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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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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 11:04:4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火车，火车》------给小说局常委麦田        火车沿铁路向前飞弛，铁轮摩擦钢轨，发出间歇不断的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是在全力提速。车厢里待久了，于飞感觉很自在，拎着个大扳手、悠闲地从一个车厢逛到另个车厢，小孩子们用新奇而略带敬畏的眼光看着穿蓝色工装裤的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全副武装的英雄，很受用。闭上眼，他用身体感受到火车前冲的节奏，并想象窗外闪过的风景。绕过这片赤红色小山脊,前面就到五桥洞。要是这时车忽然停下，譬如给别的车让路，窗外的世界就像凝固住一般，反而有些意外和不适应，人仿佛从酣睡中醒过来，发现天色陡然暗了一下。一些昏昏欲睡的乘客会在这时警醒，东张西望地打量外面，互相询问车到哪儿了。于飞想起师傅告诉过他的一句感受：都是习惯，没什么新鲜的。 　　　 　　　这个夏天因一场山洪爆发冲垮了铁路而引起的混乱仍在持续。各种各样的错误在铁路局的会议上让大小领导们抱着大小脑袋头痛不已。他们决定增派人手确保平安。十七岁的铁路技校实习生于飞被抽到编组站，顶货车调度助理。他年轻力强，皮肤白眼睛大，说话声音很冲，像随时可以打架的样子。这个岗位对他而言充满期待。货车调度说的比较专业，其实就是将运来本站的货，再次分发出去。打个比方，有列货车带着17节车厢到你这儿，其中三节是装的水果，运往北方；另外有三节是去南方的鸭子；其余全是东边要的军火，那你得按照发货单上的提示，将这三种货物拆挂到不同线路的火车头上，保证它们被顺利送到该去的地方。如果这个拼积木的游戏你粗心大意拼错了呢，那也不算天大的事。到了下一站的调度员手里，就必须费点周折地将货物调整回正确的运送方向。没准，那些鸭子还会再次经过你这个站台和你打个招呼。总之，只要火车不停，货物总会被运抵目的地。于飞在学校学的就是调度，他很想对口地试一试。        最吸引他的,是每次挂勾时，火车头从驼峰上退下来和车厢接驳，远望去，像两个钢铁怪人大老远伸出手要握在一起，瞬间发出巨大沉闷但尖锐的撞击声，于飞听得心痒痒的，越想越兴起。他冲进紧挨调度室的终日灰暗的一间水泥房间，烟酒味混合着尿臊味和不知道什么呛鼻的化工原材料味差点要迎面把他熏倒。他从正围坐在桌子边吆三喝五打扑克的几个后背中，找到一个比较肥厚的，用手拍了两下，一张黏贴了几片纸条的、只能看见小眼睛的脸转过来看他，一付因为被打扰而气恼的表情。什么事？         站长，我能不能和你请示一下？于飞想如果把握住机会的话，没准除了夺走站长手里的牌，或者他那个并不丰满但走起路来显得屁股很大的老婆，什么都可以被允许。当他一只脚踩上火车头时，觉得站长没准是将自己的要求听成了去铁轨上拉泡屎而已。正是盛夏时节，换车场里到处有一股蒸腾起的热气，为抵御山洪爆发而加固在铁轨旁的成排钢钎闪烁着眩目的光点。和以往跟车时不一样，这次于飞感觉身体由高处慢慢滑下来，到一个低谷，坡度很缓，心里格外轻松。          十七岁的于飞看见缓缓滚动着的泥地和沙土，看见站台和广告牌上朝他微笑的洗发水女郎经过身旁、妩媚动人地向前而去，他看见远处新建的厂房旁冒着几缕白烟的烟囱，意识到自己在匀速的倒退和下坠中，一种崭新的生活越来越清晰，某个关键时刻好象即将闪现。热风肆无忌惮地吹打在于飞因紧张兴奋而弓起的背脊上，牢牢攥住车门把手的臂膀上肌肉有力地凸起。他抑制不住地大叫一声，感觉到小腹的持续用力，中气充沛得像汽笛长鸣......        窝在废旧的二号铁路线上的区间小火车里，如何打发掉下班路上的这将近一小时的沉闷时光，是于翔进铁路局两年来一直没能学会的事。看着别的机检工和穿短裙的女乘务员热烈地打情骂俏，听着耳边两个声音不住在分析着没法分析清楚的房价，他觉得这车开得实在太慢了。为了把职工送回到地处本市新开发区的铁路局宿舍，这列小火车必须绕过将近大半个城市。有些不想搭免费车的人一早就奔汽车站去了。尽管这样，车还是经常沿途停靠，涌进来一股又一股穿工作服的、刚从铁路线上下来的工人，车厢里充斥着一种过期食品罐头的气息，和合不上门的厕所的味道以及汗臭串在一块，把这小火车变成流浪汉之家：在这会来搭这车的，确实没有谁急着回家。       根据于祥的经验,工作完了你就特别想回家。而如果你一直待在家里，你会像渴望外遇一样渴望工作。这还得看你在家里被关了多久。两年前父亲病退，他顶替进了铁路局办公室当会计，很快发现这份工作与他想要写小说的理想完全不能共存，就像正房与偏室在解放后就不得共存一样。他于是很冲动地想要辞职解放了自己，之前没告诉家里，先泡两个月病假适应。他又很快发现不工作与工作的最大区别在于，一个是赖在床上，一个是赖在椅子上；一个是必须面对暴跳如雷的训斥，一个是不停接见拿着医药费单据来死磨活蹭报销的退休老头老太。一般来说，一个老头比多个要好对付些，但家里的这个会拿刀逼他，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回到椅子里，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据说这张椅子已经被很多个想要坐上来的屁股蹭得热乎乎的了，这让他稍感安慰。        于翔用目光寻找一颗熟悉的、谢顶谢得很彻底的头颅，然后用力揉了揉已经麻木的大腿，站起身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挤到一个正凝神望着窗外发呆的中年男人座位前。老蒯，哎，老蒯，晚上搞两局吧。中年男人掉过脸来，眼泡浮肿，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于翔。我已经不打乒乓球啦。为什么？于翔问。不为什么，就是不打了。蒯师傅摇了一下脑袋，像是和某个东西告别。于翔站在车厢里，对着蒯师傅那张灰扑扑的脸端详了几秒，他觉得有点奇怪。你是不是没带拍子啊，我有啊，我那儿有两副。不，不打了，不打了......蒯师傅说着把脸又掉向了窗外，仿佛那儿有什么更吸引他的东西。于翔很想盯住他,盯住那双仿佛有小虫子躲在里面的眼睛。可他盯不出什么名堂来，蒯师傅有不陪他打球的自由，这没什么可继续问的。         可可说，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可可是于翔的女友。很多时候于翔脑子里会冒出来可可的话。在分手之后，于翔还常常给她发短信，有几次于翔下决心把手机里可可的号码删了，不多久可可就会主动发短信过来，好象这种短信关系就又恢复到了从前。是啊，对于很多事情，好奇心终归是一无所获的。于翔怎么也不懂，可可当初怎么就自由到别人的床上去了呢？而且，她还以此为主要理由提出分手。既然如此，自己怎么还就是忘不了她呢？除了忘不了，又能干些什么呢。难道说像海明威说的，找个“替代物”？按这么说，写作应该是个很好的替代物，乒乓球也是。甚至坐在两尺开外的表情木然的蒯师傅，也是。于翔又看了眼蒯师傅，对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他只有悻悻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但是，他的位子似乎突然消失了，他抬眼搜索了一圈也没看见那个空着的位子。等他再仔细辨认清楚时，那位子上赫然端坐着一个形相有点凶恶的胖子，正狐疑地打量着他，对上眼光之后，胖子立刻又挪开视线，好象于翔并不存在。于翔只有走近去，拍拍对方的肩头，用两根手指，轻轻地。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位子。          么有什么能说明是你的位子，胖子操着口软软的苏州之类的方言，感觉他肥硕的身子里偷偷装着块甜点心。你叫它一声它答应你么，你拍它一把它疼么？胖子的小嘴在胖脸上形成了小嘟噜，有点笑意了。于翔环顾四周，发现整个车厢的人都故意望着窗外，并没有一张熟悉的脸。他急忙寻找蒯师傅，但也没找到。他仿佛忽然陷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车还在悠晃着向前，他感觉到了这点，因为他看见窗外的树依然在向后退。只是退得越来越慢了，好象有什么东西在狠狠拉住了车尾，是一头从原始森林溜达出来的大象，还是一只从山上下来的类人猿？          任何有利于自己的变化也没出现，车停了。又涌上来一群抢位子的人，很兴奋地四处张望。但是他们将一无所获，无论这儿还是生活中，于翔想。一个穿破旧海魂衫的大汉从门口向他挤过来，他手里拎了个大袋子。         你是于翔还是于飞？         他转过来，看着满脸流汗的大汉，一个不认识的人。         于飞是我孪生弟弟！于翔说。同时耳朵里嗡嗡响，充满人声、斥骂声、铃声、各种车辆在马路上刹车时发出的尖锐的摩擦声。一只黑色的大帆布袋突然被甩到面前车厢里的地板上，发出奇怪的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         你赶紧打开看看吧。         于翔不再关心这声音出处，他低头弯腰去拎那只看上去油腻的大袋子。         这时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你难道不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快打开！         于翔漠然抬起头来，至少现在，他确认了一个感觉。他觉得自己像被某个不可违抗的命令指使，裹入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并且这棉被还在不停翻滚着，时刻准备压制他在里面的喊叫。像是某股旋风把他摇晃、举起、抛下、重新又举起，使他达到最高的位置，然后是为了更方便地把他再次掀翻在地。几乎不让他有机会在火车上两脚实在地触地，只能听任摇晃。当初是什么让他轻易就踩上了这列车呢，不用回家去的一段忘川中的神游物外？还是神奇命运的不可阻挡的诱惑？而多半命运让他面对的，要比现实更为明了，更像处境而不是遭遇：没有位子，没有真正的朋友，没有可以紧紧依靠的东西，一切接近了又转瞬消失。这只能让他想逃，如果乘着年轻，尚有逃的力气和勇气，他愿意逃亡在另一个更大的空间里，哪怕更可怕的黑夜等在前方，哪怕未知的拐弯带走所有可能。         他在他自己的小说里曾经逃亡过多次，但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或许是他愿意选择这样的失败，一如他越来越了解的青春期。         他曾经和一个满脸皱纹的火车司机在昏暗的小酒馆里大醉不醒，那司机告诉他,自己到过这国家的几乎每一个城市，但实际上他从没有进入过其中任何一个。那我们又在哪里，在哪里喝酒呢？于翔问。         他曾经和另外五个司机争抢一顶鸭舌帽，被打得掉了两颗牙，因为谁抢到这顶帽子，谁就可以开两个月的火车；他带着短铳与自己的一伙人抢占了火车，并且逼着每个胆战心惊的乘客交出了所有：手机、现金、银行卡、手表......问题是他要那么多手表干吗？它们还全部都停在一个指示上-------七点钟......火车疯狂地往下一站开去，匪徒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阻止它，因为司机早被打死，即使于翔将那个死司机的手强按在方向盘上，也还是看见自己同伙惊恐的目光，老大，求你了，这没用。         他也曾经一个人跳上无人驾驶的火车头，吊在车头和车厢将会相接的缝隙处，握紧拉手，满心等待命运的巧合-----等待那一下可以把握的美妙撞击，可以唤起人生未来的汽笛。         在一种如释重负的呼吸般的节奏中，火车终于像到达停尸场般地，又不动了。于翔的手，勒住那只大袋子口。那声音，又一次及时响起，伴随着阵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仿佛回荡在整个车厢，而车厢里这时已空无一人，于翔像等待判决似地木立着。         “那是你弟弟的腿，被火车头不幸轧断的腿，血已经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