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的春梦

高尔蒙

从床上爬起来后，小虎就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墙上的挂钟，时间意料中地指向了凌晨一点半。操他妈的，小虎心里又开始自顾自地地骂起娘来。低下头的时候发现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显得很镇定，食指和无名指像个夹具一样冷冰冰的，或者说很安静，也许他们从来不像脑袋一样被吵醒。烟屁股被夹在中间，像个平淡而安全地过完一辈子的家伙，确切地说，是具散尽了热量的死尸，横躺在两根手指组合而成的棺材里。烟灰像一截烧尽的木炭一样离开了烟屁股，悄无声息地躺在离膝盖不远处的大腿上。小虎盯着这截停止呼吸的木炭，把大腿往里猛地一抖，失重的烟灰便做起了不规则的落体运动。随着砰的一声，烟灰分崩离析，只不过那巨大的声音不是来自落体运动，而是来自某扇看不见的房门。小虎下意识地把视线从跌碎的烟灰移到了天花板，一串高跟鞋清脆的踩踏声之后，天花板归于平静。小虎长舒了一口气，酒精分子从他嘴里窜了出来，在确定踩踏声是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最后的声音后，便多少有些踉跄地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下午的阳光从脏兮兮的窗户里挤进来，房间里显得更加脏乱，让人提不起精神。小虎不得不一边就着光线回忆细碎的梦境，一边点上一根烟和睡意做上个了断，他觉着这一天又要过去了。现在是下午三点，细细算来，从他辞职到现在已整整一周，可感觉总是忽远忽近。这一周来，睡觉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剩下的就是接电话和吃饭。辞职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接到675开头的电话，这些电话来自单位里的那些人，内容大同小异，几乎都是这样的：听说你辞职了，那就一起吃顿饭道个别吧。答应下来后，小虎需要干的做好把自己灌醉和被别人灌醉的心理准备，等到下午五点一刻来临后准时出门。那些关系说得过去的同事们在小虎辞职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比平常更高的热情，好像小虎不是离开单位而是准备告别这个世界，他们都想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和小虎推杯换盏或者推心置腹，那种依依不舍最明显的表现就是罗嗦，对工厂的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个不拉地发表完意见后，每个人都会意料中地这么说：小虎啊小虎，你走了之后就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外面不好混啊，不过凭你的实力肯定是能搞出点名堂的，到时候别忘了我们这些家伙。小虎对同事们超常的热情表现出了同样超常的耐心和包容，他觉着喝完这些酒，他就会和这个让他一度产生一眼望不到边的绝望的工厂和工作说再见了，于是酒就自然喝的比平时要多不少，结果就是喝到半夜回来后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今天是被王玉洁的电话给吵醒的，目的依然是要和小虎吃散伙饭。去你妈的，咱们的散伙饭不是早一年就吃过了嘛，虽然心里这么说，可之前的惯性还是让小虎口不由衷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王玉洁是个婊子，这是小虎现阶段对她的评价。虽然她让他激动过，疯狂过，但结果是他的那颗爱人之心被她击得粉碎，于是小虎满腔怒火地将婊子这个词和王玉洁建立了关系，目前看来，这种关系牢不可破并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小虎将王玉洁彻底忘掉。他和婊子王玉洁的关系前后经历了这样的阶段：从八杆子打不着到单位同事，从一般同事到不一般同事，然后就发展到了**，**就是正当的男女关系，小虎曾幻想着把这种关系合法化，但一次意外完全打消了他行动的积极性。所以**就停留在了正当的男女关系这个阶段，而不是合法化，现在看来，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地不切合实际。**过后，王玉洁就成了小虎心里的婊子，他们俩现在的关系说白了就是没有关系。和一个婊子能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太无聊了，抱着这个问题，小虎又碰到了回忆的甜蜜和痛苦，这是他最擅长的打发无聊的方式。

大约有一年的时间，小虎都会被王玉洁的电话叫醒，电话的目的无外乎打情骂俏吃饭逛街，除此之外，**睡觉也是件重要的事情，它是正当男女关系里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小虎是这么看待男女关系的：除去血缘关系不说，男女关系只有两种，正当关系和非正当关系。和一个女人关系正当就意味着你们可以打情骂俏吃饭逛街**睡觉，反之，和一个女人关系非正当，那吃饭逛街就没一点道理，**睡觉更是显得离谱了。小虎和王玉洁的正当关系持续了一年，除此之外，他们都只是非正当的男女关系。到现在，小虎都忘了他们正当的男女关系是怎么开始的，但对于如何结束，他却记忆犹新。

前年公历年的年初也就是农历年的年底，电影院正在放映一个贺岁电影，正好单位发给每人两张电影票，而王玉洁早就说想看，因为她很喜欢那个电影的导演之前的两个片子。于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小虎就和王玉洁去看了这个大家看完后一致骂个不停的电影。王玉洁看得津津有味，而小虎则是强忍着恶心看完的，因为他和之前大家对这个电影的评价产生了共鸣。那个电影实在是太糟糕了，剧情糟糕、台词奇烂，演员的演技也奇差无比，以至于严重影响了小虎的情绪，他觉着去电影院看这样烂的电影简直是一种耻辱，便不停地骂起了那个导演的亲娘。更让他不明白的是，王玉洁竟然觉着拍得很好。好在哪里啊，到底好在哪里？在小虎的逼问下，两个人都没有了**睡觉的兴趣，本来说好看完电影去开房的想法也就被打消了。

没劲没劲，真他妈的没劲，小虎回到宿舍后就一屁股躺到了床上。工作近两年以来，小虎一直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虽然他早就对集体宿舍没有了好感，可面对免费的住宿条件还过得去的宿舍，也就不再有更多的抱怨。小虎住一楼，王玉洁住三楼，在一楼分别后，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宿舍。小虎的宿舍住了三个人，同屋的还有朱鹏辉和张继业，三个人的关系倒还融洽，毕竟是同一年被招聘到单位去的，而且论年龄论资历都不存在什么差别。

你他妈没劲个屁啊，爽到11点回来还有意见，那我和继业不是被憋死了都？朱鹏辉正在电脑上打着游戏，头也不抬地随口对小虎嚷了一句。爽个屁啊，那个电影实在太他妈烂了，看得老子反胃。你丫跟王玉洁去的？张继业刚洗完了脚，坐在床上扣着脚丫子，那个姿势让人觉着他是在搬着臭脚往嘴里送。小虎也坐了起来，两个人的床中间只有一个过道。啊，不然难道还跟你姘头一起？张继业的姘头有好几个，未婚的已婚的离婚的，他统统不放过。朱鹏辉埋在电脑显示器上的头往他们这边抬了一下，看着张继业嘿嘿笑了起来，好像王玉洁真的就是张继业的姘头。真的假的，王玉洁不会把这个电影看了三遍吧。

王玉洁这个婊子确实把那个烂到家的电影看了三遍，小虎证实了这个事情之后，他嘴里的玉洁就变成了婊子。婊子玉洁分别和三个不同的男人去看了三次电影，而且是同一部电影。第一次是在周一，第二次是周四，第三次是周五。据张继业说，周一单位刚发了电影票，他就约上了他众多姘头里的的一个已婚少妇去电影院培养感情，由于电影太烂，他就把视线集中到了他前排不停亲嘴的一对男女身上。那对男女亲得越热乎，他的视线也越集中，以至于他的那个少妇姘头发现后吃起醋来，直接把把嘴贴到他嘴上来。直到前面的女人帽子掉到后排的地上，张继业才发现这个女人是王玉洁，张继业的那个少妇姘头见状还帮她把帽子捡了起来，而王玉洁扭头道谢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张继业，因为张继业正好坐在她的后面。电影还没完，张继业为了避免尴尬，就拉上他的姘头离开了电影院。出了电影院，已婚少妇因为没看完就被拽走而生张继业的气，张继业告诉她那个掉了帽子的女人是小虎的女朋友。他的姘头和小虎是见过面的，因为张继业拉她来过宿舍两次，彼此并不陌生。知道了其中缘由之后，张继业的已婚姘头开始同情起小虎和自己的老公，于是当即打算过两天拉自己的老公把这个电影再看一遍，弥补自己没看完遗憾的同时也照顾一下自己不知不觉中戴了绿帽子的老公。正是在弥补感情上营养不良的老公之际，已婚姘头发现小虎的女朋友又坐在自己前排，可她身边的男人依旧不是小虎。周五早上，少妇姘头把所见告诉张继业的时候，后者还骂她心里有鬼，为了给自己找到心理平衡而看走了眼。直到小虎说和王玉洁去看电影，他才开始相信。同一个电影我的姘头看两遍，你女朋友竟然看三遍。张继业幸灾乐祸地挤兑起小虎来。

为什么一个烂片你竟然看了三遍，还是和三个不同的男人？到现在我都搞不明白。五点半左右，小虎已经和王玉洁这个他心里的婊子坐在了一个饭桌上，他同样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两个小时前自己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这个婊子的吃饭邀请，而且还要把这个两年前就已经得到过回答的问题又搬了出来。婊子王玉洁当时给小虎的回答是：看三遍是因为那个电影的导演说他的片子要看三遍才能看出精彩来，和三个不同的男人看三遍是因为这三个男人都主动叫他一起看。当时小虎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于是他就主动给出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王玉洁是个婊子。可是对于有过满意答案的问题，他怎么又一次提了出来呢？这个问题又说出口后，此刻他觉着自己尴尬极了无聊极了，因为和一个婊子坐在一起吃饭本就是一件即无聊又尴尬的事。

你真无聊，这个问题前后问了不下十遍，现在你工作都不要了，却还在问这个无聊的问题，有时间还是多找找工作吧，现在每年那么多毕业生，工作很不好找的。婊子王玉洁把一个真正需要小虎回答却一直被他有意忽视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同时也化解了前面的问题带来的尴尬。接下去你准备干什么？

不知道。小虎摇了摇头，喝上一口酒，又点了一根烟。他更加不安了，这个问题他一直不愿面对，因为他觉着工作是一件很操蛋的事情，为了每天有饭吃就得不情愿地把自己和一群无聊的人搞在一起，做一些很无聊的事，这就是工作。我不着急，反正上这几年班也多少有点积蓄，暂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我觉着你有点对自己很不负责，听说你辞职之前没一点迹象，然后就很突然地说不干就不干了，手上的活儿没干完就搁下了。王玉洁的话就像是提前预备好的一样狠狠地砸向小虎，此刻这个婊子认真极了，认真得让小虎觉着他们不是在吃饭，而是在讨论结婚不结婚的问题。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以前他们俩在一起，只要王玉洁以认真起来，就一定是在讨论两个人的前途问题，而前途问题自然就是两个人的婚姻问题，但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过一点进展，直到它最终成为一个再也无需讨论的问题。小虎觉着自己好久没有认真起来过了，自从王玉洁成为自己眼里的婊子后，小虎就再也没有认真过一回，完全成了一个漂在水上的烂树根，一直漂啊漂，漂到哪里都不是问题，漂到哪里都跟自己没一点关系。工作干好干坏跟自己没关系，自己迟到不迟到跟自己没关系，领导的猪脸高不高兴也跟自己没关系，总之，当他觉着这个工厂这个工作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时候，他就辞职了。

这些问题跟你都没有关系，甚至跟我自己都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不想提它们，我们喝酒吧。是啊，喝酒吧，这些问题对小虎来说太遥远了，不是遥远的过去就是遥远的未来，而过去和未来对于小虎的现在来说，都显得毫无意义。现在的小虎只是想要喝酒，想在一个婊子面前把自己灌倒，他不想清醒地面对这个婊子，就算喝醉了喝死了，也和眼前的婊子王玉洁没有一点关系。没关系，把自己灌醉吧，这就是你小虎现在唯一能想到的。

婊子，婊子，跟你没关系，我他妈跟你没一点关系......此刻的小虎正漂浮在黑夜和灯光交织而成的河流上，街灯在他眼前晃悠着飞快地离去，两岸都是熟悉的风景，他要顺流而下，脚下的意识指引着他，那个租来的小房间就在河流的转弯处等着他。小虎确信自己能安全地回到自己的码头去，为此，他还和婊子王玉洁争辩了一番，王玉洁觉着小虎喝多了想送他，可迷迷糊糊的小虎清醒地认为，王玉洁是想和他再次发生点关系。为了再一次证明自己和一个婊子完全没有关系，小虎断然拒绝了王玉洁的请求，还头一回当着王玉洁的面骂她婊子。王玉洁显然不认同小虎称她为婊子，扭头就走了。小虎对自己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敬意，索性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一块烂木头终于要靠岸了，可是钥匙却怎么也打不开房间的门。小虎一次次地把钥匙插进去，使劲地拧着，可房门还是没有动静。这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是小虎租来的，自从他认为王玉洁是婊子后，他就从集体宿舍搬到了这里，为了免得和婊子王玉洁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每个月要拿出工资的三分之一来交房租以及水电费，如今辞职了，房租就只能从为数不多的积蓄里摊。在无数遍徒劳的插拔之后，小虎沮丧地瘫坐在门前，而钥匙留在了门上。婊子，婊子，小虎嘴里骂着，不知不觉睡去了。

先是一阵熟悉的高跟鞋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小虎睁开了眼，一个女人从他身上跨过去，拔下钥匙，拿出另外一串钥匙，房门打开了。进来吧，女人头也不回地对他说。小虎勉强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把将这个女人从背后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