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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透过窗户看着对面屋顶上的猫,它在九月的阳光下睡得一如既往。简陋的石棉瓦成了这世间最柔软的睡床。它肆无忌惮地撑开四肢,对这个嘈杂的城市熟视无睹。我甚至能听到她惬意的呼噜声。相比之下,躲在窗帘背后的我阴郁地像一只甲虫。
我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一个多月了,躲在这偏僻的一隅,用睡眠打发着时间。我的生活被切割成数个整齐的片段:平静的,黑色的,温暖的睡眠和焦虑的无所事事的枯坐。即便是醒着的时候,我也常常会陷入思考的空白状态。一刹那间世界从眼前消失了,人仿佛坠入无尽的时空之轮。一些旧时的景物会从记忆深处慢慢浮上来,翻卷,昏黄如褪色的照片。在你周围跳动,弥漫成一片惆怅,然后你突然醒转,这一切便又消失不见,惟有四堵白墙和窗外奔流的世界,谁也不会注意到时间已经被悄然抽走了一块。
而现在,我正从这样一次短暂的昏厥中苏醒过来。正是下午三点,一个做什么都太晚或太早了的时间,尴尬的钟点,但于我却不以为然。我不知道我的一天从何时开始,亦不知它何时结束。在这个普通的下午的三点中,我枯坐窗前,和那只猫一样,游离在秩序之外,同样,沉浸在孤独之中。
已经忘了多久没有听到过茜的声音了,好怀念她在耳边呼唤我名字的感觉,她的气息吹进我耳朵里,酥麻酥麻的,像小时候喜欢趴在我肩头,把湿漉漉的鼻头伸进我的耳朵的那只猫,那种奇异的感觉曾伴随我度过整个童年。一个男孩,一只猫,像兄弟般互相依偎,在狭小,阴暗,没有一个人的屋子里。
茜是我的高中同学,转校生,高二时转来的,那是一个中午,午休结束,上课之前的短暂喧闹中,这个长着可爱苹果脸的女孩夹着一摞书,悄悄从后门走进了教室,安安静静,一言不法。没有欢迎仪式,没有自我介绍。一群高中生已经被负担压得对课本以外的事情提不起兴趣。她就这样悄悄走进了这个毫无生气的集体,很沉静地翻开书,等待上课,自然得好像她一直就在这里一样。
五岁的时候。
地板,猫,连环画。小屋的墙上挂着一副军舰,是从杂志里裁下来的。屋子没有天花板,一根根被桐油浸成深棕色的房橼撑着陈旧却依然结实的屋顶。
这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门紧锁着,窗户高得遥不可及,透下一个方形的光斑,我就坐在这光斑里面,看天色一点一点变暗,爸爸妈妈就快回来了。
茜和我们熟识了,没有刻意的寒暄客套,在收发作业和课堂提问的时候我们认识了她,这个女孩纯净得像这个秋天里的白菊,不落俗套,但也绝不显眼。
茜和我说话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她轻轻把她的作业本放到我的课桌上:“我的作业忘交了,帮我送一下好么?”(当时我担任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语气平稳,但其中包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仰头看着她,她的笑容平和却充满着说服力,在那个阴郁的午后,她的笑容如阳光般洒满了我的角落。我不又自主地点点头,她扭头走开,马尾在背后甩来甩去。几天后她再次来到我的课桌旁:“我有些头痛,陪我去趟医院好么?”我竟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猫蜷缩在我的膝头呼呼大睡,任我怎么摆弄,就是不肯醒来,偶尔甩动一下尾巴以示抗议。
和我说话,和我说说话好么?我用力扭它的耳朵,猫负痛跳开,钻入床底,不再出来。
猫咪?……咪咪……我轻声呼唤,
床底漆黑一片,一堆一堆地堆着过期的杂志和经年的旧书。我本能地不愿意再靠近。看看窗户,阳光明亮得刺眼。
我已经不看连环画了,我可以阅读童话了,满是字的书哦,妈妈说我下半年可以去读一年极了,太小?没关系,这个问题她会解决的。
那年我六岁。
那天我们其实没有去医院,出了校门,我们去看镇子上那座新盖的庙。脚手架还没有拆尽,可是香炉里已经香烟缭绕。新塑好的四大金刚光鲜无比,动作却呆滞幼稚得可笑。
她虔诚地合十下拜,眼神十分专注。殿外摆着一座巨大的铜制香炉,三足两耳,鼎状。
“昀,你过来。”她招呼我,“给菩萨磕头,保佑你考个好大学。”我照办,起来却见她偷笑。
“你好乖哦,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我没有反对的理由啊,于是我顺从了,这样很好,不是么?
她牵住我的手。血液里一阵震颤,红晕扩散开来。一直烧到了我的手指,刹那间这个秋天所有的花重新开放。我们相爱了,毫无理由的,笨拙的,不合时宜的,在我十七岁下半年的某一天,我生命中的某些东西被重新打开,鲜红而赤裸裸,如许久没有接触空气的伤口,快意地疼痛着。
八岁的时候,猫死了,误食有毒的老鼠。
那时还没有送宠物去医院的习惯。妈妈在给它灌仙人掌催吐无效后,便无限惋惜地把它放在门外的空地上,上班去了。
那天下午,我守在猫的旁边,看着它不停地抽搐,嘶哑地尖叫,它浑身的毛因痛苦而竖起,我看见它枯瘦的肋骨和脊梁,弯曲,伸直,直至它不再动弹。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它嘶哑的吼叫使得这个宁静的下午显得如此之不协调,我远远避开,不再理会。
晚上妈妈找来一个袋子,把它僵直的尸体装了进去,放到自行车后架上,我不知道要把它丢去哪里。从此它将从我生命中消失,甚至连一丝痕迹也不会留。当我不再看见它是,它临终时所有的丑态似乎消失了,它又是依偎在我怀中温顺的兄弟了,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失去的痛苦。我的童年就此结束。
人为何会去相爱,然后离别,难道不明白人生来是孤单的么?
十七岁的时候我开始品尝爱情的忧愁与甜蜜,在堆积如山的作业后,在沉闷压抑的教室中,有两颗,不,也许更多颗心,他们两两相连,彼此交换着不为人知的手势和眼神。在表面的平静下,有多少小小的快乐在暗自滋长呢?
我们如愿以偿地来到同一座城市上学。那个古老的城市街道两边种满了梧桐。每逢周末,我们会拉着手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我们都是从小镇走出的孩子,对这个城市充满着好奇。她对逛街乐此不披,身为路盲的我每次都会转得晕头转向。于是回去时她会先送我进校门,然后自己再走。
这个城市冬天风很大,我买了一件长及膝盖的外套,豆绿色的,她很喜欢,一起走路的时候总要钻到里面,她说这样暖和。
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我们几乎每天都见,我学校的前门对着她学校的后门,隔了一条街而已。每天她看着我走进校门再蹦蹦跳跳地往回走,从来没有一步三回头的感觉。因为不过十几个小时就会再见。我们不知道留恋是什么滋味。
我又梦见了那只猫,它在死前一天的晚上一步一步逼近那只因痛苦而不停抽搐的老鼠。它怀着兴奋的心情在一旁欣赏,并不停用爪子去拨弄那只行将毙命的老鼠。它的眼睛闪着绿光,它的喉咙发出快意的呜呜声,它得意地欣赏着着唾手可得的美餐,它不知道这顿美餐一天之后将使它毙命。它的眼睛闪出残忍的光,我温顺的兄弟!它张开大口,露出锋利的牙齿……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睡衣黏在身上,极不舒服。我口渴难耐,我想喝水,可是没有。我看看窗外,纯净的黑,没有一丝要亮的意思。我重新躺下,焦躁地等待睡意的重新来临。
这个小屋很干净,很简单,四堵白墙,一张床,一张桌子,如此而已。比我小时候的家整洁多了,它有天花板,不用担心上面掉下一堆蜘蛛网。可是我怀念以前的小屋,我可以坐在地板上看一天的书,直到妈妈叫我去吃饭为止。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把一本书一气看完的习惯,我不愿意等待,我想立刻知道结局。
那天下着雨,柏油马路湿淋淋的,路灯投射在上面,闪着昏黄的霓虹。
我和茜在校门口分手,她依旧蹦蹦跳跳往回走,没有一死留恋,因为要不了十几个小时就会再见。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往回走。她走路的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还是十七岁那年稚气未脱的小女孩。
可是那天她鬼使神差地回了头。看着我,调皮得扮了个鬼脸。
然后她轻轻飞了起来,像划过夜空的蝴蝶。
一声急煞,一阵尖叫。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我呆立校门口,任由走过来的人推来攘去,茜躺在那里,可是我再也看不见她。
我的眼前飘过无数的蝴蝶,每只都只有一半翅膀,飞到一半便以怪异的弧线下坠,满地的花粉,鳞片,空气中的气味令人窒息。
我跪下来,不停地呕吐。
这个城市的冬天多雨,空气中总有一股湿漉漉的味道。这个城市总是匆忙不停地奔走,每天沸腾的车流直到凌晨都不愿散去,这个城市……和那个很不一样,没有茜的影子,没有她的味道。
我转到这家医院已经一个多月了。与我熟识的,唯有对面屋顶的猫而已。
护士推门进来,送上了今天的第二顿药。
三年了,从茜死后,我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生命中有些东西被抽走以后,任凭你怎么用心,再也找不回来了。
天色渐暗。对面屋顶的猫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从容不迫地跳下,转瞬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墙壁之后。
那里有另外一个世界,猫的世界,我的世界。
每个人都生活在孤独之中,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可是他们在活着的每一刻,都尽力寻找一个伙伴,
除了我和那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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