墩子的消息也没有。这该死的南瓜，走时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要找你找去，我懒得找了。丝瓜有些恼了。第二天，丝瓜就没去了。拐子过了老桥，再往西走。他拿了一瓶矿泉水，买了二个馒头塞在口袋里。找过了长途汽车站的工地，又穿过了宁红大市场，日头就悬在头顶上了。上午的找寻就这么结束了，吃过馒头后，拐子继续往西走，说不定墩子就在前面的工地上呢。然而西边的工地并没有给他带来幸运，墩子还是没有丝毫信息。灯火亮起来的时候，拐子来到了县城的最西边，前面又是郊区了。有人告诉他，沿着新开辟的那条简易公路往前走，还有一处工地，好像是一家液化气站。拐子毫不犹豫地拐上了那条公路，身后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有点像村里人说的吊颈鬼。不过五六百米的路程，拐子摔了三跤才走到，可是那里黑灯瞎火的一片，只有一个简易工棚里亮着一盏灯。工棚里就一个半百的老头，蹲在一块水泥砖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老头说，都走了，工地完工了，我也要走了。拐子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回到店里，他脚也没洗，就上了床。半夜里有人叩门买东西，他也没起来。后来，那人在门板上踢了一脚，走了。第三天，拐子在丝瓜找过的地方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也许墩子不是一个小工，有可能他是一个拉板车的，或者是收破烂的。只要我在县城转着，说不定就碰上了他。拐子想。第四天，拐子就在县城转上了。他问过一伙拉板车的，说没这个人。他又问了一个捡破烂的，那人摇了摇头，继续在一只垃圾桶里翻找他想要的东西。也许南瓜跟随墩子回家去了，但愿吧。十接连几天的奔走，拐子一身都酸痛了，特别是那条折过的腿，除了痛，还特别的沉，用手搬都搬不动了。第五天的晚上，半夜里又有人敲响了店门，拐子以为有人要买东西，躺在床上懒得动，任由他敲着。可敲门声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让他没法安静，只好开了灯，下了床。门才开了一半，敲门的人就一头栽了进来，倒在拐子怀里。拐子向后一趔趄，撞在墙壁上，幸好被墙壁顶住了，才没被敲门的人压倒。拐子稳住身子，将敲门的人扶直了，才看清楚是南瓜。仅仅几天工夫，她的样子变了许多，一张圆脸上有了棱角，腮边的两团肉凹陷了不少，一脸的土色。眼窝也深了很多，原先的光芒也像是散尽了。一脑头发像个乱鸡窝一样，没了一点样子。她的身体也软绵绵的，直往下坠。拐子便架起她，挪到一个塑料杌子上坐下。他怎么可以骗我呢？南瓜双手蒙了脸，曲着腰，嘤嘤泣泣地哭了。拐子搓着双手，立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话让他蒙了一头雾水，只有等待她平静下来，才能问个明白。她却一时半刻静不了，她的身体随着哭泣声不停地抖动，就像打摆子一样。他扯了一张纸，在她的肩头蹭了蹭，她接过了，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攥在手里。好半晌，哭声才停止了，只留下她的身子还在抖。原来那个叫墩子的男人是一个搬运工，前些天突然不声不响地走了。南瓜根据他说的地址去找他，结果寻遍了整个村子，根本没有墩子这个人。南瓜疑心当时听错了，返回墩子做事的车队去问，可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哪里人，他来做搬运工是自己找上门的。有个粗脸汉子告诉她，他曾听墩子说起过一个地方，让她到那里去找一找。她又寻去了，依旧没有找到墩子，好像这个墩子压根就没存在过。我都怀了他的孩子了，他怎么可以骗我呢？南瓜喃喃说。你太轻信人了，这种场合的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人。拐子说。不许你骂他。南瓜说。拐子想，我不只是骂他，还要揍他呢，揍他个狗日的。但他只能将想法藏在肚子里，不能说出来。这墩子绝对不是什么好货色，打死他也不相信，往这种地方跑的会有什么好男人。他是有预谋的，要不然就不会说一个假地址了。世界这么大，天地这么宽，一个人存心要骗一个人，还能让她找到他吗？南瓜是瞎了眼，鬼迷了心窍了，她还去找他。拐子将想法同丝瓜说了，她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这墩子绝不是一个什么好人，否则他就不会骗你了。丝瓜对南瓜说。我相信他是一个好人，他骗我肯定是有原因的，也许他不方便告诉我。南瓜说。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护着他。丝瓜说。你将他当自己男人了，不护着他护着谁呢？南瓜说。你是在做梦。丝瓜说。梦也得有人做。南瓜说。你！丝瓜说不出话来了。她挥起了手，真想在南瓜脸上扇上一掌，最后巴掌却落到了自己嘴上。就怪你多嘴。丝瓜说。她想，如果这一掌能将南瓜肚里的孩子扇出来，她肯定会扇到她脸上，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不过丝瓜没死心，她想南瓜冷静下来后也应该会想明白的。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墩子任何消息，南瓜的肚子却大了许多。又一个月过去了，南瓜的肚子隆了起来，谁都看得出她是一个孕妇了。老黑婆说，死婊子，都怀了野种了。姐，我们去一次阳光诊所吧。丝瓜说。去吧，我同你们一起去吧。拐子也说。不去。南瓜说。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丝瓜问。我要将孩子生下来。南瓜说。你疯了你？如果墩子不来找你，孩子谁来养？你将来怎么嫁人？我的姐，我们这是做生意，他们给钱，我们给他们身子，谁也不欠谁的。况且，你娘和你弟弟等着你寄钱给他们呢。丝瓜说。我相信他会来找我的。南瓜说。如果他不来呢？丝瓜说。他会来的。南瓜坚持说。他真的不来了呢？丝瓜说。那我养着。南瓜说。你养得了吗？你也不想想，将来孩子问你要爷，你就告诉他，你爷是个嫖客？丝瓜说。啪。丝瓜的话没完，脸上忽然挨了南瓜一巴掌，丝瓜懵了。他不是嫖客，他是我男人！你懂什么呀，你以为这是中枪，做娘和中枪是两码事！南瓜说。什么鬼男人，你就做你的梦去吧，我懒得管你了。丝瓜捂着脸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再也没理会南瓜了。南瓜的固执，拐子也没办法对付，只能顺了她，由她去折腾。肚子大了，南瓜没法做事了，又从洗头店搬了出来，挤在拐子的小店里。她的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拐子看店，她就替他烧饭，甚至挺着肚子去菜市场买菜。还有几个月，南瓜真就要做娘了。拐子急着，却又无可奈何。孩子不在他肚子里，他急也没用。南瓜是铁了心要将孩子生下来。前些日子她积了些钱，虽然不多，但勉强能维持一段日子。拐子看出她在算计着过日子。为了不让她花钱，每次她去买菜，他就说店里的零钱太多了，抓一大把零钱给她，可她一个子儿也不肯接。她总是临到收摊的时候去菜市场，那时的菜最便宜，而且买回来的菜大多是些蔫了的蔬菜，很少有荤的。后来，他就不让她去买菜了，一个女人挺着肚子去买菜，总让人不放心。他买的菜比她丰富多了，有时是一只鸡腿，有时是剁鱼块。有时他还会买些水果回来。他听人说过，女人怀孕的时候吃水果，孩子就白白净净的，不像他一样生张黑麻脸。这段时间，他还戒了烟，吸烟对南瓜肚里的孩子没好处。他甚至建议南瓜，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孩子长得好不好，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南瓜接受了拐子的建议，这一次他们没去阳光诊所，而是去了南门头的那家医院。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女医生，同南瓜一样生了一张圆脸，脸上有两个小酒窝，挺和善的。她将南瓜领进了检查室，让拐子在外面候着。没过多久，南瓜就笑着出来了，女医生却将拐子唤了进去。你是孩子的父亲？女医生问。拐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如果墩子回来，他就不是孩子的父亲了；如果墩子不回来，他就是孩子的父亲了。你到底是不是孩子的父亲？女医生困惑了。是。拐子说。你老婆患有严重的妇科病，这病会传染给孩子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女医生说。这病能治吗？拐子问。能，但治疗用药会影响孩子。女医生说。你是说这孩子不能生下来？拐子又问。生下来当然没问题，但孩子健不健康很难说。而且你老婆多次刮过宫，今后怀孕也很困难。女医生说。医生，就没有办法能治吗？拐子僵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先用些药，观察一段时间吧。女医生说。从检查室出来，南瓜却不见了。拐子以为她上了厕所，就在走廊上候着。候了半个小时不见人出来，他就望厕所里叫，南瓜，南瓜，里面却没一丝回音。后来，一个医生告诉他，刚才从检查室出来的女人早已走了。拐子以为南瓜回去了，赶回店里一看，也不见人。问丝瓜，丝瓜说没看见。拐子在店里守了一天，南瓜没有回来。落黑了，拐子急了，拉了丝瓜上街去找。找了大半夜，街街巷巷都转遍了，还是不见人影。南瓜上哪去了呢？莫非又去找墩子了？他们就等着，等了近半个月，仍不见南瓜回来。拐子他们慌了。她会不会找到墩子了？丝瓜说。不可能吧？要是能找到，早该找到了。拐子说。会不会回家了？丝瓜说。怕有可能，不过，按道理她不会回去呀。拐子说。没见着人总不放心。另天拐子起了个大早，上了去南瓜老家的汽车。转了三四次车，颠簸了七八个小时，才到了那个村子。拐子想到了麦子，厚嘴唇，他的家真就在路边，可麦子不在家，只有麦子的娘在。南瓜家在哪儿？拐子问麦子的娘。对面山坳里那幢泥巴屋就是。麦子娘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对面的一个小山坳里正有一只屋角。拐子谢过麦子娘，望着屋角走去，近了，才看到几间土坯屋，墙还裂了缝。进了屋，却暗阴阴的，什么也看不真切。你找谁？一个有些哑着的嗓音问。好半晌，拐子才循着声音看见一个驼背老头，端了一只木盆立在里屋的门口。我找南瓜。拐子说。她好久没回来了。老头走了过来。拐子的鼻子迎面灌进了一股腥臭，有东西从胃里直往上涌，他忍住了，吐了一口唾沫。你坐吧，我去给你泡茶。老头说。不坐了，我是同她一起做事的朋友，顺便来看看她。拐子说。她好久没回来了，你帮我托个口信给她，让她回来一次吧，她娘怕是不行了。老头抹了一把眼睛。她会回来的。拐子进了里屋。里屋的窗子被厚厚的稻草帘子挡着，不见光，也不透风，屋子里腥臭的气味更浓了。拐子不得不捂紧了鼻子。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张草铺，铺上有一床旧棉絮，棉絮里像是裹了一个人。谁呀？棉絮动了动，有个声音在问。拐子没应声，而是将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留下几张车票钱，余数全放到了草铺上，然后退了出来。这一次，南瓜彻底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到百家汇。二个月后，公安再次清洗了百家汇，老黑婆的洗头店被吊销了营业执照，那些女人全都鸟兽散了。拐子没有走，还有一些微弱的生意维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