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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性江湖(1-10)
长水帮开山帮主司马长水,坐在离火炉最近的地方,享用饭后养成习惯的那一杯茶。
六个最得意的高徒,分坐在他的身侧。
众人都面无明确的表情,只隐约可见酒足饭饱后的那种闲适,徒弟们也人手一杯帮中自己采自己做的长水茶,热气在眼前袅袅。
师傅半天品上一口,徒弟们也相继浅尝辄止。
“江湖,谁说得清楚,江湖究竟是什么呢?”
司马长水轻叹了一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发此感慨,他的脑子里空空的,只有通体的舒服和惬意真真切切。
这一句悠扬的发问,出自为人师表的他口中,也许无意义,但无论如何是有韵味的,在没人的时候,他常常顾镜自怜,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有着一张瘦长干瘪的面孔,留着精致的山羊胡子,他花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当他正襟危坐,双目微闭,一代宗师的气派基本齐活儿。
他对这个姿态早已训练有素,整个形象在他心中栩栩如生,他几乎明确地知道,从徒弟们的视角看去,他有着怎样一副迷人的模样,令他们深深崇敬不敢造次。
哪怕他说任何莫名其妙的废话。
徒弟们眼光流动,十分可爱地看着他。其中最小的徒弟赵雨突然眨巴了两下眼睛,他是想在热气烟氲中把自己看得更加清楚一些吗?
司马长水满腹的轻松和愉快。他略微抬头,表情凝重,重复道:
“江湖,谁说得清楚,江湖究竟是什么呢?”
他的语气是纠结的,同时却又是释然的,将两种孑然相反的语气如此恰当微妙地糅合在一起,这无疑是需要足够功力的,而当一个在江湖中闯荡一生的老人,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听者又怎能不动容?因为给这句话做注解的,正是他一生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司马长水自己都有些感动了。
他几乎要掉泪,为了掩饰那已然湿润的眼眶,他端起碗来低头喝茶,也许是动情太深,他的嗓子相应出现了一阵奇特的伸缩,当茶水滚至此处,突然导致难以控制的生涩,他猛地大咳起来,端着茶碗的手跟着身体的颤动乱晃,碗里的茶水泼溅而出,正洒在另一只手上,他止不住尖叫了一声,而咳嗽似乎一发不可收,一声紧着一声,刚才的眼泪都被震了下来。
局面有些失控,徒弟们吓坏了,飞扑上去,扶着他的身体,急切地纷纷追问:“师傅,师傅你怎么了?”
他动用了一下内力,终于忍住了咳嗽,并立即把徒弟们推开。
丢人丢大发了!
他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他慢慢将气息平静下来,但依然感觉面红耳赤脖子根儿热辣辣难受,不禁撒气道:“我能有什么事?年纪大了咳两下而已,就把你们吓成这样,没出息!”
徒弟们依然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司马长水的兴致全被搅了,美好的感觉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和徒弟们滑稽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尴尬地没脸没皮地指着他们一个个笑说:“没出息,没出息,没出息……”
徒弟们怔了片刻后,也都展开笑颜,气氛似乎缓和了下来。
但他却又突然觉得有些恼怒了,因为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似乎有点自毁形象,而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意外,完全不是他的错,他为什么要扮演一个类似和事佬那样的角色呢,而且还是在这么一群小辈面前。
他非常不愉快地沉下脸来。
赵雨突然又眨巴了两下眼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他的脸通红通红,如坐针毡的模样令司马长水十分好奇,喝问道:“你有什么事就不要憋着了赶紧说吧?”
赵雨鼓足勇气说:“师傅,我想上茅房。”
司马长水厉声说:“快去吧,这都不好意思?你就是消化得比大家快!”
赵雨一溜烟跑了,其他弟子抿嘴偷笑。
冬天的阳光从窗户和门口投进屋内,光线中有无数的灰尘在飞舞,让人觉得又痒又暖,司马长水站起身来抻臂扭腰舒筋活骨,对着情绪多少都有些波动后的大家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散去。
午饭后,一切平静祥和。
大弟子贺鸣远打点好行装,在路口和师傅以及诸位同门道别。
他这次出门,只是去收拾一群小角色,完全可说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之事,因此送别的气氛也显得格外轻松,甚至连归期都已经定好。
“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三日内应该就能回来。”这是贺鸣远事前初步的判断。
他在众人欣赏与期盼的目光下大步往前走去,一直没有回头,他的脸上写满了豪迈,只在一瞬间,一个不怎么要紧的细节让他略有思虑:
送别的人中独缺小师弟赵雨,难道他拉屎拉到现在还没完?
这个问题显然没有多加关注的必要。他在弯曲光滑的山路上健步如飞,显示出极好的下盘功夫,当他轻松地跨过一个个沟涧、抓着藤蔓攀下一些笔直的峭壁,虽然这些明显都是小菜一碟,但他还是油然觉得自己很是了得。
他途径帮里种植的茶园,虽然现在是冬季,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但他眼前立刻浮现出采茶时节茶园里的热闹来,茶叶生意是长水帮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有了这个买卖,长水帮的各项事务才能得以正常运作,同时也能让他们区别于其它一些靠偷鸡摸狗、打家劫舍、替人卖命等等不堪行径混饭的帮派,使他们能够堂堂正正地跻身于名门正派的行列。
司马长水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做人要干干净净的,落下口实有时比刺你一剑砍你一刀更要命。”
而这个茶园可说是他们长水帮的骄傲,即便是在这样的寒冬,茶园里虽然冷清却也并不给人荒凉凋敝的观感,因为他们在过冬之前已经把这里收拾妥当,一切看来都整齐有序,当然,对于茶园的维护工作最实际的意义就是可以保证来年的收成。
贺鸣远正在对帮中的这一业绩感到自豪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情。
他差一点就踩在这件奇怪的事情上——当他依然轻松前行的时候,眼角猛地留意到地上有一小堆暗黄色的物体,他立刻反应过来:屎!随之慌忙用力让已经悬在上面即将落下的右脚顺势再往前,终于有惊无险地跨了过去。
贺鸣远惊魂未定地转身面对瞬间突来的这个危机,而他之所以感到奇怪,是因为据他对其外型特征的观察,这堆屎不是来自山上的野兽,而是很明显的人为,但它却正触目惊心地盘踞在茶园旁边的小道上,也就是这一点让贺鸣远极难理解,是谁干出这样的缺德事呢?他相信不是帮中自己人干的,因为茶园对于长水帮的兄弟们来说,是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他们不可能在它旁边的路上干这种事情,即便那只是一条狭窄的便道,也不可能。
那么是上山来的行人,走急了在这里临时解决?也不大可能,因为附近的人们都知道这个茶园属于长水帮,而长水帮的名声不自吹地说也还是很响亮的,并且这些名声还都是好名声,冲这份威信,就不应该有人如此放肆,即便有人真急得没办法,他还是可以在旁边找个相对隐蔽些的地方,比如没几步远的地方就有一棵大树,可以躲到它后面去方便,而不是明目张胆就在路当间!
贺鸣远越琢磨越觉得蹊跷、匪夷所思,一闪念间,他突然又想起了赵雨,难道午饭后一直没看见他就是因为这件事?应该也不会啊,这个赵师弟平常是喜欢开些玩笑搞点恶作剧,但还不至于如此乱来,而且大冬天跑到这里光着屁股干这么一件事也是很冷的,他不会无聊到这种地步,非但没什么乐子,让师傅知道肯定还会严罚。
贺鸣远更加觉得这堆大便不简单,他找了一根枯树枝,在屎上挑弄了一番,又翻过个儿来细察,他发现这坨屎并不新鲜,它的质地比较硬,臭味也很寡淡,应该在这里已经有些时日了,这也进一步说明他刚才对于赵师弟的怀疑是不正确的。
他将树枝扎进大便,然后一并扔到路的远处。虽然这事很奇怪,但在没有其它线索可供参考的情况下,一时也无从判断其究竟,只能就此作罢。
贺鸣远决定暂且不去管这件没来由的怪事,于是不再耽搁,继续赶路。
冬季天黑得早,贺鸣远来到山下那个县城的时候,入夜已经多时。
这个名曰崎岖的城市,此刻灯火辉煌,很多人家正在吃晚饭,饭桌上亲朋好友间的欢声笑语充盈双耳,窗户上印出他们把酒相劝的身影,而无心吃饭或者随便扒拉两口就算吃过的孩子们已经涌到街上,开始他们的游戏,不断发出尖利、兴奋的叫闹……
这般天伦让贺鸣远在寒风中感到一丝动人的温暖,甚至眼角都因此噙出点滴的泪花,而饭菜的香味也让赶了半天路的他更加饥肠辘辘——也许并没有真的闻见,因为多数人家都是关着门窗,即便飘到外边风一吹也就散了,但听声音看身影毫无疑问也能感知到饭桌上那些酒菜是多么诱人,总之究竟有没有闻到没关系,重点是他饿了。
他进到一家普普通通的小酒馆,挑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在等待上菜的时候,他观察了一下掌柜、小二以及其他客人,这些当然是出来行走江湖时必做的最简单功课了。
掌柜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正坐在柜台后面认真地算账。
酒馆很小,所以小二也只有一个,年纪可能还不到二十,细高个,勤快、灵巧地穿梭在店堂和厨房之间。
说到厨房,那么就至少还有一个或者更多的厨子了,根据酒馆规模,应该不会超过三个,三个肯定到顶了,所以可以先假设就是三个,但这是不确定的,显然不可见的、不确定的更应该让人提高警惕,但现在也没必要过分担心什么,因为据他判断,这真的只是一家极普通的酒馆而已。
他其实就是闲得有些无聊为了打发时间才做这些揣测。他甚至琢磨出一个道理:有时一个人的确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而实际上即便在什么都没吃的情况下你也有可能没事干。
上菜为什么这么慢?是否可以据此推测,厨子只有一个?
就算只有一个,也还是未免慢了些,因为店里客人很少,包括他在内一共四个人,其中两个是结伴的,坐在他正前方的一张桌子上,另一个坐在一扇临街的窗户边,这三个人年纪应该差不多,都是三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他们估计比他早来没多久,因为他们面前的酒菜都还是满的,刚开始吃。
他没有停止自己的想像:他发现坐在这个角落其实理论上来说并不踏实,因为这个位置离前门最远,并且是在掌柜以及另外三个客人的包围之下,如果他们同时从各自三个方向发出攻击,他在应付任何一方的时候,另外两方都将有机可乘,在彼此一系列动作之中,他甚至可能将整个后背完全袒露于其中一方,对方如果抓住这样的机会,一定可以给他致命的一击。
总之,他必将顾此失彼。
所以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的话,他绝对不能恋战,他只有选择尽快突围,而唯一的缺口就是厨房。
他注意到厨房的门是开着的,还能看到里面的火光,听到锅铲正在炒菜的声音,但就是看不到里面的人。这里边潜在的不可知的危险他早就意识到了。
加上还有一个小二,他的位置是不固定的,当攻击开始的时候,他可能在任何一个目前还无法预料的地方,这又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变数!
贺鸣远差不多自己把自己吓住了。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两个结伴的客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人抬头往他那边看了一眼,表情不冷不淡,嘴里不停歇地嚼着什么,随即又低头吃喝。
这不说明任何问题,这是陌生人之间对望时比较典型的眼神。
虽然理智告诉贺鸣远,这一切基本上都是自己的多虑,但他还是无法释怀,无法原谅自己如此草率地坐到了这张桌子,酒馆里还有其他角落,仔细一分析,都比他现在的所处安全,他回想了一下,刚才进门后选择位置时也不是完全没经过思考,但他更多考虑的大概是哪里比较容易观察别人,却不料把自己送进了一个死胡同。
他检讨着自己的经验还不够老到、丰富,总结着这次挫折中得到的教训:他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贸然的性格,这导致他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到外在,而忘了自身的处境。
生活真是处处都有学问啊!
“不好意思,客官久等。”
小二打断了他的思绪,笑容满面地把他要的酒菜送了过来,一样一样娴熟地摆放到桌上:“客官慢用。”
他早就饿了,于是不再胡思乱想,立刻开吃。
风卷残云,酒足饭饱后,他去摸钱袋准备付账,突然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接着他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无所获。明明是带着的,他猜测了一下,也许是下午在陡峭的山路上匆匆疾行,没注意就掉了出来。
这下就很尴尬了。
此地离长水帮不远,本地人家多数应该都听过长水帮的名声,所以可以自报家门,说明原委,但感觉这比较丢人,堂堂长水帮大弟子,竟然连顿饭钱都付不了,还跟人家赊着?不仅丢自己的脸,还丢帮里的脸。
更何况,你说自己是长水帮的,人家还未必相信。
那就来横的?绝对不妥!这已经越过自己的底线,怎么能有这种强盗想法呢?
他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然后取下别在腰间的一把小刀。这把刀是他去年游览泰山时买的,尽管没什么实用价值,花哨的外型只适合做饰品佩带,但他的确很喜欢它。现在他几乎是有些不舍地把它取了下来,放到桌上那些已经空掉的杯盘旁边,这把刀的价格远在他刚刚消耗的那一餐之上,足够用来抵账了。
他把小二叫了过来,小二一看桌上有把刀,立刻面露惧色。
贺鸣远笑着说:“你别怕,我钱袋掉了,没钱付给你们……”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自己猛地胀开了,要撑裂原有的躯体一般难受,他开始迷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一切都扩大、朦胧,每个物体都长出了怪异的毛边。
他看到窗边的那个客人已经趴在了桌上,另外两人一个仰在椅子上,头耷拉着,一个滚到了地上。
他再低头去看那些杯盘,只听另一个自己在体内悲凉地、声嘶力竭地用尽最后一口气尖叫道:“中毒啦——”便失去了一切意识。
……
与此同时,长水帮本部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餐桌上有一些异常,第一是赵雨没有出现,整个下午谁都没看到他,不过大家对此没有给予足够重视。司马长水说:“这个孩子,肯定又是去逗虫抓鸟,野得不知道回来,随他去,我们不等他。”
大家都微笑点头,表示同意师傅的猜测,同时也显示出对这个顽皮师弟的宽宏大度。
而另一个异常状况,却一直在他们的鼻子底下来回飘荡,那是一股淡淡的粪臭,徒弟们一边吃饭一边互相递眼色,终于一致通过:没错,大家都闻到了。
但师傅却依然正襟危坐,好像丝毫没有觉察一样,这很奇怪,师傅功力深厚,反应不应该如此迟钝。
而这样一种味道,在这里出现也实在过于诡异了,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这是他们吃饭的地方啊!
三徒弟叶双亭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第一个打破僵局:“师傅,这屋子里怎么有股臭味?”
他边说边环顾了一下其他人,用意很明确:大家都有此疑问。其他徒弟也都默契地抬头眼巴巴看着司马长水。
司马长水放下筷子,脸上镇定又略带些不解地说:“臭味?什么臭味?”
“粪臭!”叶双亭干脆直接挑明。
司马长水脸色变了一变,这个过程短暂、细微、令徒弟们费解,但随即他就恢复了正常,抽动几下鼻子做出嗅寻的样子说:“我倒没注意,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那么股味道。”
他看了一圈这个房间四周,还附身探查桌子底下,徒弟们的眼睛跟着一起乱转,但这么粗略地寻找很难有所发现。
二徒弟葛雄才率先离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散开在房间里搜寻,司马长水虽然也跟着一起找,却明显不像徒弟们那样猴急着非要尽快弄清臭味出处,让他们的就餐环境不受其侵扰。
叶双亭忙碌中偶然惊鸿一瞥到师傅恍惚古怪的面部表情,对方觉察到了,又像刚才一样瞬间恢复为常态,还冲他笑了笑,叶双亭既疑虑又有些尴尬,只好扭过头去继续搜寻。
这时葛雄才突然在一旁惊叫道:“找到啦,是……是一坨……”他似乎被自己看到的东西吓坏了,话都说不利索。
大家立即围到他那边,那里有两把靠着墙壁的椅子,其中一把已经被葛雄才搬开。
众人都被自己的所见惊住了,这赫然是……
葛雄才终于说完整他的话:“……是一坨屎?!”虽是亲眼所见且就在面前,但他的语气中却充满了深深的怀疑。
在场又有谁敢相信,在他们长水帮吃饭的地方竟然会出现这样一件东西。
可它的的确确正稳稳当当地趴在那里,并且因为离得近,他们闻见的臭味也更甚了。
众人的情绪由开始的怀疑、莫名转而变成愤怒,葛雄才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地说:“谁干的?这究竟是哪个混蛋干的?”
其他徒弟也神色凛然,每个人都感觉到一种放肆的戏弄与羞辱,他们瞪着它,似乎即刻就要扑上去与之决战,将其撕成碎片以解心头之恨。
司马长水从他们身后挤进来,却满脸平静甚至超然地说:“你们搞什么名堂?一坨屎而已,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手里拿着一把烧火用的铁钳,挑起屎直奔门外,手一扬就把它甩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接着返回屋内,招呼还愣着的徒弟们:“吃饭、吃饭……”
“可是,师傅……”叶双亭认为事情还没有解决。
虽然屎只是普通的屎,但它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它究竟从何而来?中午还没有,那么是在下午的什么时候、又是什么人把它弄到这里?这个人这么干又有着怎样的居心?这些难道不都是值得他们思考以及探究的吗?总之,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不应该随意这么一打扫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叶双亭知道,其他人也一定和他一样,都想弄清楚这一切。
司马长水却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刚开口就打断了他:“你这孩子,为一坨屎还想不开?”又对大家:“都快过来吃饭。”
徒弟们不动弹,此刻他们心里都不禁滋生出这样的疑问:师傅今天晚上怎么了?他为什么可以如此处变不惊?
司马长水好言相劝:“我知道,这是有点恶心,一粒老鼠屎就能坏一锅粥,更何况是那么大一坨猴粪,”他一边说一边在空气中挥舞着袖子,以便让剩余的味道消散得更快些,“扔了不就没事了,不至于就吃不下饭了吧?武林中人,不能这么娇气。”
猴粪?徒弟们被一下子说愣了,盯着彼此的脸,想在别人的表情上寻找答案。
司马长水走到一扇窗边摸了一下窗台说:“这些猴子还真是能折腾,以后这地方没人的时候门窗都得上闩,上次进来偷食,这次竟还在这里方便。”
是的,所有人都想起来了,前一阵子确实有几只猴子溜进过这里,吃光了所有剩饭剩菜。
司马长水此刻气定神闲不急不燥的样子,使徒弟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先前的判断,是啊,猴子,除了这个解释还能是什么呢?所有人都觉得惭愧了,师傅就是师傅,只有他一眼识出那是猴子拉的,他们为自己的反应过度感到脸红。
在师傅面前,他们实在太不老练了,他们完全就是一群冲动的孩子。
司马长水和蔼地对徒弟们微笑着,让他们感受到他的宽厚与慈爱,让之前的那种紧张在这笑容之下烟消云散。
他们重新落座,师徒众人在愉快的气氛下再次吃起了晚饭。
晚饭后,叶双亭独自一人来到一块空地上,这几乎是他每晚必做的一件事情,这块空地离他们的住处比较远,其他人看不到他,他总是以出去散步的借口来到这里。
到这儿之后,他就拉开架势,把自己所学练上一遍,特别是对一些难度较大的身法、招数进行加强练习。
在所有同门中,赵雨是武功最弱的一个,他倒数第二,赵雨虽然最弱,但他年纪最小排行也最小,大家甚至都还把他当个孩子看,所以他排最后倒也不算特别丢脸,而赵雨也确实不把这事放心上,整天嘻嘻哈哈的,但他就不能这么没心没肺穷乐呵了,他是三徒弟,身手也排第三那算正常,可事实却残酷得让他难以接受。
所以他每晚都到这块空地上暗自努力,希望可以有所提升,最起码,要先超过五师妹杜依依,他已经几次比试都败在她手下,他还记得第一次落败时,在场所有人包括杜依依在内都是满脸错愕,而当这件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后,他们的表情就不再那么丰富了,结果对他们来说似乎早有所料般平静。
每每想到此,他都几乎要吐血,而他舞动的拳脚也随之变得更加迅猛,发泄着内心的羞愤。
当他结束这个晚上的练习时,尽管是在寒冬腊月,他的身上却已经被汗湿透。
杜依依!他轻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想像着下一次比试时十分轻松地就将她打败了,脸上不禁绽放出愉快的笑容,他设计着到时取胜的自己——千万不能显得过分得意喜出望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而要以一个冷静的胜利者的姿态谦逊地对大家抱一抱拳,然后关切地询问已经被自己揍趴下的杜依依:没事吧,师妹?
真棒!绝对的大家风范!
他一边计划着未来,一边往回走,就在快要走到的时候,不经意间,他看到有个人正猫腰在不远处的树林子里鬼鬼祟祟,那是在他们弟子就寝的厢房偏后位置,加上此人明显的小心谨慎,所以没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注意。
他不动声色地放轻脚步、放缓鼻息,在树木和山石的遮掩下慢慢往前摸去。
当离开足够近的距离时,借着月色,他看清了那个人,竟然是师傅!
师傅此刻正附着身子在林子里兜圈,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拨弄着,一看就是在找什么东西。
叶双亭立刻回想起此前师傅用铁钳把大便甩出去的情景来,按他当时用力的方向差不多就是应该落在这里。
这样看来,那就铁定不是一坨猴粪了!其实他一开始就对这个解释存有疑心,因为在大家寻找臭味源头的时候,师傅那个奇怪的表情留给他极深的印象,只是后来大家似乎都被说服了,他也就没再多想什么。
他继续观察着师傅,师傅在那里找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只见他直起腰来,歇了一下,一边环顾四周,模糊地听到他自言自语着:“……怎么没有呢……”不用完全听清也可猜到,一定是他一直找不着觉得有点莫名而发的疑问。
既像有些无奈,又像在盘算,司马长水伸手拍了一下身边的树干,却听他头顶上方扑唆唆有东西从树枝间滚落下来,司马长水立即仰身往后一退,那件东西正掉在他脚前。
没想到是落在了树上,看着师傅差点被一坨大便砸中,叶双亭简直哭笑不得。
师傅这时已经蹲下身来,用手中的树枝挑弄着研究着它,这么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从身上取出一块布帕,小心地将它包好,像捡着什么宝贝生怕让人发现似的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将它揣进怀里,直起身离开了。
叶双亭看得一头雾水。
寂寞女侠美丽的笑颜。
寂寞女侠美丽的笑颜。
……
贺鸣远在彻底清醒之前,意识恍惚地沉浸在一段绯色的往事里。
后来他意犹未尽地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是身处温柔乡,之前的真实状况粗鲁地撕开美丽的意境,砰地一下在他的思绪里炸开。
他躺在酒馆油腻潮湿的后院里,不只他一个人,还有其他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地把整个院子差不多塞满了,厨房对着这个院子,门敞着,可以看到里边还有几个人,歪斜着靠在锅灶边。
贺鸣远摇晃着其他人,拿碗舀了水往他们脸上撩,不久之后,他们陆续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
大伙儿很快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个不祥的猜测促使他们立即开始检查各自的行李、口袋,随即猜测得到了明确的证实,大家纷纷跳着脚骂。
只有贺鸣远一个人没丢任何财物,因为他在到这儿之前已经身无分文,没什么可丢了,当他来到前面的店堂,发现连那把准备用来抵账的小刀都还在桌上。
但这并没有让贺鸣远感到丝毫的幸运,相反令他更加恼怒——他想起之前小二看见这把刀时脸上害怕的模样,而在他完全昏迷之后,他们也没有去碰他的刀,这些无疑都在说明把他们药翻的是一帮几乎没有任何胆色的小贼,可恨的也正是这一点,这么一帮小贼竟然让他着了道!
连那么普通的迷药都没有觉察出来,对要强的他来说,简直是最无情的嘲讽!
他踢开店门,这是个浓云密布的阴天,阴沉的天色使他一时难以分辨此时是上午还是下午,同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儿昏迷了多久。
其他人也跟着他走了出来,离这家酒馆最近的是一家铁匠铺,当这么一大群人骂骂咧咧从酒馆涌出来,往铺子这边走过来时,里面的铁匠惊讶地停下了手里的活。
走在最前面的贺鸣远率先在铁匠铺前停了下来,其他人也站住了脚,贺鸣远问铁匠那家酒馆是不是黑店。
铁匠说:“是正经做生意的人家,不是什么黑店。”
贺鸣远羞愧着说:“可是我们都在这家店里给药翻了,身上钱物都被掳走了。”
铁匠扫了一眼门外那群倒霉蛋说:“难怪今天他们一直没开门,他们现在恐怕早就逃走了吧?”
贺鸣远说:“正经做生意的怎么会弄这一出?看你的样子好像知道些什么事?”
铁匠谨慎地张望了一下街道两侧后,凑到贺鸣远跟前压低嗓门说:“这事我不大敢说。”
贺鸣远觉得这个铁匠真不干脆,如果真的不敢说,还不如直接说不知道,所以实际上他一定嘴痒得很,只是故意要跟他卖点关子,但他可以理解,因为卖关子是让讲诉原委者获得快感的最简单方法了。
他心里冷笑了一下,但为获知实情,也压低嗓门,按铁匠喜欢的这种情景接着问:“你不必害怕,你可以小声告诉我。”
铁匠近乎耳语:“其实我也不是完全都知道,只是大概了解。”
“究竟是什么事?”
“我也都是听别人说的,那家掌柜跟人赌钱输得很惨,据说家当全搭进去还不够,我猜可能他想还赌债,但又实在没别的办法,只好动坏脑筋。没想到他胆子还挺大,真敢干。这人平时多精明啊,不曾想也有发昏的时候,赌钱也不挑人,跟赌馆里的人玩,人家是吃这碗饭的,你能赢得了?……”
贺鸣远骤然变色道:“你说的赌馆,是不是朱家赌馆?”
铁匠立即捂住他的嘴:“你别喊出来,朱家三兄弟哪个都不是吃素的,我可得罪不起,掌柜肯定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走那条道的……”
贺鸣远冷哼一声,咬着牙说:“真是巧了,我要找的就是他们!”
在贺鸣远的鼓动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朱家赌馆进发。酒馆掌柜早就杳无踪影,他们也无从追查,而他们被窃的财物现在肯定已经落到了朱家兄弟的手上,问题因此得到了简化。
但有几个人没加入进来,他们都是本地人,可能听闻过朱家兄弟的厉害,觉得惹不起,而且既然是本地的,上酒馆喝酒肯定也不会带大笔的钱财,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认倒霉不去搅这浑水了。
其他远道而来的,个个义愤填膺。
有人向贺鸣远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如果朱家兄弟什么都不承认,说掌柜干环事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们根本没收到赌债,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该怎么办?
贺鸣远拍了拍这个人的肩膀说:“你这些猜测是很有道理的,我敢说他们肯定会这么干,你跟这种人是讲不通道理的,所以最好不要浪费口舌,斗嘴皮子不会有任何效果,我们要来横的。”
“就是说要打上一架了?”
“这几乎是必然的,当然如果他们看到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大阵仗,识相一点的话,也许可以不用拳头说话,但我认为他们不会轻易服软。”
“他们都是练家子吧,而且除了他们三兄弟,赌馆估计还有其他打手,人数恐怕不会比我们少多少,可我们这些人里边又有几个会拳脚的,动起手来怕是要吃亏。”
“不劳你们动手,你们到时给我壮壮声势就行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对方惊道:“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贺鸣远站住脚,立在寒风中,不容置疑地告诉他:“我是专门来铲除他们的!”
朱老大对掌柜用众人财物偿还赌债一事直言不讳:“没错,你们猜得一点都没错。”
“他是昨晚送过来的,当时这老小子就一副慌里慌张的贼样,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朱老大身宽体胖,大眼圆瞪,愉快地讲诉着掌柜还钱的经过:“……,你们这么多人,全都载他老小子手里了?真没看出来,老小子还真有一手……”
贺鸣远一言不发,但他心里再次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
“你们现在想怎么样?从我这里把东西要回去?”
朱老大坐在一把太师椅里,庞大沉重的身躯让椅子走形得十分夸张,那些榫头、木条处在即将崩散的临界点上,但他浑然不知,一边说话一边还不停地有扭身、挠痒之类小动作,他的右手里边抓着两颗锃亮的大铁球,不时转动着,发出咣当咣当的巨响,仿佛是他有意在配合自己说话的节奏,增加语言的分量,让自己说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没那么轻巧的事情!我的钱,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是靠我自己赢回来的!”
他吱吱嘎嘎地在椅子里转过身体,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湿润的嗓子更加高亢:“我不管老小子的钱是哪来的,只要他把钱还上,我跟他之间就没事,老小子给你们下药偷你们的钱,那是你们跟他之间的事情,现在我跟他之间已经没事了,而我跟你们之间呢,本来就没事,本来就没半点关系,你们不能到我这儿来撒泼管我要钱!”
他坐直了,瞪着那些来客:“我说得够明白了吧,听明白就可以走了,我欢送,谁还没开窍的话可以留下来,我们再详谈!”他一边说一边从右手分出一个铁球到左手里,轻轻掂了几下,像在做一个游戏一样随意、散漫,然后没看出他在用劲,那个铁球已经像面团一样被他捏扁了。
大家面露惧色,窃窃私语了一阵,纷纷往外走去,但他们只是退到了门外,并没有走远。
这样已经足以表示自己置身事外,但又可以接着在那儿看热闹。
因为贺鸣远还没有走。
这个家伙看来也是个狠角,当然,除了热闹,他们肯定也更希望接下来贺鸣远能够始终占到优势,真像他之前说的把这个赌馆铲除了最好,这样就能拿回自己的东西了,但他们对贺鸣远的实力多少还是不大放心的。
他们静观其变。
别人的临阵脱逃,让贺鸣远感觉一股悲愤的侠义从心底急速升起,他的全身都被灼痛了,也被深深打动了,他崩紧的脸部肌肉像石头一样坚硬,使他一时间竟无法正常开口说话,他调整了一下那种决绝凛然义无返顾的情绪后,才略有放松,但他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庄严无畏到令他着迷的声音,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由他发出来的。
总之,贺鸣远用他个人空前的口才痛斥道:
“你们这帮败类,在这里开设这个败坏民风的赌馆,你们恶劣的所作所为我早就有所耳闻,你们破坏了多少家庭的幸福,让多少年少无知的孩子误入歧途,让多少事业有成者倾家荡产,让多少即将百年的老人输掉了他们的棺材本,你们利用人性中贪婪的弱点,引诱人们走上一条不归路,而在你们武力手段的逼迫下,那些欠债者更是干出各种目无王法的勾当,将你们的罪恶殃及到更多的无辜,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讨还钱财,而是为了讨还公道,铲除你们这颗毒瘤!”
朱老大似乎被他的气势所震慑,竟哑口无言,也有可能是他正惭愧着自己没有那种出口成章的才华,他习惯使用的那些语言实在相形见绌,做任何反驳都将是徒劳的、自取其辱的!
现场此时无声胜有声地鸦雀无声,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回合贺鸣远赢了,而且赢得相当漂亮。
门外的大伙儿不禁心花怒放,暗暗为贺鸣远叫好、鼓劲。
原先一直坐在朱老大后面,无所事事地拨弄着一颗色子的朱老三,在一片寂静中翩然站起身,往前走去,他是一个面色苍白身材消瘦的小年轻,和生得虎狼般的大哥完全判若两人,不说没人会想到他们是兄弟,说了大概也没人会相信他们是兄弟。
他一直走到离贺鸣远仅有一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清澈如水的双眼里饱含着钦佩与真诚,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贺鸣远,好像已经彻底被贺鸣远的话语感动并幡然悔悟,他伸出他的右手来,友好地点了点头。
他是如此的彬彬有礼,面对这样的礼貌,贺鸣远只能礼尚往来地同样伸出右手,同样显示出礼貌,以及应有的风度,尽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他们的杀招也许就将在这平静中突然爆发。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在刚刚接触的一刹那,他就感觉到了对方手上的那份劲道,这是意料中的事,他早有准备,手与手彼此全部握住的时候,他已经调整好适当的力度去迎接对方。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对方加一份力气,他也往上加一份力气。谦逊但不落下风,这是典型的高手做派。
两只手纠缠在一起。
贺鸣远注意到朱老三脸上的表情由初时的轻松逐渐变成凝重,依此情形可以判断他用的力应该已在五成以上,而自己,才仅仅用了三成,不由信心倍增,甚至让他有闲心去观察对方的两个兄弟,朱老二见自己兄弟有些不敌,竟无耻地想从旁边出手,但屡次都被朱老大拦住了。
贺鸣远不屑地想:你上来也没事,你上来我一脚就把你踹飞了。
两只手扭曲在一起。
朱老三额上青筋毕露,模样十分痛苦,贺鸣远估计他的力气已经用得差不多,只是在做最后的顽抗,看来自己又要获胜了,而他到现在还仅用了六七成力。
就在他得意的时候,对方手上却又突然一紧,这让他略感意外,但并未受什么大的影响,只觉得对方可笑: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一边又加了一份力。
他几乎能够想像出对方的手此刻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痛楚,那本来是一只细皮嫩肉白皙修长的手,甚至完全称得上精致漂亮,堪比美人的纤纤玉手,但它现在却扭曲成一种让人牙碜的惨状,连贺鸣远都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残忍了,但他却没有松懈,保持着原来的力度,继续感受着它在自己手里边的蠕动、辗转,直到它走投无路,似乎被抽干了内里,只剩一副干瘪的躯壳,彻底瘫软下来。
看到落败的朱老三已经满脸颓状,贺鸣远方才退去手上的力气。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却突然看到朱老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与此同时,他原先已经无力还击的那只手竟猛然恢复并反咬过来,甚至变得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加有力,而他们的手此刻还没有分开——
咔嚓!
猝不及防下,贺鸣远的手即刻就被那股强大的力量卷了进去,在他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动作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被扭断。
他发出一声凄烈的惨叫,双眼几乎要睁裂般瞪着朱老三。
“我是一个赌徒,你不应该相信我的表情,它们最擅长的就是骗人。”
朱老三微笑着继续告诉他:“我的两个兄长也很会演戏,我们一向都是很默契的。”
“卑鄙!”贺鸣远怒骂。
骂声未落,他的左腿已经发动偷袭,以千钧之力扫向朱老三右腿的膝盖,誓要将他直接踢残了一般。
朱老三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有此一招,把腿往上一提就躲开了,而当贺鸣远的腿正好在他身下的时候,他抓准时机,由防守变为主动进攻,凌在空中的右腿雷霆般击下!
又是咔嚓一声,贺鸣远的腿已经被他踩断。
贺鸣远的哀嚎震耳欲聋,让围观的人们禁不住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朱老大却好像很享受这样的叫声,更加愉快地哈哈大笑着:“你也光明正大不到哪去啊,幸亏三弟反应快,不然给你踢坏了。”
朱老三冷笑着,再次诉说起自己的为人:
“我是一个赌徒,而且是一个职业赌徒,所以我除了要会演戏之外,更重要的是,我还必须有真正的实力,这样才能让自己只赢不输。”
贺鸣远已经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他不敢相信这个朱老三竟有此等迅猛的身手,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出招是足够快的,而对方竟可以在他进攻的时候瞬间扭转局势。
朱老三无疑能够轻易地看清他的动作并立刻就有了应对的办法,而他对自己是如何中招的基本上一无所知!这太可怕了!
最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败得这么简单这么迅速这么彻底这么窝囊,这跟他的想像和计划完全不一样,本来应该是他威风凛凛地把朱家兄弟打得屁滚尿流,让他们滚出崎岖县,并且警告他们永远不准再回来。
现在,剧烈的疼痛正在让他慢慢失去意识,他听见朱老大指挥着他的手下说:“把这王八蛋给我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他的眼皮无力地合拢着,臭烘烘、暖洋洋、乱糟糟、阴沉沉、油腻腻、醉醺醺、雾腾腾……,所有这个地方给他的印象都在逐渐模糊、远去……
司马长水夜间寻屎的两天后,牡丹山庄大弟子白一豪突然来访。
牡丹山庄和长水帮有着密切的联系,庄主牡丹仙子是跟司马长水同时出道的一代女侠,两家往来频繁,大情小事总是互通有无。
白一豪受到了司马长水师徒热情的迎接,众人坐在长水帮的正厅里叙说家常,欢声笑语,但其间杜依依却一直言谈寥寥,只是用钦佩、崇敬的目光看着这个俊朗的青年,而当对方跟她说话的时候,更是满面绯红,甚至不知所措。
众人不禁好生讶异。
谈罢客套与家常,司马长水技痒难奈,邀白一豪到外面进行切磋。
“你师傅自创的牡丹剑法凌厉非凡,是一种进攻与防守同时兼具的奇术,而且动作也十分优美,我已经有些时日没看过了,今天趁这机会,正好可以练来让老朽开眼。”
“司马前辈客气了,牡丹剑法我还只是小成,比起师傅实在差得远,前辈不嫌弃,我就大胆现回丑,不过前辈要多让着我一些,别让我太难看了。”
彼此捧了一下,两人就动上了手。
这是一种近乎解闷性质的对练,可以活络筋骨、开怀一乐,作为长者,还顺带可以享受一下调教晚辈的乐趣,简直和吟诗作对、陶然小酌、与友对弈、饭后遛弯等等风雅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
司马长水在你来我往的一招一式中品出了无穷的趣致,双方对各自的速度和力度显然都掌握着足够的分寸,气氛轻松愉悦。
但就在他完全醉心其中的时候,原先错落有致、舒缓温和的节奏却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到他发现不对劲时,白一豪的出招已经跟之前迥然两副样子,变得又急又猛。
同时他还注意到,自己居然已经落了下风,被逼到了墙边。
这是怎么回事?打急了玩真格的?
司马长水经验丰富,即刻醒过神来,认真应付白一豪的攻势,一边观察着他,按自己对他的了解很快得出判断:他还没有使出全力。
他没有玩真格的,他也完全没道理玩真格的,不过比开始时确实狠了不少,也许是年轻人想玩得刺激些吧,虽然司马长水觉得可以理解,而且局面也没有失控,但招呼都不打,就在长辈面前嚣张起来,让他不禁有些愠怒,几乎要怪罪牡丹仙子不会教徒弟了。
脸面上他没有显示任何不快,反而堆起笑说:“有意思。”一边继续出招,很快将对方打退回去,让自己占据上风。
但他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高的兴致了,本打算就此宣布结束,没想到对方却不依不饶,出手也变得更加凶猛,一定要把自己压下去才满意似的。
好不识趣的东西!司马长水暗骂,看着白一豪越打越来劲的恶心样,他意识到,如果对方一直这样纠缠不休,他们的切磋必将演变成一场可笑的闹剧,事实上,他已经感觉两个人像在耍宝了,一旁观战的徒弟们眼神明显有异样。
他准备看好一个时机,一招把对方拿下,结束这无聊的争斗。
如果全然无所顾忌,下狠手,他完全可以迅速并且轻松地获胜,奈何对方不是穷凶极恶罪行累累的武林败类,可让正义之士理直气壮地讨伐,哪怕白一豪再无礼,也不得不考虑他是牡丹仙子的大徒弟,把他打伤会很麻烦。
他计划好的最佳策略是能够将他撂地上,这足以显示对方的落败,而且只要把握好轻重,应该不会让他受伤,即便受伤,估计也只是擦伤之类的小问题。
但这样的机会实在难找,牡丹仙子的大徒弟毕竟不是泛泛之辈,不大可能漏出一个大空档来让他得手。
这很让他头疼,白一豪却像个疯子一样,攻势越发密集,加上此刻他们是用兵刃相搏,更是让他觉出凶险来。
他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如对方年轻气盛,一番缠斗后他渐渐感到疲累,心里也不免更加急躁。
他开始后悔提出切磋的主意,真是闲得无聊,没事找事,现在可好,想脱身都难了。
就在他懊恼的时候,白一豪似乎更加忘乎所以了,剑的走势也脱离之前牡丹剑法的路子,显出异常的狂暴,司马长水初看还觉得纳闷,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此刻竟是在完全的乱砍乱刺!
同时,他的身法也相应变得毫无章法可循。
这孩子痴掉了?司马长水带着疑问,瞅准一个机会——当然,现在机会已经是一抓一大把——上前一掌击打在他的胸口。
白一豪失去平衡,仰身摔倒在地。
这跟司马长水的计划完全吻合,他用的力量也是适当的,不会把他怎么样,但基于白一豪之前的表现,他开始担忧他可能还不甘心,爬起来跟他继续闹下去。
所以他立即来到他跟前,准备以一句“白少侠承让,今天就先到此吧”制止他再来纠缠。
但他却看到白一豪满脸的肌肉都在抽搐,似乎要说什么话,口中却含糊着说不出来,司马长水愣了一下,附身要去查看究竟时,白一豪的嘴角和鼻子里都开始出血。
徒弟们也都围了过来,只见白一豪挣了两下身子后,就不再动弹了。
寂寞女侠美丽的笑颜。
寂寞女侠美丽的笑颜。
……
失去的知觉回归身体,只是一切都恍惚得宛如梦境,贺鸣远疲倦地睁开双眼,四周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墙角的木桌上尽力而为地照亮着房间的一隅。
木桌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者,须发皆白,大冬天只穿一身单薄的粗布衣服,盘腿闭目,纹丝不动,只有他硕大的影子在墙上随着火光来回晃悠。
老人通体展现出一种世外高人的神气派头,贺鸣远看到让朱老三打断的手和脚都被敷上了一层烂泥状的药物,散发着草药苦涩的清香,一定是他救了自己,贺鸣远心中顿生感激。
他试图坐起身来,但痛楚让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他只好无奈地继续躺在那里。
他的眼睛已经慢慢习惯这个房间里的亮度,于是转动脑袋,看了一下陈设,一桌一椅,一锅一灶,一床一地铺,床让自己占着,所以那地铺大概也是新打的。
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虽然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些确实已经足够称得上该有的都有了,但一个人究竟得无欲无求到什么地步,才会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呢?
除了由衷的感佩,贺鸣远对这个老人也更加好奇了。
老人这时睁开了眼睛,把腿从椅子上放下,舒服地靠着椅背坐好。
贺鸣远刚准备道谢,老人却先开口道:
“可笑的自大毁了可怜的自尊,你为什么要去找朱家兄弟的麻烦呢?”
……
白一豪蹊跷死在自己掌下,司马长水心乱如麻。
白一豪死状怪异,而且他确信自己那一掌根本不可能致命,所以一开始他觉得最有可能是在他们交手之前白一豪已经中了某种毒,但这种毒也许药效比较慢,没有立刻致其死亡,碰巧到他们打斗的时候才发作。
但在仔细检查过尸体后,他却没有发现任何中毒的迹象。
没有中毒迹象,也没有其它不正常的地方,他看起来真的是让自己打死的。
联系他在跟自己切磋时狂性大发的样子,司马长水又做了些新的推断,白一豪之前根本不是一个狂妄之人,相反正是因为踏实谦和的品性而深得前辈们的赞赏,他的突然发狂着实奇怪,这里边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也许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虽然切磋开始时的强度不大,但毕竟是动武,对他的情绪多少有火上浇油的作用,于是他逐渐失控,最后急火攻心,正好这时挨了自己一掌,导致暴毙。
很有可能就是这样,这样才解释得通,所以这件事情自己是有责任,但责任不大。
问题在于,就算想清楚这些,麻烦还是没有解决,如何向牡丹仙子交代呢?你可以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她,但她能相信你说的吗?人已经死了,你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猜测?
她认定就是你把她的大徒弟打死了呢?
当说到她的徒弟像疯狗一样纠缠自己的时候,她也许就已经听不下去了!
找江湖上的朋友们评理恐怕最终还是对自己不利,因为大家都公认白一豪是后起之秀,是武林年轻一辈的楷模与骄傲,他们会相信他突然那样疯狂吗?
他焦躁头疼、抓耳挠腮,试图想出一个万全的应对之策,同时,他也已经考虑到最坏的后果,那就是两家反目,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窗外夜色迷朦,杜依依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
这一年春天的时候,他们师徒七人去牡丹山庄给牡丹仙子贺寿,基本上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一次,仙子年纪越大,似乎越喜欢给自己摆寿酒,让江湖上的朋友们一起过来热闹。
贺寿不是这件往事的重点。
仙子十分好客,吃过寿宴后一定要留他们再小住几天,杜依依被安排在花园西侧一间精致的厢房里。
这天晚上,在她差不多快要睡着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推开了她的窗户,跳进了房间。
杜依依其实一开始就已经听到了轻微的响动,但她起初还以为是个梦境,之后在那个人慢慢往她床边走来的过程中,她才觉出了现实的真切,她一下子醒了过来。
但她仍然躺着没有动,她打算趁其不备,生擒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那人到了她的床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杜依依闻到一股强烈的酒味。
因为是侧着朝里睡,此时她虽然眯着眼,但还无法看到来者的面目,只是听到他紊乱的呼吸,然后就感觉他伸出一只手往她的脸摸了过来。
她立即往床的更里边一躲,随即跃起身,同时扣住了对方想摸她脸的那只手。
她也终于借着月光看清楚,这人竟然是白一豪!
“白大哥……”
她还在犯愣的时候,白一豪却已经挣脱,扑上去把她整个人搂紧,并顺势将她压倒在床上。
她挣了几下试图把他推开,可是白一豪的力气显然远在她之上,所以完全不能奏效。
没办法,只有喊人了,但她刚想这么做,白一豪那张喷吐着酒味的嘴已经整个盖住了她的嘴。
她又挣了几下,白一豪加重手上的力气,把她箍得更紧,让她几乎不能动弹丝毫,同时疯狂地亲吻着她。
推又推不开,喊又喊不出,她不知如何是好,白一豪却在得寸进尺,他腾出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衣扣。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外面的花园里突然放起了鞭炮,骤然而起的爆炸声将白一豪吓了一跳,让他暂时停下了动作。
只听几个顽童在愉快地笑闹着,白天有不少放剩的鞭炮,大概都被他们收集去了。接着又听到几个大人在呵斥他们,“你们这些猴崽子,晚上还闹腾……”、“这么晚了还不消停……”
这些声音表明,花园里此时有好几个人,白一豪的脸上现出了顾虑和慌张,酒也好像醒了,额头上出满汗珠,他盯着已经无声地哭出来的杜依依,摇了摇头,似乎在叫她不要把人都招来,然后他到窗边小心地往外张望了一下,大概没人注意这边,他就跳出去溜走了。
第二天再见到他,他仍是往常那副风度翩翩磊落大方的样子,老实说,这真是一副很讨女孩子们喜欢的样子,她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近乎完美的,可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过后,她再看他时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
他根本就是一个衣冠禽兽!
尤其是当他们目光相遇,他竟没有丝毫的羞愧,反而满眼荡漾着笑意迎上来,这样的厚颜无耻简直让杜依依感到恶心。
三天后,他们离开牡丹山庄,她决定把在这里经历的不愉快尽快忘干净。
但这不是一件她想忘记就能轻易忘记的寻常琐事,有时她做梦都会重演那晚的情景,然后惊醒过来,心跳得再难入眠。
刚开始她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逐渐淡忘,但后来的情形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但没有忘记,反倒更加频繁地记起这件事情,最让她不敢相信的是,之前伴随记忆的那种恼怒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悄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醉,她几乎总是有意地主动地要去回顾这段往事!
她不再痛恨那个粗鲁野蛮的白一豪,转而不断用记忆和想像去关注他英俊的面容、有力的双手、温热的皮肤……等等细节。
这些不可思议的变化,最终令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爱上了白一豪!
而他现在却已经死了。
……
敲门声打断了杜依依混乱的思绪,四师兄许遥站在门口,他说:“二师兄让我们都过去,有事跟大家商量。”
她注意到许遥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他似乎不愿意让她看见,差不多一说完话就走了。
……
“你为什么要去找朱家兄弟的麻烦呢?”
贺鸣远疑惑地看着老人:“……?”
“你听不明白我的话?你身上的伤是从哪来的?”
老人像在自问自答:“是让朱老三揍的。”
老人的语气异常地平静,不是可怜,不是愤怒、更不是嘲笑,但贺鸣远的脸却一下子变了颜色,因为老人正在描述的是他的屈辱。
他咬着牙,仍然没有作声。
老人不依不饶,又一次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找朱家兄弟的麻烦?”
他虽然平静,但这样的平静却又似乎隐藏着一种视别人痛苦为无物的残忍,贺鸣远几乎要忘记他救自己的恩德,就快发作。
老人继续往他的伤口洒盐:“为什么?为什么找他们的麻烦?”
贺鸣远厌恶地盯着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虽然皱纹交错,但又显得那么柔和,虽然柔和,但又分明透着一种倔强,虽然倔强,但又充满韧性,就像现在,贺鸣远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他的问题,但他相信,如果什么都不说,他会一直没完没了地问下去。
这既像是耍无赖,又像是一种极高超的手段,让贺鸣远没法继续保持沉默。
“因为他们兄弟三个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干了很多坏事!”
“他们是开赌馆的对不对?”
贺鸣远点了点头:“据我了解,他们擅长放长线钓大鱼,先给客人们一些甜头,让他们很快玩上瘾,不能自拔,然后他们下手的时机也就到了。”
“这也不算什么新鲜的伎俩,以赌为业的人大概都会这一招,不过却总能奏效,因为贪婪会让人失去理智。”
“没错,他们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贺鸣远再次变得愤愤不平,“引诱大家,坑害大家,已经有很多人在他们那里输得倾家荡产,而那些欠了他们赌债的人,被逼得没办法,去偷去抢,让更多的无辜者受到伤害,所以我要铲除他们,驱散这些乌烟瘴气!”
“可是你失败了。”
老人只是在诉说事实,他仍是那样的平静,但贺鸣远却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除了重提失败感到羞辱之外,他还很好奇,从老人的话语中不难推断,他对自己在朱家赌馆的经历是有所了解的,甚至一开始就给出了“可笑的自大毁了可怜的自尊”这样一句深深刺痛他的评价,那么他为什么还要不断追问自己这些事情?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老人却似乎问完了,不再多言半句,从那张椅子里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门口。
……
[ 本帖最后由 宁飞 于 2009-7-6 10:0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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