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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风
作者：傅云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鲁迅《野草》

一

风吹在世上
风吹起灵魂飘泊在世上
那些得意的飞马，受难的飞燕
我们听见风中一阵阵嘶鸣和哀泣
但看不见它们的身影
或许，在风中，我们一伸手就会抓住
一绺鬃毛或一只翅膀
但莫能给予慰藉或让其停留

因为我们置身在风中。我们都是飘泊者
万物在飘泊！伟大的风扇动无穷的芭蕉叶
让那些无家可归者永远一身冷露
那些幻美的鹿群永远受到一只豹子追逐
它一路洒下耀眼的金币
被时光的箩筐聚拢当街焚烧

二

悠悠在上的是云
零落在下的是泥
中间，异乡人。鹰隼般磨利脚趾的异乡人
在风中嗅到了远方的滋味
出发！黎明时折一根柳枝抽落晓月
正午横渡黄河看见两岸的炊烟和陵墓
傍晚时分打马驰入灯火长安城

不，此行不是远征，不是朝圣
我们风中摇曳的帝国并不建立在尘世
芦苇丛中摇曳着一颗太阳，巨大的鸟卵
那就是生命，那就是全部意义
会飞的生命，纯粹，高傲，激奋
我们并不需要大理石和青铜
随风上升，凌驾于世界的广阔无垠
流浪——看尽所有蓝色，黄色，黑色，白色！

当我们从云层里穿行
你无法辨认那洒落的雨水里
有多少汗，多少血
被命运的闪电鞭打的族类，你无法辨认
那雷声里含着多少欢笑，多少愤怒

是的，风吹拂着我们
而风何曾有一丝怜悯
我们不过学会了在风中控制方向
并保持平衡

三

对于那些刚出生的孩子
风是一串丁丁响的铃铛
一架风车，一只风筝
日后主宰他的命运
此刻蜷缩在他手掌里
变成一个玩具

那些留恋故乡的人
那些注定要长成一株树的人
请把根扎得更深一些

对于那把火，哦，汹涌着红色胆汁的火
你随风洗涤了人世的罪恶
但自身的罪恶如何洗净？
风赋予了你毁灭性的狂热与暴力

对于那面旗
风是一颗伟大的灵魂
找到了自己归属的肉体
凌空高蹈的舞者，圣洁，奔放！
你诠释了自由和光荣
却付出了永生——
那风中上升和降落的是同一面旗
那风中上升和降落的
永远是同一面旗？

四

有福的是世上飘摇的草
超然地无意识于自己枯与荣
佛陀的舍利子无意识于自己死与生
江河下的卵石，泥层里的骨骼
有福了，无名的长眠者们
风吹醒你们的亡灵，破土而出
多少青色黄色的手指大地上招摇
多少青色黄色的蛇风中直起身子
喷射出遍野红罂粟

有福的是满怀梦想的人
当你曲肱睡在陋巷里时
风吹着片片雪花落上衣襟
你梦见了那个老人
周游列国，马车扬起的征尘里
老人眯起眼睛
当风吹动他银色的须髯，忽然老泪潸然……
老人可曾听见风的低语
风像文王一样对你低语

风，千年的风，陶罐与陨孔里流出的风
葛布与蚕丝织出的风
从一片混沌里吹来了文明
春风吹来，这片月光照临的大地
两河之间麦秀离离
秋风吹起，这片凤凰飞过的土地
五湖之上桐叶凄迷

有福的是风
当女娲来到世上第一天
一股无形的事物吹乱了她耳际发鬓
她脱口惊叫：风！
于是诞生了风。于是风变成她
世代繁衍无穷无尽的儿女
飘泊流浪山河大地间

五

风吹在汉朝
风吹落了秦时明月吹醒了汉人的梦
刘邦在风中想起故乡
刘彻在风中思念王母
于是，夜色中风缓缓向西吹出一条路
骆驼，马匹，丝绸，茶叶
商人的财宝，使者的密笺，海市蜃楼
在风中浮现又幻灭
幻灭……风何曾有一丝怜悯
那些西出阳关的人都是不准备回来的人

风吹在唐朝，落叶满长安
李世民在风中听见天竺的钟声
恒河水彻夜喃喃梵语经文
于是，玄奘和弟子们上路了
又是风，是风而不是佛
让你们遭遇九九八十一劫
最终把你们晾晒的经文漫天吹散！
风要检验一颗灵魂
一颗灵魂在风中究竟能承受多少苦难？
一个人在风中究竟能走多远？
遥远而又遥远。风中的都城闪电般裂开
怀抱一块城砖的流浪者，难民，贱民！
怀抱一颗沉甸甸的灵魂逆风上升
当泰山的日出照亮面孔
颌下闪耀的汗滴
春日故乡檐间悬垂的冰凌……

那些最终在风中归来的人
你们的灵魂比帝王更令人敬畏

即使是一个没有雄性激素的男人
没有络腮胡没有多毛的胸膛
对，就是你。伫立船首
迎风飘扬的旗帜上绣着斗大的“郑”
由此可以判断，风中远行的人都与帝王有关
帝王无法完成的使命由他们去完成
而对于你，使命已是装饰品
内在核心是热爱，一种纯粹的热爱
促使我在风中扬帆出海
或许前生就是一面帆
冥冥记忆里嗅到一丝风的踪迹
便鼓舞，激动，喧哗，显露出神圣原形

海，飓风搅拌下泛起泡沫的海
芬芳的酒浆溅湿了白色袍袖
在黑烟翻滚汽笛轰鸣的时代没有到来之际
是风成就了我的伟业
一代远行者难以望见的疆界
被我的锚连续七次犁破

那时风使用的是汉语
它唱从北斗星下驶来的那些骑鲸者

六

欧罗巴所有教堂尖顶上空
十字架颤栗闪闪发光
伟大的风，至高无上的风发出圣谕——

风改变了方向？
这是风的自由。

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
风之子们扬帆出海了
这一次，慷慨风神赐予他们的更加丰厚
他们比神话里的祖先更加幸运
不再是一撮金羊毛，一座特洛伊
整整一片大陆。新大陆！
风创造了这个奇迹——
风说：要有一片大陆
于是海水翻腾，美洲从涌动的母腹中上升
风说：要有人发现这里
于是，他们乘着帆船来了……

优胜者，风神骄纵的儿子
风吹开紫罗兰，蔷薇，郁金香，玫瑰
覆盖了这片受过奴役流过鲜血的土地
芬芳肥沃的腐殖土
密西西比河与亚马逊河两岸
有人又在风中把帽子高高抛起
天空依旧深邃，湛蓝。巨鹰翱翔
它俯瞰大地，看见了脚手架
汽车，斑马路，银行，面包店
香烟，电影海报，公共体育场
从法兰西运来的自由女神
从德意志运来的啤酒桶
从英格兰，西班牙，葡萄牙运来的语言
成千上万吨储藏在云朵里
最终在电闪雷鸣中化做字母和音节的雨水
浇灌遍每一寸沉默的土地

对于那些沉默中被吹成古铜色的人
风何曾有一丝怜悯？

七

风何曾有一丝怜悯
可贵的是人不需要怜悯

这个无从归依的世界
人把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寄托在风中
毫无遮拦的家园
赤裸裸的孩子忍受着风雨，雷电，日晒
星空的诱惑，雪潮的洗礼
忍受何尝不是享受
窒息在牛皮纸与胶水粘合的家园
每一扇门上都戳着凝固的时间与空间
不如撕碎！不如化做野鸽子风中咕咕啼唤！
黑鸽子，白鸽子，彩霞里的鸽子
风把你们的灵与肉多么完美地雕凿出来
从一块五色石上

流泪的陨石，自由的人类
为何要有家园？在这个亵渎一切的时代
家园不过是蚁穴，猪圈，是年久失修的马桶
是行刑室，炭疽试管，核试验基地
电影中的侏罗纪，摇滚乐中的芦笛
凡高的耳朵，修女的乳房，海牙的法庭，瑞士的银行
纽约港灯塔，巴米扬佛窟
尼罗河畔坟墓，燕山上烽火台
庞贝，耶路撒冷，桃花源，乌托邦……

我们几时真正拥有过家园？
家园几时庇佑过我们？
家园，泪水；家园，鲜血；
家园，荒谬……虚无！
不如赤条条置身风中
不如在风中把自己掷出——
带着一声叫喊！哭，笑……
如飞马，如飞燕
置身于迎面而来的幸福与痛苦中
尽情地释放血性，灵性
没有牵挂与束缚

气象卫星难以预测的时代
果壳中的霍金无法想象的世界
与其寻找那个飘渺的家园
不如在广大黑暗与茫茫宇宙里
默默随风飘泊，飘泊中找出轨道
化为一颗颗闪光的实在

八

因此，首先应该赞美的是风

悠悠天地的正气，宇宙最初最自由的元素
风即是气，气即是风
气开始流动，生命开始喷涌
于是充满活力的风轻轻吹起
宇宙由气所生，万物由气所化
一团宁静的混沌经过长期屏息凝神
渐渐聚集力量，渐渐清醒
有朝一日忽然爆发
化为自由舒畅的风，催生了万物与星辰

风吹来了这个世界
风吹亮了这个世界

我们由风所催生
我们原本一团混沌屏息在母腹中
但是风已吹来，风终将吹醒我们
并赋予我们卓越的姿态！
鼻子，耳朵，眼睛，嘴唇
皮肤，血管，肌肉，骨骼
头发，脚趾，大脑，心脏
都是由风的双手塑成
最后风对着我们额头轻轻吹了一口气
于是我们啼哭起来
那一刻，有了生命，也有了灵魂

九

狂飙，飞舞，呼啸，歌唱
在赤热舌尖下储藏一块可贵的冰
让我们融入风中
没有怜悯，只有爱
没有畏惧，只有勇气
没有愚弱与奴性，
只有逍遥的智慧和神圣的尊严！
——以及那个伟大规律
我们遵守规律，并力图发现新的规律
觉察天上的深渊。

一条壮丽而曲折的航线
无数条壮丽而曲折的航线，隐匿风中。
起飞！携带燃料，仪表
无限的视野，痛苦的重力，与生俱来的责任
飞向那个目的地。
其实我们的目的地看起来一无所有
不是家园，是蓝色蛮荒
不是九点，是无声零点
因此，我们才获得救赎。我们才
重获新生。

时间与空间的新生。灵与肉的新生。
爱与美的新生。信仰的新生！
为了由此而产生的自由，
活力，欢乐，为了新生
让我们融入风中
让我们融入风中

2002.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