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遁[原创]
五月的阳光真是懒得出头。我似乎嗅到空气中已经出现了霉气,它像饥饿的虫子直往我鼻子里钻。这破雨也没个停歇。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总是想逃避工作去睡大觉。但工作制度也因防止我会发霉而催我,使我不能实现这简单的幻想。日子老是如此乏味,不是站着无聊,就是坐着无聊,我有时也真痛心自己从前的理想都跑哪去儿了。小镇治安状况还行,但却害得我这个警察几近于失业。于是我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冥想之中,因此而多了许多愤激和无耐。只有一小部分时间,我到人群中转悠,呼吸一下现实的空气。因为我在幻觉里呆得太久,使我的头颅有些眩晕。
但这一小部分时间却令我失望。
雨是哪天下起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它们像绿藻粘附在我身上。这几天刚办完一件案子,无非村里人为指甲盖大的事大打出手,觉得疼了就来找我们。我真想把他们都摆平了。这年头不去捞钱而去放血,也真有他们的。直到我扛了两腿泥回来,我心里还都是气,想想也犯不着。正好天下雨,我也可以梳理梳理思绪,把心里污浊的气息赶走。我在雨帘的背后打开思念的窗子,我看见一只小白鸽飞进来。我想珊儿该来信了。于是我开始了一小部分的生活。我先去邮局,果然有珊儿的信,邮票贴在信封背面的粘合处。我把信装进口袋,我不在人群中看信,它是我个人的干粮。我心里很高兴,但也很难过,信哪比得上她的温暖呢!照例我要在人群中兜个圈儿。这个镇上的人似乎长了一样的面孔,他们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眼睛里埋藏着一种恶意。他们还真不容易接近呢。我厌恶也害怕和他们打交道。他们居住在山区,却带着城里人的狡诈。我板着面孔走在人群里,一些目光扫过来,真像一把把条帚。我把虚伪的笑容抛给一些相识的人,这令人忧伤。我前面所讲的一小部分让我失望的时间,并不全是这些因素,因为我今天似乎有种预感,它像一根银针在我眼前晃悠。我走进一家小店买了袋方便面,准备熬夜时吃。店老板对我很亲热。我记得他是某个事件的当事人之一,那时候他恨不得把我吃了。我想也真滑稽,那时的我也许真像个方便面呢吧,曲曲弯弯的。
就在这个当儿,我觉得眼前的银针闪了一下,它刺痛了我的一根隐密的感觉神经。我想准是哪儿又坏事了。
人们都朝某个方向涌去,就像街边工厂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倒向一处。
我去不去呢?我素来不爱凑热闹,那简直比我无事可干更显无聊。此刻,雨无声地化在我的头发里,我觉得我该去一下,以证实我的预感。我走近那一大堆人,他们像一堆黑蚂蚁。我记起鲁迅先生《药》中的那段描写,用到眼前的这个情景真是形像极了。一个男性的声音歇斯底里地从头颅的上方传出来。
“谁都别过来!狗男女,炸死你们!我也去死!”
我头里嗡地一下。
我拨开人群挤了进去。里面的情景着实让我心惊。一个面目苍白的大男孩,的确是个大男孩,因为他脸上带着恐惧和稚气。他把另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拴在一处,他们两个几近绝望,脸上泛着灰气。男人的真丝衬衫形同抹布,他更像是已经死了。
女孩与男孩一样脸上也稚气未脱,一张惨白的脸如同接近柘萎的花瓣,让人觉得心痛。男孩仍在吵着,一只手拽着拴住男人和女孩的绳子,一只手停在腰间。他的腰里赫然绑着三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瓶,三根引线从瓶口伸出来,如同绿色的蛇蜿蜒到他手中,他手里是一个方块形的东西,我想那是引爆装置。男孩的脸像失真的电视画面上的人物面部一般,紧张得变了形,汗水明亮而兴奋地流下来,落在他的白夹克衫上。我心里咚咚直跳。周围人多数认识我。那个被绑的男人我认识,他是小款,属于发了点的小财的市井人物。他也认得我,我们曾在一次乱糟糟的宴席上喝过酒。他能胀也能吹。我很讨厌他。但此刻讨厌该躲一边了,我明白我面对的是什么。我试着往前走了两步。男孩立刻大叫起来。
“站住!找死啊你!”
我停止了脚步。我暗恨那个男人,拈花惹草也不看对像,摊上这事活该。但我却不能不管,虽然我穿着便衣,但我是警察,别无选择。我心里也没辙,我很清楚后果,弄不好我都得“光荣”了。我盯着男孩。他脸上汗如雨注。我把视线移向他腰间的手上,他的手在颤抖着,这可真是个好现像。他仍在骂那两人。我听清那女孩叫笛儿,男孩绝望地声音里依旧隐藏着对笛儿的眷恋。
“笛儿,你说,我写东西都是为了谁,你说呀!”
“我哪点对不住你了,我天天从柳峡送你回家,天天用尽心血照料你,我哪点亏着你了,啊?那狗东西他给了你啥好处,你把我像纸飞机一样扔了,啊!狗!你们这一对狗!”
男孩用脚猛踢男人的腿,那男人抖索着瘫在了地上。
“说,你们给我说呀!”男孩喷火的目光里流露着忧伤。
人们墙一样呆立着。他们表情各异,像我小时候用蜡笔在墙上画出的面孔一样。
唉,看来只有动用口舌试一试了。那男孩内心似乎暗藏着胆怯。他不会动真的,我想。
“兄弟,这算哪门子事呢,有话好商量。”我觉得这话不像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它听上去像翻动的干麦草。我甚至有些泄气。
“你算老几?你滚,这儿没你事。”
“别这样!你是为这女孩吧,犯得着吗?你还年轻。”
“滚!你别在这儿找死!”
“这样吧,咱商量商量。我是警察。”我说着掏出证件晃了晃,“别干傻事了,男人嘛,有啥大不了的事?再说这女孩这样了还值得你去爱吗?你想没想即使你把她炸了,你也得死,把青春搭进去,值吗?只要你停止你干的事,一切还有余地。”
“你为什么要管呢?为什么?都死了省心。”他仍在坚持,我的到他的声音放低了,更多的是忧伤。我心里跳动了一下。
“我猜你是搞写作的吧?我同情你,也替你可悲。写东西怎么写成了傻瓜了呢?你好好想想吧!”
他惊愕地看我,大概被我说中了。在后来的交往中证实了我的话,他是个流浪诗人。他在那儿呆住了。他望着我,脸上变化着表情。慢慢地他低下了头,大滴泪水跌落地地面上,尘土发出轻微的声音。时间像一根绷紧的弓弦,紧张地静止了。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
“那我咋办?我的心都烂了!”他喃喃地低诉着。
“放了他们,我保你无事。”我想也没想便是一句。
男孩望了一眼那两人。他依旧沉默下去。雨丝不知何时停了。天空稍稍亮了起来。男孩脸上布满绝望的忧伤。突然他抑制不住地嚣叫起来。
“滚!快滚吧!别让我再见着你们!”
后来的事我没有料到。当这件事稍微模糊点的时候,我被局里一个电话叫了去。局长猛训了我一顿。他问我爆炸这么大的事为啥不汇报。我默然。局长黑着脸让我回去写检查,不深刻还得重写。我回到所里。房子里的气息熟悉得令我心酸。这是我的家,这时候它是这样温暖。我看墙上的黑字“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眼泪竟不争气地流出来。那黑字笔画慢慢变粗变模糊,幻化出那男孩悒郁的面孔。他叫艾可,22岁,大学生,没有职业。很优秀的男孩,流浪在外,与笛儿刻骨铭心地相恋三年。笛儿用零花钱供他写诗,笛儿父母是干部,他们也接受艾可。艾可没有父母。艾可告诉我笛儿是个很好的女孩,她是负气和他分手的。艾可说他给予笛儿的太少了,他只迷醉于诗中。他受不了笛儿的移情别恋,那使他的心像桔瓣般破裂。“我原想吓唬她的,而这样却永远失去了她,”艾可啜泣着说。我心里也酸酸的,谁让我心软呢。我放了艾可,我让他去好好的找个事干。那一刻天已放睛,残阳像块红布蒙上了艾可的背影,这个情节在后来我想起时都觉得心痛。
等我写好检查,艾可也被判了三年刑。是那个小款告发的,我碰见他,他一脸得意,像一堆牛粪。
三年真像一架老马车,吱吱呀呀地流逝。我也离开了那个小镇,在奔波中发现现在的人到处都一样,这使我在岁月中再也胖不起来。我在监狱中看过一回艾可,他的忧伤仍未从眼角抹去。他告诉我他能想通,还说这世上还有我一个是朋友。我听着也难受。走的时候我对他说出来了找我。他的身影像一张旧黑白照片留在我脑海里。写到这儿,我记起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们。我和珊儿已结婚了,就是在艾可搞爆炸事件的那天,我收到珊儿的信,信上说了我俩的婚期。我和珊儿很幸福,这幸福基于真实的爱情之上,让我坚信这个世界还未彻底堕落。我把艾可的事告诉珊儿,我俩都为他惋惜,同时也为我俩的爱而快乐。
三年后,艾后没来找我。又过了三年,他才像另一个世纪的预约者一样来了。我几乎认不出他。我从他仍然伤感的眼睛辨别出来这是艾可。他带着一个女孩,但不是笛儿。艾可穿着很派,说话却没变多少。
“这是璋,我女朋友。”他向我介绍女孩。那女孩大方地一笑。
“你也许要问我这两年干啥去了,我告诉你吧。”他低声诉说着。我不说话,只作为一个倾听者。
“号子里的事不说也罢。那些往事像胶带纸,最好不去碰。”
“出来以后,我想我这样儿没法见你。没办法,就在社会上混。先是做苦力,好在蹲号把身体蹲棒了,还撑得住。到后来,攒了点钱,弄了个摊子,也就混到这份上了。”他说得涩巴巴的,其间所受的苦难被他一带而过。这对我来说,更像一段年久变质的磁带,使我弄不清其中的细节。到这我也不想再多知道什么了,那些事情许多人都能想像出来,叙述出来显得俗气,包括你我不熟悉的璋,你也尽可猜对她和艾可交往的过程。我怀疑艾可不再写诗了。他的诗和他的初恋像片树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就不见了。
我们都很悲哀。比起我现在居住的街道上的疯子老冒儿,我们显得很可笑。他天天在街上拾些馒头疙瘩、菜帮这类,再没别的想头。他那盖满污垢的脸上常常嬉笑着,充满奇怪的嘲讽意味。这个自在的旁观者,他眼中是怎样的世界?
自从碰见艾可,他就像条围巾,绕在我头颅上。我觉得我的境地和他相类似,就像一粒黑纽扣,跌落在人类的某个角落,在光明里失去光泽。我的生活之河依旧没有起伏地平淌着,这比疾病更为深层地影响我的思绪。冬天像个花瓶摆地那儿,一切都蜷缩在内部,它使我停留在睡眠这一阶段上。我老想在冬天干点什么。周围布满陷阱,工业的烟游魂般浪荡在空中,我的玻璃上落满了黑灰色的物质,像一群肮脏而不动声色的眼睛。珊儿在我俩的小家里。我远在他乡就只有眷恋自己的小屋,它被我的思想烤得暖烘烘的。我是冬眠的蛇吗?我坐在床上,翻看艾可的诗集。黑白相间的封面上,仿宋体的“遁”字很触目。它记载了艾可的一生,形同压缩饼干,它竟让我喉咙哽噎。现在我该向你叙述一下艾可的情形,我实在难以启口,上面写了这么罗嗦话,是为了拖延一下,让我有所准备。艾可出狱后,曾找过一回笛儿,也就是他那个初恋情人。但据艾可说,笛儿早已消失,也就是说,笛儿像一支未完的美丽的曲子在空气中颤动了一下就不见了。他至今不明白,笛儿究竟是不是一朵谎花,她在这世上来过吗?后来出现了璋,个体户。艾可爱不爱璋我不能断言。但艾可对我说“她像个老豆芽儿。”艾可不常来找我。
忽然就有一次,局里抽我上专案组,调查一起杀人案。让我心惊的是,死者竟是璋。她被人用一条红布腰带勒死在她的小店里。店里很整齐,没有搏斗的迹象。要命的是,红布腰带上,竟绣着两个黄字“艾可”。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我当然有些萎缩。艾可的店离璋这儿不远。艾可不在店里,他那本《遁》就摆在床头,是翻开的,第30页,一首短诗《遁》:
谁把家挪进伞下
使潮湿的心情升腾
我的窗子洞开 放你进入
睡眠的方向被你看清
暗下来的是生命?这只
黑蚂蚁 啃碎我的骨头
那么我将重新溜回伞下
让雨幕埋葬你
让两条黑色的树枝
在冬天边缘 送我回家
我看不太懂,但我似乎嗅到其中有一股雨地里的腐叶的气息。没有什么痕迹能显示他的去向。正当我们陷入僵局时,一起车祸了结了这个案件。死者是艾可。脸面灰白的司机说这个人像个磁铁直往车轮下钻。我看了照片,艾可的脸完好无缺,很平静,像睡着了。他的胸部像一摊垃圾,黑色的血污很残酷。我觉得头有点重,随即又有些释然。归宿吗?
艾可的一生被简单地装入案卷,等待时光在上面落满灰尘。我觉得他仍在人群里游荡,一双眼睛茫然地漂浮在空气中。他隔一段时间就来找我,讲述他的事和心情。直到水汽在玻璃窗子上面结成冰花,他的脸才慢慢悬挂在某个角落,被蜘蛛结在柔韧的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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