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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左手为什么要杀掉自己当时的长官?
好吧,这自然是一个愚蠢的问题。能坚持看到此处的人,大概可以多多少少得出依稀仿佛的标准答案:不为什么;或者:为不相干的事。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就那样执着于因果定律的思维方式呢?
这么说吧,观赏王家卫脸上的墨镜堪称是赴一场神秘主义的盛宴,但目睹王晶眯缝的眼和微咧的嘴就是经历一场毫无准备的恐怖事件。几天前的一晚,我存着侥幸心理观看了电影《金钱帝国》,看完后追悔莫及,不欲重提。这部烂片里面有个角色叫做火麒麟,长相与黄志诚警官有九成相似。——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或许你不知道,不过当你忽略这层阴影、不想再看的时候,却被迫在街边饭馆里看了第二遍,然后排队取钱时在大厅宣传屏上结结实实看了第三遍,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打开电视做饭,所有电视台居然都在转播它,于是一遍又一遍……一个差点被封为“表演艺术家”的威严警官形象,就此在你心中陨落了,跌落成泥,碾作尘,唯有记忆中的花满楼香。
我忽然意识到,任何理由,对于一个杀手来说,都可以成立。
然而他不是杀手,他是左手。
所谓造物弄人,命运多舛,历史只堪回顾不忍评述。又所谓人定胜天,站立是走,躺下是埋,一切手段不过是POSE。人们到了后来已经忘记要责怪什么以及为什么责怪了。
在《再见警察》的老音乐中,我独自沉溺喝着闷酒,本打算扶着吧台起身结账,却发觉酒量一向好的自己连站都没法站稳,只有重新坐回去,又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舞池里声色一片,我随便挑了一个身材姣好的姑娘放电。她裙袂飘扬,长发如丝,远远地目光与我相撞,却闪躲,来来回回重复数次,假装近视。一曲终了,尽管是我占了上风,她仍然不肯给自己半点机会,站的位置比刚才离开更远,我无奈地脱下外套交给服务生,准备走过去,主动一点。
脑子还有些眩晕,一个身体挡住前进的路,害我差点撞上去。
WHATS UP,当了半天发电机,现在改当跑步机?
——传到耳边的是熟悉的女声。
我马上妥协了,再次退回到座位上去,替对方叫了一杯威士忌,但她换成了啤酒。
我说,你还有几件物品落在我家,什么时候去取?
以为她会像所有无情的过客那样敷衍道“扔了吧”,可是从那饱满朱唇中吐出的却是另一个惊心动魄的词“今晚”。
苏落……
我叫了一遍她的名字,欲说已忘言,只低头专心晃动着杯里的冰块。
啤酒送上来了。她笑盈盈地端起,另一只手从我怀里拉走酒杯,把啤酒缓缓倒进去,边倒边补充说,只要你喝下这杯……
我料到那混合物是一种恶心的东西。拿回来喝了一小口,憋了半晌,差点吐出去。
有时候你也挺可爱的。苏落看着我说。
我顾不上许多,深呼吸,眼睛盯着酒杯里剩下的大半截饮品,准备接下来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肚。
不过苏落拦住了我。她伸出手来抚上我的脸,挑眉道,这样的帅哥老是孤独地等人,太可怜了。
我摇头道,我不会再等下去了,大家都在等,永远没有结果。
她替我松了松衣领。我倏然想起了什么,抓住她的手问,我不是你钓的凯子吧?
她但笑不语。我又学着她的语气问,……SEX OR LOVE?
别开玩笑了,你是认真的吗?她终于开口道,我记得你很拽的啊?
说实话,我也对自己此刻的形象非常不满意,万念俱灰。
五分钟后,她拍拍我的肩膀,轻轻说了声:BOTH。
44
我和胡十三不是很熟,而且关系一直停留在不熟的这个状态。但与我关系密切的人却常伴他左右,比如作为他的死对头的甲未,作为他的前女友的苏落,以及作为他手下名将的左手。
这些人选择了胡十三,多半是由于他有足够的分量、气度、智慧,再有就是他为人率真而可靠,轻松而戏谑;年龄方面则大出我们一截,不会为琐事抱怨纠结,不会对旁人剖心挖肺。相比之下,我就像一根嫩黄瓜。
不知道他情愿把苏落让给我,是不是因为苏落看起来就像另一根嫩黄瓜。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苏落钻出被头懒洋洋地拥吻着我,从额头到眉梢,从唇角到脖胫。斑斓的光彩弥蒙了她美丽的双瞳,微弱的呼吸声在耳畔厮磨,光滑白皙的肩头抵住了我的下巴。我那关于嫩黄瓜的思考被迅速瓦解,身体瞬间又有了反应,想翻身捉住她,却反被压得牢牢的。
不对劲,她呢喃着说道,昨晚你都跟我讨论了些什么?怎么感觉你是在拿自己换情报?
我说我已经不是警察了,而且如果你不想讲,我拿什么也换不来。
苏落有些扫兴地直起身来,一边披衣一边道,胡十三曾说你作风硬朗,其实倒挺适合干警察的。说完就兀自下床去。
我说你干什么,这就要走了?
她笑着看了我一眼,说,去给你买早点,等会一起用餐——真心相爱的人不是都要来这一套么。
我说我现在不饿,她说你等一下会饿的。
说来说去她还是要走。
或许是我的问题。我让她对彼此的感情有了一丝怀疑,这一丝怀疑立刻像剪刀一样极有效率地中止了她在我身上投注的时间。
不仅是她,不仅是她这样做而已。所有人都这样在做。
我从床头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可是忘了点燃。房间很快呈现出空荡荡的模样,不像是曾经有人来过。
这才发觉主动一次有多难。即便主动,也持续不了太久。那些分离仿佛是注定的。
我有些羡慕胡十三,他有那么好的人缘,走了一个,还来一批。
据苏落说,五年前左手两手空空地去到胡十三的帮会,高傲、粗俗、不多言语、不讲礼貌,还被欣然地接纳,他对胡十三其实一直抱有崇敬之心。自此左手这个阴气很重的家伙,像得到了庇护一样,开始享受难得的清净和自由。胡十三从不跟他废话,也从不要求他解释。
不过胡十三并不傻,他只是觉得所有麻烦能够解决的话就尽快解决,解决不了的说出来也没用。他身世清白,平时生活节俭、勤劳,去电影院、听音乐会、买菜、陪长辈看戏,身旁总有松松散散的几个朋友,每次陪同的人都不一样。
有这样一个人做大哥,照说左手应该知足了。不料五年过去后还是翻了脸。
我没能理清这其中的道理,原因是一定漏掉了不为人知的情节。
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搭在床边的裤腰上,一枚别着的警徽露了出来,在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而警枪默默地躺在床头柜的第三格抽屉里。我不知道如今究竟是恢复了原职,还是被暗暗当作东皇破敌的诱饵。但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
怪不得苏落不相信我的话。我还是警察。
买早点已经买了两个多小时,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45
很多年前,我爸跟过的老大叫阿乐,乐哥,一个留平头的中等身材的普通男人,爱流汗,时常出入总伴随着汗流浃背,说话客气,待人谦和,进警局的那晚刚接完儿子放学,正在家庭小客厅里三菜一汤与儿子共进晚餐。
乐哥是一位高手,因为他干掉了跟自己抢龙头棍的大D,但不是马上干掉。他并非大D那种一不如意就赶尽杀绝的恶棍。
所以如果你认为胡十三平易近人不够凶狠,那完全是对“黑”字极大的误解。最有力的证明就是,甲未帮如今的分崩离析正是他一手造成,同时没有人拿得出这件事的凭据。五年的空白期,谁也说不全故事的经过,而红黑社的利益几乎全部滚入了胡十三的腰包。
江湖上如今风传北门货运码头的交易之事。甲未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过去聚会的那间酒吧里,他将一把刻有JIA-WEI标记的手枪上满膛,靠在一瓶挂着我名字标牌的威士忌旁边。当然,这只是听说,那酒吧我不会再去。
但是北门我肯定会去,交易时间是三天后的凌晨两点,甲未特意发短讯通知我。他和我扛上了。我给出的回复是,我会单独去。
其实若他想要找我,简直易如反掌,可能他不认为把我这样的人随便收拾掉会得到多少快感。说到底,我去承担一些东西,五年前得到的不仅仅是个警察身份而已,还有背叛的代价;去成全一些东西,不用辛苦到让债主四处寻找,主动过去,会衬得他更加优雅。
我就只能这样想。莫名其妙地,出生,还有送死。
北门是个偏僻的地方没错,长期以来警方的脚步已经踏遍了它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铁板,黑帮把它内定为禁猎区,过去的大热门被搁置成了冷冻库,只用来做合法的表面生意。
甲未非要选择这个地方作为交易点,说明他还是甲未。没有比在警方的势力范围内打猎更刺激的事情了。至于说“警察”两个字究竟有多少威慑作用,五年前的事件仅仅代表一次内讧、一次意外,大概不会有人把原因归结于警方的强大团结。
我租了几套想看却一直没机会看的粤语长剧,买了一箱泡面,在家里窝了三天。本来人生的很可能是最后的三天,我似乎应该去见一些生命中出现过的重要人物,比方说我妈,还有谁谁,可是真的很难想象,我觉得不见面会比较好。目前的情感温度刚刚合适,不冷不热。
有时候命运类似于玩笑,当你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一定会如期发生的。我不是在安慰自己,这一次,连算命的也拿不准。
说一说欣赏剧集过程中的感受吧。
我最喜欢里面的三句台词:
“感情的事是不能强求的。”
“最主要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开开心心。”
“再见亦是兄弟。”
46
凌晨一点多,几艘货轮停靠在北门码头附近,黑影浮浮沉沉,像结冰的城墙随时会打开一条通往地狱的入口。当它闭合的时候,必然不会留下曾吞噬过任何生命体的迹象。
远处有灯光,有荡漾的水面,一股海腥味夹在风里扑鼻而来。我才无意识地移动了半步,脚下碎石泥沙的声响就传入耳中,我心想这样还不死定了。
然后又对自己说,你他妈紧张什么啊。
久不参与械斗活动,连热身的过程都不能省略了,在原地站立了足足半小时,吹了满脸的海风,整个人却还没有进入状态。
手心有汗。我在衣服下摆上随意蹭了蹭,去摸那把插在腰间的枪,动作算是连贯。我吸口气又吐出来,朝约定的方向走去。
视野范围内,码头的照明灯次第隐匿。在一座堆放烟草或香料的旧仓库旁边,有一处长约百米的空地,两辆黑色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着,一个人影蜷缩着背靠车头埋首吸烟,烟火的亮光随着抽吸忽明忽暗。三五个人离开一段距离,似路标般钉在四周,不时来回走动。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径直走过去。
有人上来阻拦,看清楚我的脸以后又自动走开了。这些人全部是甲未的亲信,身手相当厉害,以前我们认识。
甲未还在抽烟,额前的头发帘垂下挡住了他的眼睛,无法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看过来。我先开口说,有什么话你就问吧。他这才抬起头,轻轻把头发甩到后面去,黑眼珠晶亮非常。他悠缓地说,我这辈子不爱问人问题,因为我不想给人留下一种惰于思考的印象;如果你感觉到被问,我也绝对没有使用过问号,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实际上,我只是给你机会坦白而已——
我说我明白。
甲未直起身,把手里的烟丢到地上,用脚底碾灭,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叹息了一声:小七啊。
我说对不起,为了保命我只能说这三个字。
你根本用不着道歉,甲未嘿一声笑起来,当警察也不是什么坏事,红黑社就有很多警校出来的优秀毕业生。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阴沉,接着道,再说……我从来不接受道歉。
话音刚落,一记闷棍从后方袭来,我感觉自己的背喀嚓一响,像干柴裂开,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两步,还是努力让自己站稳。两个甲未的手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旁边,一左一右分别缚住我的手臂,我干咳了几下,这回心知肚明,没有想法了。
真无趣啊,本来以为你会解释些什么东西。甲未说着,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上的时间,两点过了,交易方还没有到,足足迟了十多分钟,很不寻常。他接过手下拿着的木棍,走到我跟前,摆手示意两边的人空出位置给自己,然后一个闪电的速度冲过来,拦腰一下击中腹部,又紧接着从后方右肩处落下一棍,我失去平衡趴倒在地上。
交易方没到,他们就打我当作消遣,日,我本来想马上拔枪出来,不过不会蠢到这个地步——他们此次交易的货物应该就是军火,我不想自己那把枪还没来得及端稳就被他们像玩具一样收走。何况他们一开始便免除了搜身的程序,可见是不怕会出事的。
由于我摆出的任凭处置的态度,令甲未周身不舒服,他就像犯了毒瘾一样哆嗦,提不起劲头来。这会儿,他一个箭步上来蹲在我面前,两手抚着自己的膝盖,焦躁不安地说,小七,当警察有什么好,你看看你迟钝的手脚,混成这样不就是所谓的孬种么。
听到“孬种”二字我有了反应,从地上抬起脸来,慢慢爬起,勉强站稳后我对他说,当警察的好处你不知道吗?看来作为红黑社的精神领袖,你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你的棍子没事吧?
他初次获得了我话语层面的反击,一下子找到了感觉,低头去看手中握着的木棍,发现上面已经有了裂痕,再打一两下就会折断。我居然可以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欣慰,只见他果断地扔掉棍子,向身后的手下猛一伸手,立刻被递过来另一种武器。那是一根粗钢管。
我在心里说了声“我操”,明知道他是个越刺激越兴奋的怪胎,刚才就不应该嘴欠。
一股海风吹过,地上的尘土随之翻滚。才一眨眼功夫,站在四五步开外的甲未已经近在身前,我下意识地举手打算截住那根正在下落的钢管,不料他一晃便从侧面用一条手臂勒住了我的脖颈,原来正方位袭击只是个假动作。
他把钢管握在手中,竖于耳侧,冷硬的管壁轻拍在我的脸上。我试着无法撞开他,只能将头尽力向外偏,上半身完全僵硬了。
他在我耳边说,这一棒下去,你的脸肯定会凹陷。
我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说,原来你一直嫉妒我比你英俊啊,上来就要打脸……
你放屁,他说,好,我先不打脸。说完真的放开了手。
我冷汗直冒,松了口气表扬道,如果你不是足够的英俊,那就让自己足够的优雅吧。
为了避免打架或者惩罚演变为拌嘴,甲未的手下再次把我牢牢控制住,带到一边——不远处的码头外,一艘小型货轮的影子如幽灵般缓慢靠了过来,姗姗来迟的交易方在保镖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走下舷梯,沿着浮桥走上码头。
47
这次的交易方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然而行为上又相当胆大,看起来像是不得已才装出孤傲坚挺的做派。就算是迟到,也似乎丝毫不因缺失了时间概念而感到惭愧,一落定便厚脸皮地率先提出要验货。
甲未没有计较那么多,令手下人过去打开旧仓库的门。一顿吱吱呀呀的声音,启动着古老生锈的插销。
我看向旁人,问道,那个不是胡十三名下的仓库么?那仓库里面不是些烟草香料之类货物么?
对方不理睬这样的提问,只将缚住我的手位盯得更牢。
仓库门被拉得大开,顶棚上的灰尘杂物悉索下落。甲未撇一撇脸,两个手下掩鼻进入,须臾功夫,抬着一口笨重的木箱出来,撬掉上面的螺钉,哗啦一下掀开箱盖。
交易方走过去,蹲下身伸手翻看,一举起就露出了一截“洪岩番犬”的枪管——我在警部资料库见识过它……的图片,那是一支传说中的名副其实的屌枪。
很明显,交易方拿着它爱不释手,喜形于色,但很快又不得不回到现实。大概是现实中存在着某种残酷的抉择,令他的笑容只不过在脸上停留了两点零一秒。只见他大手一挥,吩咐道,可以了,都抬上船吧!
搬运的途中,他们几乎是采取人盯人的架势,甲未一向不怎么在意是先交货还是先付帐,对于一个本身就是规则破坏者的人来说,程序的先后确实是无所谓的事。尽管道上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也同时清楚甲未不会乱坏规矩,一般来说,只有强势的一方才能做出这样的让步。
货运完了,交易方左右看看,保镖围上来。没有在他们手上发现手提钱箱的踪影。然后出乎意料地,交易方从内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认真细致地一张一张数了数里面的钞票,随手掏出一叠来交到甲未手里,末了不忘羞赧地说了声“谢谢”。
那一叠少说也有一两千元吧。
甲未先是一愣,接着仿佛是忘了把钱往兜里揣,只保持微笑平视着对方。
嫌少?交易方战战兢兢地说,搬运费的话,这已经是超出几倍的价钱了。
搬运费……操你妈。甲未边自语边捏紧了手里的钢管,上前一步。
对方吓得往后直退,连声嚷叫起来,你干吗你干吗?!钱我给了!货我收了!现在什么都不关我的事了!
听到这说法,甲未嗅出了奇异的味道,那几个保镖首先被扯散,他在身前凌空利落地挥舞一下武器,昏暗光线中流窜过一股短暂的劲风,交易方脚下一滑便屁股着了地。
再说一遍不关你的事?甲未翻了翻白眼道,钱是先付的吧?你妈的付给谁了?
——付给我了。
黑暗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自十几米远处传来。所有人扭头望去,那是才从同一艘货轮上下来的胡十三。
甲未没有扭头。他只斜眼看过去,几乎是怪叫了一句,看不出来你胡十三也会坏规矩!
坏规矩的那个是你。胡十三轻描淡写地说,从我的仓库里面拿出的东西,当然属于我。
就这一句,把甲未的话头堵死在空气中。
冷不丁传来交易方的微弱请求声:我可以走了吗?老实说,你们内部的恩怨我也插不上手……
说着,眼光在甲未和胡十三身上来回,半晌无人应答,他壮着胆子爬起来,腿还是发软,在保镖的搀扶下急忙撤退。
甲未醒过神来,正想去拽回那帮人,却被胡十三制止:算了吧老甲,对外别糟蹋了红黑社的形象。
胡十三又说,五年前我吞了你的货,那是意外得到了警方卧底的帮忙,我不想落下个趁火打劫的名声——所以今天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再证明一次看看,你若是需要钱,钱在我这里,你现在就可以拿去。
海风凝结,时间停滞,远方货轮缓缓准备起锚离岸。胡十三带着的几个精干手下簇拥过来。
甲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久发出嘿嘿的笑声:十三,你以为只有你要面子吗?
胡十三提示道,这么重要的货,你放在我的仓库里,一放就是五六年,万一这次让你得逞,传出去我不成了大傻?好吧,事情反正就这样了,你想怎么解决?
浓烈的火药味弥漫开来,我预感到苗头不对,想着怎样才能脱身,可是身旁的两个人像钢筋水泥灌注的一般,既愤愤不平气焰万丈,又完全没有上去给老大帮场的意思。
不知道甲未这次能不能优雅到最后。
只见他一个扬臂,将一直未能派上用场的钢管抛投入海,单手接过身后人递上的扫射枪,说出了一句大家都不想听到的话:活下来的才能带钱走人。
48
甲未的特点是喜欢把场面搞得沸沸扬扬有声有色充满争议,而且绝对是来真的。
对此,胡十三没有说什么,不管是默默地忍受还是默默地许可,也都没有背离他一直以来慷慨大气来事儿能扛的风格。
他们两拨人,就此展开了枪战。一方占据了车位,另一方就被迫退回到仓库边上去,总要先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枪声响起,你来我往,击中金属物上迸射出一刹那刺目的火光,气氛渐渐焦灼,而且无望能按下来。
我被两个兄弟扣住夹在中间,同时他们还在替甲未作战……冒一枪,然后躲起来,有时不注意,竟躲至我的身后——那我躲哪儿?我看向甲未,这家伙已经情绪高涨,杀红了眼,持续的枪声把他陶醉得东倒西歪。
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但这次我感到头晕,事情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连着三枪从对面射过来,其中一发子弹由三人的缝隙间穿过,擦破了我的手臂。想不到如此快就要平白无故地挂彩,我的怒火也被勾起来了,爆发性地狠狠踹了旁人一脚,再用手肘向后撞掉另一人的枪,弓下腰打算往石梯的方向窜逃。
这两人却也是训练有素的角色,很快便把注意力拉回到我身上来。不等我跑,他们抢前一步拽住我,暂时退下战场,按照我计划窜逃的路线走去。
在石梯的背面,被空手揍了几拳后,我开始还击。尽管是一拳兑换三四拳的比例,由于火气进一步冲昏了头脑,我决定奉陪到底。十几二十个轮回很快过去,那两人分神看了看战场上的硝烟,其中一个诅咒道,娘的,被这小子拖累了,干脆一枪毙了吧!
另一个以严谨的态度反对道,不行!他是老大的客人……
说得好,我用异常流畅的动作拔出枪来,顶住那个声称要毙掉我的家伙的额头,抽抽鼻子,低语道,Goodbye!
谁知刚才还很严谨的人迅速做出反应,拾抢对准我的后背,说,危害到兄弟,就算是客人也得死。
一下子全部僵持住。
这个时候,暗地里忽然闪出一个黑影,晃了晃又不见了。我觉得那像是隐约熟悉的身形,不过更像是过度紧张导致的一种幻觉。
拿枪指住背部的人抬脚蹬了一下我的大腿,喝道,该死的,快放下枪!
为性命考虑,我肯定不能照做。我说,那就比一下谁的速度快。
接下来半晌身后都没有回应。
我觉察出不对劲,稍稍偏头往后扫了一眼,竟然看见一个冰冷的枪口,从侧面无声无息地抵上了对方的太阳穴。
那个人是左手持枪,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停顿了数秒后,扬起手一枪托便将对方敲晕。我也用同样的方式收拾了面前的人。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相见,或者说被搭救,应该分外感动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见自己报复似的脱口问道,你跟踪我?
那个人听罢,用暗含嘲讽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或许我是你的整个世界?
49
时间是夜间三点整。北门码头光影四射,喧嚣一片,天边远远传来一声鸣笛。
主角全数登场,看来故事就要接近结局。
左手盯着我手臂上的伤,面部未流露出任何情绪反应。我安慰道,子弹擦破的,没事。几乎在同时,他将视线移开,望向另一边激烈的战火。
稍顷,只听到他不屑地说,白痴总是成对出现的。然后伸手拉我,轻快地道,闪吧!
什么?我以为听错了,站在原地问,事情还没解决啊?
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左手朝港口方向远眺了一下,放慢语速说,东皇申请了几十个特警跟过来,应该差不多到位了,刚刚走掉的那个交易商已经被他们拦截住,人赃并获;这次好不容易让他找到打击的借口,你们还有命的话,才能继续解决问题。
这个消息实在糟透了。在来北门的路途上一直没发现有人跟踪,之前以为闭门三天可以甩掉他们的注意力,难道东皇又发掘出别的信息途径?
我掩饰住内心的吃惊,平淡地说,无论如何得去通知那两个家伙,这次既然事先知道,就不能再害他们。
要去你去,左手烦躁起来,没耐心地背过身去说,我和他们有过结,只是为了顺手捞你一把——你不领情的话,没关系,我走了……
他说完真的要走,这个无情无义的人。
我只好追上前去阻拦。我说,大家一场兄弟,做梦都想干一番大事,可惜谁真正信任过谁?今天你决定来这里,为什么要急着离开……
讲到一半,忽然从码头斜坡的沿边高地上投下来一柱强光,它以倾斜的角度迅速把海岸边的枪击场地来回扫遍,那是警方用来开展夜间巡防工作的探照灯。但枪声并未马上停止。
左手扭头看向我,语气轻佻地说,好吧,本来打算拉着你拔腿就跑,结果既要解释事情原委又要谈论兄弟感情,这下可以做亡命鸳鸯了,你愿意吗?
我一愣,随之笑起来,情势所逼,没得拣——戳了戳他的心口,说,别试探了,问问你自己。
扫射的光线很快转移到石梯这边,我们赶紧退回弯路的阴影处;可是它覆盖面积相当广,只能蹲下来仔细观察,寻找一处死角。
那边厢,大约有十几辆警车仿佛在一瞬间由黑暗中冒了出来,警灯这时才被置于车顶,稀里哗啦地齐鸣,一派声势如虹地席卷而来,空地上的枪声立即中止了。紧接着传来东皇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听上去还是傻乎乎的:红黑社的人听着!我是猎鹰行动指挥官东皇!你们已经被警方包围!涉嫌贩卖军火!械斗!杀人!请你们放弃抵抗,放下武器,原地接受警方的搜查!重复一遍——
空旷的海岸上空,仅徘徊着这压抑的兴奋的喊叫,如同那初夜情不自禁的呼嚎。
我和左手趁乱快步窜到停止枪战的人群中去。原以为不会被轻易注意到,谁知脚刚落定,便听见甲未在身后压低嗓门的一声怪叫:嘿!
我腰板又僵硬了,他上前来在我腰上摸了一把:欢迎归队哇!
不远处的胡十三受到这声响的惊动,也转头看过来,一见左手,分外眼红,慢慢移动脚步退到我们身旁,大手一举,牢牢按住左手的肩膀:找你很久了,砸我场子的事情还没算?
左手沉默,斜眼看着我,大概已经在心里骂了一万个傻逼。
我避开他的视线,清了清喉咙,对所有人说,一致对外先吧。
50
警方这次出动了约三四十人,我们仅有十来人,而且在刚才的枪战中子弹已经耗得差不多。似乎接下来只剩下两个选择:跑或不跑。问题是,整个码头都已被包围,海上紧急分布了几艘巡逻艇,根本跑不掉。
束手就擒是不可能的。总结以往的经验,导致这种格局的原因肯定是内部又有人走漏了风声,但目前我们四个人全站在一块儿,就不会是其中的谁出卖谁——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们从来无暇盘算仇家的数目,不清楚是哪个小弟心怀怨恨而向警方泄了密。
东皇还没有放弃劝降。他从遮蔽身体的车门背后微微探出半个脑袋,拢起嘴继续喊道:胡十三、甲未,你们两个是头目,好好想想!没有退路了!算了!不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下面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回答他的,是打在脚边的一排子弹。
甲未面无表情地举着还在冒烟的枪,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本来体质就不好,可能吹太久海风有点儿受凉。身后的手下连忙取出外套给他披上。胡十三无可奈何地自语道,什么时候你那脾气可以改改……
东皇先是被惊吓得打颤,而后恢复精气神,怒了,以消灭顽劣抵抗分子的名义下令朝空地开枪。
十几杆机枪开始扫射,站得靠前的三个兄弟身上顿时起了一串血雾,这边零碎的几枪还击完全不足以与警方形成对峙。左手喊了一句:进仓库。
他说得没错,目前距离最近的隐蔽场所就只有仓库了。我们边打边退,躲入仓库,关门,上锁。换得短暂的间歇。
甲未开口问,东皇是什么来头?有没有办法搞定这个人?
我说,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现在似乎被耍得发疯了,看样子很难搞定。
左手看我一眼,不作声,默认此说法。
胡十三叹息道,早知如此,当初我把钱给他,就当作扔进臭水沟好了。
他这么一讲,我们都感到不理解,齐齐看过去。
胡十三知道说漏了嘴,只得进一步解释:五年前我有过打算,想收买一个有能力的警官替我铺路,当时找到黄志诚,花了一大笔钱,没想到不但被拒绝,他本人还被杀掉了;后来东皇得到消息主动过来找活儿干,我嫌他蠢,把十块钱砸在地上叫他走人,这事情便不了了之,再也没人提过——说不定他一直怀恨至今。
话音未落,闷声不响的左手贸然接口道,黄警官是我杀的,我误会他收受贿赂。
气氛骤然冷却。
胡十三倏地掏枪指住左手的头:这么说你当年决定跟我,不过是为了查明事实真相?
左手反应冷淡:我不想回答这种问题。然后他垂下双眼,用低得只够自己听到的声音说,那是我唯一一次后悔杀人……
仓库入口处传来剧烈的撞门声,人们像被突然唤醒般重又紧张起来。
甲未走近来拨开胡十三的枪口,劝道,别为难十一了,过去怎么样一笔勾销,再见亦是兄弟,我这个坐过牢的人还没有发牢骚呐!
听他这么说,我插嘴道,你既然全部知晓,为什么死咬着我不放?
甲未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盯着我,阴森地一笑:你偏心眼嘛!
见我没话好说,他拍拍我和左手的肩膀,开始摆弄自己手里的轻机枪。门外高音喇叭大声呵斥着:聊够没有!再不出来就炸了这里!
大嗓门的,吵死了。胡十三咕哝了一句,忽然提高音量回应道,我要求单独与东皇警官对话。
此言一出,门外一时间没了声音,大约是在进行谨慎的商讨。不久,传来答复:可以。
——不过,只许你一个人出来谈,放下武器,不准耍花样。
胡十三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提了刚刚交易得来的钱箱,原地定了定,顺带说道,你们都看见了,这笔钱是充公,我胡十三没有独吞。
莫非他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收买东皇?
我说,你也疯了么?
甲未拦住我,一脸肃穆:让他去,他死了我就是红黑社的老大。
左手冷冷地加一句:最后的老大。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这两个人,不再理睬他们。我放下枪,解开外套,把穿在里面的防弹衣脱下来,递给胡十三:小心一点。
想不到我会要穿这种鬼东西。胡十三犹豫了半秒钟,一边抱怨一边扣上防弹衣的尼龙扣。
随后我查看手里的枪,甲未按下我的手,用自己的轻机枪换掉我那把左轮。同时,左手又扔过来一个弹匣以防万一。
我点点头,走到胡十三身后说,开门吧,我在这边掩护你。
51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不得已的招数,万一行不通只能硬碰硬了,说不定我们全部得死。
但是世事无绝对。对于周旋了多年的警方,既不能过分低估,也不能太高估,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恰当的安排,其他繁文缛节并不重要。
胡十三遵照要求,伸平双臂走上前去,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在我事先提示的定点处停下脚步,东皇靠拢过去,其他人围于四周加强戒备,完全暴露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以内。
停止相互攻击后,几乎可以听清楚每个人的喘息声。海风乍起,比先前吹得更猛烈了。海水慢慢地退,不知不觉中倒退得很厉害,刚刚还能看到的潮汐很快就隐匿无踪。上空澄明的月光越来越暗淡,是变天的迹象。
相隔不多时,他们那边似乎非常顺利地结束了会谈。身旁人没有异动,钱箱放落到地上。胡十三举起双手,一步步稳定地倒着往回走,看来警方本身也不想造成太大伤亡,死磕的结果是很可怕的。
只见东皇迎着大海的方向伸了一次懒腰,舒展了一下手脚,看看表,做了个收队的手势。
回到仓库里的胡十三脱下防弹衣,说,死掉的兄弟他们要收回去交差,我来负责安家费——再五分钟就撤干净了。
我想了想觉得不对,问他:你该不会把整个特警队都照顾到了吧?
胡十三叹口气,心有不甘的表情暴露无遗,他一般只在损失了大把钱的时候才会流露出这种神色。
甲未忽地从坐着的位置上站起,提枪道,临走前让我在东皇屁股上开朵花!
没人答应,也没人给他让出路来。
左手指着甲未,告诉大家:捐出去的那笔钱实际上属于我们老大,别看他现在很配合,这件事他很在意。
甲未听罢用枪托捅了左手一下,人们瞬间笑开了,紧张的气氛开始缓和。
码头上留下了甲未开来的两辆黑色车。我们算了算人数,刚好能装下,打算一路开回市内,各自归家睡觉。仓库门大开,码头外的沙滩空旷而寂静,地上到处是呈黑色的血渍,又一场有惊无险的杀戮似乎已经告终。海风夹着血腥味扑鼻而来,像是做过无数次的令人热血沸腾的噩梦,像是北门码头被无间岛的灵魂附体。
我们四人一辆车,其他五个兄弟挤入另一辆车在前方引路。我们打开收音机,听到王菲的歌声:高架桥过去了/路口还有好多个/这旅途不曲折/一转眼就到了……白云苍白色/蓝天灰蓝色/我家快到了……
疲倦至极,都懒得说话。
行进了大约十分钟不到,车才刚拐上宽敞的公路,胡十三接到前面车里手下打来的电话。
——老大,有件事……我他妈好像听见钟表的声音了。
……SHIT!微微一愣,胡十三立刻反应了过来,关掉收音机,喝令甲未和前面的人赶紧把车停到路边。
两辆车同时来了个急刹。前面车上的兄弟沉不住气,打开车门拔腿往外跑,还没跑出两步远,车内轰然爆炸,人被炸飞。现场火光冲天,浓烟缭绕,一梭火星飞溅到我们这边车窗上,热浪翻滚着袭来。
我们彼此互看一眼,确认这是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甲未喃喃地骂出一串谁也无法听懂的脏话,然后用普通话继续道:东皇这个贱人,收了钱还放炸弹,我操他妈……
你不要乱动。我警告他,又把耳朵贴过去仔细听。
甲未看我脸色发白,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知道情况不妙,竟然跟着慌起来。
我低下身,钻到座位底下去,发现炸弹就被安置在驾驶座的下方——也就是甲未坐的地方,计时器滴滴答答的已经开始倒计时,坐在上面的人一旦离开它便会炸。
胡十三问我还剩多少时间。
还剩五分钟……不,现在还剩四分五十八秒。
别他妈废话了。甲未叫嚣起来,你们快点滚蛋吧。
我举起手劝他安静:让我试试,我在警校学过拆炸弹,虽然只学到了皮毛。
可惜的是,认真观察后发现,这次炸弹的样式我从未见过,它像一个倒置的长颈瓶,连接线分为上下两层。这个时候,左手也蹲下来,端详了半天,忽然对我说,你按照我的指示来拆。
我惊异地望向他:你会?
他木讷地摇摇头:见过别人拆这种炸弹,但不能肯定全部记得。
我伸手扶了下他的肩膀,说,靠你了。
却被他冷淡地扫过来一眼。
手不要抖。他提醒我。下一句的语调变得温和些:大不了一起死。
我做好了准备——
先剪断从定时器露出来的中间和左边的电线……接下来,把定时器上剪断的电线串联连接,将炸弹上剪断的电线也串联连接……炸弹主体部分可以看到一个盖子,盖子里面是起爆控制装置……打开盖子,里面能看到红蓝两根电线,蓝色电线连着旁边的黑色盒子,这样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究竟是剪断红线,还是蓝线,左手无法确定。
计时器好像越走越快了,还剩下八秒钟。
甲未突然嘿嘿笑了一声,胡乱下令道,听我的小七,剪红线!
52
我不喜欢看黑社会题材的影片。
只能接受搞笑片、动作片、恐怖片甚至爱情片。它们能够帮助打发掉所有的业余时间。
有一次听说杜琪峰拍了《龙城岁月》以及《以和为贵》,我脑海里便莫名其妙地窜出四个毫不相干的名字:左手、甲未、胡十三、苏落。
不过很快又发现实际上是记串了,我居然认为自己认识陈永仁和黄志诚这两个人。
ANYWAY,这世界上原来只有我是活着的,我的意思是,我一个人活着;无人能靠近我;我不能靠近任何人。
我的意思是,在另一个世界,我曾和他们一同死过,而且死得像模像样。
可是,我重新、独自、惶惑地活过来了。
[ END ]
2007年1月——2009年7月 / 彰埋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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