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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老残军人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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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28 13:52: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老残军人公寓   从这部漫画绘本的扉页上离开视线，打开滞重的玻璃窗，外面忽悠悠飘起雪来，那种冒冒失失的缺乏缜密个性的雪。过一段时间，有客人闯了进来，是从窗口。这是一只年轻的麻雀，有着微微垂下来的眼角以及横向的络腮胡子，模样并不好看。它大约在我的方桌上停留了有半个时辰之久。这期间我并没有完全漠视它，我们之间时而间断的对话甚至饶有兴趣。 而另一个人的来访却使我恼恨不已。是个女的。她既不敲门，也不脱去风衣，只顾独坐在茶台后面的矮沙发上喝一些来历不明的绿茶，有时候她从耳朵里拔出耳塞，然后换一种不同颜色的进去。是的，这一连串轻慢的举动激起了我的愤怒。但是我终究克制了自己。人是稳住了，心里却一刻不得安宁。我一面要客气地答对丑麻雀的问话，一面还要暗中窥视茶台后面的动静。这一切还真有点意思，我们不妨把它当作电影里的一幕。住在楼上的是一个退了伍的上尉。他自从九个月以前离开军队就一直住在这里——这大概是政府的安排吧。他向来是不说话的，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姓氏。他看起来是北方人。听公寓原来的那些房客讲，这个人原本是有家的，有妻子儿女，并且拥有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产。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回家去而选择住在这种地方，房客们就骂我是多管闲事的老混蛋。人们一向不把我这个不幸的公寓管理员放在眼里。穿风衣的女人不时朝我这边瞟上几眼。年轻的麻雀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望望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慢腾腾地端起茶杯，着意旁若无人地轻啜起杯底所剩无几的残茶。麻雀狡黠地笑了。 入侵者在经历了一段令人窒闷的沉默之后，起身绕过茶台，径直走到堆置在墙角里的老式电唱机前，仔细地研究起来。她的头发是褐色的，刚好披至肩下，看起来十分不错。我同麻雀兄弟彼此对视了两次，看她在唱机那里究竟想干啥。经她手里一番摆弄之后，古老的唱机开始支支运转起来——勃拉姆斯的室内音乐。然后她第一次正式征求我们的意见：“不介意……”我认为这无异于农民杀死了猪只再亲吻它的做法。室内光线渐趋暗淡，使我不禁疑心外面真的就要下雪了。我独自静坐在窗前，翻开《象厂喜剧》看着。然而这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呢？从里到外都是一片空白，这跟我一向追求的优雅有什么关系？是的，您看到了，我平时就是这样理解我所遭遇到的一切物事。实在太劳烦了，我以为。我就是想变得轻松一点，才……时钟在没完没了地滴答作响。室内的寂静像航海领袖的愤怒一样吞噬着我。我觉得我的内心再也无法承受了，于是打开了窗户——一只冰冷的小东西趁机飞了进来。这是一只并不好看的麻雀。外面露天的地方在我不经意的这段时间里居然下起雪来。“难道我当初不是这么想的吗？”应来客的请求，我重新将滞重的玻璃窗关闭了起来。它就站在窗台上认真地抖雪。 “能讲话吗兄弟？”我试问道。     “方便吗？” “这个自然。你知道一个人独处是件多么难受的事。我呢，没什么要紧的，一边喝点热茶，一边读点肤浅的东西。” 它听后会意地点点头。看来是个好家伙，我想。 “你是瘸子？” 雪花在它头上化成了水珠。它打算彻底抖下去。房间里有足够的暖气，从早晨开始，我一直细心地照看着火炉，因此这时候它很给面子。 “我比瘸子更加地道。”我说，“你看我这漂亮的家什，我一步也离不开它。”我把我的轮椅指给它看。 “真的吗？”而它看起来并不十分惊奇。为了方便观看，它从窗台一跳就跳到台灯座上。“我见过这东西，桥底下的老秃子就坐这个。” “可真是不好过呀！”它感叹道，“是怎么弄到的？” “矿上塌方。” “他……他发？” “就是落石头。” “呦，呦，那可糟糕。”楼上的时常踱来踱去，像遭遇到一场局势混乱的战争。我觉得他这个人总是会变得十分焦急，或者心神不定，即便他从来都不在上面大喊大叫。有几次我想到楼上去看看——就是随便看看，不做什么特别的事，他总不会粗鲁地把我推出来吧。可我从来也没上去过，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怕他真的把我推出来。到了晚上，我一个人胡乱地吃饭，他在上面就安静了许多，人不是机器，人总有累了的时候，我想。楼上的灯光投射在外面的地上，很奇妙。我有时专门熄了灯观看这一景。 皮鞋的硬底敲打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听起来有些沉闷。不过这通常是楼上传下来的唯一的音乐。有时候我想把一些必要的事情讲给他，只是等不到他下来就都忘了。这些事情有的是真正与生活密切相关的。然而对他来说，这些又都是没用的，或者与他所想的问题无关。更多的时候，我不会想起他。我只热衷于做我自己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呢，既安静又实在。我用弹弓子收拾外面的脏狗和野猫，用木头刻制怪模怪样的玩偶，吃点心的时候就把窗子打开，或者一边播放音乐。没有人能够想到我一个人的生活会有多么了不起。 我的客厅里从不缺乏那些像样的家什和好吃的水果。所缺的只是一两个来访的客人。可是我不喜欢客人。这样也就没什么难堪了。但是我想不出这二者之间会有怎样的联系。难道是因为我不喜欢客人，才导致客人不愿前来，就不会是客人自己不到这里来我才不喜欢他们吗？他站在楼梯的四五级上，傲慢地俯视着我。但是他的眼睛里根本没有我。这次他身着便装，停在那里只不过是在想些什么。门厅一旁的窄窗不时地被风弄出点声响。 看天空的模样是要下雪了。他只稍微停留了一会儿，便又走上楼去。不多时来了一个褐色头发的女人，看面孔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同我讲了两句话，我没有回答。看情形，我想她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于是便不再讲话了。而事实上我什么意思也没有。起初，她没有任何动静，后来着实忙碌了一阵，独自一个人。有时候她站在楼梯口。但是她并不关心我同丑麻雀之间的谈话。 “你一个人日子好过吗？” “哪里一个人，我楼上还有一个。” “是官员吗？” “是军人。” “呃，那是一回事。” 同麻雀讲话，实在是耗费体力。这种交流的进行无疑是以牺牲力气为代价的。看得出，它也气喘吁吁了。 “不行了！”它终于朝我晃晃脑袋。 我当然同意。我把刚刚喝净的茶杯续上些水端给它，它就站在一旁的词典上附身啄着。小家伙每次的摄取量是那么少，半天也没啄出点模样来，倒是胡子上脖颈上沾得满是。 不多时，女人朝我摆手，间且配合着嘴巴上的动作。我只是向她点头作应，也配合了一部分可有可无的动作。不过我想她并不满意。而这一番举动却又似乎没什么意义。她终于重新退回到茶座那边去了。 这个人，纵使我知道她是怎样来的，我也毫不稀罕。世上可从来不曾缺少像她这样的人物。有时候，她一个人能顶五个，但是关键的时刻，她却毫无可取之处，更多的时候，她完全仰仗的是别人的怜悯。 至于麻雀，不是我欺负它，始终无法从我的大手掌里挣脱出去。它可调用着浑身的气力呢！“算了吧，不玩这游戏了。”不单是它觉得无聊，我也一样。我把它放回到台灯座上，它就继续啄水。 “你要不要讲点好笑的事情给我？”说这话的时候，它可没有把脑袋从茶杯里停下来。 “有什么好笑的呢？没什么好笑的。” “你的房子上面不是有个军官么！” “他不好笑。” “那你说说清楚。” “他嘛，刚刚退了役，在这里没有工作。大概过得很不好吧。”我说，“但是我不了解他。” “是怎么样的呢？” “像一把静默的铁锤。”我想了一下，就这样告诉它。 丑麻雀似乎被这句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困惑住了，不知所措地抖了抖翅膀，说：“这一点都不好笑。”楼梯以上不时传来桌椅挪动的闷响声，时而这边时而另一侧，这响声是令人心慌的。而女人的直觉却依旧无动于衷。茶杯冷透了。电唱机在继续流转，旧歌声摇摇晃晃颇不稳定，看来她十分喜欢这种古老的曾经有滋有味的香颂。我从挂在轮椅上的灰色布袋里掏出些碎饼撒在桌面上。停了一下，忽然想起要将这些没用的书本推到一边去。麻雀吃饭时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心悸的，它一边吃一边对照着我的表情去观察女人的动静。室内的一切都显得异常平静。我像是没话找话似的再次开了腔。 “天儿不好啊。” “楼上闹啥呢？”它的扁嘴里塞满了事物。这却丝毫不能影响它若无其事地讲话和从放在它身体左侧的瓶盖里啄水。 “这正是人的一种不同寻常的特性。它是个秘密。” “特性！秘密！”它摇摇头，“听起来跟我毫无关系。” “还要水吗？” “要一点，谢谢！” 从女人不规则的举动中，我得不到任何的启示。这使我想起上尉在出门取报纸的时候随口丢给我的一句话：“难道有什么新的内容吗？”要说一个人的生活，实在是不简单。不论我们的处境有些类同还是分别有各自的消遣。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城市里，人们看不出时间的流淌。天空像一块凝固起来的甜品，动也不动，毫无气势，毫无变化。生活在这个天空下的人们事实上并不关心外界的任何一点变动，他们是空洞的，是虚无飘渺的，他们只存在于某一个旁观者的内心深处的某种意念之中。 而我也许就是这个旁观者。 一番简单的应付之后，上尉既没有露面，女人也没有放肆地走上楼去。麻雀正在费力地从桌面的裂缝中舔吃掉进去的饼屑——那是没有必要的。于是，我乃有一种想要帮助他们其中一个的意愿，我不怕被人骂作是多管闲事的老混蛋。过不多时，女人离开了房间，走到外面的雪天里去。在这之前，她关掉了音乐，用一块来历不明的黄色手帕擦干了茶杯。我放弃了对她的偏见。 “你结过婚吗？”麻雀后来这样问我。 我说：“在我遭遇事故以前，我活得好好的，干嘛要结婚！” “你说的是啊，活得好好的，谁愿意结婚。”它这样说道。“除非遇到事故。” “结婚本身就是一次严重的事故。” “谢谢你的款待，我要走了。” “那好吧，我们后会有期。” 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放它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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