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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 唱
青黄
关掉手机闹钟,翻身坐起来。睡意还很浓,头有些晕,有点沉,昨晚喝酒太多的缘故。只有三瓶的量,一时高兴,却喝了四瓶。劳勃感到有些懊悔。在床沿坐了大概一分钟,感觉眼睛又要闭上了,才僵着手穿衣。脑子映出了灰色的办公室,摇晃穿梭显出锈迹的脸孔。轻轻咕哝了一声——这一切令人厌烦!劳勃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好像别人说的一样,他略微感到有些吃惊——原来只是脑袋里想的!回头看一眼妻子,她还在睡梦之中,手机铃声和自己的动静没有把她惊醒。她的身体侧向另一边。后脑勺的头发如一蓬衰草。就像一团不慎裸露出来的凌乱的梦境。被子裹着她臃肿的身体,一截萝卜腿露了出来。她的喉咙深处在睡梦中发出一些模糊的语焉不详的音节。和这个女人竟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劳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十几年时光仿佛只是打了个盹。怎么和这个女人走到了一起?劳勃一点也想不起来。怎么爱上她的?最初爱上她的一些细节。爱上一个人总是从一些细节开始的。但是劳勃一点也想不起来。仿佛故意忘记了一般。
衣服穿了一半又脱了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秘,每天早晨总得有一些时间耗在马桶上。在卫生间窄小的空间里劳勃像一只困兽。一切都不那么顺畅。有一天劳勃的便秘成了办公室的话题。那是无意的。他(她)们建议劳勃多喝蜂蜜,有人建议他喝点黄连……他们或许出于好心,或许纯粹出于表达的欲望。他们不是医生。但想来无害,值得一试。总不见效果。劳勃感到肛门阵阵发疼。他意犹未尽。但上班时间也许快到了,他不得不结束。他站了起来,看到马桶里几粒屎橛猥琐地挨在一起。洗手的时候劳勃看到了镜子里的脸,瘦削,晦暗,有点扭曲。典型的不得志的中年人的脸。刮胡须的时候剃须刀划破了上唇。血止住了,刮痕却很清晰地留在了脸上。早晨的这个败笔使他的脸更具受伤的意味。
走在通往大街的巷子里。劳勃感到双腿的气力好像被抽去了一些,有些发软。就像刚做完爱。其实劳勃已经三个星期没和妻子做爱了。说不清为什么。劳勃记得一本书上说获得免疫力的途径之一是一周做爱两次。做爱怎么获得免疫力?也许是在力量最后迸发的一瞬间,也许在整个过程。鬼才知道!巷子很空。很静。劳勃感觉有些怪异。仿佛一瞬间整个世界只他一人。折过一个弯,看到一个男人勾着头背风点烟。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打火机,总是被风吹灭。劳勃感到有些难受(如便秘般)。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对清晨这股连绵不断的风,就像独自面对一直和他作对的命运。
临近巷口,市声霎时大了起来。市声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响。理直气壮的喇叭声。惊慌失措的急刹车声。商铺的音乐。脚步声。风声。骂街声。某个裤裆传出的放屁声。隐秘的叹息。呻吟声。疯子的吟唱和诅咒。警笛声。消防车声。急救车声。自行车铃声。呵斥声。讨价还价的声音……一条声音的河流横在劳勃面前。强大和弱小的声响,粗糙和细腻的声响,高雅和低俗的声响,它们汇聚成一锅声音的大杂烩。所有的声音被放进一个看不见的搅拌机里搅拌。它们是这个城市的歌唱,这个城市的语言,这个城市的喘息,这个城市的呻吟。一些声音想盖过其他声音,一浪盖过一浪,互相重叠,互相消解,互相融合。他们强行灌进劳勃的耳朵。它们强奸了劳勃的耳朵。但其中也有劳勃自己制造的声音。人活在世上总要制造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表达需求,见解,欢乐,痛苦,不满,愤懑……
斑马线就像一张悬在虚空的梯子。红绿灯失灵了,警察缺席,也许正在路上。汽车,摩托车,自行车,行人,乱成一团。每个人,每部车都比别人急,好像都肩负着刻不容缓的拯救地球的神圣使命。一个和劳勃一样想过马路的人,还没过一半就退回来。好像过河的人面临深不可测的漩涡。他一步一步倒退着回到马路边。就像正在播放的影碟按了后退键。
人行道的地砖是暗红色的,就像红地毯。给人一种前程似锦的错觉。一些地砖松动了,谁也说不清它们什么时候松动的。它们是地砖中的立场不坚定者。铺下去的第一天它们就开始动摇。它们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它们被烧成了地砖却认为自己不该是地砖。它们无奈,甚至愤愤不平。有一天他们终于松动了,下雨天它们把污水藏在身下。这时候它们为自己怀揣阴谋而得意不已。就像吐出一口口水,它们把不满溅到把它们变成地砖的人身上,溅到无辜者的身上。这些地砖的异数,很长时间了,劳勃还没发现有人来收拾它们。
劳勃的耳朵清晰地听到男孩说,我的青春损失费怎么算?在一个夜晚,劳勃听到那个声音穿过那些混杂的声音传过来——我的青春损失费怎么算?
我的青春损失费怎么算?一个男孩的声音。劳勃停了下来。一个女孩坐在马路牙子上,红色地砖的边缘。一个男孩立在她旁边。他们已经掰了。女孩固执地把脸扭向一边。她是那么固执,好像永远不再扭回过来。行人,车子,不停地从他们身边划过。这个男孩,可怜的人,那么绝望。在这个华灯闪烁的夜晚,困兽一般绝望。劳勃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听一个男人(如果那个男孩算男人)向一个女人索要青春损失费。劳勃想起自己业已消逝的青春。
一些店铺已经打开。一些女人在擦着柜台,整理着物品。一些店铺的门还关着。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另外一些女人打开。那些店铺女人,带着职业的微笑和冷漠,从艳丽的店招和塑胶服装模特中浮现出来。还有其他店铺女人,比如皮鞋店、小吃店、手机店、儿童玩具租赁店……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们让店门洞开。聚在一起聊天,看人。她们甚至把自己训练成很会看人的人。她们把握了看人的关键所在。她们看男人,看女人。看他们的细节,长相,衣装,领带结,男人皮鞋的光亮程度,女人的妆和发型……她们评论,私下里猜测。甚至还有幻想。一些时候他们聚在一起打牌。她们一般玩一种下桥街人人会玩的叫作“争上游”或者叫“逃牌”的游戏。她们把色彩艳丽的塑料小方凳或者笨拙的木凳并在一起当牌桌。摆在人行道上。行人绕开。她们把输赢用记帐的圆珠笔记在摊平的纸盒上。一支牌一毛或两毛钱。劳勃一次又一次经过她们。她们好像很认真。扳着脸孔,不出声。她们狠狠地把纸牌摔在凳子上。啪啪作响。她们为什么那么用力?仿佛和纸牌和小方凳,和一切有仇似的。又仿佛,要把这无聊寂寞的时光拍死。
这些女人,劳勃有过种种猜测。她们不会成为电视上风光的女明星,不会成为装腔作势、自以为是的女官员,有钱的女大款……她们未出嫁的会出嫁。已经出嫁的会成为称职的妻子和母亲。他们也许会成为女犯人,女吸毒者,二奶,弃妇,怨妇,寡妇,六合彩的疯狂痴迷者……她们有梦想,也许梦想来不及实现她们就已经老去。她们的前途仿佛可以预见。劳勃在胡思乱想中获得快感。有一天劳勃听一个年轻的店铺女人对另一个年轻的女孩说,她要叫人去砍一个男人。因为男人深更半夜打电话骚扰她。还没等她接听就挂了。一次又一次。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女孩强调说。好像她经历了很多男人一样。我要让他付出代价!她的口气轻松得让劳勃吃惊。就像随意吐一口痰。她比自己的女儿还小,她的胸部才开始发育。
一些店铺女人在下午出现。劳勃注意到一个中年店铺女人。一些时间她忙着招呼顾客,和他们讨价还价。或者与邻近的店主聊天。那些下午。她倚在店门口,看着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她习惯性地蹙着眉头,目送某辆车或某个行人在车流和人流里消失。她没有意识到她不会再看到那些行人,再看到他们已经是另外一种样子。她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就像她悄然消逝的青春。她的牙齿有些外露。在平时,她会注意用双唇抿住它们。现在,双唇就像丧失了警惕的看守,松弛了。牙齿跑了出来,占据了显要的位置。她刚烫过的头发因为风的拨弄显得有些凌乱。在一些下午,她的脸是松弛的。它再也无法像少女一样紧绷。好像山体滑坡崩下的泥土,层层堆积。它的过程是缓慢的,不易察觉。她倚着。百无聊赖。她的表情就像那些漫长而疲沓的初冬下午。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的嘴巴毫无遮拦地张开,就像她度过的许多空洞的时光。
在上班途中,在下桥街,劳勃每天要遭遇各种各样的人。不可一世的人,内心消沉外表颓废的人,自以为一切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人,腰缠万贯的人,一无所有的人,自言自语的人,把时间和梦想寄托在六合彩的人,政客,骗子,乞丐,小偷,疯子,拾荒者,无所事事的人,踌躇满志的人,自怨自艾的人,心怀愤懑的人。他们的脸上带着昨晚睡梦的痕迹,怀着隐秘的欲望划着自己的轨迹。他们在下桥街演绎自己跌宕起伏或平淡无奇的人生。
一天劳勃在下桥街碰见马西。马西是一个熟人。开一家成衣公司,经营不善,破产了,精神变得有点失常。劳勃碰见他的时候他左手拎着一串还在滴水的提子,右手拈着一粒提子正往嘴里送。他的嘴唇蠕动着,他被烟熏黑的牙齿和青色的提子皮一起出现在双唇之间。“噗”的一声,提子皮飞了,黑牙依然在嘴里交错着。
一些陌生人昙花一现。劳勃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他们就像一阵风。偶尔出现的音符。比如一些外乡人。卖吊床的外乡人,穿着厚厚藏袍挎着藏刀背着牛头卖藏药的藏人,走街串巷收长头发的外乡人……卖吊床的外乡人在街巷逡巡。一大串五颜六色的吊床披在身上,就像披着袈裟的僧侣。他们把吊床系在两棵行道树之间,躺在上面,一晃一晃。来自遥远的藏人,男人,女人。肤色黎黑,藏袍油黑,只有背上背的牛头骨是白的。他们向路人兜售包装低劣的藏刀。在工厂里打工的乡下女孩,涂着俗艳的口红,她们看上去像一朵塑料花。疯子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夏天,疯子光着身子走过下桥街。他唱着歌,用堵塞的下水道冒出的水洗澡,他和他的阳具赤裸裸旁若无人地挺立着。
野狗跑过下桥街。它们时常停下来,抬起后腿在行道树、电线杆、墙脚撒下尿液。它们当街求爱,当街交媾。它们把性爱展示给人看。它们干得天经地义,怎么痛快怎么干。全不把人类放在眼里,好像它们才是下桥街的主角,下桥街人只是附庸。劳勃想起一句俗语——狗眼看人低。人类在狗眼里到底怎么一回事?只有狗知道。也许狗们的脑子里一直存在一个疑问——这些衣冠楚楚的人怎么不需要性爱?这样的疑问只在狗类中交流,它们永远不会对人说。
劳勃突然想起一个女人。劳勃的心情立刻复杂起来。他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请了假,说自己有点急事,迟一点到。劳勃往女人家的方向走去。
最初劳勃并不染指六合彩。他怕像他认识的一些人一样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不愿把有限的精力耗在六合彩上面。一天劳勃无意中听他认识的一个女人说他清高。劳勃感到不解,他不知道买不买六合彩和清高有什么关系。劳勃感到他们开始疏远他,提防着他,好像他是警察的卧底,潜在的告密者,随时会去告发他们。在他们中间,劳勃是一个不和谐音。劳勃终于动摇了。加入他们中间,他不想被他们视为异数。
女人的家不远。女人开门见是劳勃,犹豫了一下。劳勃说,怎么?不欢迎?女人把劳勃让进屋,随即关了房门。
女人好像刚起来,还未洗漱。劳勃在屋中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女人站在屋中央。女人说,你看,能不能再缓一缓?劳勃说,都缓这么多天了,还怎么缓!劳勃心情突然坏了起来。
女人说,我姐已经答应借我五千元了,三万元可不是小数目,一时还凑不齐。你就再宽限几天吧!女人走进一间房间,劳勃不知她要干嘛,跟了进去。这是一间卧室。被子还凌乱地堆在床铺上。劳勃看到床头柜上一长串发黄的苹果皮,旁边一把水果刀。这女人,边看电视边吃苹果。一定是这样的。看来这个女人,离婚后没有把自己的生活搞利索。女人好像知道劳勃会跟着进来,她在房中央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电视,在床沿坐了下来。她的裙子好像不小心撩了起来,大腿露了出来。劳勃感觉一片耀眼的白。怔了几秒,把视线挪向别处。女人拍了拍床沿,说,坐!坐吧!愣着干什么?劳勃还站着。女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劳勃没防备,一下跌向女人。劳勃慌忙站起来,说,你要干嘛?女人说,玩玩嘛!
劳勃知道女人想干嘛。这事要放在以往还可以考虑。况且女人还算有点姿色。可是要把这事同三万元等同起来,劳勃觉得不合算。劳勃火了,说,你是金X啊?值三万元!
女人的脸就挂不住了。说,这算什么话呢!不就玩一玩嘛!
劳勃说,谁叫你当初押那么多呢?现在后悔了,后悔来不及了!当初要是我输,我还不是一样要赔你。
女人沉默着。
女人突然又伸手来拉劳勃。劳勃再次跌坐在女人身上。劳勃的裤裆结实地感觉到女人绝望的五指。劳勃再次挣脱女人的纠缠。
女人说,我喊强奸了!
劳勃怔了怔。说,你敢!
强奸啦!女人喊了一声。没放开嗓门喊。好像在试嗓,又像是试探。
你真的喊了!劳勃愤怒起来。
我真的喊了!女人说。女人又张开了嘴巴。
我叫你喊!我叫你喊!劳勃扑上去用手去捂女人的嘴。女人倒在床上,拼命挣扎着。我叫你喊!我叫你喊!劳勃腾出左手拉过一只枕头捂住女人的头。女人在枕头下唔唔呜叫着。 接下来劳勃不知该干什么。就这么摁住捂着。被捂住头的女人四足乱蹬,有点怪异。女人很有劲,把劳勃踢疼了。劳勃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又看到床头柜那把水果刀。他一伸手就拿到了。他听到“扑哧”一声,声音有点钝,听起来不那么舒服。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 !劳勃发现女人不动了。她肯定累坏了。
劳勃松开捂住枕头的手,它都麻了。劳勃活动一下手腕。背靠着床沿坐了下来。快窒息般大口喘着气。甚至大声咳嗽起来。电视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他发现电视还开着。
劳勃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对摊在床沿的女人说,你真是个傻瓜!你看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劳勃来到卫生间。镜子里的男人模糊不清。他脱了衣裤,拧开淋浴喷头。他开始疯狂地搓自己,直到自己像一只白灼的虾。然后他把脱下的衣服浸到浴缸里。
劳勃光着身子打开大衣橱。都是凌乱的女装。胸罩,内裤,裙子,丝袜……总算找到一条男西裤,一件衬衣。却怎么也找不到一条男内裤。就干脆不穿内裤。穿上裤子却又觉得不对劲,裆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又脱下裤子,穿上已经淋湿的内裤。
一切收拾停当。临出门时劳勃突然感到强烈的排泄欲望。汹涌而来,势不可挡。他走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一切都很顺利,多年的问题一朝迎刃而解。
劳勃把装着衣服和水果刀的塑料袋投到巷口的垃圾筒里。走上大街,劳勃感到浑身舒畅。感觉自己快飞起来了。
转过一个街角,劳勃就可以看到一幢贴着白色瓷砖的大楼,他每天办公的地方。他已经在那里耗费了十几年光阴。他将走进其中一扇门,走到一张办公桌前,像自己无数次做过那样,把自己像一枚图钉一样摁在座位上,然后一点一点腐朽。在今天早晨之前,这几乎是肯定的。不会有别的可能。
刚登上第一级台阶,劳勃听到身后大街上传来一声急刹车声。凄厉。急促。好像要把刚刚开始的一天草草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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