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站

宁飞

……观测站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眼前一片昏暗。窗户外边是阴天，难以判断这是一天中的哪一个时刻。并且找了一圈，发现自己没有任何钟表一类能看时间的工具。
季节，季节也模糊了。不冷不热，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下面是灰色的长裤，像是一套工作服。醒时就是这样穿着，以此推断，他似乎应该只是小睡了片刻，午觉之类。
但是想不起来了，不记得了。

破破烂烂的一间屋子，墙上粉着一层已呈沙状的石灰，屋顶上深褐色的瓦片，参差凌乱，瓦缝间长出杂草来。有年头的房子了。
木板的门，开起来吱嘎响，没有上过漆，能看见木头的纹理，但已老成了灰黑色，大概用手指就能一片一片抠下来，铰链锈得几近脱落，没法指望这样一扇门会有防盗的功能。
门上方，另有一块小木板，钉在门框边上，底色漆成白的，但那些漆也都起了壳，掉得差不多了，上面有黑色的三个字还算看得分明：观测站。前边的内容则已经整块地掉干净。
观测站？观测什么？他茫然四顾，树林？气候？还是天空？……

身在山顶上，视野极其的浩大，但也望不见具体有用的信息，只是空得开阔、空得寂寥，连怎么到此的都不知道。
连绵的、交错的、环环相扣的、挤在一起的墨色，那是长成了片的树林，其间游走着白色的雾气，浓的有如云堆，淡的仿若薄纱，也在他的四周缥缈萦绕，有时扑面而来，潮湿得像一阵细雨。
天空还是阴沉着，山下，很远的地方，远到不能估测到底是多远，有一片霓虹的闪光，应该还有车水马龙，还有高楼林立，还有人声喧嚣……，但都隐在暗影里，灯光照不见它们，只能在想像里，推断应该有它们的存在。

模模糊糊：
大概有几个亲友，他有一些这样的印象，他们隔一段时间上来看他。
具体人数，记不清楚，一小群人。他们的表情总是淡然的，笑起来从不放声笑，淡然地笑，不止淡然，也许还有点忧伤。
他们和他说话，总是他们说得多，他说得少。他们跟他报平安，对他嘘寒问暖，然后再跟他说些生活趣闻、家长里短。他不知道他们谁是谁，所以也就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好，简单地回应着，我知道了，挺好的，或者，呵呵地笑两声。
年长的，会伸出手去摸他的头，摸他的脸，摸得很慢很仔细，要摸去他的一部分气味一样，摸得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悲戚。
年轻的那些人，有的上来握他的手，有的拍拍他的肩膀，有的紧紧地抱他一会儿，他似乎总是不大主动，有些迟疑，但也不拒绝让他们握、让他们拍、让他们抱。
还有小孩，看他像是看一个生人，站在一边，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嘴唇紧闭着，一直紧闭着，从来的时候到走的时候，一直不说一句话，大人说，来，过来，叫人呀，叫呀。不过来，不叫，大人又说一遍，来，过来，叫人呀，叫呀。走过来一点，但还是不叫，只是直视着他，大人说，这孩子。一边歉意地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不敢问他们谁是谁。
在这相聚的时刻，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但他不加入他们，他是开车送亲友们上来的司机。
他开的是一辆蓝颜色的车子，他靠在车上，站着，有时看着他们，有时又无聊地环顾着四周，等着结束，载着亲友们回去。
他抽烟，一根接一根，在抽第一根的时候，他边抽边踢着脚边的枯叶，一直到他站的地方显出一个没有枯叶的圆圈来，之后把每一个烟蒂都扔在这个范围里，并用脚使劲踩灭。他的防火意识看来很强烈。
他抽完四根烟后，说，该走了。

一道墙把房子一分为二，一边依情形是用来生活起居的，另一边大概是他工作的地方。
炊具、饭桌、床……，全在一起，贴墙还架着绳，挂着一排衣服。生活气息很浓郁的样子，然而味道很不好，那种陈旧霉败的味道，纵然是开着窗户，外边清新的空气直灌而入，照样吹不散。
很多地方都积着灰，人在里边走动一会儿就到处扑腾开了，让鼻子里刺痒得难受。
角落里有半袋子米，冰箱里有鸡蛋、西红柿、黄瓜、或袋装或罐装的熟食……，挤得满满的。
他现在不饿，只是嗓子里感到阵阵干渴。发现冰箱里没有饮料，水壶里也没有水，但桌子上正好散乱地放着几个桔子，个个大如拳头鲜嫩诱人，就拿了一个吃，迫不及待，一下塞了三瓣进了嘴里。
咬开，一股酸水即刻汹涌而出，往下一路酸到胃，往上冲到头顶，出了头皮，头发丝都根根为之发抖，眼睛都闭上了，眼角挤出一小滴泪来。
印象中从来没吃过这么酸的桔子，他想，这肯定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酸的桔子了。

       模模糊糊：
       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这里干什么的。
他认为不能直接去问那些来访的亲友，这会让他们担心的，尽管他不记得他们，但他感到有责任不让他们担心。
所以他曾想过一个法子，他掩饰着自己真正想要知道的问题，他们每次都是站在外边说话，那次他对他们说，去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吧。
他觉得可以在他们之后的言辞中多少能有所发现。
他自己先转身，往那间屋子走去，但他们没有跟上来，他停了下来，奇怪地看着站在原地的他们。
他们也在奇怪地看着他，他们中有人说，我们不是不能去那里看你在做什么吗？
他不解地盯着他们。
你接受这个工作时就对我们说过了吗，你们公司有规定，你的工作具有保密性质，不能随便跟别人说，包括我们，我们也一直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在干什么，现在不用保密了吗？
他愣了一下，苦笑着说，还是要保密，我跟你们说笑呢。
对方说，如果他不在，我可能早就进去看看了，你一定不会拦着我们的对不对？但是每次我们过来，在车上他都会嘱咐我们，不要进到屋子里。
他边小声说边往司机那个方向使了个眼神。
司机在抽烟。
他往司机那里看了一眼，司机冲他笑了笑，很友好很坦诚的一个微笑。

房子的另一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都通着电，大灯小灯有些持续亮着，有些一闪一灭，有的发出咕咕咕嚓嚓嚓呜呜呜之类的声音，还有一个带显示器的东西，屏幕上不断循环变换着几种颜色。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坐到一张办公桌边的椅子里，桌上竖着一溜文件夹，随便挑了一个，打开来看，里边全是表格和一个个数据，但都没写是关于什么项目的，数据上也没有标注任何单位，只是光秃秃的数据，因此也就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再挑一本，这本全是x轴和y轴组成的坐标图，有的画的是比较标准的曲线，有的则完全不规则，x和y代表了什么，也全都没有说明，数据也一样没有单位。
又看了几本，有柱形图的，有饼图的……，还有一本里就是眼前那些仪器的图片，有照片的，有用铅笔画的。所有这些也都让他看得不明不白。
他起身离开办公桌，去细琢磨那些仪器，但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有一台，上面有个按钮，按钮上写着“状态分析”，让他心中略有所动。
他试着按了一下。
数秒后，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旁边连在机器上的喇叭里传了出来，干巴巴地不带什么感情色彩：正常，一切正常，正常，一切正常，正常，一切正常……
反复不断，再按一下那个按钮，停了下来。
还是弄不懂。
而这个房间内最能引起人注意的东西还不是这些，而是墙上挂着的一个员工守则，镶在一个大镜框里，这个守则只有一条，用浓重的黑体字写着：员工不得擅离职守，否则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均由员工个人承担！

模模糊糊：
其实，他见到司机要比见到那些亲友的趟数多得多，他隔一阵子就会开着车上来，给他送一些生活用品，主要是食物。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每次他来了以后，两个人就一起把车上的货物搬进他起居的那半间屋子，再之后司机说一声再见，就匆匆离开了。
从亲友的话里推断，他应该是那个公司的人吧。
他选了一个他单独上来的机会，告诉他自己好像出了问题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希望他能向公司汇报，好让他尽早恢复……
他啰哩啰嗦地说着，但是司机很快就打断了他，他说，你先等一下，我们之间恐怕有点误会，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情。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心急火燎。
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公司。
你不知道怎么还老给我送东西，还带亲戚朋友来看我？
我只是受雇做这些事情，我在职业介绍所找到这份工作，对方连面我都没见过，甚至让我干什么都是让介绍所的人转达的。后来我的工资都是直接划到我账上的，包括给你买东西的钱。我说的都是实情，你要相信我。要不然我回去跟你向介绍所的人再打听打听。
他一直注意看着司机说话时表情变化，满腹狐疑，但最终没法确认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说，也好，那就麻烦你跑一趟。
过了一段时间，司机又上来，问他怎么样，他说打听不到，介绍所当初负责转达的人说，他们也是电话联系，也没见过面，后来好不容易找出了那个号码，拨过去已经是空号了，介绍所的人还跟他说，咱们别管那么多闲事了，把自己份内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他说，那他们具体都让你做些什么事情？
你也看到了，就是给你送东西，还有接你的亲友来看你，另外，还交代了不能让他们到你屋里去，还有我，我送东西过来可以到你住的那间房里，但另一间不让进，也不要跟你瞎打听什么事情，办完该办的就走，所以，你也别为难我了，问我也帮你问过了，处理得不妥当的话，我可能要丢饭碗。
他点点头，看见司机嘴上叼着烟卷，就问他还有没有烟，他想抽一根。
司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递给他一根，说，不是什么好牌子，你要不嫌就随便抽。
他说，没关系，我可能以前是不抽烟的，我不会分辨烟的好坏。
他吸了第一口，就呛得直咳嗽，他止住后说，如果我是抽烟的，他们应该还会让你给我带烟卷吧。
司机说，也许吧。
两人就抽烟，都不说话了，司机把嘴上的烟快抽完的时候，抬头说，我想起一件事情，或许有用，有一次我上来的时候看见你额头上有块淤青，应该是撞什么东西上了，但我当时也没多问，你那时人就有些恍惚，现在想来，你记不起事情可能跟这个有关。
他说，我不记得了，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想想，两个多月前吧。
我觉得我记不起事情是更早以前的事情了。
又不说话，光抽烟，后来他指着门口那块写着“观测站”的木板说，你见过这个前面都写的什么吗？叫什么观测站？
没有，我第一次上来时就是这样的。
……

自己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屋子里连块镜子都找不到。在离开之前，他想看看自己的样子。
他在窗户玻璃上勉强看到了模糊的自己。他凑得很近，想尽量看得清楚细致，但效果始终不佳，他伸出手像来看他的老人那样摸着自己的脸，手掌感觉到了脸的粗糙僵硬，于是他揉搓了几下，让它变得柔和一些，然后对着自己笑了笑，让自己显得挺高兴。
他打开“状态分析”，让“正常，一切正常……”一直响着。
又看了一眼墙上那条员工守则，种种揣测与担忧还并未完全从他心头消散。
但接下来他还是毅然往山下走去，仍然不知道此刻是早晨还是傍晚，也不管是否会在山里迷了路，他打定主意要离开了。
他想好了充足的理由支撑自己去这么做：既然一切正常，我离开一阵又有何妨呢。


原载＜＜萌芽＞＞２００８年第３期

江冬

观测站前边怎么有六点？那六点也是标题的一部分？莫非有什么神奇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