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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封面1、双鱼<br />封面2、转述<br />封面3、纸牌<br />封面4、纸牌2<br />封面5、纸牌3<br />封面6、交易<br />封面7、违约<br />封面8、蒿的恐吓<br />封面9、诅咒<br />封面10、做你不认可的事<br />封面11、黑<br />封面12、蒿说<br /></p><p>封面1、双鱼</p><p>双鱼的一生就是自我作践的一生。一想到今后几十年我还将继续这样自我作贱下去,我就替自己着急,追随她的启示而去的渴望也愈发强烈。我爱她,向往她那种天马行空的生活。我羡慕她,羡慕她在混乱的生活中仍能保持清醒头脑,不被改变。<br />水瓶的一生就是被注满打翻再注满的一生。我没有娶水瓶座的女人,也没有和她们相爱。这也恐怕就是为什么《遮蔽师》的封面设计会轮到我的原因吧。<br />我被要求去熟悉草原,草坪,枯草,草纸,草书,等等,与草有关的一切事物。据说这是一本在草丛中被人发现的书。真正的《遮蔽师》会被什么样的人藏匿在怎样的一片草丛呢?带活儿来的人说,它里面每个人物的名字都是草字头的字,那些男男女女难道都是素食动物?他们都怕火怕得要命吗?男人点烟不用火柴火镰打火机?女人怎样称呼她们自己的欲火?人人都不吃经过火的熟食吗?我不知道。我无从想象。就好比我无从想象一对恋人住在茅草屋,坐着草编的板凳或长椅上或躺在铺了厚厚杂草的床上脱掉对方身上种类繁多的枯草编就的衣服,借助某种稀有名贵的草调着情,吭些与草有关的诗句或聊几段不着边际的关于草的名著片断,末了,高潮将至的女人望着随便一处的草想到了世上所有的男人,即将失控的男人与此同时也想到了所有的女人,两人口中不自觉地呼唤着“男人!男人!”“女人!女人”,以一己之躯成就万千之躯。<br />我对封面仅有的一点想法仅止于此。我翻遍图书馆所有的植物本科全书,却没找到可以担此重任的(男女间用于调情的)那枝草。茅草屋和屋内的草制家具座椅厨具饰品都可以放在第二位,甚至可以用画笔将它们虚掉,唯独这枝草,让我寄予厚望。它是整张封面的重中之重,它必须独特,完美,给人强烈的同时存在的生和死的感觉。热烈到绝望,或绝望过后死灰复燃似地重现的近乎微弱的热烈。不知这样的设计是否符合书的内容。书我没看过。也不需要看(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儿违心?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是书的封面设计者就自认为脱离了饱受《遮蔽师》诱惑的普通读者?)。不过真实的情况是,(我想你们也料到了)我并没有被特别准许阅读此书。那些杂碎,他们派来一个似乎已通读全书的略微口吃的家伙来我这儿,说要用短短几分钟时间给我转述一下书的大致内容。呸!要不就别让我设计!要不就让我痛痛快快地看完全书好好设计!还有这样羞辱一个封面设计师的?我虽不是当下数一数二的设计师(我当然知道他们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由我这个有着三流的名份一流的一身手的设计师设计的意图,他们不想太张扬,不想更有势利的人知道,完全是为了《遮蔽师》的安全着想),但我从不为钱和名声所累,我从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这次《遮蔽师》的封面破天荒地落在我头上(我都不敢想象一旦设计成功将会怎样),虽说是头一次接这么大的活儿,但我丝毫不怯懦。让那些带着赏赐的神气把活儿交给我的杂碎们去死吧,我宁愿还是以前的我,过我双鱼自生自灭的一生。</p><p>封面2、转述</p><p>“你犯不着这么作贱自己。”准备为我口述书中内容的结巴在我工作间的沙发上平静地说。口气中带有某种把玩的味道。(我省略掉了他说话中本应加入的结巴特有的省略号完全是因为我太希望他是另一个人,他牙缝间散发出的腐尸般的腥臭和卡壳不止的被一层厚厚白色食物残渣——我见过的最令人作呕的舌苔——包裹的舌头,把我对这个早晨仅有的一丝好感抹杀得荡然无存。)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无非是这次封面设计完成之后我将得到的好处,(更为根本的是)我将被改变的焕然一新的人生。看得出,他确信我摆脱不了这种诱惑,这使他口气中那种把玩的意味更为明显。站在一个人的十字路口把玩另一个人的未来的感觉真好。我悲哀地感觉到自己无法摆脱这种命运,于是说:“开始吧。”<br />坦白地说,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哪个人的谈吐会让我对我们的语言如此担忧。整个转述过程中,我始终被一种无以名状的颓丧感包围着,折磨着。糟糕至极。他吐字不清,地方化口音太重(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鬼地方),再加上他一转述到自以为是的兴奋点时立即恶化的口吃现象,使我原本就只能听明白一半的意思又可怜地减少了一半。我只能听懂他四分之一的话,甚至更少。我建议他稍作休息,我顺便找了找很久没用过录音机。见我将空白录音带插进录音机,他一个剑步跨过来拨掉了机器后面的电源线。<br />“你想干什么!”他用我省略掉省略号的正常人的语速说。<br />“我听不清楚,听得云里雾里。”<br />“那就要录下来?亏你想得出!你考虑过被人知道会怎样?我会怎样?他们不弄死我才怪!我是来转述的,不是让你录的,你搞清楚!”<br />“可你这样的转述等于什么也没说,等于在这儿白白坐了一早上。”我没好气地回他。<br />“听起来很困难是么?这很正常。我转述的本来就不是一本普通的书,这还是我给你活生生地口述,要让你直接看恐怕你连一页都看不下去。”他话里很好地保留着那股子得意的玩弄别人于股掌的味儿。<br />我看了眼被废掉的录音机,打起精神说那就继续吧。他不开始,反倒要我把录音机送出去。他说那个机器让他心慌。我正要将录音机拎出房门,他又叫住我,要我把里面的空白录音带取出来给他,说由他保管他才放心。(他是怎么知道我家里仅有一盒空白录音带的?)</p><p>封面3、纸牌</p><p>在我此后尤如五十二张纸牌的五十二个有生之年,这个早晨始终都和最后一张死亡之牌一样稍稍凸出于所有纸牌,以示区别。 <br />那人卡壳不止的口述催眠似地令我昏昏欲睡。从我嘴角淌出的口水在前襟积了小小的一滩,里面浮现出五十二张纸牌。我闭着眼睛注视着牌面。我清楚地感觉到眼皮和眼球的另一种关系:弹弓尾部包住石子的那块皮和石子的关系。眼球在眼皮的外面,眼皮在眼眶的内部,眼球随时都会被逐渐拉紧的两端由橡皮筋固定的眼皮发射出去。当我只是两颗眼球的时候,我会在那五十二张纸牌的牌面弹跳,舞蹈,翻滚,循环,永不掉落,直至永生。 <br />这是一个怎样的早晨?房间被金色阳光充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枯草的气息,(一枝接一枝点燃的香烟的烟草味儿丝毫不能将其盖过);沙发在屁股下面缓缓移动,不被人察觉;卫生间拧紧的水笼头开始漏水,十几分钟才凝结成足以坠落的一颗;电扇的叶片在晨风中慵懒地转动;茶几的四条腿心算着挪到门口需要经过的地板的块数和其地角线的总长;拖布想象自己是某个倒立的人的头颅,忍受着里面从一出生就开始被源源不断填塞进去的各种垃圾;映满创可贴包裹的手指的菜刀镜面般的刀面;冰箱发出的汩汩水声流淌过的所有夜晚的静谧;餐厅汇集的稠密到液态到固态的咀嚼声……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我确信自己已经踏上五十二张纸牌的第一张牌面,开始了崭新的人生。一切变得容易,顺利,轻盈,舒服,持久。 <br />口述的人什么时候离开我不知道,不过他仿佛看到了骇人的景象急于逃走,慌乱之中落了只鞋在门口。我用杆干枯已久的笔将其挑出窗外,将笔一同扔掉。记忆中,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外界发生关系。接着,我用床单、撕下的被子面儿、桌布罩住几乎所有家具,只留一张沙发和茶几,伏在上面开始设计。我要设计的是另一本书的封面,比(不了解内容的)《遮蔽师》更甚,我连它的书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它和我有关,和一幅水面(?)上的纸牌有关。一本画册?一本旅游手册?一部星象学著作?还是一本在地摊随处可见的《纸牌魔术》? </p><p>封面4、纸牌2</p><p>剔除掉有彩色黑白之分的双鱼和水瓶,五十四张牌就剩下了五十二张。最后一张死亡之牌被提前了两张。这我倒不很介意,谁能保证这些牌每张都会在规定的时间内打出?谁能保证就不会有几张(像是出牌手的思路突然中断一样)迟迟不出以便拖延时间?用五十二张打够五十四张牌的时间绝对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拿大王牌面上的彩色双鱼和小王牌面上的黑白水瓶图案怎么办。<br />死者无须借助身体继续生活,而生者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开始沉陷怀疑自己真实存在的泥沼。预先被抽走的双鱼大王当然不是我,它应该是《遮蔽师》的作者,与我同星座的郁郁寡欢的居家男人草,黑白水瓶小王也就顺理成章地对应他水瓶座的妻子莼。我和他们两口子素不相识,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双鱼座就将我卷进这场神秘莫测的纸牌游戏?<br />一连几天我都在设计头脑中那些自认为与《遮蔽师》无关的封面,但越往后设计就越发摆脱不掉往《遮蔽师》靠拢的趋势。我安慰自己说出现这样的局面再正常不过,不难理解,生活中的任何一个不留心的细节都会通过设计师的头脑反映到他所设计的作品中,更何况是接到《遮蔽师》那么大的一桩活儿?我要求自己全身心投入冥想中的五十二张纸牌,用五十二天的时间设计出五十二张与纸牌有关的封面,但双鱼大王和水瓶小王的缺失向我揭示了纸牌中暗藏的秘密:这副纸牌由《遮蔽师》派生而出,它是《遮蔽师》再好不过的注释。<br />纸牌有多少种玩法,《遮蔽师》就有多少种版本的注释;通过纸牌你能获取多少乐趣,《遮蔽师》就会给你多少乐趣;一副纸牌允许多少人同时参与,一本《遮蔽师》就容得下多少人同时阅读;市场上的纸牌总数有多少,《遮蔽师》的印数就会在到达这个“多少”时趋于饱和。一句话,两者完全相通,仿佛同体。<br />但我还是无法想象没有春节的农历年和没有元旦的阳历年,正如想象这副没有大小王的纸牌。我无法想象纸牌中——对应四季的四色牌面、对应一年十二个月的从一到十二的数字排序、对应一年五十二个礼拜天的五十二张牌数——分别与《遮蔽师》的对应关系。(口述的结巴没有向我透露这些。)书的作者当然不会愚蠢到将书分为四大章每章十三小节共五十二小节。它们之间的呼应关系应该更隐蔽,更深层。还有,正如纸牌的总数原本是五十二张另外附加上了大小王成为五十四张一样,草和莼的出现以及他们最终的消失也暗中与此呼应,他们只可能生活在四季之外十二个月之外五十二个礼拜天之外,他们本不该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如果说他们曾经真实地在我们当中生活过,在地图的某个确切的地点出现过,除了把它当作不确切的传闻还能怎样接受?(早就有人猜测《遮蔽师》出自一只幽灵之手,虚无之手。)</p><p>封面5、纸牌3</p><p>在今晚的睡梦中,我将学习如何做一个冷漠的人。我的老师莫先生——所有的草字头的人名当中,他的名字与冷漠最为接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里两块时尔碰撞时尔停下的小石子向我讲解人与人的接触,分离,接触处带来的便利和弊端,分离带来的痛苦和痛苦过后的自由。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要求他传授给我折衷一些的东西。于是他建议我学习冷漠。他说在人与人的相处和分离的中间地带存活着一种叫冷漠的生物。它无所谓动物植物,无所谓时间空间还是生命,“因为它的过于冷漠的名字,我们就称它为冷漠好了。”他说着,抬了抬屁股。石头一定是太冰,要不就是太烫。“你无须去将它采集、捕捉,然后带进厨房像做其它菜那样给它配以佐料食用,”他继续说,“嗯,佐料,人们生活中最伪善的东西,除了用它(佐料自身的味道)削弱被害者(动植物)本身的味道,更重要的是它遮蔽了人们的凶手身份。让凶手变得更冷血了。”莫先生说到这里开始牢骚。我说:“这种冷漠不是我要学习的。”“我知道你不缺少这方面的遗传。”他幸灾乐祸地说,“给我说说,你想学到什么样的冷漠。”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的困境:“由于我对自己的同类没有一颗冷漠的心,我的生活被搅得混乱透顶,多年来我一直在试图进入事物内部探究他们,准确地说是深入人的内心。终于有一天,我完整地体会到了他人内心的喜怒哀乐,却发现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也就是真正的自己,我变成了每一个人,许多人。我有时会同时体会到好几个人的痛苦、欢乐,可无论是加倍的痛苦还是加倍的欢乐都会让我送命。”说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的倾诉饱含焦虑。“所以你决心学习冷漠来保全性命?”他问。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给出答案:“若要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只需学会享受这种(他人的)痛苦就行了。把他人交还他人,把他人的痛苦归还它真正的主人。不必为他人担忧,他人的痛苦没有你的体察和分担一样可以被化解,他人有这个能力,它让人变得成熟。你感受到的只是他们已经化解的痛苦,这就好比你因为某个妇人排出的经血替她惋惜一样,对她来说这些都是她处理掉的没用的东西,正如你放在家门口的垃圾。”“那我究竟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冷漠的人?”我仍不解地问。<br />他想了想,用石子的棱角在地上画路线给我,要我去那个有冷漠生物存活的地带走一趟。我立即卷起茶几上的纸笔和颜料出发了。在我正以为要到达时,一阵敲门声像只友好的手及时地推了我一把。我穿过身上盖的被褥,卧室的门,客厅,拧开门锁。<br />来的人我不认识。他只需说什么事就行。可他迟迟不开口。过了约十分钟的样子,才萎萎缩缩地从袖口伸出半只手,似乎是来取一样什么东西。我把设计中的十几张草图塞给他。他不要。他要的是什么?是阻止我变冷漠的那些东西吗?</p><p>封面6、交易</p><p>我试着在自己家门口和那个看不见脸的陌生人做交易,却没成功。他始终用另一只脏兮兮的(看上去仿佛是黑色的)袖子遮着脸,我只能看见他下巴上的几处参差不齐的胡须和无意识蠕动的喉节。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有一张忧郁腼腆的脸。我没有从他身上嗅出通常在乞丐身上才会有的那种干燥的污垢味,我们之间的空气自然而顺畅,这使得我疑心他手上、衣服上的污垢是有意加上去的,就像某个拍戏时被化妆得脏兮兮的演员。察觉到这点,场景(我半开的房门、被邻居上下楼的鞋底打磨得精光的楼梯,墙面上的暗光)很快变得不真实。就像某些少年会对身边的同性密友产生某种异样的美妙感觉一样,我开始明白从对面的陌生男子身上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的东西。他有如迷香的体味将我麻痹多年的嗅觉一点点唤醒,一步步俘获。我拿着他不要的草稿,与他面对面站着,尽量拖延着这种暧昧感。正如口渴的人在河边喝饱水后难免不想到跳进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当我的鼻孔里里外外被他的体味浸透后,我开始想要拥抱他。我的脚后跟试探着一下一下离开地面,将身体重量完全托付脚尖,像被前方的某个力牵扯似地,身体开始向前倾,双臂同时做好准备,准备随时像鸟的翅膀那样张开以便向他展示另一个自己。这一刻,我什么都忘了。我的眼里只有欲望,清晰无比触手可及的拥抱的欲望。<br />“你要把这些都给我么?”他轻声说。他的声音并没有吓到我,反倒把我们拉得更近了。<br />“嗯?”刚才真的是他在说话吗?<br />“这些就是牵绊着你,让你想抛弃的东西么?”他从容地,不厌其烦地说。<br />我知道他说的是欲望。他要用伸出的那半只手拿走我所有的欲望。我头脑中开始闪现一些女人的身影,我大半生经历的那些女人,只不过现在她们都保持着各自的身材和我最喜欢的一套穿着,面目模糊。我想到年轻时有意不吃某顿饭以便下顿痛快地饱餐一番的日子,想到在拥挤的人群里四处找厕所的情景,想到几十年前刚出生时饱含欲望的哭声,想到我将来的葬礼,冷冷清清还是人头攒动。我又变得惴惴不安,矛盾异常。我还想到前一晚见到的我的老师莫先生,我对他感觉抱歉极了。不知何时,我已经收回自己掂起的脚后跟、准备好去拥抱的双臂,稳稳当当地站回了原地。<br />门口没有一个人。楼道静得出奇。我关上房门,再次回到沙发上。我想忘掉刚才的一幕,墙上的表却提醒我开门到关门这中间过去的时间。</p><p>封面7、违约</p><p>设计过多少幅《遮蔽师》的封面,就会有多少幅失败之作,也可以说,有多少人设计《遮蔽师》的封面,就会有多少个不自量力的笨蛋。我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在我之前有几个,之后还会有多少个。在完成第八十四幅封面时,我平静地爬上床睡了个午觉。正如之前的几十年里我习惯在一觉醒来做出一些重要决定一样,点第二枝烟时我毫不犹豫地顺手烧掉了所有封面。现在,我已将当时的感受跟事后从电视报纸杂志上获取的下列情景混淆在了一起:成功越狱的死囚看到原野上毫无阻拦的一条大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准备自我了断的可怜虫突然被通知中了巨额彩票;由一场迅速展开的恋爱、一幕气派的婚礼、一个出生的孩子织就的平凡幸福;一场恐怖袭击后面对镜头时不知是因为生还的激动还是未被平息的惊吓扭曲着面部泣不成声的生还者……<br />下次结巴口述者来的时候(因为无法完成他的口述,他总是隔几天就来一趟)我会告诉他我的决定,我不考虑他及他背后的组织能不能接受(退一万步想,就是他们无法接受也不可能加害于我),我会支付他们事先签在合同上的违约金,如果结巴卡着壳要我为他推荐合适的人选,我会稍做思量,果断摇头,说“实在想不起来,你知道,我没什么朋友”打发他走。<br />我想回到以前的生活,接手《遮蔽师》封面之前的生活,那才是真正的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做出的这个决定)。那本书的封面设计是个死胡同,没有人可以打通并顺利地走过去。不可能有人。纯黑和纯白不适合,黑白之外的其它纯色和图案更是无法胜任。据我对书的内容的一知半解和自己几十年来干这行积累的经验,我这样断定。它是个没完没了只会越变越沉直至令人窒息而死的东西。它是个刑具,适用于死刑的刑具,沾上它就完了。<br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结巴背后的组织者没有找一流二流的设计师,他们开罪不起,怕把事情弄大。找我这样小打小闹的三流设计师,就算哪天没命至多在报上登一小块讣告,或随便扯个谎找个替罪羊了事。他们知道我没什么朋友,也不精于心计,以为我察觉不到这点,(他们)显然是看走眼了。只是,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本书的封面是不可能设计出来的,若知道,为什么还要不断地找人设计?是要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头脑中假设的那幅真实封面吗?还是上瘾似地玩着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游戏?<br />我尽量让自己不去多想。只等结巴再来取消签过的合同。我甚至想到和那个突然来访的陌生人之间未达成的交易都是在为这次违约做铺垫。接下来,我又后悔当时没有把这张封面设计的合同给他,把这件事永远地摆平。</p><p>封面8、蒿的恐吓</p><p>打发走结巴,我去了一家名叫nothing的小酒馆,在那里,没喝几杯,我就把自己的遭遇说给说书人听,并要求他保密。他也爽快地答应替我保密。我们后来又喝了几杯。他酒量不行,在台下话很少,和台上完全是两个人。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问我为什么把这些说给他那样的陌生人,他什么都没问,像有心事似地想着心事,一边又时不时看看我的眼睛,让我确定他仍在听。整个晚上,酒馆的气氛乱糟糟的,也可能每个晚上都是那样,我不太清楚。我很少去那里。更没什么朋友。不过以后,用说书人的话说就是,我有了他这个朋友。他的话和人都有些江湖,这是喝过酒后我喜欢的他身上的品质。照镜子时始终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这个。我是不是独处得太久了。<br />我真正想记下来的是,最后离开酒馆时,我在说书人身上发现了他和曾出现在我门口的陌生男子身上相同的东西。他们有着一双极为相似的手。我想象着说书人把一只手缩进袖口,只露半只出来的样子,想象他用一只袖子遮着脸的情形。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了。不知是风还是异样的感觉使得我的背上阵阵发凉。<br />说书人送了我一张刻录碟,拍摄的是他在一次醉酒状态下说书的情景。我一到家就把它插进碟机播放起来。客厅顿时弥漫起阵阵酒臭,响起和当晚同样嘈杂的酒馆里的声音,因为去洗手间或接电话不断走动的黑影,还有就是说书人自己扯着喉咙一遍遍重复的故事。那晚的故事当中,他提到一个奇怪的名字:蒿。<br />电视机里的蒿借用说书人故事里的角色之口接二连三地向坐在沙发上的我暗示,恐吓,一会儿说“你可藏好喽,别让我找到你,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一会儿又说“我将很快找到你,用不了三两天你就会听到我的敲门声。什么?你不认识我?见了面就认识了。保证你下辈子都忘不了我!”有时,他的一些自言自语很好地回答了我的疑问,比方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奇?你就是知道又有什么用!我对你不会手软的,我不会放过每一个背叛《遮蔽师》的家伙。你听说过草么?草。枯草的草。他是谁我就不跟你细说了,他是第一个背叛《遮蔽师》的人,他的下场我估计你也听说过。什么?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这样你还能好受些。不过这丝毫改变不了你和他一样的下场。”我想说我已经支付了不小的一笔违约金,用那笔违约金把《遮蔽师》封面的活儿退掉后,我就没几个钱了。可我面对的是一台电视机,一张刻录碟,我说的话他能听到吗?</p><p>封面9、诅咒</p><p>我连夜赶回酒馆,拉起熟睡中的说书人,把那张受到诅咒的刻录碟拿给他看。看完后,他也像我一个多小时之前那样,得出结论:这张碟被下了咒。<br />“最近酒馆有什么特别的人来么?”我问。<br />“没发现。我一上台就什么都忘了。掌声、起哄的口哨,什么也听不见。”他边穿衣服,边左顾右盼,看房间有没有异样。<br />“那酒馆附近有没有多出什么奇怪的人?”<br />“没有。”很快,他又补充:“不知道。我很少出去。门口总是那么多人,就是有也不容易发现。”他把外穿的毛衣套好,突然换了个人似地一改刚才的怯懦,警觉地反问我:“怎么?你怀疑有人隔着建筑物(酒馆的墙)对这张碟做手脚?”<br />“我不很清楚。”骚着几天没洗的乱糟糟的头发,我带着怨气说:“里面的家伙把矛头指向我,我成了他报复的目标,我被没完没了地恐吓。他现在正敲我的门也说不准。”<br />“你准备怎么办?”<br />“这和别的事不一样,恐吓我的人在我看这张碟之前——不,在你送给我之前——他就选中了我,不管他的理由多充分,我感觉他早就想找(我)这么一个倒霉蛋来发泄发泄了。我是不是很倒霉?”我一枝接一枝地吸着烟说。<br />“是够倒霉的。”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连我自己都不知要他怎么帮。<br />“这样吧,你就先别回去了,在我这儿呆几天,躲过这阵子再说。”他倒杯水给我,自己也端了一杯。这时,我才发现他不吸烟。<br />一直到天亮,我都在说书人的小屋惴惴不安地踱来踱去。我想象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个叫蒿的人尽收眼底,想到当初那个结巴和我说话时居高临下的把玩心态,想到自己的可怜相,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随时准备将我掳走的死神,一浪猛过一浪的宿命感在我体内翻腾,扩散。<br />说书人邀我吃早饭时,我要他确认:“录像的当晚,蒿一定在台下,他一定在现场。”他(为难地)没有回答我有或没有,让我很失望。不过我仍坚持自己的直觉。因为看了一张被诅咒的刻录碟,我整个人都被诅咒了,解除诅咒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当晚的情形重现一次。<br />“这怎么可能!”说书人疑惑地说。<br />“你不要管台下的观众是不是那天晚上的观众,不要管这些,你只需把那时讲的故事在台上重复一遍,我会坐在观众席里。我没料错的话,蒿那时也将在里面。”<br />“那又怎样?”<br />“我想和他谈谈。”我说。</p><p>封面10、做你不认可的事</p><p>“做你不认可的事。”蒿看着台上喝过酒似地重复着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故事的说书人,对我说。这句话,使我嗅到的他身上最后那股子贼腥味儿顿时荡然无存。<br />“是违心的事么?”我问。<br />“不是。”他想也不想地回答。<br />“比方说……”<br />“你惧怕我的出现,却又主动约我见面。这就挺好。”他想点枝烟,手在衣袋里摸了几把,又空手出来。他抽的烟似乎仍是以前那种拿不出手的牌子。<br />“这样可以减少折磨。”我这样说时,不由地想起以前做过的类似的事。碰到不认可的事总要想方设法让自己认可,即便整个过程痛苦,烦琐。<br />“告诉我,你要解决什么问题。不会是央求我放你一马吧?我已经说过了,对背叛《遮蔽师》的人我从不手软。”<br />“我只是无法承受它。我的意思是,不是我有意推掉它,为它设计完一些不同的封面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br />“嗯?”<br />“那样的一本书,不可能有什么封面适合它。没人能设计出来,包括那些一流的设计师。我相信一流的设计师都会死在它手上。这还仅仅是在设计的劳动强度上。”<br />“于是你就甩手不干了?”<br />“我没有更好的法子。”<br />“你是怕死在它上面吧?”他不无挖苦地说。<br />我没说话。<br />他又接着说:“其实大可不必。这又何必?归根结底,你还是不肯做你不认可的事。你不认可继续设计下去。这样中途改变主意只会更糟。”<br />经历过同样的一个夜晚的蒿注意力显然不在台上的说书人身上。他有一阵没一阵地和我说着话。我猜想他脑子里真正在转的,很可能是如何在我下一次开口之前将我结果掉。我悲哀地意识到说服不了他。(情急之中我还问起了草的情况,只是,他不肯多说。)<br />说书人在台上向我们鞠躬以结束整晚的故事时,蒿向我亮出了他那把所谓的无罪匕首。他开玩笑地用刀尖捅捅我腰上的衣服,察看我的反应。又像是要试试刀够不够锋利,接下来他用刀刃在我衣服上划了一下,衣服很快被他划出一道口子。我腰上的一块肉露出来。我猜想接下来他会把整把匕首猛地插进我腰。可就在我准备好用腰上的那块肉来迎接他匕首上涂抹得再均匀不过的死亡时,他另一只手从衣袋取出包劣质香烟,抽出一枝点了起来。</p><p>封面11、黑</p><p>后来我们去了说书人的房间。说书人对蒿不感兴趣。确切地说,他是对生活的片断不感兴趣。在他眼里,任何鲜活的生活片断都远不如一个僵化而完整的老套故事来得精彩。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早,不知是太累还是有意回避,没过多久我和蒿就听到他肆无忌惮的呼噜声。<br />蒿在大厅的最后一刻没有动手约我来这房间一定有他的原因。<br />“当然有原因。”他接着我内心的嘀咕说,“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死亡,在你身上。在这之前,我对死亡没有感觉。尤其是我自己的死亡。对我来说,它像顿没有任何味道的饭一样摆在远处,它的味道我无从想象,气息(家的气息?俗世的烟火气?我不知道)我也感觉不到,我更愿意把它想象成一堆惨白的石灰,像极了死在我手上的那些倒霉蛋的骨灰,我感觉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被这种既是饭又是石灰、骨灰的东西掩埋。可,就连断气的最后时刻我将嗅到的气味我都无从想象。”<br />我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话题我很少接触。他也恰好不希望我插话,继续说:“在你身上我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我童年买过的一本印象已经模糊的记录(或由为了赚稿费的人刻意编造)的地摊杂志,上面的一则报道我记忆犹新,说的是一个没有疼痛感的人的故事。因为没有疼痛感,他可以直接用手从火炉中拿出烤焦的红薯,可以把针在手指上穿来穿去,甚至可以迎着正面高速驶来的车辆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来博得好事者的围观和起哄的口哨(尽管他分不清哪些是好奇的围观者,哪些是怂恿他进一步走向无疼痛毁灭的坏蛋)。这个没有疼痛感的人却知道什么是荣耀什么是耻辱,真是奇妙。”这时,嗜睡的说书人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睡。似乎蒿说的正是他:一个熟睡中的无感觉的人因为话题指向自己而不安起来。<br />他无所顾忌的言说和一枝接一枝的香烟使我一度僵硬的身体渐渐回暖,再次将我拥抱的安全感令我不免生出这样的念头:瞅准时机找件利器将他结果掉。<br />我开始像穿了紧身衣那样在蒿酒醉状态的倾诉中谨慎地细细打量房间里可以利用的锐器。可除了一撂撂的书本和说书时用以辅助说明的挂图,什么也没有。如果能把房门上的铁制合叶拆下来就好了,只需一片,我定能把它的一角顺利插进蒿的喉咙;要是可以把一本书的书脊一刀劈下来就好了,坚硬的书脊绝对可以助我送蒿上西天;将圆滚滚的塑料可乐瓶一把拧烂用形成的塑料尖角直刺他的眼睛也是个好办法(我保证一下就能令他失明,并确信他会捂着血涌不止的眼睛失魂落魄,紧接着,我会像女人们对付强奸犯时通常做的那样狠狠地朝他裤裆踹上一脚,把它踹得再也爬不起来。一旦遏制住他,接下来就好办了。我会像无聊时打发时间那样慢悠悠地摘下墙上说书人挂上去的图画,抽出图画顶端的横杆,一下下打出他的脑浆。)事实上,我这样想时,空洞的眼神和(在意念中因为发狠)偶尔发亮的瞳孔暴露了我的企图。我感觉有支冰冷的(雪糕吃完后留下的扁长竹棍?)插进了进来,忽然又变成一支不断往外抽血的细管,汩汩地将我身上的血往外导。我顺着导管在皮肤上的出口一路找寻,摸索,在快到达另一头时,我的眼睛一片模糊,一切的一切隐入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陌生的黑。</p><p>封面12、蒿说</p><p>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许多年过去,我感受到的生活压力越大,那人的形象就越分明,浮现在脑海的次数也就越频繁。他并没有很快死掉,他后来又活了很多年,活到他满意的岁数后,他轻而易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一生,可以说在靠最后的一口气支撑,正如我这些年始终忘不了他的形象一样,他活着的那些年里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他是在等我么?”我有时不免这样想。他是在我们见面后没几天死的。“他看好我。准备借用我的记忆复活。”我这样回答自己。“我既是我,我还是他。”做任何事时我都这样提醒自己,要顾及到他,不要单独行事。“那么我呢?我还在。只不过身体里又多出了一个他,他占据了我身体的一部分空间。既然他占据了一部分空间,那这部分空间里原来的我去了哪里?平白无故消失了?”我陷入这样的追问,不能自拔。“我并没有减少一分,体内的空间也没增加一寸,我只是惦着他,忘不了他,我用无形的记忆盛载着他而已。”我这样安慰自己,为自己开脱。“他是你记忆里永远的童年,久违的少年,黯淡的青年,静默的老年。他是你所有的记忆。你经历过的女人在这里无法找到安身之处。与他相比,她们自觉地躲进漆黑的角落,避免被发现。”现在,女人们一个个在我脑海里排着队,数落我多年来的不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不需要你们。”我对她们说,“在你们身上我只能不停地被消耗再消耗,你们迟早会把我盛进盘子在我破碎的身上撒满我厌恶的佐料将我吃掉。”我冷冷地冲她们吼,要跟她们算总帐似地。“我是蒿。只能是蒿。”边刮胡子,我边对镜子说,“这就是《遮蔽师》中的那个靠打架谋生的蒿,杀死《遮蔽师》作者的一瘸一拐的蒿,野地里的一种银色植物(仿佛某个扮着白脸的遭人唾骂的戏子),nothing酒馆偶尔的秘密访客,说书人台下的搅局者,插在(要多失败有多失败的)《遮蔽师》封面设计者腰上那把匕首的主人。”刷牙时,我不慎将牙刷捅进喉咙,搞得满嘴是血,一口一口地啐着血,我继续对镜子说,“我只是做了自己不认可的事。”如果说学会做别人认可的事还不能快乐的话,那么快乐是不是就不存在?我曾以为这是条通往快乐的捷径,试过后才发现并非如此。人到底怎样才能快乐?怎样才能痛痛快快地快乐起来?刮胡刀?刮胡刀片里显然隐藏着快乐。每次接触它我都能感觉到它其中隐藏的伎俩。刀片的这头到那头也就半指的路程,可怜我摸爬滚打几十年才欣喜地发现这一小截。我迫不急待地迎了上去,用刚刚被它刮得一干二净的脖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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