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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马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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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 03:52:1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刀马旦 献给我亲爱的初恋恋人，您的痛苦是人类不幸。 那一年雨水真多，立秋以后，北方雨季已过，淅淅沥沥雨水天塌了一样浇淋着胶东半岛和潍坊地区，旋即渗入古老的潍河冲积平原，土壤冲刷的干干净净，呈金黄色。县城影院正在上演解禁的电影越剧《红楼梦》，啜泣声此起彼伏，尤其演到黛玉葬花，宝玉哭灵，呜咽一片……一位大姑娘连续看七遍，喝药自杀，全国这样的悲剧报道接二连三！那一年噩耗不断：唐山大地震；领导人相继去世……多雨之秋，“四人帮”下台，压抑多年的情感得以释放，人们尽情用眼泪宣泄！ 我是知青，按政策招工进县印刷厂当上一名排版工，手艺学了几天就可以排一些简单的版：信封信笺，帐页，收据，发票……坐在排版桌前飞快完成师傅交给我的任务，匀出时间搞写作：“多雨之秋”，我第一次试着写一篇完整的小说。“三突出”，高大全，主角英雄般的人物——复出的老厂长与文革派之间矛盾冲突。阶级感情，空洞口号，不就是老干部和造反派之间换了个个，换汤不换药，这不是文学，是宣传！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人们期待着政治上发生变化，我放弃继续写下去的念头。 下班后食堂吃过晚饭就上影院，一路悲怆地哼着： 林妹妹……我来迟了！来迟了！…… 《红楼梦》已看三遍，最让人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黛玉葬花：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我心里酸楚，眼睛火辣辣……边上女士还没有动静，我来这里就是来找这种感觉！下乡后先到北大荒农场，又辗转回山东老家，一直过着飘零生活，许多优秀女士一闪而过……这位女士坐姿笔挺，线条柔和的脸庞鼻峰挺拔，饱满的下颌给人一丝暖意。她眉头紧蹙，表情凝重，大颗大颗泪珠挂腮，此时无声胜有声，当啜泣声象排浪滚滚袭过，她泪如泉涌，毫不遮掩，我准备自己擦泪的手帕掉她膝上…… 散场了，观众个个眼睛红肿心潮涌动……那一年，电影院几乎天天满座，一夜间大量优秀电影解禁：《马路天使》，《夜半歌声》，《一江春水向东流》……群情激荡，争相目睹，一饱眼福。人与人之间卸去一层厚厚的自我保护盔甲，变得坦诚相见，容易相处，素不相识的看完一场电影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老百姓对未来有许多话要唠叨。我随她走出影院，亮处看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步履轻盈风姿绰约，动作麻利，透出一股力度，我刚发问：“朋友，送你一程？”她敏捷的回过头，迅速打量我一眼：“好吧！” 潍河的水自南向北静静流过横贯城中的水渠，清澈舒缓，月色下涟漪泛银光……改天换地大搞水利，潍河上游峡山筑坝建了号称平原最大的水库，潍河水按照人的意志流经肥沃的昌潍平原，灌溉万顷良田。潍河来水锐减，滔滔河水变成涓涓细流，宽广的河床露出大片金色沙地，潍河金色鲤鱼就此绝迹，每年春季入海口的银鱼汛消失……“潍河两岸看衣服”民间久远的一句谚语，两岸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百姓生活富裕富有情趣。多年来，为了抵御季节性洪水泛滥，两岸筑起厚厚堤坝，坝外泄洪洼地形成第二道防线，以防百年不遇洪水。绵延数百里的坝上，洼地种满白扬，杨槐，桃李苹杏，绿树成荫，瓜果飘香，修建水库使这条美丽丰饶之河减色不少。来水量减少，入海口海水倒灌，土地盐碱化。我俩漫步渠边，垂柳拂面，静谧寥廓，她谈话直率，不拘谨生疏，见多识广大样子：“知青可以回城了，”“你能找到幸福吗？”……我立志写作，在哪儿无所谓，就是没有找到震撼心灵的题材，说话间不知不觉拐进体育场旁边一条小巷，抬头望见小巷尽头灯光下匾牌：县京剧团…… “我叫妞妞，有空来玩，再见！”她径直走进剧团大院。 我一时怔住：她就是那位绯闻颇多的县京剧团演员？体育场对面县剧场，占据着县城中央位置，剧场前广场两边伫立着高大粗壮的白杨，拾级而上，剧场大门正冲体育场入口处，体育场是搞运动会和群众聚会的地方，主席台上高音喇叭经常传出响亮口号，给毛泽东开追悼会我来过，由“革委会”组织，气氛压抑沉闷，开完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剧场一看就是大跃进产物，门廊由旗杆式水泥拄支撑，门面上方水泥粗糙的浮雕着“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之类，方方正正的外墙用灰泥抹过。室内高大宽敞，“革委会”经常开大会，装饰的还过得去：水磨石地面向舞台缓缓下降，连排折叠椅，舞台空间很大，两侧边门通往植满花草的庭院，也是吸烟上厕所休憩，观众散场的出口。我来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小常宝就是她演的，我撞上桃花运！ 我的家乡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广饶的孙武：《孙子兵法》；寿光的贾思勰：《齐民要术》；青州府知府范仲淹，女词人李清照，潍县县令郑板桥……潍县有一条状元巷，小小巷子明清两代出三状元。我们邻村的黄御医《黄氏八种》至今仍是中医经典。清嘉庆年间我们村出一武状元，一路过关斩将，最后殿试与江西举子打得难分难解，皇帝一时难以割爱，将二人招进紫禁城轮流值夜，我们村里的犯困打一小盹，误了丑时打更，管时辰的太监正要如实上呈，此时正受宠的老乡刘妃子替他皇上面前美言几句，龙颜一开，我们村里的高中状元，江西举子摘得榜眼。后来做官小心谨慎，深得要领，直做到两广总督。告老还乡过世后恩准厚葬，墓地苍松翠柏石人石马……文革时乱砸乱挖，一把火烧的田野只剩下枯黄的古松柏，残缺不全的石雕。梅派名旦张春秋是我们村媳妇，上影厂导演超武第二任夫人。八一制片厂著名导演王宾，作家峻青……《黎明的河边》描写的就是潍河，故事中的大黄狗在冰凉湍急的河水中护送人过河，人狗之间的忠诚实读来令人感佩。还有一段至今仍津津乐道的故事，著名吕剧演员朗咸芬未出道时供销社当营业员，受到领导批评，一跺脚走人，走时拽下一句话：“此处不养姑，自有养姑处。”考进吕剧团，唱《李二嫂改嫁》“李二嫂”一炮走红。文革后复出仍唱“李二嫂”，宝刀不老，倍受欢迎。家乡历史文化悠久，人才辈出,不胜枚举！ 意中人出现了，我欢呼雀跃，我将揭开女人神秘面纱！我三步并作两步回城西厂区集体宿舍，三五里地一点不觉得远。夜色已深，值班的老魏打开门嘟囔一句：“这么晚才回来？”我冲他一笑，站在宿舍门口，清晰的听见印刷车间“咯嗒咯嗒”滚子转动纸张翻卷过去清脆美妙的机器声——她就是妞妞，她邀请我，我将进入她的生活，全面了解她内心世界，她眼神后面给人一种冷冷……我怀着美梦入睡，梦里却常常被冰冷的眼神惊醒，我要解开她心底的忧伤，她孤傲，冷艳，绯闻满天飞，她肯定有不寻常的经历，正是我小说中所需要的人物。 第二天睡眼惺忪的去上班，感觉周围有许多异样的眼神，我埋头排版，铅块铅条在我手中飞快堆放，最后往预留的空隙插上五号铅字年月日，一块报表的铅版大功告成。“小章呀，要休息好啊！”吕师傅一手掐拣字盒，一手拿文稿，站在后面可能看了老半天。她是我们排版车间主任，待人热情过分，说话喜欢使用叹词，半截子，留下悬念让你费思量，我顿感弦外之音？拣字员小王小许一起上来凑热闹，她俩算印刷厂美女，小许先开口，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看人眼角总含一丝笑意：“速度真快，兴奋！”“你是学徒，又不计定额。”小王性格温和娴静，一说话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她是潍坊市知青，父亲国家干部，可能就要调回去。怎么啦？她们也这么热情，吕师傅倒算了，她们两位待字闺中的大小姐……我心里开始发虚：小县城一点秘密也藏不住，昨晚回来晚老魏已经说开了？ 想不到中午已满城风雨……我上食堂打饭，要一份黄闷鲅鱼，我的家乡地处渤海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海产品丰富：对虾，大螃蟹，黄鱼梭鱼鲻鱼加吉鱼……应有尽有。听年长的说，四五十年代赶集：“六月梭，臭满锅”，才打来的梭鱼买回去就得下锅,肉质氨基酸太丰富，不趁新鲜做马上变味；“六月蟹，黄满集”，满集都是脂满膏肥一肚子金黄色蟹子的螃蟹，正是做蟹子酱的好时候。现在环境破坏资源枯竭已不见。我拿着饭往外走，和机修工吊儿郎当的汪老五迎面相撞：“兄弟，想不到还真有一手！”汪老五说话抖擞膀子，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汪老五当过几年兵，五弟兄中有任村长，大队民兵连长，在县委开小车……他们上一辈从蒲松龄家乡西边淄博的淄川迁移过来。我们家乡有句俗语：交东不交西。意指胶东沿海一带受外来经济文化影响，相对发达，东边人性格率直豪爽，待人真诚。西边现在落后了，历史上淄博的临淄乃齐国故都，春秋七国霸主。蒲松龄笔下人鬼更是辛辣，顽强，充满对幸福理想的追求。改朝换代总有一批人应运而生，汪老五家族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兄弟们多，撑劲！我知道汪老五在县城人头熟，消息来源多，我们俩行踪已被人发现？ “你认识妞妞？” “谁不认识！有名的大破鞋。”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狗嘴吐不出象牙，汪老五游手好闲，无事生非，“吃不着葡萄到说葡萄酸！”我没去理会汪老五的话。 到下午已彻底被谣言包围，最惊人的新闻从电工嘴里传出：电工与妞妞都是西关村人，电工闲功夫多，好传播个小道新闻，说妞妞才从医院打胎出来……有人上医院看她，病房门紧闭，只好从窗外灌木丛望进去，妞妞侧躺着，面壁朝墙，无人伺候，连个护士也没有。我到处找电工：你怎么知道打胎？发烧感冒，身体不舒服…… “我正要去找你，”躲在装订车间角落与女工指手画脚的电工，看见我马上迎上来： “我打算把妞妞底牌告诉你。” 电工暧昧、夸张的道白，我一肚子火暂时压下。我随电工来到厂区偏僻角落的电工间，没窗户，打开门才能照进光线，绕墙一圈工具架，堆放着电工材料，中间一张电工桌，几只凳子。电工全厂最清闲之人，到处溜达，左右逢源，上下讨好，好招惹一些年轻女工，经常从关着门的电工间传出嬉闹声，电工现在郑重其事的对我说： 妞妞是东边莱州人，父亲教师，文革初期因历史问题遭批斗而“畏罪自杀”，母亲为使女儿摆脱周围压力远走他乡，经人介绍，嫁给西关村当时正走红的光棍造反派，又生一女。光棍事业很快过了顶峰，沾花惹草，偷鸡摸狗，露出泼皮真相。妞妞母亲破罐破摔，外面也有相好，两人貌合神离。妞妞长期不回家，住剧团，风闻继父对她动手动脚，妞妞住院时有人看见继父提着营养品上医院…… 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我最不信妞妞和继父……铺天盖地的消息使我筋疲力尽，神经衰弱，我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了，这是怎么样一个混乱世界！ 我打消了去访问她的念头，至少暂时不能去，我得理理头绪：她是天使还是魔鬼？ 失眠，恶梦……往日景象脑中重现：小兰和阿鲁，阿鲁纨绔子弟，这回对小兰动真情，两人经常躲在阿鲁家后门的小楼梯幽会。小兰妩媚动人，丰腴成熟，走在路上能吸引大多数男人眼球，阿鲁母亲坚决反对。两人关系紧张时我陪阿鲁上小兰家：杂乱，拥挤，气味……小兰尙年幼时父亲在财务上出问题，吃很长的官司，刑满释放回来小兰已成一朵花，看来母亲没有很好地尽到教育女儿的责任。小兰太漂亮了，温柔顺从，我担心社会最终会毁了她！……陈芸，母亲曾经名噪一时的舞女，终身未嫁，让母亲动心陈芸的生父小白脸大陆解放前跑到台湾去了。陈芸的母亲已经过世，陈芸与一位“江湖”好汉相处，两人经常吵架，好汉对她动手，陈芸哭哭啼啼跑来找我，我也没办法，都是朋友，只能好言相劝，陈芸是一个离不开男人需要男人照顾的弱女子。我曾经喜欢一位女演员的女儿：身姿挺拔，淳朴率真，与我约会的条件是去教训一个欺负过她的小流氓。我组织好人马由她率领去了，事后听去的人说她上去就给人两耳光，我望而却步。爱情是高级思维的情感需要，不是简单的动物行为。……大连火车站最后一幕在脑海中定格：我还在北大荒农场，坐船往来必经大连中转，日本人建的上进下出天桥式候车室可以看到车站里面的景观，一位憔悴、疲惫沦落风尘的女子坐在轨道尽头，旁边站着的男子摆着手数落她，美丽善良女子的绝望经久不息的出现在我脑中…… 红颜薄命，女色祸国，历史不断演绎着这些宿命。自然界，越是艳丽耀眼的越是有毒，美丽成一剂毒药。文人骚客的肆意描写，中国美女命途多舛，国难临头姿色一旦耗尽，马上成了争相诋毁、攻讦的目标：阴毒，淫乱，泄欲工具，替罪羊，殉葬品……劈头盖脸，所有的污水都往她们身上泼，人性尊严荡然无存，对女性的压制占有是社会黑暗丑陋、专制暴力的根源。 我沉默寡言，干完活回宿舍床上一躺，懒得与人交谈。校对小李子来找我，夫妇两青岛知青，“姐弟”恋，不要孩子，酷爱艺术，夫人县化肥厂会计，贤淑文静，出身资本家。小李子手风琴拉的稔熟，热情洋溢：《云雀》，《马刀舞》，《新疆之春》……拉着跳着，脚下踩出花俏舞步。下班后夫人从化肥厂的两人小巢赶来，食堂里吃一点，食堂管理员大老崔知道小李子夫人要来，就会加一个菜，优待一下，音乐晚会开始。《外国民歌二百首》是我们唱唱得最多的曲目：《三套车》，《山楂树》，《小路》……宽敞的排版车间纵深的一头连着三班倒的印刷车间，手风琴和歌声合着印刷车间传来印刷机有节奏的“嗒嗒”，使人陷入遐想……印刷车间的班长“老毛子”一嗓子浑厚的男中音，身上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外祖父白俄贵族，“十月革命”逃到哈尔滨，与中国女人生下“老毛子”母亲。“七七”事变后回父亲的关内老家，参加抗日，一直在地方工作。“老毛子”建国以后出生，正到谈婚论嫁时候，高大，白胖，不畏寒，干活一热就脱衣服，敞开胸怀，露出一团黑乎乎胸毛。我一进印刷厂就当排版工，违反排版要拣字员先出徒的规矩，“老毛子”羡慕甚至有点妒忌，他经常借换磨损的铅字与拣字员小王小许接触，他的缺陷在于目标不明确，想在两位美女面前搞平衡，弄得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进印刷厂不久政工干事私下对我说：校对很快就是你的。这不公平！他们完全看在我堂兄工业局长的面上。我与小李子关系融洽，对他夫妇十分敬重，小李子校对室大门对我始终敞开。校对室占据排版车间北头一小间，窗户前摆着写字桌，两把椅子，下班后我经常在里面写东西。小李子把我叫进去，开门见山： “爱情是利己的，两人之间的感受。妞妞饱受争议说明她与众不同，不必过于顾及旁人议论。” “一面之交，八字还缺一撇呢。” “那更应该保持接触，增加了解，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感觉。” 印刷车间全厂最大，主任徐静芳，军属：五官匀称的大脸盘，红红的，跟男人说上二句话更红了，只有亮开嗓子吆喝才显出她是车间主任。男人不在家，传闻对她不利，我看见她与政工干事比较亲近，政工干事也服过兵役。文革结束最后一场群从运动“一打三反”把她搞的够呛，幸亏运动不了了之。以前见到她也就喊一声师傅，妞妞事情满城风雨，她看见我脸红红的，欲言又止： “章豪，你要相信自己，漂亮女人是非多，不是她们过错……”她眼圈也红了。 我要去看她，内心不断发出呼喊，要把写的小说给她看：人生自古多磨难，跌倒了再爬起来，是金子总会闪光，生命的光彩遮掩不住。 我独自徘徊体育场，月光清亮皎洁，入冬掉尽树叶枝杆光秃秃的钻天白扬悄悄注视夜幕下的隐秘，隔着体育场围栏可看见京剧团大门里情况：正冲大门的走道从中间分开两排平房，到底的第三排平房连成一片，门房在大门拱梁一盏白炽灯照耀下，看门人在里面隔着窗和偶尔进出的人打招呼。 “找谁？”看门人推开窗问。 “妞妞，”声音微弱缺乏自信。 “噢，前一阵子老来问过有没有小青年找她……” 我心存侥幸，再没听清楚后面还说些什么，只记住“二排西头第一间”，昏头晕脑的找到门，踏上台阶，心里一阵狂跳，举起手，犹豫再三，敲下去…… “请进！”一声清脆、明亮的应答，一阵碎碎的脚步，朝里的门打开了，探出一张好奇、俊俏的脸，上下打量我一眼： “是他吗？”她朝里边转过头—— 我衣着另类，举止诡异，一看不像当地人。 “不速之客！”妞妞既感意外又在意料之中，过来膝盖一弯，手划一道弧线，作欢迎姿态。 送上一杯花茶，同屋的女孩打声招呼跑开，我快速打量一番—— 寻常不过的宿舍，一通间，南北两扇窗，门朝南，北头两张床，前面地方放梳妆台脸盆架椅子之类，没有太多的闺房脂粉气： “一直想来，怕碰不上你。” “现在晚上不出去，排练一天《杨门女将》，很辛苦，这是我们首演。” “你演什么角色？” 妞妞迟疑一下：“还没有确定。” 对京剧的理认识也就那几个样板戏，滚瓜烂熟，已经没有感觉。妞妞觉察到这点，拉开抽屉，拿出本相册一丢，自我解嘲： “请再看一遍。” 我毕恭毕敬的翻阅，剧照上妞妞精气神十足，无非那几个角色：小常宝，阿庆嫂，铁梅…… “我擅长刀马旦，念唱做打俱全，尤其武功。我很早开始练功，小时候体质弱，父亲请师傅……”妞妞突然语塞，回忆触痛心弦，我保持缄默。 流言蜚语过后死水一潭，每个人对生活都有许多期待。小王快回潍坊了，她父亲官复原职，目前她与铸字炉的成都知青来往密切。铸字炉上俩人，归排版车间，磨损的铅字铅快铅条重新回炉，融化注入钢模，冷却后崭新的字块就出来了。最近他们在搞试验：化学滥板。一旦成功就可改变传统排版方式，大大节省材料和劳力，进展缓慢。他俩把饭买回来在车间里吃，有说有笑。那时候我们不懂，铅非常容易进入人血液，铅中毒。我手上有伤口，每天与铅接触持久不愈，我本能地感到铅的危害，要求离开排版，我也不想窥伺校对这宝座。小许现在与我迎面走过目不斜视，厂里来了年轻的付厂长，小许有事没事就上办公室。付厂长造反出身，系保皇派，只要保的人不倒，自然受到重用。山东在文革中不算重灾区，与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有关，许多远离家乡的山东人，包括一批南下干部，纷纷将子女送回老家，应对躲避上山下乡、混乱局势。所以文革结束，一批文革中崭露头角继续担任要职的大有人在，不知他们对文革有无深刻反省？我与周围格格不入，无人打扰，每天沉浸在小说的细节描写。我不定时去看妞妞，很随意，好像偶尔路过，多数都能遇到。她对这种会面方式漫不经心，我们像不拘小节的老朋友。我晚上去，每次见她都是一副盛装打扮，我们坐下来说话，完全不受时间限制，看不出她有约在身。我们谈论京剧，我说《杜鹃山》柯湘的“乱云飞”唱段非常优美，细腻的刻划人物复杂心理，可见艺术不受政治左右，什么样的土壤都能滋生，思想则遭扼杀，伟大的作品在于思想。她告诉我为排练这出传统戏，剧团召回许多的老人马：舞台，化装，道具，动作设计……她早上在体育场晨练：搁腿拉韧带，吊嗓子，刀枪棍棒……白天一天在剧场排练，演什么角色至今不说，往往我想打开话题对她更深入了解，才敞开一点点心屝的大门就对我关闭。告别后，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回厂路，回想她说话的形象，大大的眼睛注视前方，语气平稳，与世无争，好象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觉得她有许多心里话没有说，一路上我展开想象力，给我小说主角编造许多崎岖坎坷的经历，并为此唏嘘不已。 小说写的有声有色，倾注了我的爱憎和理性，我仍为他们的最后归宿而举棋不定？女主角的经历过于逼真，使人联想起文革的残酷非人性。我还不敢拿出来给人看，总感到对人物复杂细腻的心理描写不满意，个性不鲜明。个性是人物存在的基础，世界因个性而丰富多彩，我对生活观察力不够？自己陷进太深？作者应该是局外人？文学走到今天，读者作者的共同参与势在必然，应该主动干预生活，提出你的真知灼见。我对文坛大谈风格，主义，流派，手法，暗藏的玄机隐义等等大为反感，小说正在走进死胡同。我开始泡病号，想离开遭受挫折的排版车间，最好找地方隐居起来，完成小说，从精神上战胜自己。 吕主任盯住我：“快熬出徒了，呶，那个位置。”她努努牙床突前的嘴，朝校对室方向一拱，好像那一个位置非我莫属。我无法忍受，小李子与我形同陌路，蜜月期——音乐晚会已经结束，我的存在对他构成现实威胁，这种不对称竞争他反映自然激烈。我不屑于这样的竞争，我退出。厂里认为我无可救药，被如愿以偿地打发到装订车间。 装订车间容纳了全厂的老弱病残，除了裁纸刀师傅和我，清一色妇女，不少夫妻双双都在印刷厂，齐主任在工人中间威信很高，大伙叫她老齐。老齐对我放任不管，不定指标，干得就是数页，把纸码齐，给装订好的书本打包……重复机械的活，不妨碍思考。有时候正干着干着我会突然跑开，跑回宿舍写下几句。师傅们非常宽容，没有人与我计较。 裁纸刀师傅是受政府照顾进厂的烈士后代。这小子肌肉发达，睾丸激素旺盛，看见女工好动手动脚，抱住，亲脸，弄得女工哭哭啼啼，见了他似同洪水猛兽，避之不及。那一天厂里又在议论昨晚他上夜班对一位女工……吃完午饭大伙聚在水池边洗碗，他自吹自擂，说城里许多风流女人有一手，京剧团的妞妞…… “你再说一遍！” “谁不知道妞妞是破鞋，就你还蒙在鼓里。” 我上去冲他脸一拳，打翻在地，在一片哄笑中，他爬起来捂着脸跑掉了。后来他调到下面乡镇，我估计本性难改。 寒风凌厉，年关迫近，我离开剧团走在寒冷的冬夜，心里像揣着一团火，妞妞给了我一张票，大年初三首演《扬门女将》！下乡以来在外过年习惯了，难得有这么长的空闲时间，我打算大年三十回去和大爷大娘吃过年夜饭就赶回来，省去大年初一挨家挨户拜年的繁文缛节。文革大串连我与兄长回老家，正赶上过年，大爷领着我们两个给老少爷们磕头作揖拜年没完没了。“齐鲁之邦，礼仪之乡”就是那个年代，礼节一样不能少，我尝到那个滋味。我现在有一个理由，报纸上说要恢复高考了，我要复习功课，准备迎接高考。 放假了，工厂终于安静下来。大多数工人家在农村，厂里只省下几户人家和值班的，我喜欢安静。咋下乡在北大荒农场放牛，夏天与牛群藏进小兴安岭边缘，与广袤静谧的山川森林做伴，饱尝大自然的丰裕俊秀。雷雨过后，钻进森林，倒地的柞树椴木发出大片大片的木耳，一捋一大把，被雷电劈断残留的站杆，一二人高的地方挂着一只猴头，与它相对不远的站杆必然还有一只，大自然的锺灵奇秀温柔多情让人赞叹不已！草场从山坡一直蔓延到浸润水分的草甸子，鲜花遍野：野百合，野罂粟，黄花，一串红……各种各样的中草药：黄芪，手掌参，甘草，贝母，桔梗……还有珍贵的蘑菇。原始状态的森林和草场，牛儿尽情咀嚼着营养丰富的五花草，一个夏季下来，个个膘肥体壮，毛色油光铮亮。当年大山里就我一人和牛群，现在厂区集体宿舍也只剩我一人，隔壁连星期天不休息的纸厂也熄灭锅炉，坐落在昌潍平原一座突兀土山背后的印刷厂完全安静下来。我作认真思考，想想能与一位漂亮出色的姑娘走到一起，这是前世修来得缘分，除此感谢万能的上帝，还能企盼什么？我陷入惶恐……婚姻乃神圣大事，容不得半点亵渎和草率，我显然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承担起这份责任。经历了文革年代，我们改变了对事物看法，谁相信还能有个人幸福，我们永远处于忧患焦灼……我们在走极端，爱情，事业的天平，我们的砝码往往偏向一侧，他们都是同等重要，可遇不可求的良机，只有走完人生最重要的历程，才能显示选择的必然性。 年过得平淡而充实，回老家和大爷大娘放鞭炮吃水饺就赶回来，大爷大娘不留我，怕耽误我复习功课。我两位堂兄都在政府工作，一位校长，一位工业局长，我父亲在叔伯兄弟中排行最小，两位堂兄与我父亲年龄相仿，与他们交流存在代沟，任由我一意孤行。年初一早上远处传来持续不断的鞭炮声中我睡了个懒觉，改变一下多年来早睡早起的习惯，做个美梦……我该怎么向她表白？她会出演什么角色？她守口如瓶，给一个意外惊喜……食堂昨晚聚餐，过年了，平时苛刻的管理员大方一次，准备了丰盛的食品，门户开放，各取所需，实行共产主义。我上食堂吃饱喝足，回到宿舍挥洒笔墨，潜心于我创造的人物内心世界，现在，我笔下的人物成我最爱，我要抓紧写出来给天下人看，女性所具有的魅力——中国妇女的忍辱负重献身精神，苦难和荣耀是世界上任何民族妇女所不能相比，和她们相比，犹太人出埃及的艰辛算不上什么，孟姜女千里寻夫眼泪把长城哭倒，昭君出塞孤苦伶仃为汉朝的江山去和亲，孟母三迁，花木兰替父从军……漫长的历史画卷，妇女担当着社会最底层基石，她们不失风雅，依然美丽。李清照“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世界各民族妇女，中国妇女当属一枝奇葩。如今道德沦丧，妇女也整体堕落，社会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女性的优雅，刚烈常常使人眩目，以至于有时候不得不把她们当作一种精神意义存在，不愿去接触她们身体，担心燃烧的欲望会亵渎美好形象，失去崇拜偶像。我陷入了伯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在幻想和憧憬中度日。朋友啊，我忠告一句：对美好事物要用敬畏之心，对女性——上帝创造的神灵毫无敬畏之心，生活将一团混乱。 演出终于到期，大年初三傍晚，日头早早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年味，穿新衣的儿童点燃鞭炮丢向大街，炸出一团团火光，爆炸声此起彼伏。剧场前广场人声鼎沸，互致新年问候，拿钱等退票的在人群中穿梭，争相观看首演。我早早入座，前排中央，这是看戏的最好位置，我心里犯嘀咕：妞妞的舞台形象得让人犯晕！帷幕徐徐拉开，“锵锵锵锵”锣鼓钹铙响起，一位身披战袍，头戴羽翎花冠，肩插旌旗，手持银枪，挥舞马鞭的女将扎着马步从台后赶将出来，一连串跟头接旋子，银枪耍得眼花缭乱，舞台中央亮相——“好!”满场喝彩，我邻座的高个妇女也鼓掌叫好，倚靠她怀里不时用发亮眼睛打量我的小女孩也使劲鼓掌，热烈目光注视台上演员，京胡拉出高亢的曲牌，一段过门，刀马旦穆桂英丹田爆发激越婉丽唱腔： “可笑我弯弓盘马巾帼将……” “俺闺女！”高个妇女侧过脸，朝我一笑，露出白晃晃牙齿，满脸自豪。 “想当年结良缘穆柯寨上，数十载如一日情深意长……” 台上演的热火朝天，我在台下发呆！这意味着什么,考验我? “你怎么不鼓掌啊？姐姐看着我们。”唱完一段又是满场彩，肯定是妞妞同母异父的妹妹看着我严肃发问，妞妞兴奋的目光也投向我们，我一时尴尬，竟起身离去。 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过京剧，《杨们女将》给我留下印象：一群深明大义，英姿飒爽的女将在历史的关口，承担起保家卫国的责任,相形见绌无地自容……妇女，骄傲辉煌的中国妇女!今天，中国真正的男人已剩下不多，中国妇女又一次承担起民族的重负.这个社会还不能承诺放弃暴力，请善待身边的女人，我们民族的希望系于她们一身！ 今天，我仍对当时的行为感到可耻，无法理解。我当时认为，爱情应该是浪漫的，两个人世界，是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这不合时宜，小县城风俗婚姻恋爱一码事，男女之间不易过多交往，夜长梦多,女孩子的名声必幸福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长的出现往往意味着订终身，我的确没有做好准备。首演很成功，到处都在议论穆桂英的精彩表演，本来我还有机会,演出结束去找她，向她表示祝贺，我没有去。 经过一段痛苦折磨，我希望能冷静下来，保持一般朋友关系。小说没有写完，妞妞还转换在恋人、角色之间，我对她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美貌和舞台上色艺俱佳的表现，使人产生虚幻的不切实的冲动，女性身上最伟大品质——爱——我还没有深刻认识。我内心饱受煎熬，我到底需要什么？我去看她，妞妞表情冷淡，大多数时间背对着我，我从她卸妆沐浴后披散的乌发中发现一根白发，惊讶的说：“白头发！”“替我拔掉。”妞妞不动声色的回答，我手足无措……妞妞终于下了逐客令，那天晚上我正要走进剧团大门，看门人跑出来： “不要进去了，妞妞不在。” “不可能？” “她回家了。” 我怏怏不乐离去。每次去看门人都出来阻拦说不在，最后干脆对我说：妞妞不想见你。我头脑“嗡”一下，事情已无可挽回，我必须停止这场角逐。 我已无法熄灭对妞妞的情怀，把所有感情倾注女主角，并试图挖掘其社会原因，小说主题有重大改变。我搬出集体宿舍，在附近村庄找到一处空闲的破宅子，年久失修，晚上躺在炕上能透过房脊窟窿看星星月亮。主人在交通方便的村南头盖了新房，我去找他租时一听复习功课分文不收，还时常打发孩子过来问这问那。土坯垒起来的院墙残缺不全，院门是一块荆条编成的篱笆，院子里种满了树木：槐树，梧桐，白扬……土墙上爬着刺槐，蔷薇，夏日到了，枝繁叶茂，鲜花盛开，我逐渐平静下来，带着永久的伤痛，在这里写完我的处女作：“谁是罪人”。离开工厂，离开县城，带着孤独的心灵去过注定飘泊、找不到归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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