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推荐】加·邓南遮：安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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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22 13:33:3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万子美　译 一 　　海员路加·米内拉，一七八九年出生于奥尔托纳市卡尔达腊门旁边的一座房子里。少年的时候就开始航海生涯。起初受雇于“自由女神号”双桅船，在究尔托纳海湾与丹麦沿岸的港口之间来往，运输粮食、干果和木柴一类的杂货，俗话说人往高处走，路加也是这样。不久，他离开了又小又旧的“自由女神号”。接受罗科·班扎瓦康持先生的雇用，登上了崭新的“塔内卡号”。出航罗托角，专门装运柑桔一类的水果。罗托角是意大利海边一片宽阔的高地，遍布着硕果累累的柑桔园和柠檬园，洋溢着欢乐的情调。 　　二十七岁那年。路加热烈地恋上了一位名叫佛朗西斯·诺比莱的姑娘，几个月之后两人便举行了婚礼。 　　路加是一位身材矮小但却强壮结实的小伙子。古铜色的脸盘上生满了金黄色的软毛，耳朵上像女人那样戴着两只圆圈形的金耳环。他既嗜洒，又好烟，天生迷信，极端虔诚地信奉圣徒托马，还喜欢夸夸其谈，常把一些海外奇闻和自己的冒险经历挂在嘴边。在他的嘴里，丹麦人被说成食人的生番，连亚德里亚海上的一些小岛也被描绘成靠近极地的不毛区域。 　　佛朗西斯卡是一位正当妙龄的姑娘，像所有奥尔托纳的女人一样，皮肉细嫩，线条柔和，衣着俭朴，从不梳妆打扮。她生性喜爱教堂，喜爱各种各样的宗教仪式和神事圣乐，因为智力不甚发达，这一些小孩子都不相信的事情她也会深信不疑，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竭诚地敬奉天主。 　　安娜便是这样两个人结合的产物。孩子于一八一七年六月呱呱坠地。听说分娩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年轻的父母担心发生不测，安娜的洗礼是在她尚未出世之时，也就是说当她还在娘胎之中的时候，便已经举行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经过千辛万苦，小家伙终于来到人间，她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幸福而健康地成长。每当“塔内卡号”在苍茫的暮色之中从罗托角满载而归的时候，佛朗西斯卡总是怀抱婴儿，等候在海滨，迎接自己的丈夫。路加走下船，衬衫上还散发着南国水果的香味，夫妻俩便一同朝岸边走去，肩并肩地走进教堂，双双跪倒、在神龛前点燃还愿的蜡烛。神龛深处，透过七道青铜栅栏、只见圣徒的金身发出宝石般的光辉。他们的祷辞千篇一律，每次都是祈求天主降福给他们的女儿。离开教堂的时候，母亲总要从圣水池中蘸几滴圣水，洒在女儿的额头上，弄得孩子发出一声声惊叫。幼儿的尖叫声，在那形如巨大铁瓮的教堂里，引起长时间的嗡嗡回声。 　　安娜的童年平淡无奇，没有发生过任何值得花费笔墨的大事。一八二三年五月，安娜被打扮成革鲁宾【九天使中第二位司知识的大使。】的模样，头戴玫瑰花环，脸上罩着雪白的面纱，手里擎着一支细长的蜡烛，糊里糊涂地置身于一大群圣洁的大使中间，参加圣体游行仪式。回到教堂以后，母亲把她高高举起，想让她吻一吻保护天神的金身，其他孩子的母亲也像她一样举起了自己的孩子。人们发疯似地往前拥挤，安娜的面纱被挤到一支燃烧着的蜡烛上，呼呼的火舌立刻便将这个小小的鲜嫩肉体吞没。教徒们吓得夺路而逃，谁都想第一个冲出教堂。佛朗西斯卡的两只手虽然已经吓得不听使唤，但终于还是把孩子身上冒着火苗的衣服撕了下来，把不省人事的女儿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紧跟在仓皇逃命的人群后面狂奔，嘴里不停地高喊着耶稣基督。 　　由于烧伤和惊吓，安娜久久卧病在床，生命垂危，瘦弱的小脸蛋上毫无血色，连话也不会说，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哑巴，老是把眼睛睁得很大，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出神。目光呆滞无神，从那里既可看出肉体给她带来的痛苦，又可看到惊吓给她留下的恐惧。  一直到秋天，她的烧伤方才痊愈，母亲带着她到教堂里去还愿，感谢天主的保佑。 　　碰到风清气爽的日子，这一家人总要亲亲热热地到船上去吃晚饭。佛朗西斯卡在棚子里升起火，一心一意地烤着鲜鱼。鱼香伴着奥诺佛里亚村里菜园蔬菜的清香，弥漫在整个码头上。面前的大海显得格外宁静，只有礁石中的小小旋涡发山一声声轻柔的呼唤。透过明净的暮色，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圣维托教党的尖项和栉比鳞次的屋脊。路加高高兴兴地和海员们一起叫着歌，安娜蹦蹦跳跳地帮着母亲收拾碗碟。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船员们酒足饭饱，开始为“塔内卡号”拔锚起航作准备。路加天生喜好谈神说鬼，一面干活一面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远航曾经到过的一些海岸。“在离罗托角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那里是野猴和印第安人的天下。山顶上的神树能够结出五光十色的宝石……”妻子和女儿静静地听着，惊讶不已。船帆顺着桅杆缓缓地升起，帆篷上绘着黑色的圣像和教会的标记，就像一些古代的国旗。路加出航了。 　　一八二六年二月，佛朗西斯卡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但是这个小小的生命还在娘胎之中便夭折了。一八三O年春天，路加心血来潮，决定带安娜到罗托角去玩一玩，此时的安娜已经出落成一个动人的大姑娘。这是一次令她终身难忘的愉快旅行。在大海的深处，他们遇到了一条很大很大的商船。巨大的白帆借助风力推动着商船前进，成群的海鸥追逐着船尾的浪迹翻飞戏耍，海水在船舷旁边轻轻荡漾，闪烁着粼粼碧光，就像一条用孔雀羽毛编织的地毯在海面漂浮。安娜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久久地追随着这条商船，一直看到它驶出很远很远，怎么也看不够。一片蔚蓝色的云雾呈现在地平线上，这就是那座著名的硕果累累的宝山。普果亚海岸慢慢地出现在阳光之下，空气里飘散着醉人的柑桔清香。安娜走下船，爬上海岸，浑身感到说不出的畅快，好奇地欣赏着那里的果树林，打量着当地的土人。父亲把她带到一个女人家里，女人已经不很年轻，说起话来微微有点口吃。他们在那里住了两天。有一次，安娜突然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在亲吻女主人的嘴唇，她实在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归途中，“培内卡号”满载着柑桔，蓝色的大海像来的的时候一样显得平静而温柔。 　　这次旅行给安娜留下梦幻般的美好回忆。但是，由于天生不善于说话，无论同龄的女友们如何请求，一再启发，她的讲述总是那样平淡无奇，索然无味。 二 　　同年五月，奥尔索尼亚大主教来到本城主持圣徒节。教堂的墙壁上挂满了大红的绣毯和金色的树叶，青铜栅栏前面点燃了整整十一盏银质圣灯，这是金银匠们特意为这次庆典活动赶制的。几天以来，庄严的圣乐伴着童声合唱彻夜不停。圣徒的圣容将在星期天展示，供善男信女瞻仰。还愿的人们从海角渔村蜂拥而来，伫立在岸边，手捧着还愿的祭品，对着大海高唱圣歌。 　　星期五那天，安娜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领圣体。大主教是一位令人可敬的和颜悦色的老人，当他举手祝福的时候，戒指上的宝石就像天主的圣眼一样闪闪发光。安娜的舌头刚刚舔到作为圣体的圣饼，便感到几滴微温而又略带香味的圣水洒到了头上，顿时觉得自己格外幸福，眼睛里噙满了欢乐的泪花。数不清的人在她身后拥挤着，熙熙攘攘，一群群像她一样前去领受圣事的小姑娘，虔诚地匍匐在地，把脸一直贴到祭台前的台阶，庄重地忏悔。 　　佛朗西斯卡是一个极其虔诚的信徒，她要按照惯例通宵跪在教堂里的地板上，以便第二天清晨最早看见圣徒的圣容，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沉重的负担使她感到力不从心。朝圣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不时有人从睡梦中发出几声喃喃的梦呓。颤巍巍的火光照耀着悬挂在横梁上的玻璃缸，缸里的圣油射出微弱的反光。通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繁星万点在仲春的夜空中闪烁。 　　佛朗西斯卡一连躺了两个小时都没有入睡，她感到非常难受，众人睡梦中呼出的热气熏得她一阵阵恶心。但是，她决心坚持下去，宁可为灵魂的幸福忍受各种各样的磨难。她又累又困，沉重的脑袋终于慢慢地垂了下去。黎明时分，她醒了，希望的火花在她心头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又有一批人拥进教堂，每个人都渴望自己能够首先看到圣徒的真容，外边的那道栅栏门终于打开了，铰链转动的声音在肃穆的静寂之中显得格外清脆，也在每个人的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七道栅栏门统统打开了，似乎有一阵清风从这群善男信女的头上吹过，人群潮水般地向圣体龛拥去。在狂热的气氛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教堂里顿时一片混乱。十多个人被挤倒在地，死于非命，连身子都被踩扁了。惶恐的祈祷声，叫喊声，呼救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 　　死者一个一个地被抬出教堂，放在地上。佛朗西斯卡那乌黑铁青、血肉模糊的尸体被人抬回家里，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亲友们悲痛地切哭着，脸上挂满了泪珠。 　　安娜看到满身青紫、血迹斑斑的母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晕倒在地。从此以后，她便留下了癫痫病的病根，一连几个月不时地发作，使她受尽折磨，苦不堪言。    三 　　一八三五年夏天，路加又转雇到乔万尼·卡玛丘内先生的 “三位一体号”双桅船，出航希腊港口。其实，在他的心里早已孕育着一个秘密的计划。启航之前，他卖掉了所有的家具，委托一位亲戚帮他照顾安娜。不久，双桅船满载着无花果干和柯林多葡萄返航了。这条船在归途中曾到罗托角海滨装货，返航的海员中自然看不到路加的影子。人们都说，他和一位可爱的女人留在那个“柑桔王国”了。 　　安娜马上便想到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位微微口吃的女人。从此，痛苦和不幸便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到她的生活之中。亲戚家的房子坐落在码头东面的路边，那是一片低矮而狭小的酒店，专门给登岸的海员们供应烟酒，醉醺醺的歌声整天不断，在人们耳边萦绕。安娜端着满满的酒壶，从早到晚在这群酒鬼烟客之中周旋，本能的羞耻之心时刻提醒她保持清醒的头脑，应付那些失去理性的男人，忍气吞声地承受着各种各样的侮辱；猥亵的脏话，粗鲁的淫笑，  下流的动作、以及被远航的劳累和孤独刺激得百倍疯狂的海员们饿狼般的邪念。她寄人篱下，吃的是别人的面包，不能流露出丝毫的不满或怨恨。天长日久，她便逐渐适应了这种令人痛苦不堪的环境，变得更加麻木不仁，本来就不甚聪颖的头脑也变得更加迟钝。 　　她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和天生的仁爱之心都倾注到动物的身上。酒店后面有一间用黄泥和稻草搭起的草棚，养着一匹老驴。这匹温顺的畜生每天都要到圣阿波里纳莱往返一次，为小店驮运葡萄酒。尽管它的牙齿已经焦黄，蹄甲已经龟裂，皮肤已经干涩，鬃毛几乎脱尽，但是只要用毛刷在它身上轻轻一刷，它就会竖起长长的耳朵，发出一阵阵欢乐的叫声，仿佛一下子返老还童了一样。 　　安娜精心地照料着这匹老驴，为它添水加料。天热的时候连午休也干脆搬到了茅棚里。毛驴咀嚼着稻草，两片嘴唇忙个不停。安娜拿着一把树枝，满怀温情地为它驱赶背上的蝇虻。毛驴不时转过耳朵很长的那个脑袋，咧咧柔软的厚嘴唇，露出陶红色的牙床，对她报以动物特有的微笑，以示感激。有时，毛驴对她乜斜着眼睛，露出那颗布满紫红色血丝的浑浊眼珠，看上去活像一粒苦胆。蝇虻在驴粪上旋风般地飞来飞去，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响声，听起来好像不是来自内陆，也不是来自大海，姑娘心里就感到格外甜蜜。 　　一八四二年四月．每天为酒店赶毛驴运货的潘塔莱奥因与人斗殴，死于刀下。从此以后，赶毛驴的差使便落到了安娜身上。她每天往来奔忙，不是早出午归，便是午出晚归。这条路很难走，先要盘旋曲折地绕上—面栽满橄榄的向阳山坡，再下到—片水草肥美的洼地，接着又绕上一座布满葡萄园的山梁，才能到达圣阿波里纳莱庄园。毛驴耷拉着两只长长的耳朵，无精打采地走著。破烂不堪，颜色几乎掉尽了的绿色驮鞍不断地磕碰着它的两肋和腰背，驮鞍上班驳陆离的黄铜薄片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 　　安娜对这头毛驴怀着深深的同情。当牲口气喘吁吁地停下喘息的时候，她从不忍心动手打它，只是温柔地轻轻拍拍它的长脖子，小声地呵斥一声，让它继续走路，还不时从路边的篱笆上扯下一把嫩叶，塞到它的嘴边，让它解解饥渴。老驴美美地享受着她的赏赐，伸过柔软的嘴唇，在她的手掌上轻轻地蠕动。每逢这种时候，安娜就会产生一种悲天悯人的侧隐之心。篱笆上开满了山栌花，这种花放在嘴里，嚼起来像青杏一样又苦又涩。 　　橄榄园旁边有一个很大的清水池，连接着一条长长的石砌水渠，这是牧场专为奶牛饮水修建的。安娜每天都要在这里小憩一阵，同毛驴—起痛痛快快地喝饱肚子，再继续起路。有一次，她在这里碰到了—个放奶牛的牧人，他是外地来的帮工，老家在托罗。牧人生着一对乜斜的眼睛和一张兔子那样的三瓣嘴。相互问过好之后，两个人便闲聊了起来，话题自然离不开牲畜的饲料和饮水，后来又转到了教堂和各种各样的圣迹。安娜谦和地听着，不时露出一丝微笑。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十分有神，嘴巴很大，栗色的长发拢在脑后，脖子上烧伤留下的绛红色疤痕扣突突跳动的血管清晰地露在外面。 　　他们翻来覆去地谈论着同一个话题，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奶牛东一头西一头地散布在草地上，有的躺在那里悠哉游哉地反刍，有的在津津有味地啃着牧草，构成了一幅生动和谐的生活画面，呈现出僻静和安宁的牧场气氛。安娜坐在水池旁边，漫不经心地闲聊着，三瓣嘴的牧人完全被她迷住了。有一天，她忽然心血来潮，竟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起了那次去罗托角旅行的见闻。尽管时间隔得很久，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但她却把那些奇妙的故事讲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牧人呆呆地听着，惊讶得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安娜讲完故事，—时谁都找不到该说的话，周围显得更加寂静和安谧，每个人似乎都陷入了沉思。奶牛按照长期养成的习惯，一头一头地来到水池旁边饮水，沉甸甸的乳房悬挂在两条后腿中间，鼓囊囊地胀满着乳汁。它们把头伸进水渠，缓慢而有节奏地饮着，渠水随着它们的吸饮一点一点地低落下去。 四 　　六月的最后几天，毛驴突然病倒了。整整一个星期寸草未食，滴水不进。运货的差事也不得不从此中断。一天早晨，安挪走进草棚，发现这匹老畜生全身蜷曲着倒在草堆上，显得狼狈而可怜，喉咙里发出哨哑的嘶吼，震得索索索地抖动；它的整个身子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眼睛上面凹陷成了两个很深的窝，就像两个空洞洞的窟窿，真正的眼睛却肿得很大，活像两个大大的血瘤。听到安娜的声音，毛驴想从地上爬起来，四只蹄子却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左右摇晃着，脖子从瘦骨嶙峋的肩头无力地垂到地面，牵拉着长长的耳朵，就像一架巨大的零件失灵的玩具，机械地扭动着，显得很不协调。粘乎乎的液体从鼻孔里向外流出，拖成长长的一条线，一直拉到膝盖。皮上的秃瘢发出黑褐色的光泽，满身疮疤鲜血淋漓，如同一块斑驳陆离的黑板。 　　看到毛驴变成这副模样，安娜心里感到格外难受。不知是因为先天的本性，还是因为后来养成的习惯，安娜从不嫌脏。她走到毛驴身边，轻轻拍拍它的身子，一手托住它的下巴，一手扶着它的肩，希望能够给它一点儿力量，帮助它活动活动四肢。毛驴犹犹豫豫踟蹰着，一阵猛烈的咳嗽震得全身急剧地摇晃，磨蹭了好久，终于颤颤巍巍地迈开了腿，沿着一个缓缓的斜坡向海滩走去向海滩迎着初升的太阳，泛出粼粼的波光。几个修船工手拿毛刷正在往船底下涂刷油漆。安娜松开扶着的双手，拉了拉辔头，毛驴骤失前蹄，重重地摔倒在地。巨大的骨架从皮肤下面发出一阵咔嚓嚓的骨折声，两侧和肚子上的老皮也随着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四条腿在空中乱踢乱蹬。牙床摔破了，缕缕鲜血从牙缝中流了出来。 　　女人吓得大叫一声，转身朝家里奔去。修船工们听到喊叫，呼地一声跑了过来。当他们看到倒在地上的只不过是一头毛驴时，不禁大笑起来，嘻嘻哈哈地指指点点，拿毛驴逗趣取乐。一个修船工朝奄奄一息的毛驴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另一个人抓住毛驴的长耳朵，把头提得老高，再使劲地朝地上一摔。毛驴的肚子猛地一抖，肚上的白色软毛一阵风似地散了开去，两条后腿在空中踢蹬了几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毛驴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生疮的肩头还在发着一阵阵几乎难以觉察的颤栗，就像它活着的时候受到绳虻的叮咬一样。当安娜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只见修船工们正拉着死驴的尾巴，装出毛驴的叫声，怪声怪气地唱着安魂曲。 　　安娜又剩下孤身一人了。她年复一年地寄居在亲戚家里，低三下四地干着各种卑微的差事，用基督徒逆来顺受的耐心承受着种种磨难，慢慢地消磨着自己的青春。一八四五年，她的颠痫病又剧烈地发作了一次，一连把她折磨了好几个月。此时，她对宗教的虔诚和狂热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要到教堂里去，习惯地跪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一根粗大的大理石柱将这个小小的角落遮住，石柱上刻满了耶酥基督一家在埃及避难【圣经故事：耶稣出生后，东方博士来朝，称这个孩子将要作犹太人的王。希律王害怕，要将其杀死。耶酥的父母亲带着耶稣逃往埃及避难。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她之所以选择这个角落，可能正是因为浮雕上有一匹把圣母和圣子驮到异国他乡去的温驯的小毛驴。她匍伏在立柱的阴影之中，感到心情格外宁静，发自内心的祷辞从口中倾吐而出，显得那样地圣洁、自然，就像一股天然的喷泉，因为她的祈祷只是为了自己狂热的信仰，从不要求得到人世间的任何好处和恩惠。祈祷的时候，她五体投地，把头一直贴到跪凳上，每次进出教堂都要像别的基督徒一样，伸手从圣水池中蘸一点圣水，划一个大大的十字。每当感觉到上帝祝福的圣水洒落到自己的头上，浑身就会随着发抖。 五 　　一八五一年，安娜平生第一次来到佩斯卡拉，因为那里要在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举办圣母玫瑰节的庆典。她是在节日的前天匆匆赶到的。为了还愿，女人随身带着一个用丝手绢包得紧紧的银质小圣心。她从奥尔托纳动身，徒步而来，诚惶诚恐地沿着海滨一步一步地上着。当时那条省际公路还没有修好，大片大片的松林横亘在尚未开垦的处女地上。这一天，天气温和凉爽，只有大海的波涛发出—阵阵喧嚣，远处水天相连的地方，潦潦水雾组成了一条条喇叭形的烟柱。安娜一步一步地走着，聚精会神地默悟着天国的真谛。当她在苍茫的暮色中走近一片墓地时，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开始时雨点并不很密，随即就瓢泼如注。周围连一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她浑身透湿地走到阿伦托河的入海处，干脆脱掉鞋袜，涉水而过，光着脚一直走到瓦莱龙加河谷。雨停了，雨后的天空晴朗明洁，松林里显得分外干净，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薰香似的气味。安娜心里默默感谢上苍，沿着海滨继续走去。她感到有一股凉气直浸自己的肌骨，凉得上下牙床不住地打架，赶紧加快了脚步。 　　一到佩斯卡拉，安娜便发起了高烧。好心的克里斯蒂娜·巴西莱太太可怜她，把她收留下来。她躺在床上，听到祝圣的雅歌，看到从窗外飘然而过的华盖和流苏，吓得赶紧爬起来祈祷，请求天主为她降福，早一点让她痊愈。当童贞圣母玛丽亚的圣像从窗外闪过的时候，她一眼便看到了那顶镶嵌着宝石的王冠，立即匍伏在枕头上，接二连三地磕头。 　　三个星期之后，安娜的病好了。克里斯蒂娜太太把她收留下来，安置在院子对面的一个小房间里，给自己当女仆。房间四壁用石灰刷得雪白。一扇画满人像的旧屏风在角落里一隔，算是盥洗间，屋顶的木椽上，三三两两的蜘蛛正在忙忙碌碌地编织着丝网。窗下是一片低矮的屋脊，再往下便是宽敞的院落，院子里养满了各种各样的家禽。屋顶上用五块大瓦围起一堆泥土，种着一棵烟草花。那里的日照时间很长，午前午后的阳光都能够直接晒到花上，每年夏天都要开放出无数红白相间的花朵。 　　这就是安娜的新家，新的生活也从这里开始。她觉得自己的病完全好了，身体已经康复，逆来顺受的天性如今变得更甚，从早到晚只知道一心一意地默默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她一向信神信鬼，对于各种超自然的神秘现象深信不疑。在巴西莱家的房子里，有两三处地方，由于某些往事而留下了一些可怕的传说、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例如，在二楼就有一个无人居住的房间，原是“灵堂”，常常闹鬼，据说那是伊莎贝拉太太的灵魂。还有—间储藏室也不太干净，长期锁着，据说死去的萨穆埃荣先生的鬼魂常在那里显现。那间屋子由一道弯弯曲曲的楼梯与楼下的一扇门相通，平时谁也不敢把它打开。上面这两个神秘的名字，常使新来的住户感到莫名的恐怖，也使这座古老的建筑物蒙上了一层宗教式的肃穆气氛。内院的四周是栉比鳞次的房檐屋脊，寂寥的凉台变成了猫群秘密幽会的乐园，不时发出一阵阵温柔神秘的叫声，“瞄呜瞄呜”地向安娜乞讨家里的残汤剩饭。 　　一八五三年三月，克里斯蒂娜太太的丈夫染上了一种泌尿系统的恶病，经过几个星期的抽搐挣扎，离开了人世。他原是天主的虔诚信徒，和善而又仁慈，是当地富豪集团的头面人物，时常阅读神学书籍，还能够用老式钢琴演奏一些那不勒斯大师们的普通作品。当临终圣体送到家里的时候，成群的神父和各种富丽堂皇的圣保神器显得威风凛凛，体面而又排场。安娜跪在门边，大声地祈祷。房间里香烟缭绕，圣体盒在缕缕青烟之中闪闪发光，数不清的香炉也像点燃的灯烛一样放出耀眼的光芒。在一片啜泣声中。神父们高声念诵经文，超度亡灵进入天堂。安娜完全沉浸在圣事的肃穆气氛之中，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从此以后，她便得出这样的结论：基督徒的死亡只不过是两个世界之间的一次欢乐而平安的过渡旅行。 　　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克里斯蒂娜太太不准家里的人开门，也不准开窗，每次吃饭都要为丈夫痛哭一场，还继续以丈夫的名义赈济乞丐。对于那架老式钢琴，她更是备加珍惜，就像对待圣物一样，用狐尾掸子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的灰尘，一天几次，从不间断，一面掸着，一面一声接一声地长叹。她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微微有点发胖，由于从未生育，保养得好，因而体态还很健美，风韵犹存。因为从亡夫手里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引得本城中一些赫赫有名的旷夫鳏老向她大献殷勤，使用各种迷人的追求艺术勾引她再嫁。其中至少有这样五位勇敢的骑士：第一位是大名鼎鼎的伊尼亚齐奥·切斯帕先生，一个女声女气的阴阳人，一张麻脸看上去就像是个多嘴饶舌的老太婆，头上擦着发油，手上藏着戒指，耳朵上还穿了两个孔，戴着两只小小的金耳环。第二位是保罗·内尔维尼亚先生，法律博士，为人机警狡猾，能言善辩，嘴唇老在哆哆嗦嗦地颤动，就像嚼过撤丁岛上的毛茛一样，前额上还有一块非常显眼的红色胎记。第三位是费莱诺·达悔里奥先生，当地教会宫豪集团的新首脑，为人极其虚伪，微微有点秃顶，前额后倾，一双眼睛者是像绵羊似的浑浊不清。第四位是朋佩奥·佩佩先生，此人玩世不恭，嗜酒贪色，游手好闲，全身臃肿，满脸肥肉，爱说几句笑话。第五位是费奥莱·乌索里奥先生，他读过许多政治书籍，生性喜欢与人争论，每次争论都要引经据典，搬出历史掌故，直到大获全胜方才罢休；他脸色白净，颧骨周围生着一圈细柔的软毛，嘴巴显得过分地弯曲。除了这五位以外，还有克里斯蒂娜太太的保护人，修道院院长埃基迪奥·切纳梅莱，院长先生希望能够把她的遗产变成教会的产业，因而运筹帷幄，帮助她抵挡各种英雄好汉的诱惑和进攻。 　　旷日持久的交锋既紧张又激烈，情节曲折动人，也许有一天新闻编辑们会据此与出—篇精彩动人的报道。这些好戏在克里斯蒂娜太太家的客厅里一场一场地上演。长方形的客厅很大，墙壁上挂着一幅用法国画纸绘制的美术作品，画的是奥德修所在加里普索女神的海岛附近遇险的故事【希腊神话，奥德修斯从海上漂流归国时，在加里晋索女神的海岛附近遇险，被她留住海岛七年。】几乎每天晚上，上述各位勇士都要死死地缠住这位贞洁的寡妇，陪她打牌，借机大献殷勤。 六 　　安娜对一切内情都了如指掌，也是这一系列争风吃醋的桃色新闻的见证人。正是她把来访的客人一个一个地领进客厅，深更半夜为他们把台布铺上餐桌，端上一杯杯的露酒；这种浅绿色的佳酿，是由修女们用一种特殊的香料专门配制而成的。有一回，她在楼梯上听到费奥荣·乌索里奥先生对修道院院长切纳梅莱破口大骂，而后者却仍然心平气和，低声慢语地同他以理相争。她一向认为骂人是—种邪恶的行为，从此以后就认定费奥莱先生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只要看到他在这个家里出现，就要赶紧划一个十字，同时轻轻祷告—声“圣父”。 　　一八五六年春季的一天，安娜正在佩斯卡拉河滩上晾晒洗过的衣服，忽然看到一支船队穿过入海口，逆流而上，缓缓地朝她驶来。这天天气格外晴朗，风和日丽，远远望去，两边的河岸好像慢慢地汇聚到了一起。翠绿色的树枝和草筐浮在河面，追波逐浪，向大海漂去，显得平和安谧。由于救苦救难的圣斯德望信徒的关系，这里流传着许多这条河流的动人故事。船队航行在迷人的河面上，每条船的帆角上都画着一只圣托马的法冠做标记。看到眼前的景色，一股对于故乡的幽幽情思从女人的心底慢慢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觉得格外温柔和亲切。 　　这正是奥尔托纳的“塔内号”船队，刚从罗托角载满柑桔返航归来。船队抛锚碇泊之后，安娜径直走到海员们身边，怀着好奇、友善而又焦急的心情，默默地打量着他们。—位船工被她那执拗的神态所打动，似乎看出了她的来意，非常客气地问道：“您找谁？有什么事情吗？”安娜后退一步，用同样客气的语调，问他可曾在“柑桔王国”见到过她的父亲路加·米内拉。“您见过他吗？他是不是跟那个女人在—起生活？”海员告诉她，路加早已不在人世。“他老了，以什么为生呢？”安娜强忍作满眶的热泪，还想再打听一些更详细的情况。海员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路加和那个女人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在—条双桅船上工作，当了海员。那是—条商船，有时也到佩斯卡拉来。听到这样的消息，安娜大吃—惊，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丁，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她想，这么说，她岂不有了两个弟弟？她应不应该爱他们呢？要不要想办法去看看他们呢？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安娜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从此以后，一连许多夜晚，只要有船队驶进佩斯卡拉河，她就要跑到码头上去，对着船员们挨个地仔细打量。她终于找到了几条双桅船，但都是从丹麦运载毛驴和马驹回来的，自然没有她的弟弟。这些牲畜一跳上岸边的土地，便使劲地刨动四只蹄子，连嘶带叫响成一片。安娜从旁边走过，每每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一下那些毛驴的大脑袋。 七 　　就在这段时间里，乡下的庄园管理人送来了一只乌龟。这位行动迟缓，不会说话的新客人很快就成了安娜闲暇之时唯一的享受和安慰。它从屋里的一个角落爬到另一个角落，四只橄榄色的爪于活像残废人的断臂，吃力地支撑着沉甸甸的身子。气龟很小，黄色的甲壳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纹，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琥珀似的光泽。脑袋上长着一层土黄色的鳞片，一直盖到嘴鼻相连的地方。 　　它生性胆小，—边摇摇摆摆地爬行，一边伸出如同刚从蛇蜕中脱出的蛇头似的脑袋，探头探脑地张望。 　　安娜非常喜欢这只动物的品性；文静、憨实、肥小而又恋家。她用菜叶、菜根和蛆虫喂它，入迷地看着它那两片角质的小嘴唇慢慢地蠕动，怀着母性的感情轻声慢语地呼唤它，为它张罗一切，挑选最甜最嫩的小草。 　　这只乌龟几乎成了乡下庄园的使者，自从它来到这里以后。庄园管理人便一天几趟地登门，和安娜在上廊上海阔天空地闲聊。 　　这是一个谦恭、热情、谨慎而又正直的男人，善良的品性自然而然地在女人心目中引起了共鸣。正是这种共同的善良品德，使两人逐渐地产生了亲密无间的友情。她的两鬓已经出现了些许白发，而面色却依然显得圆润而白皙。那个人名叫扎古埃莱，比她稍大几岁：大大的脑袋，高高的额头，一双眼睛像兔子似的滚圆而温柔。两个人坐在回廊上，一谈就是几个钟头。头顶上，在栉比鳞次的屋檐屋脊之间，蓝色的天穹看上去像是一个闪闪发光的教堂圆顶。圣灵一样洁白的家鸽时而从空中掠过，划破天堂般静谧的气氛。他们的话题非常广泛，从乡间的收成，土质的好坏，一直谈到一般的稼穑技术，谈起来津津有味，头头是道。 　　扎吉埃莱具有一种天生的毫无恶意的虚荣心，喜欢在这个诚实无知的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学识。安娜也总是真心实意地对他表示赞赏和尊敬。从他那里，她知道了土壤也像人种一样，分为白色、黄色、红色、黑色和褐色五大类，知道大地是一个圆球，知道罗慕路斯和勒莫斯是出—头迷狼抚养长大的【罗慕路斯，传说罗马城的建立者，据说他扣他的孪生兄弟勒莫斯都是战神马尔斯之子．由母狼喂奶并养大。】也知道燕子每年秋天都要渡海飞到埃及去，那个地方在古时候法老们统治的王国——可是，不是说所有的人都像上帝—样具有同样的肤色，同样的形体吗？人怎么能够在一个圆球上行走呢？那些法老又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她实在无法理解，越想脑子越乱，怎么也弄不明白。 　　从此以后，她就坚信燕子是值得人们尊敬的，把它们看成是像人一样具有非凡智慧的动物。 　　有一天，扎吉埃莱给她带来了一本配合插图的圣经故事。安娜—面翻阅，一面听他讲解。从这本书里，她看到了野兔和鹿群中间的亚当和夏娃【亚当是圣经故事中人类的始祖，是上帝用泥土造的第一个男人。上帝又用亚当的肋骨造其妻夏娃，同置于“伊甸园”中。见《旧约全书·创世记》。】，看到了半裸体的挪亚【挪亚，圣经故事中洪水灭世后人类的新始祖。见《旧约全书·创世记》。】跪在祭台面前，看到了亚伯兰的三位天使【亚伯兰，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始祖，后由上帝改其名为亚伯拉罕。见《旧约全书·创世记》。】，看到了摩西被人从水中救起，后来又在法老眼前做出杖变为蛇的奇迹【摩西，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在上帝的帮助下实现了许多奇迹，迫使法老允许他带领在埃及为奴的犹太人迁回迦南。见《旧约全书·出埃及记》。】，看得津津有味。除此以外，她还看到了示巴女王【示巴女王，圣经故事中的人物。见《旧约全书·列王记》。】看到了结茅节的会幕【结茅节，犹太教节日之一。根据圣经记载，摩西带领在埃及为奴的犹太人迁回迦南之后，规定每年从七月十五日开始守节七天，建立会幕，住进草棚，以此纪念耶和华在犹太人出埃及途中让他们住过茅棚一事。】，看到了马卡比父子的殉教【马卡比父子，圣经故事中的人物。相传马卡比七兄弟及其父亲为拯救叙利亚犹太人脱离希腊王的暴政，受尽了诸般痛苦，以身殉教。见《旧约经外书·马卡比书》。】，当她看到巴兰的母驴【巴兰的母驴．圣经故事，根据圣经记载，犹太人出埃及时，行经摩押平原．摩押王巴勒害怕，请求巴兰前去相助，耶和华派使者阻挡巴兰，巴兰所骑母驴看见天使，不愿前进，并开口说话。见《旧约全书·民数记》。)】时，不觉勾起了对那头老驴的感倩，黯然神伤起来。 　　她看到约瑟的银杯出现在便雅悯的口袋里【约瑟的银杯。圣经故事．雅各伯派众子去埃及买粮以解饥荒，在埃及为宰相的约瑟认出了自己的兄弟．便用计谋将银杯藏在弟弟便雅悯的口袋里并把他扣留，以试探几位哥哥。见《旧约全书·创世记》。)】的时候，她笑得前仰后合，直流眼泪。 　　她想象着以色列入如何在飞满鹌鹑的旷野里行走，等到露水升起以后，又如何发现遍地都是白如霜雪、甜似面包的吗哪【吗哪，圣经故事中的天赐食物。摩西率领犹太人出埃及时，在旷野绝粮，得天降食物，形如芫荽菜子。犹太人不识，彼此相问“吗哪？”因而得名。《见旧约全书·出埃及记》。】 　　讲过这些圣经的故事之后，扎吉埃莱在一种奇怪的欲望怂恿之下，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法兰西皇室的伟业。 　　从君士坦丁大帝【君士坦丁大帝，古罗马皇帝(306一337)，统一罗马帝国全境。】一直讲到安格兰特的罗兰伯爵【罗兰，意大利十五世纪长篇叙事诗《疯狂的罗兰》中的主人公。】 　　女人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和人物，被搅得一场糊涂，乱成了一锅粥。 　　她把腓力斯人与叙利亚人之间的战争同撤拉逊人的内战相提并论，把奥洛费尔内【奥洛费尔内，圣经故事中的人物，纳布科多诺索尔的将军，后被朱迪斯所杀。见《旧约经外书·朱迪斯书》。】和利齐埃里，扫罗王【扫罗王，圣经故事中的人物，以色列人的第一位国王。见《旧约全书·撒母耳记》。】和曼市利诺王【曼布利诺王，《疯狂的罗兰》中的人物，摩尔王。】以利亚萨【以利亚萨，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大卫的将领。见《旧约全书·撤母耳记》。】和巴兰持全都混为一谈，更分不清拿俄米【拿俄米，圣经故事中的人物，支持儿媳路得改嫁。见《旧约全书·路得记》。 】和嘉莱娅娜。这些响亮的名字，从扎吉埃莱的嘴里说出，传进她的耳朵，使她激动不已。她免得自己的脑子实在不够用，无论如何也理不清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但是令她最为喜爱的还是杜索莉娜和那伙热恋着弗利西亚国王公主的全英吉利公爵博纳托。 　　九月初的一天，秋雨刚过，天高气爽，温润宜人。安娜的房间几乎变成了—间名副其实的阅览室。扎吉埃莱正襟危坐，朗读着加拉弗治国王的公主嘉莱娅娜如何恋上了麦内托，又如何千方百计地想把他的那个草环弄到手。故事情节简单而庸俗，朗读者的语调怯生生地显得有气无力，安娜听起来感到格外费劲。乌龟从一堆莴苣叶中悄悄地爬了出来。耀眼的阳光照亮了窗户上那张又宽又大的蜘蛛网；透过这件精致的金丝作品，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那棵刚刚绽开紫红色花朵的烟草花。 　　读完一章之后，扎吉埃莱合上书，看着女人呵呵地傻笑，连眼角和嘴角都笑出了褶皱。笑过一阵之后，他想和女人认真地谈一谈，可是又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讲出话来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连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意思表达明白。最后，他终于鼓足勇气，满怀希望地大着胆子向：“您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结婚吗？”安娜没有回答。两个人默默相对，谁也没有再说话，内心却里却充满了无限的柔情。他们的爱情终于受到了人性的召唤，久被埋葬的青春似乎突然惊醒，弄得他们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应付。脉脉春情就像是醇郁芬芳的烈酒，涌进他们孱弱的大脑，弄得他们迷迷糊糊，如醉如痴。 八 　　他们的婚约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方才最终达成默契。那是十月里的事情，新橄榄油刚刚开榨，燕子刚刚开始迁徙。那一天是星期一，扎吉埃莱征得克里斯蒂娜太太的同意，带安娜到山地庄园的榨油坊去散散心。他们走出波尔塔萨莱城门，穿过萨拉里亚大街，再转一个弯，向佩斯卡拉河边走去。自从念过点嘉姬娜和麦内托的故事那一天起，他就突然莫名其妙地非常怕她，对她产生了一种既害羞又尊敬的复杂心理，结果白白丧失了那次大可温存一番的良机。从此以后，他们便很少再在一起聊天，有时话到嘴边，也是欲言又止，谁也不敢正视对方一眼，只要稍稍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微笑，便立即躁得满脸通红，孩子似地天真和羞怯。 　　他们默默地走着。路边稍微干燥一点的地方已被行人踩出了两道狭窄的印迹。两个人一左一右，各走一条小径，相互之间整整隔开一条路面。潮湿的地段被车轮压出两条深深的车辙，车辙中间的地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之间的界线。田野里弥漫着葡萄收获季节特有的那种欢乐自由的情调：祝酒歌在原野上此起彼落，萦回不绝。扎吉埃莱在稍稍靠后一点的地方走着，不时冒出一两句毫不相干的废话，借以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闷气氛。例如天气怎么样呀，葡萄园怎么样呀，橄榄的收成好不好呀，等等之类。安娜好奇地看着路边的紫红色葡萄藤，看着那些精心耕作过的农田和水渠中的清水，心情格外舒畅，就嫁一个久未享受过欢乐的人，一下子突然陶醉在失而复得的幸福之中，不觉心旷神怡，喜不自胜。当他们走到卡尔边卢索橄榄种植园的山坡上时，安娜的脑海里突然十分清晰地闪观出圣阿波里纳莱的情景，想起了那头老驴和五谷守护天神的圣像，全身热血猛地涌上心头。早已淡忘了的年轻时候的往事，不知为什么又清清楚楚地全都回到了自己的记忆里，故乡的山山水水也明明白白地浮现在眼前，在她的想象中，重又看到了那个生着三瓣嘴的男人，听到了他的声音，不觉脸上一阵发热，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庄园越来越近了。一降熏风吹过树梢，熟透了的橄榄果噼噼啪啪地撒落在地。辽阔的大海静悄悄地铺展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扎吉埃莱紧走几步，赶到女人身边，闪动着热恋中的情人所特有的炽热目光，讷讷地问道：“您在想什么？”安娜吃了一惊，回头看了看他，猛地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在地——她什么也没有想。 　　两个人终于来到了榨油坊。工人们正在研磨从树枝上掉落下来的第一批橄榄。油坊低矮而阴暗，满是硷渍的顶棚上悬挂着几盏黄铜油灯，冒着浓浓的黑烟。一头蒙住眼睛的牲畜正围绕着一盘巨大的石磨不紧不慢地转着。工人们穿着如同面口袋似的长大褂，赤裸着健壮的胳膊和大腿，往来奔忙，把榨出的液汁倒进瓦瓮、油缸和一个个小坛子里。 　　榨油坊里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安娜十分佩服。扎吉埃莱在榨油机之间来回走动，不时向工人们发出一些指示，法官似地严格审察着橄榄的成色。看到这些，安娜对他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佩之情。当扎吉埃莱站在她面前，把一瓶透明闪亮的橄榄油倒进油缸，嘴里念念有辞地感谢上帝的恩赐时，安娜也下意识地伸手划了一个正正经经的十字，赞美大地的富饶。 　　两个住在庄园的女人来到榨油坊。她们每人胸前各抱着一个婴儿，身后还跟着一长串儿女。安娜抚摸着那些孩子，和她们小声交谈起来。女人们对于自己的多子女十分得意，一面微笑，一面用粗俗不堪的语言向她炫耀自己生孩子的本领。前面的那个女人已经有了七个孩子，后面的一个更多，第十一个孩子已经问世。“这是耶稣基督的旨意。再说乡下也确实需要劳力。” 　　安娜和两个女人东扯西拉地闲聊着。那位名叫阿尔巴洛莎的对安娜提出了许多问题。“您从来没有生过孩子吗？”安娜问答说，她还没有结婚。在这位纯朴多子的母亲面前，安娜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窘迫和难过。赶紧把话岔开，伸手抚摸着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孩，别的孩子都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孩子们一直生活在绿色的农村，目光之中也显露出植物那样晶莹明澈的色调。空气中弥漫着橄榄果榨出的浓郁香味，每吸一口都能够把人醉倒。在油灯发出的红光之中，工人们各司其事，紧张地忙碌着。 　　扎吉埃莱忙完对油质的检查．走到女人们身边。阿尔巴洛莎满脸堆笑地迎面问道：“扎吉埃莱先生，您打算等到哪一天结婚呀？”扎吉埃莱呵呵呵地傻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偷眼看了看安娜，只见她仍在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那个粗野的小男孩，装出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阿尔巴洛莎是一个聪明善良的农妇，她眨了眨那双牛犊似的大眼睛，看出安娜和扎吉埃莱都不好意思开口，便循循善诱地启发着：“你们是天生的一对，还等什么呢?”这时候，工人们已经干完了活，正在等着开饭。他们无事可做，凑热闹似地围了上来。女人的问话，弄得两个老实人更加哭笑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挺讨人喜欢的漂亮小伙子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捅身边的伙伴，朝扎吉埃莱偷偷做了个鬼脸。拉磨的牲口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提醒人们赶快给它加水添料。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这个乡村集体显得非常融洽，就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众人随随便便地在屋外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共进晚餐。周围是静谧的橄榄林，面前是蔚蓝的大海。用新榨出的橄榄油烹调的菜肴一盘一盘地端了出来，冒着腾腾的热气。葡萄酒倒在祭礼用的粗瓷碗里，发出闪闪的亮光，简单的食品片刻之间便被工人们狼吞虎咽地吞食一空。安娜喜气洋洋，完全陶醉在友谊和欢乐的气氛之中。她觉得那两个乡下女人是那样的善良和亲切，使她一步也不想离开，便紧跟在她们身后进屋去端菜，这间房子看起来虽然显得破旧，里面却很宽敞，也很明亮，墙壁上悬挂着圣像与圣枝，顶棚上吊满了晾干的猪肉，地板上放着几张又高又大的双人床，摇篮紧靠在床边，显出一派安宁和谐的家庭气氛。看着这间井然有序的屋子，安娜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心里也产生出一种甜丝丝的亲切感，潜在的母性和抚育本能似乎也突然爆发出来，再也无法控制，不觉感到面红耳热、手忙脚乱。 　　当女人们回到屋外的时候，酒足饭饱的男人们仍然围坐在餐桌旁边，扎吉埃莱正在有条有理地为大家安排第二天的工作。阿尔巴洛莎拿起一块小面包，从中间掰开，抹上油，撒上盐，毕恭毕敬地递给安娜。浸透了水果香味的新油吃到嘴里，具有一种微带苦涩的清香味道，安娜觉得盛情难却，把整块面包都吃了下去，还痛快淋漓地喝完了递给她的葡萄酒。暮色徐徐降临，安娜和扎吉埃莱赶忙起身告辞，沿着斜坡上的那条小路，踏上了返回佩斯卡拉的归途。 　　工人们用歌声欢送他们。粗犷的歌声在旷野上升起，你唱我和，额我略圣歌的旋律在夜幕中显得格外深沉、浑厚。微风吹拂着润湿的橄榄树林，一抹似红非紫的夕阳淡淡地悬在天际。 　　安娜走在前面，灵敏地躲闪着身旁的树枝，步伐轻盈而敏捷。扎吉埃莱紧跟在她身后，默默思考着如何打破眼前的沉默。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周围一片寂静，两个人忽然都像小孩似地害怕起来。“安娜！”扎吉埃莱轻轻地叫了一声。女人吓了—跳，满脸含羞地朝他回过头去。“您有什么事？”扎吉埃莱不知道该说什么，紧赶两步，走到女人身边，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就像去的时候—样，两个人—左一右地走在小路的两边，一直走到萨拉里亚大街，走进波尔塔萨莱城门。 九 　　出于安娜的优柔寡断，他们的婚事一拖再拖，过分虔诚的宗教信仰使她难下决心。她曾听人说过，只有真正的处女才能够进入天堂，侍奉在圣母左右。她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能够为了人世间的暂时欢乐而抛弃天国的幸福吗？她怀着赤子般纯洁真诚的拳拳之心。一有空就地到玫瑰圣母教堂里去，—动不动地跪在橡木的告解座前祈祷。教堂相当简陋．地面是各种各样的旧墓碑铺砌而成，祭台前面点着一盏粗劣的金属小油灯。想到故乡大教堂的豪华气派和庄严肃穆的仪式，想到那十一盏银质圣灯和三座用珍贵大理石砌成的祭台，安娜不由得感慨万分。 　　一八五七年的圣周，佩斯卡拉发生了一起重大事变。费莱诺·达梅里奥先生领导的耶稣教兄弟会同得到教区支持的修道会会长切纳梅莱先生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导火线是耶稣升天节那天，双方对全体出巡仪式的出发地点意见不一。费莱诺先生坚持让仪式从兄弟会所在的教堂开始，而修道会会长则主张从教区教堂出发。全城居民和驻守在城堡里的那不勒斯国王的民团都卷入了这场纠纷。狂热的人们纷纷拥上街头，不断发生流血格斗。全副武装的巡逻兵不得不进行干预，以防酿成更严更的事端。为了寻求大主教基耶提伯爵的支持，双方的使节穿梭般地来往奔忙，拿出大量钱财，企图买通他的关节。整个佩期卡拉城危机隐伏，一触即发。克里斯蒂娜·巴西莱太太的那所房子更是如同一个仇恨的火炉。在斗争渐趋白热化的日子里，费奥莱·乌索里奥先生突然平添了百倍的勇气，显示出运筹帷幄的雄才大略。保罗·内尔维尼亚先生老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伊尼亚齐奥·切斯帕先生则使出浑身解数，用甜自蜜语和楚楚动人的微笑从中斡旋，但也只是隔靴搔痒，杯水车薪，起不了任何作用。谁胜谁负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圣葬仪式开始的时候，气氛更趋紧张，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市民们群情愤激，人心浮动。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民团指挥官本人就是修道会会员。他已公开扬言，要教训教训兄弟会中那些亡命之徒。一场血战眼看就要爆发。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一名骑兵风驰电掣般地奔入广场，带来主教大人的裁决，宣布兄弟会取得了胜利。 　　神圣的仪式以不同凡响的庄严气派，在铺满鲜花的街道上降重举行。五十名修女组成的合唱队一路唱着苦难主日的圣歌，十人组成的香炉队把全城熏得一片芳香。圣体、华盖、锦幡、绣旗，以及富丽堂皇的巨香大烛，把看热闹的人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功败垂成的修道会会长自然不会去参加圣体游行仪式；作为他的代表，副会长帕斯瓜莱·卡拉巴先生身着修道会祭服，迈着庄严的步伐，旁若无人地紧跟在耶稣的圣体匣后面。 　　在这黑云压城的紧要关头，安娜一直站在修道会会长—边，为教会派的胜利而祈祷。但是，大街上富丽堂皇的盛典和仪式却把她弄得眼花缭乱。看到如此盛大气派的场面，她突然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神灵超拔的感觉，对手擎巨烛从面前走过的费奥莱·乌索里奥先生也油然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当最后—队祭司走到她面前时，她那如醉如痴、走火入魔的神态更加令人好笑，看上去既像疯狂的男人，又像痴情的女子，还像入迷的幼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苦难圣母头顶上的花环。她觉得自己的双脚似乎已经离开大地．随着圣母飞升而去。头顶上，每家每户的阳台都插满了华贵的锦旗，面包房的槽头还挂着一只用面粉做成的小羊，城市里弥漫着乡下人过节时才有的那种欢乐气氛。街头路口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炬，冒着滚滚的熏烟，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圣体游行队伍绕道避开了修道会会长的窗子。队伍里不时发生—阵混乱，前导屡遭阻遏。兄弟会派去擎十字架的那个人与民团指挥官不断发生磨擦，两个人都接受了上司的命令，各自带着一队亲信。因为前者没有渎神行为，指挥官也拿他没有办法，不能对他使用武力。每次都是以他的胜利而告终。兄弟会一个个喜气洋洋，指挥官怒不可遏，市民们则袖手旁观，跟着看热闹。 　　圣体游行队伍—直走到兵工厂附近方才转弯，朝圣雅各大教堂走去。安娜穿过一条斜街，抄近道插到教堂门口，脆在地上迎候。擎十字架的人第一个走近安娜，紧接着便是举大旗的方队；他们把高高的旗杆时而竖立在额头上，时而立在胸前，凭借着肌肉的活动，耍舞得呼呼生风。在一片青烟之中，合唱队、修士队、修女队、绅士队，接踵而来，再下去便是神职人员和民团的队伍，显得威风潦凛，浩浩荡荡。安娜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恐怖气氛。 　　安娜像往常一样习惯地走进教堂大厅，津津有味地站在那里看热闹，只见一位祭司手持银质托盘，正在接受人们祭献的蜡烛。她分明看到，民团指挥官呼地一声把蜡烛摔进盘子里，怒冲冲地转身朝门外走去，还恶狠狠地挥舞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对兄弟去破口大骂，把腰间的佩剑弄得叮叮当当乱响。在场的人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教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费奥莱·乌索里奥先生不知死活地轻轻冷笑了一声。 十 　　这件事立刻便成了全城议论的中心，也是双方激烈冲突的焦点。由于安娜在无意之中变成了这一事件的现场见证人。许多人便专程跑来向她打听。她对人一向非常热心，不管来人是谁，都要不厌其烦地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耶稣升天节过后，安娜对各种宗教活动更加热心，对女仆的工作更加尽力，对乌龟的关照更加周到。阳春四月，乍暖犹寒，乌龟从冬眠状态中苏醒，把蛇头一样的脑袋伸出甲壳，摇摇晃晃地爬动。它的四肢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处于麻木状态，两只小小的眼睛也没有完全睁开。这小东西好像并末意识到自己是在人类的牢笼之中，以为还是在它故乡森林里的沙土地上，用爪子使劲地刨土，寻觅食物。 　　安娜看到乌龟醒过来．感到说不出的喜悦，眼睛里噙着激动的泪花，对着它左看右看，  一直看了很久，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到自己的床上，为它找来许多嫩绿的菜叶。乌龟张开小嘴，吐出鹦鹉似的肉乎乎的舌头，怯生生地碰了碰菜叶，那脖子和爪子上的表皮就像盖着一层专门覆盖尸体的上黄色软纸。看到它这副可怜的模样，女人感到格外心疼。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对待受了委屈的娇儿，尽情地抚慰它，体恤它、把香油涂在这小东西的背壳上，经阳光一照，壳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显得分外好看。 　　整整一个春天，安娜一往情深地尽心照看着这只小小的乌龟。但是，随着季节的变化，扎吉埃莱的爱情也变得如同滔滔春水，一泻千里。他以无限的柔情向女人苦苦哀求，终于从她那里得到了慎重的答复。婚礼决定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举行。 　　田野里百花盛开。安娜致力女工，飞针走线，为自己置办嫁妆。扎吉埃莱为她高声朗读《新约全书》中的故事。什么迦拿的结婚筵席呀，救世主在迎迦百农显示的奇迹呀、拿因城的死人呀．越吃越多的饼和鱼呀，会堂管理人女儿的复活呀，十个大麻风病人呀，天生的瞎子呀，耶稣的复活呀，等等，等等．全都读到了。所有这些神秘的故事，使女人像着了魔—样，听得那样入神。她花了许多时间，绞尽脑汁地想象耶酥基督如何骑着母驴走进耶路撒冷，芸芸众生又如何脱下自己的衣服铺在他进城的路上，向他抛撤嫩枝绿叶。 　　屋子里，麝香草从花盆中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乌龟不时爬到飞针走线的女人身边，伸出嘴去扯一扯她的衣边，或者咬一咬她的鞋带。有—天，扎吉埃莱正在聚精会冲地朗读着浪子回头的故事，突然感到脚边有—个东西在动，他吓了一跳，本能地飞起一脚，把乌龟踢出老远，重重地撞在墙上，又仰四朝天地摔翻在地。龟背上的甲壳摔裂了，流出一缕缕鲜血，四只爪子乱踢乱蹬，想要翻过身来，恢复正常姿态；挣扎了好久，也没有成功。 　　可怜的未婚妻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惊呆了，无论使用什么办法都难以使她平静。从此以后，安娜使失去了对扎吉埃莱的信任，变得格外冷淡，甚至连话也不愿意向他讲，再也不想听他朗读圣经故事了。这样，改邪归正的浪子便只好永远待在橡树底下，眼巴巴地看着他主人的猪群。 十一 　　一八五七年十月，佩斯卡拉发生了一场特大洪灾，扎吉埃莱不幸葬身在滚滚的洪峰之中。朱丽亚城门外面那座位于嘉布遣会修道院附近的庄园相和住宅全部被凶恶的洪水所吞没。从罗兰山到海滨古堡山之间的大片沃野变成了汪洋大海。举目望去，黄水滔滔，就像圣经故事中描述的情形一样：污血流满了大地。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树冠还在浑浊汹涌的血海之中沉浮漂荡。连根拔起的大树，整件整件的家具，以及形形色色被毁得不成样了的东西，一件接着一件地从海滨古堡门前冲过，一群群尚未被淹死的家畜，高声哀鸣，时沉时浮，慢慢地消失在远处。最可怜的是那些耕牛，庞大的灰白色躯体—个紧接一个地漂来，在漫天黄水之中时隐时现，一颗颗脑袋绝望地露在水面。它们也许不知道面临的危难，也许是被吓昏了头，临死还在疯狂地顶角拼斗。汹汹洪水朝东方倾泻而下，帕拉塔湖、佩斯卡拉河以及所有的入海口全都连成—片，海滨古堡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荒岛。 　　城里的街道全都灌满了水，克里斯蒂娜太太家的楼梯已被大水淹没半截。佩斯卡拉城里到处都可听到墙倒屋塌的巨响，报警的钟声一阵紧似一阵，犯人们在监狱里狂呼乱叫。 　　安娜认为这一切都是天意。是上天所降的惩罚，任何人力都无济于事，只有用祈祷才能求得解脱。第二天，她爬上阁楼，看到周围天连水，水连天，白茫茫一片，只有几匹惊马在圣维塔莱箭楼前狂奔急驰，不觉吓得六神无主，心惊肉跳，赶紧从楼顶上爬了下来。轰隆隆的雷声和阴沉沉的天色，使她丧失了—切有关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知道此刻到底是早晨还是夜晚，也分不清东西南北。 　　洪水开始慢慢消退。郊区的农民乘着小舟，乱纷纷地拥进城来，—个个如同惊弓之鸟。男女老少一片唏嘘，七嘴八舌地争诉着自己的不幸，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目光中闪动着惊惧的神色。在到克里斯蒂娜太太家里来避难的人群中，有一位嘉市遣会修道院庄园的农民，这位幸存者告诉大家，扎吉埃莱先生已经被洪水卷进了大海。这个乡下人谈到死人的事情，态度竟是那样地冷漠，用平平淡淡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叙说着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情景：就在嘉布遣会修道院旁边，有几个女人为了救活自己的孩子，不得不狠心把怀里的婴儿捆绑在大树顶上，可是滔滔洪水却将大树连根拔起，五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葬身在旋涡之中。扎吉埃莱先生和一群基督徒趴在一个屋顶上，高声呼救。屋顶早已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漂浮起来，牲畜的尸体和大树的枝干从上游漂来，接二连三地撞击着这群绝望的灾民。最后，那棵捆绑着婴儿的大树以排山倒海的巨力，铺天盖地地冲了过来，等它冲过之后，连人带屋顶一起被一扫而空，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 　　安娜静静地听着，她没有哭。这个由捆着五个婴儿的大树和挤在屋顶的基督徒以及—具具撞击屋顶的牲畜尸体所构成的死亡故事，使她的神经受到了可怕的刺激，脑子里产生了一种类似宗教的神秘之感，就像她听到《旧约全书》时的故事时所产生的幻觉一样。她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想让自己镇静一下。柔弱的阳光软绵绵地照在窗台上，乌龟缩在自己的甲壳里，躺在屋角酣睡，几只家雀在瓦楞中间跳来跳去，啾啾呜叫，洋溢着一派欢乐的生活气息和平静安谧的景象，使她的心境慢慢地开朗起来。但是，痛苦的意识还是一再地从这得来不易的片刻安宁之中闪现出来。她把头一直垂到胸前，痛心疾首地自我反省，陷人无限悲痛和悔恨的深渊之中。 　　她为自己长期暗中记恨扎吉埃莱感到深深的内疚，良心上受到严历的谴责，往事一幕接一幕地涌现在她的记忆之中。故人的高尚品德在她的想象里闪烁着宗教般神秘的光辉。她实在忍受不了如此深沉的痛苦，干脆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头包住，放声痛哭起来。嘤嘤的啜泣声和小鸟的啁啾混在一起，时高时低，彼此呼应。 　　她的眼泪哭干，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命苦，对一切都逆来顺受，认为尘世间的一切事情都是命里注定的，再有力量的人也无法改变，只能够听天由命，服从上帝的旨意和安排。这种虚无主义的自我献身精神使她的良心微微得到了一点安慰，感到自己已从各种烦恼中得到超脱，在这种赤诚而又坚定的信仰之中得到慰藉。从此以后，这种信念便深深地扎根于她的生命之中：天主的意志至高无上，永远正确，任何人都不能违拗，它将主宰万事万物，永生永世受到崇拜和赞美。 十二 　　真正的天堂之路就这样为路加的女儿敞开了。如果不是一个接一个宗教节日的提醒，她早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大水全部流入河道之后，城里和乡下一连举行了几天规模盛大的弥撤，每一次都少不了安娜的身影。她和芸芸众生一起，高声诵唱着“吾侪赞颂天主”。葡萄园全被摧毁了，地面上一片泥泞，空气中悬浮着金黄色的水蒸气，显得格外耀眼，就像春天的蒙蒙雨舞。 　　诸圣瞻礼节一过，随之而来的便是肃穆的迫思亡灵日。人们为那些不幸葬身洪涛的受难者—连举办了几场规模壮观的超度弥撤。圣诞节这天，安娜决定好好地祭奠一番，买回了一大堆蜡制的祭物：圣子、生母、圣约瑟、三贤王、众使徒，还有蜡牛和蜡驴。—大早，她叫来了圣堂管理人的女儿，两个人一起到城外采集苔藓，沿着萨拉里亚街的一条条水沟走去。隆冬的天空明朗加镜。一座座庄园已被大水毁坏得不成样子。大片大片的肥田沃上全都荒芜着。阿尔巴洛莎的农庄出现在前面的山岗着周围是一片枯萎的橄榄树林，显得分外荒漠，听不到一丝声音。安娜看有到了一片苔藓；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小刀挖掘。冰凉的地皮把她的双手冻得微微发紫。每逢看到一块绿色的地衣、她就兴高采烈地发出一声欢叫。竹篮装满了，她和小姑娘坐在一条水沟旁休息，两只眼睛却情不自禁地顺着橄榄林中的羊肠小路向上望去，看着庄园里那片隐修院式的门墙，然后痛苦地低下头来默默沉思。突然，她出其不意地转身问自己的同伴：“您见过榨橄榄油吗?”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橄榄油榨出来的情景．讲得那么具体，那么详尽。每当她讲述一件事情的时候，另外一件事情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脑际。她个紧不慢地叙说着，声音微微颤抖，充满了真挚而深沉的情意。 　　这是她最后—次得病。一八五八年四月，刚过完复活节，她就病倒了。严重的肺炎使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多月。克里斯蒂娜太太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到房间见去看看她。—位曾经做过看护的年老女佣照顾她，为她送水喂药。在生病的日子里，那只乌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和乐趣。它饿得又瘦又弱，全身长满了绿茸茸的绒毛。看着这只孱弱的小动物，安娜感到自己也像它一样弱不禁风。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并不比这只乌龟好多少，不免同病相怜，莫名其炒地感到一种满足和舒畅，就像自己为心爱的人分担了一点点痛苦似的。一丝暖气从长满地衣的瓦楞上散发出来，洒在体弱多病的女人和小乌龟身上。雄鸡在院子里高声啼鸣。  一天早晨，两只燕子突然飞了进来，在房间里鼓了一阵翅膀，很快又飞了出去。 　　玫瑰圣母节那一天，安娜痊愈后第—次走进教堂。她贪婪地呼吸着香烛的气味，顺着教堂里的甬道缓步走去，寻找自己病前常常跪拜的那个角落。她又看到了那块浮雕差不多被磨平了的墓碑，不觉一阵欢喜，立刻跪了上去，默默地祈祷。教堂里的人越来越多。在仪式进行过程中，两名辅祭从唱诗班走出来，一手托着盛满玫瑰花的银盘，一手把鲜花朝跪在地上的信徒们撤去．乐队奏起了欢快的圣乐。安娜一动不动地跪着，由衷地感激天主赐她幸福和康复的恩德。她觉得有几朵鲜花撒落到自己身上，不禁激动得浑身发抖。在这个可怜女人的一生中除了这种神秘幸福的颤栗之外。从来也没有享受过别的任何欢乐，生活所给予她的，只有接二连三的痛苦和打击。 　　玫瑰圣母节成了安娜最幸福的日子，每年—次，从不间断，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引人注目的大事。一八六０年，佩斯卡拉发生了一场严重的骚乱。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突然之间锣声骤响，警钟齐鸣，枪方四起。五位求爱者在克里斯蒂娜太太家里的竞争也愈演愈烈。安娜已经不知道害怕了，她对一切都不闻不问，过着遁世般的生活，既不明白外面发生的事件，也不想了解家里的变故，只是像一架准确无误的机器，操持着日常的家务。 　　九月里，佩斯卡拉城堡失守。波旁王朝的民团望风披靡，抱头鼠窜，武器辎重扔得满河。市民们三五成群地在街上奔跑，欢呼雀跃。安娜听说修道会会长切纳梅莱已经落荒逃命，本能地意识到教堂的敌人取得了胜利，不禁肝肠寸断。 　　物换星移，安娜的生活过得更加平淡无奇。乌龟的甲壳已经长成椭圆的形状，烟草花一年一度地花开花落，聪明的燕子每年秋天都要飞往法老们的国家。一八六五年，求爱者之间旷日持久的争夺战终于结束，费莱诺·达梅里奥先生夺得了胜利的桂冠。婚礼于阳春三月举行，结婚筵席办得隆重而欢乐。婚筵上的—切美事名酒都是嘉布遣会修道院的两位神父维多里奥和曼苏埃托一手操办的。 　　这个修道会解散之后，只有这两个人破例留用，看守修道院。维多里奥神父是—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但保养得很好，葡萄酒把他的面色润泽得红扑扑的，体格十分健壮，性格也非常开朗。他有右边的一只眼睛常害眼病，一年到头都裹着一条小小的绿色绷带，左边一只却炯炯有神，目光敏锐而犀利，从年轻的时候起他便熟知药理，擅长烹调，乡绅富豪们每逢喜庆的日子，都纷纷抢着请他帮忙。但他干活的样子却不甚雅观，显得笨手笨脚，袖子卷得老高，露出毛茸茸的胳膊，一把大胡子随着嘴唇的动作摆来摆去，一副破锣嗓子听起来粗嘎刺耳。曼苏埃托神父恰好与他相反，他是一位消瘦的长着山羊似的脑袋上披散着银灰色的白发，两只灰黄色的小眼睛显得憨厚而和气，十分顺从地为他的同伴当下手。他精于园艺，常年为各家各户提供时鲜蔬菜，他一条腿有点瘸，满嘴奥尔托纳土话，尤其崇拜圣多马，无论碰到大事小事，都会下意识地摸摸光秃秃的脑门，大惊小怪地惊叫一声“看在苏丹的份上！” 　　安娜专心致志地端盘送莱，忙个不停。因为神父们的到来，使她觉得厨房也似乎有了某种庄严的味道。她怀着崇拜而佩服的心情观察着维多里奥神父的每一个动作，就像凡夫俗子面对圣哲那样虔诚。看着这位伟大的嘉布遣会修士用各种神秘的佐料和特殊的香精调配出美味佳肴，不由得赞不绝口，叹服他手艺的高超和精湛。但是，曼苏埃托神父的谦恭和气以及质朴无华的语言更加赢得她的钦佩，加上同乡的关系，尤其是故乡的口音，使两个人感到格外亲切。 　　只要一有空，他们就要凑在—起拉拉家常，话越说越多，谈起了不少故乡的往事。曼苏埃托神父说他认识安娜的父亲路加·米内拉，当佛朗西斯卡·诺比莱被朝圣者们踩死的时候，他也在大教党里。“看在苏丹的份上！”那一天，他甚至帮着把尸体一直抬到了卡尔达腊门附近的安娜家里。他还记得死去的女人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绸衣，戴着好几条金项链…… 　　往事重提，勾起了安娜的隐痛。由于癫痫病，她的大脑反应一直比较迟钝，在她的记忆里，这件事情早已没有了多少痕迹，即使偶然想起，也不过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幻影。曼苏埃托神父好言相劝，真诚地告诉她，死去的女人已经进入了天堂，任何一个为宗教殉难的人都会位列圣品。听到这样的话，安娜心里格外高兴，对于母亲的圣迹感到无限的欣慰和崇拜。 　　谈起久别的故乡，自然少不了提到圣多马大教堂。令人奇怪的是，安娜对那里的一切都记忆犹新，甚至连主祭台的形状，侧祭台的式样，祭品的数量，穹顶的圣像，圣徒的神态，地板的图案，窗上的彩色玻璃等等，都记得一清二楚，讲得具体而详细。曼苏埃托神父谦恭地听着，不忍心打断她。几个月以前，他曾去过一次奥尔托纳，于是便乘兴把自己在那里看到的一些新鲜事也讲给安娜听。例如奥尔索尼亚大主教送了一只镶嵌宝石的金圣体盒呀，圣体会新换了唱经台上的所有木料和皮革呀，布兰迪娜·奥诺佛莉伊太太捐献了祭衣、肩带和披风的全套礼服呀，等等，等等。 　　安娜贪婪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她多么希望能够早一点去看看那些奇妙的东西。这个嘉布遣会修士讲完之后，她突然满怀希望地试探着问道：“五月斋节就要到了，您还想到那里去看—看吗?” 十三 　　五月一日，女人向克里斯蒂挪太太请了几天假，做好了起程的准备，只有一件事情使她放心不下，就是那只乌龟。“怎么安排它呢？是带走好呢还是留在家里？”她犹豫了很久，直到临行之前方才作出决定，让乌龟陪着自己旅行，觉得这是最保险的办法。她把乌龟装进一只竹筐，塞在自己的衣物和糖果匣中间；糖果匣是克里斯蒂娜太太托她带给圣卡特莉娜修道院院长维罗尼卡·蒙泰费兰黛太太的。 　　天刚蒙蒙亮，安娜便和曼苏埃托神父—起出发了。“一上路，只见她喜气洋洋，步履轻盈，满头白发在头巾下飘飘悠悠地跳动，闪烁着银光。神父手拄拐杖，背着—只空无一物的背囊，一腐一拐地走着。一直走到松树林，他们才停下来作第一次小憩。 　　五月的清晨，天空晴朗而宁静，松树林弥漫着松油的清香。面前的人海显得分外的温和、安详，树枝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百灵鸟吱吱啾啾地唱个不停。新的一天在朦朦胧胧的大地上掀开了自己的面纱。 　　安娜坐在草地上，毕恭毕敬地把面包和水果递给嘉布遣会修士。两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聊着即将来临的斋节。乌龟用两只前爪抓作筐边，伸出蛇一样的脑袋，使劲往上攀，但是力不从心。安娜把它轻轻地放在草地上。它小心翼翼地爬过一片地衣，钻进一丛夹竹桃，也许它已本能地意识到自己获得了自由，显得特别高兴，上黄色的甲壳在万绿丛中委实好看。 　　曼苏埃托神父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人，他劝安娜遵从天主的旨意，替乌龟修一个小窝，让它舒舒服服地渡过冬眠。安娜把自己为乌龟所作的好事—件一件地讲给他听，不时得意地问道：“您觉得怎么样？”“大概动物也会思考吧？” 　　神父没有回答，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一行蚂蚁从—棵松树的树皮缝里钻出来，爬到地上。每只蚂蚁咬住一粒面包屑，使劲地拖拉。这个成员多得难以数计的大家庭，正在齐心协力、有条不紊地从事着艰苦的劳动。安娜仔细地观看着，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孩提时期的许多天真幼稚的幻想，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自己见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蚂蚁窝。每听完—个故事，神父便要诚心诚意地析祷—句：“感谢上帝！”在绿色的大树之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但是，两颗心却在同时为天主祈祷。 　　中午刚过，他们便走进了奥尔托纳城。安娜叩了叩女修道院的大门，求见院长。大门里是一座小小的院落，院子中央有一个用黑白两色石块砌成的水池。会客室又矮又小，只有几把椅子。两边的墙壁前各挡着一道铁栏杆，正面墙上悬挂着十字架和圣像。宁静肃穆的气氛使安娜顿时肃然起敬，女修道院院长维罗卡身穿修女服，高高的身材，显得异常威严。当她突然从铁栏杆后面出现的时候，安娜就像是看到了神灵的显示，吓得连气都不敢出。直到修女院长对她露出一丝和蔼可亲的微笑，她这才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匆匆说明来意，毕恭毕敬地把糖果盒放在圆盘里，垂手侍立。维罗尼卡院长的—双漂亮谈褐色眼睛和颜悦色地望着她，回赠她一尊童贞圣母玛丽亚的圣像，伸出一只细嫩的小手让她吻别，然后穿过那道铁栏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安娜诚惶诚恐地穿过甬道，走出修道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唱诗班的歌声。这圣歌整齐、和谐、温柔、亲切，神秘得如同来自一座地下的金殿。她经过院子，看到一株项果累累的柚树树枝从左面墙头伸了过来。当她走出修道院大门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己刚刚离开的，是一个永恒的极乐世界。 　　为了寻找自己的亲戚，安娜径直朝东大街走去，一直走到原先那爿酒店的门口。她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店前倚门而立，便走上前去怯生生地向她打听佛朗西斯卡·诺比莱—家的消息。女人打断了她的话，很不客气地问道：“干什么？干什么？您有什么事？”语调那么冷淡，眼睛里流露出极不信任的目光。直到安娜讲明了自己的身份．女人方才让她进门。 　　亲戚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几乎已经没有一个在家，只剩下一位老态龙钟卧病不起的叔父。他叫明格，早已娶了第二房妻子，那就是刚才的那个女人。她本是—位大家闺秀，目前却穷愁潦倒，生活困难。老人坐在一把高尚的圈椅里，椅子破烂不堪，深红色的罩布千疮百孔。由于中风，他的—双扭曲变形的大手颤巍巍地扶着椅臂，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在抖动，一下一下敲打着地板，脖子上的肌肉、肘关节和膝盖也在不停地哆嗦。他没有—下子认出安娜，吃力地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很久，总算想了起来。 　　在安娜叙说自己近况的时候，那位大家阉秀文刻意识到有利可图了，决心把她那一点点的积蓄霸占到手。听着听者，女人的脸上露出了和颜悦色的笑容。安娜刚一讲完。她就迫不及待地邀请安娜住进家里，热情地接过那只竹筐，小心冀翼地放好，还发着誓请安娜放心，说她一定照管好那只乌龟。接着便—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安娜诉说起自己的委屈，数落着久病不愈的老人和贫寒的家境。安娜怀着感激而又同情的心情走出家门，沿着海滩朝教堂走去。离钟楼越近，她的心情就越紧张，越激动。 　　法尔内赛宫周围人潮似海。在五月的阳光下，这座宏伟的古代封建城堡，围着高高的围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围的大地，显得格外壮观。安娜穿过人群，顺着摆满银质圣器和还愿祭品的长案间前走去。看着这些闪闪发光的圣物，她的心情格外舒畅，每经过一只长案都要毕恭毕敬地划一个十字，就像站在神龛面前一样。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教堂里面的灯火。听到了祭祀的赞歌，不禁喜笑颜开，按捺不住激动的感情，趔趔趄趄地一口气奔到主祭台前，匍伏在地板上，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洒落下来，蒙住了双眼。跪拜一阵之后，安娜站起身，呆呆地久久注视着祭坛上的烛台，圣体供奉架和各种祭器，脑子里却是—片空白。从清晨到此刻，她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只觉得全身虚飘飘地没有一丝力气，三魂六魄似乎都已经离她而去。 　　主祭台顶的圆拱上，无数盏玻璃灯排列成三圈巨大的光环，显得富丽堂皇。四支又粗又高的蜡烛插在祭坛深处的圣体龛两旁，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十四 　　一连五天的五月斋节，安娜都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度过的。每天天刚蒙蒙亮，她就第一个走进教堂，直到关门的时候才最后一个离开。她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宗教，只要一呼吸到教堂里的空气，她就自惭形秽，同时又感到无比的幸福和陶醉，感别心满意足。除了教堂以外，她已没有任何别的愿望。一道接—道的祭文，—次接一次的跪拜，一遍接一遍的祈祷，以及接二连三的宗教仪式弄得她头昏眼花，如同一架任人摆布的机器。缕缕青烟模糊了她的双眼，有时连脚下的地板也看不真切。 　　大家闺秀罗莎莉娅紧紧抓住安娜的弱点，成天唉声叹气，故意在她面前哭穷，抱怨自己的不幸，诉说老人瘫痪后的痛苦，博得了安娜真诚的同情。这是—个邪恶的女人，又懒又谗，欺蒙谎骗、敲榨勒索本是她的拿手好戏。她的脸上生满了雀斑和紫斑，两头白发，鼓着个大肚子。共同的恶习和婚姻把她与那位后来瘫痪的老人结合在—起。两个人大吃大喝，挥霍无度，不久便把所剩无几的一点儿产业消耗殆尽，落到家徒四壁的境地，长时间没有尝到过酒的滋昧，甚至连一杯热水也很难弄到口。加上年老多病，现在更只能坐以待毙，吞食自己种下的苦果。 　　安娜天生一副慈悲心肠，存一时的冲动之下，便慷慨解囊，把自己带来的钱和衣物全都送给了罗莎莉娅．甚至连自己的耳环、珊瑚项链和两只金戒指也都摘下来给了她，还答应以后再给她一些帮助，这才动身回佩斯卡拉去。一路上她还是同曼苏埃托神父结伴，竹筐里只剩下了那只小小的乌龟。 　　离开奥尔托纳越远，女人心里越感到揪心般地难过。—群群朝圣者唱着圣歌，从他们所走的那条大路拐到旁边的小道。单调而缓慢的歌声滞留在空气里，萦绕着不断。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听到朝圣者的歌声，安娜总要跟上去，一座教堂一座教堂地朝拜，一处圣迹—处圣迹地参谒，为每一位圣徒的圣迹，每—座古殿的功德和每一位大慈大悲的生母祈祷。 　　“那些人是到古罗去的。”曼苏埃托神父举起手臂，指着远处的一座村落，对她说道。于是，两个人便从那位蛇害的保护神圣多米尼科谈起，一直谈到长虫的来历，谈到其他地方祭祀保护神的方式。例如在布尼亚拉，人们每年都要赶着上百头骡、马、驴之类的大牲畜，驮着粮食，浩浩荡荡地在里沃桥上举行迎接白雪圣母的迎神大会。信徒们骑着牲口，头戴麦穗编成的花环，脖子里挂满面条，把粮食做成的供品呈献在圣像脚。在毕霖蒂，年轻的姑娘每人头上顶着一只盛满麦粒的竹篮，手牵毛驴，成群结队地上街过巷，毛驴的背上还驮着一只更大的竹筐。她们走进天使生母教堂，一面高唱圣歌，一面把成筐的麦子祭献在圣坛前面。在托利切拉·佩里尼亚。成群的男人和孩子头戴用玫瑰花和红珠果编成的花环，爬上山崖，祭奠玫瑰圣母，据说那那还有大力神参孙留下足迹。在罗莱托·阿普鲁蒂诺，人们牵着一头白色的公牛，紧跟在圣佐彼托的圣像后面，举行全体游行。为了让这头银白色的公牛长得膘肥体壮，他们—年到头都用最好的饲料精心喂养。白牛身上罩着猩红色的大毯子，背上骑着一个天使般的幼童。近入教堂之前，公牛先在门口跪拜一下，接着便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慢慢站起来，紧跟圣像走到教堂中央，吐出口中的反刍物。信徒们根据这堆冒着热气的肮脏东西，占卜当年收成的好坏。 　　安娜和曼苏埃托神父一路走，一路交谈着各地的风俗，一直走列阿伦托河的入海处。滔滔春水在河道中奔流而下，两岸的铁线莲花结满了数不清的花蕾。嘉布道会修士见此景象，突然想想到了莱科罗纳塔圣母。据他说，每逢圣约翰节之夜，那里的教徒都要头戴铁线莲花编制的花环，到古齐奥河去“渡水”，彻夜狂欢。 　　安娜赶紧脱下鞋袜，难备“泼水”。对于一切被宗教习俗神圣化了的事物，哪怕是一棵小树，一株青草或一只小兽，都会在她的心灵里产一种敬畏和崇拜之情，从她那贫乏无知的心底引起一种盲目的拜物教式的冲动。 　　回到佩斯卡拉以后过了几个月。城里发生了严重的瘟疫，死了许多人。安娜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救护工作，照看那些可怜的病人，曼苏埃托神父不幸也在这场瘟疫中死去。安娜感到格外悲痛。为了参加每年一度的宗教节日，安娜于—八六六年辞退了女仆的差事，回到老家定居。临行之前，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梦见使徒圣多马催她起程。她匆匆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带上全部积蓄和那只小乌龟，痛哭流涕地吻别了克里蒂娜太太，坐上一辆小车，和两位游方修女一起，离开了佩斯卡拉。 　　回到奥尔托纳之后，按捺寄居在瘫痪的叔父家里。她生活清苦，一天到晚埋头于教堂里的活动，虔诚得出奇。她的头脑除了神秘的教义崇拜神圣的象征和幻想玄妙的天堂之外，早已丧失了任何别的功能。她虔诚地匍伏在全知全能的天主面前，聆听着神父们用一摸一样的语言和动作向她灌输的各种莫测高深的教义，除了这些教义，她似乎已经听不懂任何别的语言；除了庄严肃穆的教堂，她也似乎没有任何别的栖身之所。只有教堂才会使她的心灵得到平静，感到充实，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服睛里才会流露出满足的神态，有时甚至会激动得涕泪横流。 　　她热爱天主，甘心忍受生活中的一切厄运。温顺而善良的天使使她从不知道抱怨，更不会责怪和威胁别人。罗莎莉娅把她的积惹慢慢榨干之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虐待她，用各种各样的脏话侮辱她，有时连饭也不给她吃，还用各种残酷的手段折磨那只乌龟。瘫痪的老人从早到晚张着大嘴，吐着颤动的舌头，狗似地嘶喘者，粘乎乎的涎液顺着嘴角直往下流，拉成两条长长的细线。有一天，贪嘴的妻子旁若无人地在他面前津津有味地斟自饮，馋得他口水直流，只好低声下气地向她哀求，希望给一口他尝尝。女人冷冷地拒绝了他的要求，端起酒杯走到一边。老人勃然大怒，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她扑去，两条腿颤巍巍地趔趄着，两只脚不不由自主地磕打着地面。突然，他急冲几步，身子往前一扑，就像有人从背后使劲推了一把似的，连跳了几步，一头栽倒在楼梯门，就死了。 十五　 　　现在，连唯一的亲戚也离开自己死去了，安娜悲痛欲绝。再也在那里呆不下去了，她只得带着乌龟，投奔修道院院长维罗尼卡·蒙特费兰黛太太。前一段段时间，可怜的女人曾经断断续续在那干过一些零活，好心的女院长给了她一个勤杂修女的差事。 　　安娜没有入过修女会，不是正式修女。现在平生第一次穿起了修女的服装：披风和黑色的长袍，宽边的白心软帽，这身打份使她顿时觉得自己忽然变得神圣起来。开头几天，只要听到微风吹动帽檐像双翼一样在脑后飘功动声音，她就会手忙脚乱，激动得满脸通红。当阳光透过帽檐射到脸上时，她便以为那是天主特意赏赐给自己的圣光。 　　随着时间的搬移，类似的幻觉不断地出现，越来越频繁。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处女常常听到别人听不见声音的话语和圣乐圣歌，闻到别人闻不着的天国香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看到金光闪闪的神灵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对于这些幻觉，安娜全都深信不疑，为此感到骄傲而陶醉。 　　就这样，—种具有神圣味道的恐怖气氛开始在修道院里蔓延开来，似乎某种神秘的力量马上就可以出现，某种超自然的奇迹随时都可能发生。新来的勤杂修女照常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份内的各项杂务。她的每一个动作，每—句话，甚至每一道目光，在修女们的服里，都具有某种神秘的圣洁的味道，圣经里的各种奇迹在她身上一次又一次地显现。 　　一八七三年二月一日，老处女安娜的嗓子突然沙哑了，说话声音越来超低，后来便再也说不出活来。 　　安娜意想不到地变成了哑巴。这一奇迹使修女们更加感到害伯。她们整天围着这个勤杂修女，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她的木然的神态，无声地翕动着的嘴唇，失神的眼睛和如泉的泪水。由于长年戒荤，病人的身子消瘦得可怕，早已失去了起码的线条，皮肤象牙般地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紫黑的血管根根突起，一下一下地在跳动。面对这样一副令人心怵模样，修女们如同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基督，吓得不敢仰视。 　　圣母月快到的时候，本笃会修女们开始忙碌起来，为即将开始的大弥撒赶缝祭衣。女修道院的花园里，满园玫瑰竞相开放，沉甸甸的柚子压满枝头。修女们纷纷来到这里，为布置祭坛采集五月的新熟。安娜的心情此时已经恢复平静，她也到了花园，一面同修女们一起从事这项神圣的工作，一面用手势表达出于失音而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情。天主的净配们置身在阳光之下，沐浴着着满园清香，沿着院墙边绿树丛中隐现的走廊，庄重地来回走动。在花香的刺激之下，沉睡在这群处女灵魂深处的想象力完全苏醒了。阳光穿过低矮的拱门，将一个个圆形的光圈投射到粉墙上，在她们的眼里竟成了一幅幅古老的拜占廷金色镶嵌。 　　圣母月的第一堂弥撤已经准备就绪。黄昏过后，仪式正式开始。一名修女走到乐器面前，和谐的管风琴声飘然而起，把那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味道，人们赶紧低头肃立。安息香从香炉里冒出缕缕青烟，明亮的烛光在花环之间闪闪跳动。修女们同声唱起了《圣母颂》，用各种美好的语言和事物赞美慈悲的圣母。歌声越来越高，安娜也越来越激动。在狂热的激情冲击下，又—个奇迹出现了：安娜猛地叫出声来。由于没有精神准备，她吓得向后一翻，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板上，一眨眼的工夫又情形过来，拼命挥动着两条胳膊，狰扎着想要爬起来。《圣母颂》被打断了，修女们一个个面面相视，木然地呆立在各自的位置上。过了很久，几个胆子稍大一点的方才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情，赶紧跑上去搀扶。这奇迹发生得如此突然，闪电般地迅速，因而也就显得更加奇妙，更加不可思议。 　　惊魂稍定之后，又经过了片刻的犹疑和交头接耳的悄声议论，修女们突然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紧接着便唱起了热情的赞美诗，唱得那么委婉动听，充满激情。安娜跪在地上，还没有完全从愕然的状态中清醒，闹不清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热情的赞美诗互新响起的时候，她也糊里糊涂地跟着唱了起来。为了听清她的由于天主恩赐而重新获得的宝贵声音，修女们不约而同地压低了自己的嗓子。安娜的歌声在一片轻轻的伴伴唱声中显得格外地清晰。赞美诗把童贞生母玛丽亚歌颂成香味最纯的金香炉，普照修道院的长明灯，盛满天赐吗哪的圣匣，永远燃烧不尽的荆棘和鲜花盛开的圣徒谱系树上的圣枝。 　　女修道院里显灵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奥尔托纳全城，再从城里传到乡下，越传越远，越传越离奇。修道院为此而名声大振。慷慨的布兰迪娜·奥诺佛莉伊太太向修道院里的圣母金身敬献了一件镶银片的锦缎绣衣和一条用士麦那岛松制作的名贵项链。奥尔托纳的其他贵妇自然不甘落后，纷纷争相解囊，献出各自的礼品。奥尔索尼亚大主教还专程赶来进行了一次隆重的访问，主持了盛大的庆祝弥撒，用创造性的语言赞美安娜“以其贞洁和美德赢得了天主的恩宠”。 　　一八七六年八月，新的奇迹又出现了。每逢日落之后，安娜就会突然手脚冰凉，浑身僵直地挺倒在地上，如同神灵附体一般，片刻之后又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一动不动地呆立着，口中念念有词。开始时声音往往很轻，说得很慢，随后就越说越快，似乎受到了神灵的启示和催促。她毫无意识地自语着，把各种各样的单词、句子和时态胡乱地混在一起，时而组合，时而拆开，时而相互替换，毫无规律，说出的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实际上，她正在讲述圣经里的故事，既用故乡的方言，也用宫廷的文言，把—个一个音节随意地搭配，把各种各样的怪声任意组合，声音微微颤抖，忽高忽低，语调忽升忽降。那副神灵附体的模佯，在神秘的苍茫暮色之中，更加显得玄妙莫测，令人惊讶。 　　这种神灵附体的怪毛病从此便与安娜结下了不解之缘，天天如此。每当夜幕徐徐降临，修女们便赶紧聚集到小教堂，点起灯烛，跪成一圈，瞻仰神灵附体的圣迹。等病人手脚冰凉，浑身僵硬地倒下之后，风琴立刻奏起肃穆的圣乐，修女们也随之进入了神魂超拔的天国境界。昏暗的灯光从拱顶洒下来，形成一轮模模糊糊的光圈，使屋子里的—切都显得幽暗阴森，如同地府一般。病人从强直性昏厥状态中清醒，圣乐也嘎然而止，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病人的沉重喘息和瘦得如同苇杆的手腕上血管琴弦般跳动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突然，病人猛地惊跳起来，双臂十字交叉地抱在胸前，就像洗礼堂里的圣像柱—样纹丝不动。修女们鸦雀无声，静静地等待来自天国的声音。这声音借安娜的嘴吐出，时而温柔平静，时而忧郁哀伤。时而美妙悦耳，但是却没有—个人能够明白。 　　一八七七年年初，这种怪病发作的次数慢慢地减少，从每天—次减少到每星期二次，最后便完全绝迹。但是女人的身子却已被折磨得弱不胜衣。又过了几年，可怜的女人白痴般地忍受看病魔的无情摧残，关节开始抽缩，四肢浙趋瘫痪。她已无力梳洗，弄得蓬头垢面，只能够吃一点用热水泡软的面包，喝几口菜汤。她的脖子上胡乱地拌着一堆大大小小的十字架、圣像、念珠和其他圣物。满嘴牙齿差不多掉光了，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双无神的眼睛就跟垂死的老牲口—样昏黯无光。 　　又一个五月斋节到了。这一天，安娜呆坐在走廊下，默默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修女们四散在她的周围，忙忙碌碌地为圣母节采摘玫瑰花。乌龟从她面前有气无力地爬了过去；它一直孤苦伶仃地苟活在修道院的花园里，打发着自己平静而懵懂的日子。老态龙钟的女人直勾勾地望着这只慢吞吞爬动的小动物，一直看到它消失在麝香花丛中。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已无法勾起她对往事的任何回忆。 　　修女们认为，这位呆头呆脑、百病缠身的女人是一个正在经受神灵考验的殉道者，深信有朝一日，天主会把她召入天堂，使她位列圣品，誉满天下，因此成天围绕在她的身边，诚惶诚恐地侍候她，照顾她。 　　一八八一年夏天，女人身上已明显地显示出临死的征兆。她那候憔悴不堪的身子早已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畸形的四肢僵死般地垂着，腰部、肩部和后颈处先后长出了三个苹果般大小的肿瘤。 　　九月十四如早晨，大约八点钟光景，奥尔托纳市遭到了一次特大地震的袭击。地裂山崩、墙倒屋塌，有的建筑物甚至整座整座地沉入地底。善良的奥尔托纳市民哭的哭，叫的叫，高呼者圣母玛丽亚和诸圣的名字、夺路逃命，潮水般地拥向圣罗科广场，唯恐还有更大的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惊慌失措的修女们也争先恐后地挤出修道院大门，披头散发地冲上大街，狼狈逃命。在慌乱之中，仍有四位好心的修女没有忘记病人，她们抓过一张桌子抬起安娜，跌跌撞撞地朝挤在广场上的幸存者们奔去。 　　看到修女们来到广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修女的出现意味着平安和吉祥。广场上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没有一块空地。伤残的病人，跑散的老人，襁褓中的孩子，吓昏了头的女人，横七竖八地躺成一片。一轮美丽的朝阳从海面升起，将温柔的光芒洒向惊魂未定的人群，照亮了海边的葡萄园。渔民们争先恐后地从海滩上蜂拥而来，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扯开喉咙呼妻喊女。乡下的牧民和农妇也赶着各自的奶牛、羊群、火鸡扣骡马，—窝蜂地穿过卡尔达腊门，拥进广场。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连动物也害怕孤独，在患难之中和人一样，不愿意离群。 　　安娜躺在一棵橄榄树下，奄奄一息。喉咙里挤出一丝丝微弱的声音，她是在抱怨没有为她举行临终圣事，不甘心就这样草率升天。修女们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劝慰她，所有的人都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看见圣徒的金像正穿过卡尔达腊门朝广场走来。希望的火花又开始在人们的心头闪动，广场上响起了深沉的赞美歌声。蓦地，人们看见一道圣光在远处闪动，按头散发的女人们赶紧甸伏在地，服中噙着热泪，嘴里唱着赞美诗，朝那边圣光膝行而去。 　　当安娜躺在两名修女的怀里咽下最后—口气的时候，她听到了众人的祈祷，看到了至徒的金身；在头脑的最后一次想象中，她见到慈样的圣徒正朝她迎面走来，深陷的两腮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幸福的微笑，嘴角处鼓起—堆小小的气泡，突然，她的身子猛地—振，两片血红的眼帘慢慢地合在一起，脑袋沉甸甸地垂到肩头。老处女安娜心满意足地停止了呼吸。 　　当那道圣光来到顶礼膜拜的女人们面前时，人们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所谓的圣光只不过是一面按照当地习俗插在马庇股上的金属小旗。 本篇选自《世界短篇小说经典－意大利卷》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11月 【猫头鹰手工录入，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