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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游行
那天我坐错了车,路过了一辆金色的弧形大桥、一些灰色的屋村和一阵雨。在一片朦胧里,大桥的黄色发着荧光,像是在变长,就要跨向不远处的海湾。我穿过树林,榕树,梧桐,还有结着青果子的芒果树,树叶们聚拢,发出鳞片在鱼身上抖动的声音;我闻到过咸味儿,有时候又是一阵阳光突然冒出来、万物被蒸腾时发出的干味儿;我被青灰的、淡黄的、透明得仿佛可以变成每一种颜色的光线浇打过,我在身上看见长方形、带着锯齿的椭圆形、被百叶窗隔开来般的阴影,它们有时候边缘发亮,有时候若有若无。路过一间放着吵杂流行乐的店铺,歌曲的旋律已经被汽车的发动机声和各种杂音盖过,只听见被歌手咬得很重的某些音节,像是从车轮子里滑出来的,很快又被抛在身后。穿行的人,大多数像是在车窗上放映着的默片中会动的背景,看久了甚至觉得他们只有几种颜色,或者很快和某栋建筑或一群灌木混在一起。有时候,那个我爱的女孩,就要从某一簇人群中走过来,穿着好看的牛仔裤,一路波光粼粼。于是我们又回到人民公园的中心湖边上,脱鞋,走一段疼痛的石子路,音乐从收音机里跳出来,被上升、四散的水汽浸湿,落在我们的身上,又去吸路灯的光。那么多种夜空和巨大的榕树,它们的云朵和根须来回走动,彼此缠绕成一群鹿,又很快如同合十的双手分开,去戏弄一座远山或是低飞的昆虫。我们说悄悄话,多么古典的时刻,好几个瞬间叠在一起,又变成即将被翻开的书页……
我仿佛又要睡过去。提醒自己,要在某一站转车,头随即轻轻嗑在窗玻璃上,引起脑袋里面的一次小爆炸。不多的乘客,那些内部僵硬、表面因油漆而透明(甚至柔软)的橙色木头坐椅,发出一种带着午休般懒惰的光亮,在空阔的车厢里,很快地让我回到一间大教室。在下午第一节课开始前的半个小时,或是更早,植物们正逐渐脱水,阔叶边缘卷曲,变脆,发黄;椭圆、成串的小叶片不再茂盛,像是褪色的鱼鳞。窗帘纷纷合上,透过它们能隐约看见窗棱的外形:许多个“日”并列在一起,隔一个,就有一个圆圈出现在“日”的上半个“口”中。从窗帘透过的光显得阴沉但温和,窗外阳光明亮,天色清澈。我们听着躁动的音乐,趴在桌上,被一些气味儿围绕着,它们不讨厌,甚至并没有味道,却让人晕眩。有时候,窗户外面响起飞机掠过落下的轰鸣声,如同天花板被电钻不断刺穿。它们总是像在耳边。我们不断看教室正中的钟,视线偶尔经过那些摆满书本的书桌,和它们把脸深埋在胳膊里、或是正在盯着一份资料的主人,最后变成随着秒针转过的一道反光。我们开始打起精神,拾起某一本书或是一套习题,又很快被那些不断膨胀的“气味儿”击垮,重新变得虚弱,仿佛能赤裸在每一道光里。
之前的很多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黄昏。我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彩笔、充电器和画报。台灯的灯罩在某一天落了下来,摔得很轻,实际上它就像一个塑料的降落伞,很多时候,灯泡因为它而能让灯光缓慢落下,沉稳无伤。我没法再把它装上。那天,在因被群山、装修队伍和就要成型的楼群阻挡而窄得可怜的地平线上空,我看见天色开始逐渐阴沉,从原先的蔚蓝、灰蓝,一直变得灰蒙蒙,又无征兆地被浓稠的橙黄色点燃。太阳就在四周,太阳无处不在,它点燃无数地平线,又像漏气的乒乓球,冲向地平线下的某一个运动员,期待隔天被重新击上天空。我点亮灯泡,那完全、赤裸的发光体甚至不带一丝羞涩,它刺眼,让我无论目视何处都仿佛在与它直视。我的剧烈的光球,那一夜,光线们肆意下坠,它们四射,炮击,破碎,流出更多的黄色,在桌面上不断蔓延、铺展。
我下车,一些乌云聚集在天空一侧,仿佛雨水又要落下。是一条安静、略微狭窄的街道。阳光隐去,钻进眼睛的是清淡、冷静的颜色。道旁木舒展枝蔓,仿佛被水稀释过,像是在某一个冬天,空气仿佛是凝固的,那些灰绿色的叶片就在水银里缓慢移动。街道朝远处伸过去,路过灰蒙蒙的路边橱窗、车站旁的长方形广告牌,很快在一间杂货铺旁边消失不见。我在身旁的台阶上缓慢走动,不远处是灰色的石块,被四根黄黑的柱子围拢的红色消防栓,长着黄绿色植物的围墙,和内侧隐约可见的肉菜市场。偶尔一只穿着灰色背心、鼻尖是一块黑斑的狗突然跑过,另一只毛色雪白、身形相似追过来。它们又一起折返,跑向一对黄绿色的果皮箱。在果皮箱的正中间,是三个互相咬尾的宽箭头组成的空心三角。我重新坐上车,从安静、颜色清淡的街道逐渐驶向吵杂的商业区。最后来到一个铺着明亮瓷砖的广场前面。那些砖很老了,它们的明亮像是长着灰尘,像是,一些老人的额头,有时候,轻轻皱着眉。一些砖缝和凹陷处残存着积水,只是一层反光,踩上去,不会感受到液体的浮力。有拿着吉他的人在大声(透过扩音器)唱着歌。是一首关于冬天的歌,透过音响,歌声带着一种“嗡嗡”声,像是来自会唱歌的蜜蜂。于是小声合唱着,向着约定的地方走去。
我的朋友朝我走来。我坐在公共坐椅上,他像是从身后的一块巨大的黑色广告牌上掉落下来的,我站起来,互相问好。我们几个月没见过面。上一次,大家都喝醉了,夜晚,坐在一个校园足球场旁边的观众台阶的最顶上。球场上没有人,暗绿色的方块草坪,暗红色的塑胶跑道,看着它们,似乎就想要就着夜色叹一口气。在最远的地方,是一排白色镁光灯,那种(看上去)炽热的光线像是要随时让人清醒起来,又像是天要被它们唤醒,重新亮起来。那是新学期开学前的一天。第二天,我要去一个封闭的军营军训,而他要坐上一列长途火车。有个女孩先我们离去。在不穿学生校服的时候,她是那么从容、健谈。她走下楼梯,彩色的衣服划着光弧,我们看着她不断走远,足球场一下子变得小起来,她很快地穿过它,消失了。我们继续交谈。我们变得敏感。每一束光都要灼伤眼睛,或是一些不成规模的风,突然掀翻了我们的衣领,又去袭击一只空酒瓶。有时候,我们站起来,朝身后的围墙走去。它不高,我们把胳膊搭在上面,看见围墙外面的人行道,一盏一盏的路灯和被灯光染得昏黄的一切。不远处的家属院里,有我们曾经租住过的房子,它关着灯,像它周围的大多数房子一样。
闲谈着,我和我的朋友,我们朝一间餐厅走去。很快的,仿佛又回到了那种带着醉、就要意识模糊地走上某条回家的路的时刻。
在我们告别之前,又零星下过几场小雨。在抬头的时候,它们突然落到鼻尖,变成一个稍纵即逝的冰点,有时候,它们又突然加速,很快成为外套上的一层绒毛。
现在,我独自穿过一条街道,朝着不远处的车站走去。我看见一个又红色瓦片铺成的屋顶,下面是一间有着蓝色招牌的杂货铺,看着它,一种被覆盖了很久、又突然被擦拭出来的记忆突然涌出。走向它,继续向前,是一间理发馆,三面两米左右长的毛玻璃,接着走,是一间双层建筑,两层窗户之间是暗红色的水泥墙壁。很快碰到一个交叉路口,向左拐,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超级市场标示牌,黄蓝相间,挂在一栋年老建筑的墙壁上。快餐厅的油炸食品的味道飘过来,夹着一种色拉和奶油的味道。我就要看见更多事物,信报亭,被夕阳滑过的一片铺着绿色玻璃的大厦,各种低矮的店铺,一间摄影室,门口旁的墙壁上挂着拼图般的镶嵌过的艺术照……黄昏就要来临,没有风,在十年前,或是更早,在下课后的黄昏,我和绘画班的同学一同来到那里,就在超级市场的对面,一间中等面积的美术商店。我们买了画夹,水粉颜料,一些各种型号的毛笔。我们拿着这些宝贝,结帐,推门出来,穿过小马路,在路边摊买了两串抹了辣椒酱的鱼丸,那时候,天已经发灰了,而地平线处正在轻微出着发黄的血。我跟着他,上了一个坡,来到一条从没有走过的路上,坐上了一辆从没有坐过、却通向我家的汽车。那个画夹还放在我的床边,它的表面是迷彩的,背带的边缘已经磨破了。
[ 本帖最后由 李头 于 2009-1-16 22:58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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