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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出门,都令我头痛,要同那些不会讲话的家伙沟通,从他们混乱的叙述中寻找事情的主干,当我好不容易抓住了要害,他们又会不厌其烦地向你重复那些细节。遇到这种情况,我都忍不住要发火。悲哀,我都在跟些什么人打交道?
相对来说,我更喜欢接接热线,碰到有趣的,就多问几个问题,碰到无聊的,就随便搁着话筒,玩我的纸牌游戏,让他们去说,反正不用我掏钱。
——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我就是想找你们,他们不给钱……
——什么钱?
——猪,我老婆和我养的猪,可以卖一万多块钱,我们养了十来年的猪,吃的都是自己的饲料,这样成本可以低一点,安徽猪不好,吃的是垃圾,肉里有股烂布头的味道。
——哦?(听了有趣)你们吃的是什么?
——我们吃的是糠,米糠,就是以前,解放前吃的糠,那时候用来做园子,现在猪吃,长的都是瘦肉,一年可以赚一万多块钱。
——他们什么钱不给?
——把猪卖给他们,送我女儿去读书,上大学,今年大三。我老婆去看我女儿,被他们打了,现在还躺在家里,钱都用完了,派出所说不归他们管,他们是认识的,我老婆只好躺在堂屋的竹榻床上,自己不会翻身,屁股都烂了。
——你们把猪卖给谁?
——卖给他们,镇上杀猪的。
——谁把你老婆打了?
——他们,他们把我老婆打了,医药费也不付。
——杀猪的打了你老婆?
——不是,是他们。
——他们到底是谁?
——我老婆只好躺在堂屋的竹榻床上,一动都不能动,下面都要烂了,水流出来,每次都要我来翻身,我就看着她眼泪流下来,我自己也流下来,只能给她吃点粥,我就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哭,抹眼泪,村里就我家还黑着灯,她就在里面哼哼地叫,是叫我去把她弄弄死算了,我知道的,我听得出来……
(我还是不知道,是谁把他老婆打成这样,我迟疑了一下,再问他)
——是谁把你老婆打成这样的?
——认识我女儿的人,他们要跟我女儿好,我女儿不肯,她娘也不肯……
——这么多人?
——我女儿长得漂亮,还在读大学。我叫她来看看她娘,她不来,我说你娘就要死了,她就来了,我把她反锁在房间里,中午上去给她送饭,打开门,我女儿没了。
——你女儿翻窗逃走了。
——不是,门是反锁的,窗子也关着,插销还插着,我女儿没了,蒸发掉了……我就叫起来,她娘在楼下听到了,跟着啊啊啊地叫……
(然后是大段的哭声,呜呜咽咽,完全不像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拿着电话机,我都快绝望了,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个热线:一对夫妇靠养猪供女儿上大学,女儿因为长得漂亮,引来很多追求者,她母亲反对,到学校去阻止,结果被打成重伤,派出所也不管,后来关在房间里的女儿,也莫名其妙失踪了……我很快归纳出来了这个男人要告诉我们的东西,并且知道了他想通过我们,向打人者索要赔偿金。)
——你是不是想找我们,要打你老婆的人赔医药费?
(男子停了停,似乎在摇头。)
——不是,是他们欠我女儿的钱。
——什么钱?谁欠你女儿的钱?
——就是要跟我女儿好的那些人,还欠她很多钱。
(我都快崩溃了。那么多人追求他女儿,难道还会向他女儿借钱?此时,我敢肯定地猜测,是他们还欠他女儿的嫖资不还,走投无路的父亲为了给老婆看病,想替女儿要回嫖资。)
——你打我们电视台热线,到底想让我们帮你什么?
(一对夫妇辛辛苦苦靠养猪供女儿上大学,女儿却在大学里卖淫,母亲知道后赶去看女儿,却被那些嫖客打成重伤,躺在家里无钱医治,绝望的父亲把女儿关在房间里,不想女儿人间蒸发,不知去处,走投无路的父亲,就想要回女儿的嫖资给老婆看病,但为了面子,又故意对记者隐瞒女儿卖淫的真相,让记者以为那些是光明正大的钱。)
(这简直是难得的好题材,怎么可以错过。凭着记者的直觉,我立即记下了他的地址,带上微型摄像机,当夜就搭火车赶往目的地——一个偏僻的,叫鹑鸟的小镇。)
坐火车,并不能直接到鹑鸟镇,好在让我搭上了一辆拉猪崽的拖拉机,才在第二天的傍晚赶到了镇上。小镇显得破败,狭长的石板街道旁是木结构的老房子,老房子里开着一些茶馆、一些旅店、一些卖纪念品的店铺。
镇上还有一家代卖火车票的邮局,很小,被夹在一家冥纸店和修车铺中间。这很令我诧异,冥纸店旁边买来的火车票,谁敢去坐?或许我的猜测是对的,我在旁边徘徊了一刻钟,并没有一个人进去买票,十五分钟后倒有了第一个买主——我进去买了一张三天后回省城的软座。
这小镇的时光,似乎停留在昨天,黄黄的太阳悬在瓦楞之间,很长时间都没下去,草却已经开始枯了。我要采访的那户人家,要渡过一条河才能到,我留在这儿欣赏落日的理由很简单,已经没有船愿意载我过河,使得我不得不先找家旅店住一晚。
我住的旅店很简单,木门、木墙、木板床,楼板踩上去吱吱嘎嘎响,当有人在楼上走动时,楼下就会听到响声,然后漏下来一缕缕灰尘。
旅店老板的儿媳妇很漂亮,边给我登记住宿,边听着屋后烧开水的声音。她问我来这里干吗?我说来看个朋友,她问我为什么不住在朋友那里,我说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他,她说你是来相亲的吧,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抬起头来说,因为这里的姑娘便宜。
我哼了一下鼻子,觉得她的鼻子更挺,天气还没有转凉,她穿着一件低胸的套衫,胸前鼓鼓的,我在喉咙里说,这是个无法让人入睡的女人。她似乎听到了,但我确信她没听清,她说你说什么?我说你们这儿的姑娘都很便宜吗?她嘴角笑笑,那要看你的水平。
我这方面的水平趋于一般,甚至更接近于低级。她问我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寄存的,我说没有,她探出头来,用笔指指我的摄像包,这是什么?我告诉她,这里面是画画的东西,她恍然大悟,哦,你是个画家,你也给我画一幅吧,去年去杭州,就看到有人坐着画人家,画得比拍的还好看。我说好的,等你给我登记好了,就给你画。
好在是个漂亮的女人,罗嗦也仅仅只是罗嗦,还没有转化成恶心。但我已经明显在暗示她,快点填完我的登记表,好在屋后的开水呜呜响了起来,她连忙问我身份证号码,3305XXXXXX0113889X。
多年以后,我相信我还会怀念这家旅店,并不是旅店本身怎么的特别,而是旅店老板儿媳妇的风韵。五分钟后,这个女人给我送来一壶开水,我正脱了衣服洗澡,不方便开门,就冲门外喊,把水壶放外面吧,我自己来取。这女人说,放外面不安全,容易被人偷去。我暗暗骂道,在你家旅店里,会有谁来偷个热水壶。我说你等等,穿好衣服出去开门,她还拎着站在门边,胸口近乎于敞开。
我问她,你们这儿提不提供晚饭,她说壁橱里有方便面,专门为顾客准备的,不另外算钱。我说,这儿附近哪儿有好一点的饭店,她说邮局对面有家面馆。
面馆有没有炒菜?
她摇摇头,说没有,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那么镇上哪儿可以点菜?
——你为什么不吃面?
——我为什么要吃面?
我真想骂出来了,这什么世道?我怎么在跟一个穿低胸套衫的女人讨论哪里可以点菜?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我们可以帮忙做,但你得先付钱。她已经放下水壶,走到门口。
这个女人如愿拿了二十块钱,下楼去给我准备晚饭。我只一再告诉她,一定要有一条清蒸的活鱼,其他菜随你看着办。她说好的好的,你放心吧,烧鱼是我的长项。然后听到一串吱吱嘎嘎的下楼声,接着是一个女人发话的声音,模模糊糊,由近及远
——去,买条鱼来……
关上门,我才想起来,让我来鹑鸟镇的原因,正是一件离奇的事情,而这个破小镇,已经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拉猪崽的拖拉机,老板的穿低胸套衫的儿媳妇,代卖火车票的邮局。一想到邮局,我脑子里马上跳出那家冥纸店,这店就像纸糊的一般,倚着绿色的邮局,里面挂着纸糊的元宝和一些香。
这些都不是我所喜欢的东西,特别是冥纸店,让我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晚饭还没上来,我决定不再去理会这些东西,我不是来民间采风,这些东西对于我的工作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它们的存在,不会让领导给我多加几个工分,只会给我增添麻烦,出门在外,最好还是低调行事,我告诫自己。接下来我调试了一下摄像机,磁带和话筒都没有问题,拿出采访本,准备列一个采访提纲。
太阳已经落到窗户下面,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坐第一班船,到对面的村子去完成该死的采访任务。可是,我却又想起了那家邮局,绿色的柜台里面,坐着一个古板的中年妇女,穿着暗绿的制服,烫着一头黄黄的卷发,还有那刻意纹上去的眉毛,这让我很没有食欲。我正怀疑她的家庭生活是否和谐,不想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
走去开门,并不是叫吃饭的。门外站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整张脸笑成了一颗核桃。我并不认识她,就问她你找谁?
她说你是画画的吧?
我说谁告诉你的?
她就站在那里干笑。
——听人家说的,说你专门画人的,我今年78了,托你给我画一张,到时候走了好挂在墙上。
听了这话我差点没跳起来,她说的是给死人画的画。我说我不是画画的,我也不认识你,你快回去吧。我顺手准备关门。
这老太太的皱纹里,似乎飘出来一阵阴风。但她到底还是有所相信,转身就要回去,却走回来说,小伙子,你是不是买了一张火车票?
我说是的。
——是不是在冥纸店旁边邮局里买的?
我说是的,这关你什么事?
——我儿子也是在那里买的。
好的,我知道了,这鬼地方不去那里买,还能去哪里买?我已经差不多把门关上,只剩下一条缝。
老太太终于无趣地走掉了,一个人在走廊上喃喃自语——那里的票是有晦气的,是要翻火车的。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我大吼一声,重重甩上门,脚下整个楼板都在颤抖。
是谁关门这么大力?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得出来这是老板儿媳妇的声音,同时能明显感觉到,有好几个房客开门探出头来,互相询问是谁在大力关门,难道是我的关门声吵醒了他们做梦,还是妨碍了他们做爱?
我都快疯了,开门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喊,我的晚饭做好了没?都饿死了,还有我的鱼,要新鲜的!
——好了,好了,就快好了。从屋后厨房里,传来那个穿低胸套衫女人的回答。我一回头,发现那些房客都好奇地盯着我看,就像在审视一个异类。我低声骂道,滚回你们的床上去吧。
楼上,我边往回走,边在心里嘀咕,明天尽快把采访做完,坐火车离开这个地方。
楼下,乱糟糟过来一群人,响起呜哩哇啦的唢呐声……是有人家在结婚,七八个小伙子坐在车上放爆竹,火药味乱窜,还有一个姑娘往围观的人群抛喜糖,唰一把下去,人们连忙低下头去抢,有几个伶俐地已经塞满了口袋,有几个木讷的,一颗都没到手。
我从楼上看下去,看到新娘子坐在轿车里,穿着白色的婚纱,披着一件红色的褂,脸被车子遮住了,看不到。车子缓缓地从人群中开过去,像一条船。
在陌生的异乡,看到人家结婚的场面,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这食欲也就上来了,更可喜的是,我似乎已经闻到了清蒸鲈鱼的味道。
晚上六点一刻,旅馆老板的儿媳妇终于给我送来了晚饭,一碟香干乌芹菜、一份肉丝蕨菜、一碗榨菜汤、另加一青瓷大碗的米饭。
——鱼呢?我问她。
——什么鱼?她好奇地反问我。
——我特别叫的清蒸活鱼!
——你什么时候叫的清蒸活鱼?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是还说做鱼是你的长项?
——你怎么知道做鱼是我的长项?
——刚才下楼时你自己说的。
——我有说吗?
这个女人惊异地看着我,仿佛我在说着梦话。我欲再问,她却宛而一笑,做鱼可不是我的长项,做其他的倒还行,谁不知道你们城里男人,在心里头想些什么。说完拿了托盘就出去了。
我只好惊异地看着她的后背。我记得,我明明让她做一条鱼,还明明听她说擅长做鱼,更何况还听到她吩咐伙计去买鱼。现在这个女人竟然说全然不知!
算了,我想,随便吃点,只要晚上能睡着,其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紧。
吃饭的时候,依然可以闻到清蒸鲈鱼的香味。饭吃到一半,低胸套衫女人又上来了,原本歪在一边的辫子披散开来,看起来像是刚洗过头。她问我,要不要重新烧一条鱼?
我说不用了,估计你们这儿的鱼有灵性,不能随便吃。
我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她说你要打听谁?只要不是太老,也不是太小,她基本上都知道。
我说,王德喜,你知道吗?
她说知道,他家就住在河对面,从你这房间的窗户望出去,穿过街道对面的平房和那条河,就可以看到,不过今天晚了,又起了雾,就连河对岸的芦苇都看不到。
我说你清楚他家的情况吗?
——清楚,太清楚了,这镇上谁不知道!养猪的嘛,平时碰上了都叫他王德猪。
——他有个女儿失踪了,你知不知道?
——他女儿做鸡的嘛,你当然找不到她。
这女人轻描淡写地一说,倒印证了我来时的猜想,果然是这么一回事。但我没预料到,一个女大学生在外面做这种事,竟然连家乡开旅馆的都知道了,这真不是一件好事。我就再问她,王德喜有个老婆,被人打了躺在家里……
王德猪哪有老婆?旅馆老板的儿媳妇马上打断我的话,他老婆二十年前就死掉了,说完又若有所思道。
——不过也说不定在外面有相好的。
你把这些东西收走吧。我指着一桌的碗筷说,心里却暗自琢磨。
那他在电话里说的是假的,他又为什么要骗我?我突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一进入鹑鸟镇,我就似乎落入了一个被戏弄的圈套,任何人都可以像不倒翁一样在我面前晃动,当一个人面前出现很多不倒翁时,被戏弄的不是不倒翁,而是这个人了。
这个时候,我非常害怕这个女人突然问我,你打听王德喜干什么?你来鹑鸟镇干什么?我就靠在椅子上,假装闭目养神。好在她收拾完东西,只说了一句话,就下楼去了。那句话是:
——明天早上八点,会有船去河对岸。
鹑鸟镇毕竟是个小镇,入了夜听不到什么声音。关了灯,我躺房间里,偶尔听到几声远处的狗叫,时而会有一辆自行车打着铃,从街上骑过去。
铺盖很潮,睡在里面并不舒服,凑近闻闻,甚至有股水草的霉味。我就开了灯坐起来喝茶,茶叶是自己随身带来的,杯子也是,只用了旅馆提供的开水。好在水没有漂白粉的气味,让我的肺和胃都好受了些。
这个时候,我非常好奇鹑鸟镇的居民会有些什么样的夜生活。有这样想法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一下子适应不了安静的夜,也可能是为了旅店老板儿媳妇那句话的原因:因为这里的姑娘便宜。现在的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不免去细想这句话的含义,这个穿低胸套衫的女人,是不是对我有所暗示?
一个开旅店的女人,对一个住店的外地男人,说这样的话,明显具有某种妙不可言的意义。她自己开旅店,顺便给人家拉皮条,赚取提成,或是干脆她就是老鸨,在旅店后院里,就躺着一些“很便宜的”货色。但是我对此并无兴趣,我更钟情于街头偶遇。
小镇的雾越来越浓,慢慢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我爬起来去关窗,手上滴了几滴雨,不免探出窗外看这天色,只看到悠长的街道上,亮着几盏灯,远处亮灯的地方,走过来一些黑黑的东西。我还没看清这些黑东西是什么,楼下已经响起了敲门声,旅店的短尾巴狗急促地叫,有个老头一面咳嗽着,一面跑去开门。
楼下开始骚动,乱哄哄的,只感到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争论,用的全是当地方言。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分明从杂乱的说话声中听到两个字“死了”。
什么死了?不知道。
要死了,要死了……这句话听得非常清楚,旅馆老板的儿媳妇小跑着从后房出来,睡衣上领的纽扣还没扣好,领子半敞开着,露出脖子上雪白的肉。这时候我已经下楼了,站在楼梯口往下看,看见堂屋地上放着一个女人,二十来岁光景,湿淋淋的,五六个人围着看。旅馆老板牵了头牛进来,旅馆老板的儿媳妇催着众人,把那女人架到牛背上,吆喝着众人怎么做怎么做。
就在堂屋里一片糟糕时,屋外又传来一阵杂乱声,又是五六个人抬了个湿淋淋的人进来,上面还挂着水草,不等放下,其他人就围上去,把这人同先前那女人一样,架在牛背上。我才看清,新抬进来的是个男人,大概二十来岁。
似乎注定不能小瞧这个旅店老板的儿媳妇,因为堂屋里一群人,不管男人,女人,都由她指挥着。她让一个雀斑脸女人去找醋,雀斑脸就乖乖去找醋,她让矮壮汉把着牛头,矮壮汉就死死把着牛头,让两个愣头青扶住牛背上两人,两个愣头青就扶住两人。
人群中有人问,怎么死的?
淹死的,一个小伙子喘着气答道。
有个中年男人马上白了他一眼,淹死个屁,人刚捞上来,你怎么知道死了?你去问过阎罗王了?
小伙子不吭声了,躲到人群后面去。
一个戴帽子的老头对着一个老太太说,我刚好从南货店里出来,给我孙子买铅笔,这个小鬼读书很用功的,不到三天就用完一支笔,今天晚上写作业,写到一半没有笔了,我就去给他买,真巧了,我买好笔刚刚走出来,走到河埠头的地方,就听到河里哗啦哗啦地响,一看不好,有个人在拼命划水,再一看,前面水里还有一个头在动,一上一下的像冬瓜一样。
啊哟哟,作孽……老太太一边听一边捻着佛珠。
又有个穿夹克衫的中年人插上来说,我就看到这个女的在河对岸跳下来,我一想不得了,要死人了,连忙往前面跑,没跑几步,又看到这个男的在这边跳,起初我想,是他要去救她,就放心了点,谁知道是跟她一起去死的,我就拼命叫人,我不会游泳啊。
啊哟哟,作孽啊,真当作孽……老太太说一句作孽,又抬头看夹克衫,示意他讲下去。夹克衫反倒不讲了,坐在板凳上自顾自休息。起先那个中年男人挤了过来,老太太就问他,这两个是谁家的孩子?中年男人抿紧了嘴,摇头不知道。
真当是作孽,长得这么大的两个人,就这么跳河死了,真是罪过。老太太低头看牛背上两人,嘴里说着这些话,却没有人理她。
旅店老板的儿媳妇实在是个厉害的女人,这个女人一边拍牛背上两人的背,一边给他们灌醋,一边似乎胡乱地念着咒语。翻译成大家都能懂的是:
鬼伯伯,否小气,两个小鬼也要欺;
鬼伯伯,要大气,清明请侬吃老酒。
她念咒语的时候,有个很老的老太婆在院前点起了艾草,随即艾草浓烈的气味飘到屋内,看的人都捂住了鼻子。老太婆把艾草放到牛边上,那艾草的烟就直接熏到了那两个人,但这两人丝毫没有反应,反倒是牛拉出了一滩牛粪,众人捂紧了鼻子,哈哈哈地笑。
人们一笑,就有人想起来问,这两个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救人的和看热闹的也都才恍然大悟,纷纷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又纷纷回答不认识。突然有个人说了声,不认识啊,救错了。
——不认识啊,救错了,救错了!
最后,旅馆老板的儿媳妇喊了一句,没用了,救不活了,去找人来拖走。
这群人,在这深夜的堂屋里头忙到将近天亮才散场。那对殉情的男女,没有救活。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到现实世界中的殉情,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到跳河的现场,所以觉得所谓的殉情,显得很安静,并没有想象中的冲撞、反抗、绝望和壮烈的死亡。
天很快就要亮,鹑鸟的早市已经开场,附近的农民挑了菜来卖,我住的旅店也照往常一样,卸下门板,烧好开水,迎接住店的人。我起床,洗漱完毕后,准备走着去码头坐船,去完成我的采访任务。
青灰色的天,显得很干净,稀稀拉拉的人聚在码头,准备搭第一班渡船。开船的是一对爷孙,都穿得很少,跟这天色一样,显得干净。开船时间还没到,一老一少两个人坐在船沿上吃粥,嚼馒头,低着头只顾自己吃,也不跟人打招呼。
排队搭船的都带着行礼:扎成困的竹竿,装在筐里的猪崽,好几蛇皮袋的木炭,一辆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还有杂七杂八叫不出名的东西,我排在队伍的三分之二处,正好被这些与我无关的行礼包围住。
我看到昨天找我画画的那个老太太也在码头上,大热的天气,她竟然穿着灰色的老棉袄。老太太挎着一个土黄色的烧香包,走过来对我说,要不要买点香火?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刀锡箔纸糊的元宝给我看。
依照年纪,这老太太是只能干些卖暝纸的活,但我怀疑这老太太的脑子,是不是也老得出了问题——哪有随便上大街兜售这玩意儿的?拿着一刀冥纸向人兜售,可是一件比毒贩贩毒,比妓女沿街拉客,更为猖狂的事。
香火很便宜的,买点?老太太仍然不遗余力地向我推荐,很便宜的,可以赶走路上的小鬼。
我说,我不要,我不知道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赶小鬼的,会保佑你。
我摆摆手,打算转过身去不理她。我想我不理她,她就会向队伍里的其他人推销。可是我预测错了,她没有理睬其他人。老太太把香火塞回包里头,喃喃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懂事。自顾自往回走。
我不禁骂了一句,这老家伙,干吗非得盯着我来?
码头上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有两个小伙子为了什么事情打了起来,一个把另一个推到了河里,落水的那个踩着水骂道,你等着,另一个早已逃得没了影。
我在乱哄哄的队伍里站着,觉得浑身不自在,似乎有几分心悸,很想说服自己不要过河去采访算了,我已经受不了这个鬼地方,谁知道等我到了河对岸,还会有什么想象之外的东西等着我呢。
一老一小两个船夫还在吃饭,我走到船头,伏下身小心地问那老的,老人家,这船什么时候开?
老人抬头瞥了我一眼,学着我样,小心地说,要开的时候,自然会开的。
我身体一晃,差点失去平衡掉到水里。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这个小镇上的这个撑船的老头,是学过哲学的。
一般都几点开?我故意看了一下手腕,其实我很久都没带表了。
老头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根烟,烟头都有点扁了,掏出一盒火柴,点了烟慢慢地吸。我故意耸了耸肩上的包,又看了下手腕上虚拟的表,再问他,这船什么时候开?
等饭吃完了就开。老头很享受地吸烟、吐烟。
你不是吃完了吗?我好奇地问他。
他还没吃完。老头用下巴指指那孩子。那小孩面前还有半碗浓粥,但他明显已经吃不下了,一口粥含在嘴里,像嚼口香糖一般地,很久都没有吞下去。
——他要什么时候吃完?
——等我烟吸完,他就吃好了,我们就开船。
既然老头都这么说,这个吸烟、吃饭、开船之间的逻辑问题,我也不再好问下去。我倒可以抽空向他打听一下有关王德喜家的事情。
——你知道住在对岸的王德喜吗?
——鹑鸟就一个叫王德喜的。
哦,我感到自己有些无趣,何必要多加一个定语,人家是上了年纪的人,来往于鹑鸟河两岸,知道的情况肯定比我这个外乡人多的多。
那你知道他家里的事情吗?
他家……老人顿了顿,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接着说,养猪的。
是的,这个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我想探听的是我所不知道的情况。我在心里想,于是就接着问。
他有个女儿……我故意拖长语气,期望引出老头知道的话题。
老头果然上当。他有个女儿,昨天晚上跳河死了。
什么?
我仿佛遭到当头一棒。
他女儿跳河死了?昨天晚上?
很快被捞起来了,还有一个男的,两个都死了,就在这条河里。老头指着缓缓的河水,吐着烟,仿佛说的是两条跳进河里的鱼。
听说昨天晚上在旅馆里弄到半夜,两个人都没救过来。老头放下烟,正眼看着我,这眼神好像是在向我求证。
原来昨天晚上那个女的,就是王德喜的女儿!
我恍如从梦中惊醒,脑子里流云一般,各种想法穿梭而过。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什么昨天旅馆里这么多人,没一个说起?
那王德喜呢?今天在不在家里?话说出口后,我才发觉问了个傻问题。
应该在的吧。
老头丢下这句话,走到船头准备开船,好像根本没有在意我的表情。在码头上等船的人纷纷上船。我却左右考虑,还要不要过河去采访?
就在船要离岸的一刻,我听到有人在岸上叫我。是旅馆老板的儿媳妇,穿着那件低胸套衫,一只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一只手在招我过去。
正犹豫不决的我,没多想就上了岸,走上台阶问她什么事?
早上你出门后,就有个女的过来找你,说有样东西要交给你。她说着,把手里一张信封交给我。
——一个女的?
——是的。
——怎么样一个人?
——没看清。
——大概多大年纪?
——也猜不出来。
这个低胸套衫女人一问三不知,使我想起四个字,胸大无脑,可她竟然声称会做鱼。我拆开信封,掏出里面的东西,只有一张薄薄的相片,是一个女学生的模样,相片已经有点旧了,边角有浅浅的,茶水沤过的痕迹。
我抬头想问旅馆老板儿媳妇,这个女的你见过吗?这个女人却已经沿着台阶往回走了,我追上去问她,你有见过这个女的吗?没有,她摇头不知。
回头看,船已经撑到河中央,摇摇晃晃的,看上去随时都会沉下去。我收起相片,连同信封装进包里。
我又回到了旅馆。
相片上这位少女,看上去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不得其解的我躺在旅馆房间里,钻研着这张相片的含义,仔细研究相片上这个少女的五官长相,以及灯光流离的背景,猜不出是谁,在哪儿拍的。在我记忆中,并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再反过来看相片背面,借着台灯的测光,也没有发现留有什么隐藏的字迹,信封里,也没有任何线索。
这是个神秘的女人。早上送来相片的,是不是就是相片上这个人?
我走到楼下,人们都在忙,没人搭理我。走进后院,看到旅馆老板的儿媳妇在水池里捞鱼,是两尾红尾巴鲤鱼,正绕着水池在逃,带动水流,还带起一些水草。那水草,湿漉漉的,好像哪里见过?
这女人见了我,并不像之前那么热情,抬头看了我一眼,自顾自提了网兜走掉了。我绕过鱼池去追她,给她看相片,问她送相片的人,是不是就是相片上这个人?她捏着相片一个角,细细看了眼,还给我说,好像是的,不过又有点不像。
昨天救上来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吗?我继续问她。
不认识。
那么,王德喜的女儿,你认识吗?
以前见过,很小的时候,八九岁的光景,扎着两个小辫子,常来街上玩。旅馆老板的儿媳妇想起一些片断,我还给她吃过一块糖,嘴巴很甜。
我很讨厌人们不正面回答我的提问。把本来很好的交谈,变成了审讯狡猾的囚犯一般。
你不认识昨天你救的那两个人?
不认识。这女人摇摇头,很老实的样子,一心殉情的人是很难救活的。
早点终止这样的谈话才是明智之举。趁着中午人多,我打算去街上走走,就拿着这张照片,碰到想问的人就问一下,说不定会让我问出些什么东西来。
但我并不想靠近冥纸店,更不愿看到。所以逛街的时候,我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顺着木窗和屋檐往前走,能看到一路残破的对联,以及摇摆在风里的灯笼。有一扇门的对联只留下一半,上面写着“四季如春喜迎四方客”,另一半则只是胶水的痕迹。
灯笼是纸糊的,上面也有字,“恭喜发财”。往里头看,是一个药店。
很俗。
虽然鹑鸟镇已经带给我很多惊喜,但它毕竟,还是逃不了俗。我暗想,这怪异的小镇,还是有药店,药店里,还是会卖些当归、黄花、忍冬和三七,说明这镇上的人,还是会生病,生了病还是得吃药。
故如此,一切怪异,都只是表象而已。
想到这里,我也就没进去药店看,仍然顺着乌黑的屋檐走,有些屋檐下结着蛛网,蛛网缠着灯泡,这灯泡肯定老早就坏了。
我从兜里取出那张照片,准备问迎面走来的一个老头,那老头停下来,看着我,突然转了个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我快步走过去,巷子里只有一群小女孩在跳橡皮筋。
我问那些小孩子,刚才过来的那个老头子,你们看到他没有?
小孩子们呆呆地听我把话讲完,然后说不知道,没看到有老头过来啊。说完又开始跳橡皮筋,她们边跳,还边念着口诀:
刘胡兰,十八岁,参加革命游击队,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这个歌很熟悉,小时候的我也唱过。我转出小巷子,准备再往前走,这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
刚才那个老头就站在跳橡皮筋的小孩中间,穿着洗的发白的中山装,理了个平头,看上去弱不禁风。
他说,你身上有我要的东西。
我诧异地看着他,我并不认识他,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说,我不认识你。
你身上有我要的东西。老头继续说,或许我不该称他为老头,因为我这时才看清,他并不那么老,只是显得很憔悴。
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说的他要的东西,指的是什么。我拿出相片说,你认识?
他径直走过来,身体像触了电一样,哆哆嗦嗦地要来抢相片。我当然不会给他。
我叫王德喜。老头自我介绍说,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我拿过来看,署名是王德喜,但身份证已经过了有效期了。
我说,你的身份证过期了,应该去重新做一张。
身份证过期,人不过期。王德喜木木地说。
我把相片递给他,他看了一会儿,重新又还给了我。我问他,你认识这个人?
我女儿,他显得很沮丧,淹死了,昨天晚上。
哦……
你认识我?我问他。
你是不是记者?
是的。
我打过电话。
哦,我正要找你。我收起相片,你跟我们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他显然很害怕,我就知道他在电话里所说的,很大一部分是编造的,但他肯定不敢承认,因为承认了会觉得丢脸。
你不用去采访了。他说。
我没搭话。这个时候我很想抽根烟,摸遍了口袋却没有。我问他,你女儿的后事怎么处理?
过几天,过几天。他却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一根烟,点着了,自己抽起来。能听到街对面有人在叫卖梨膏糖。
我很想问他,你女儿是不是真的是殉情的?还有,那个男的是谁?但终究没问出口。
他却问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有火车票吗?
问这个干吗?我心里想。
他继续说,听说你买了张火车票?
是的,我说。
能把票卖给我吗?
你干吗自己不去邮局买?
那里不熟悉。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好像很难为情。我想起我那张火车票,好像就夹在采访本里,如果他真要,可以先转让给他,不,还是送给他比较好。
我刚想好,王德喜却已经走了,我追上去说,火车票可以给你,相片既然是你女儿的,也还给你。
他朝我摆摆手,眼睛看着路,往小巷子里走了进去。那群女孩子还在跳橡皮筋,刘胡兰,十八岁,参加革命游击队,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一队年轻情侣挽着腰,从巷子里走出来。
天,眼见着就黑了,时间还没有到傍晚。
在我快走到旅馆门口时,出来一个旅馆伙计,拉着我说,旅馆老板的儿媳妇正在烧鱼呢,说是给你烧的,那个香,整个鹑鸟好几年都没闻过了。
浓烈的鱼香,正是从屋后厨房里飘出来的。
——听说你明天就要回去了?
那个穿低胸套衫的女人把一盘鱼,端出来放在桌上,汤汁里的鱼是完整的,见不到一处伤痕。
——小店招待得不好,今天就做一道本店的看门菜给你吃吃。
这个女人搓着手,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并不是这鱼不好,而是真的没有胃口。
我终究,还是没有吃这鹑鸟镇的鱼。
——这天,看来是要变了。
旅店老板站在石阶上抽旱烟,若有所思地说。有青苔长在石头纹理上。这精瘦的老头回头看儿媳妇,低胸套衫女人正蹲在落日下剖鱼,鱼血滴在残阳里,把泥土染成赭红色。
——这天气,看来是要变了。
旅店老板又说了一次,掐了烟,走回屋里去。一个伙计提了壶开水,颠颠地出来。我关上二楼的窗,舒了口气,一个念头爬上来,我想我明天该回去了。
在整个余下的时间里,我开始变得无所事事,旅店里的其他人,似乎也变得无所事事。很多房客呆在房间里看电视,伙计们提着水壶,或抱着一把柴走来走去,那个穿低胸套衫的旅店老板的儿媳妇则抱着胸,靠在柜台里磕瓜子。
她熟练地吐着瓜子壳,对坐在大堂里的我说,听说你明天就要回去了?
我只是朝她点点头。
你刚来的时候有个老太太找你画画?
是的。我点点头。
别给她画,这老太婆整天疑神疑鬼的。
我没有搭话,我想我没有必要告诉她实情,我并不是画画的,我甚至对线条一无所知。
屋后的开水烧开了,呜呜地响。女人折过肩膀蔑了一眼,继续说,你有火车票吗?
我摇摇头,有的,怎么?你也想要?
但不等她回答,我就补充了一句,我不会转让给任何人。说完我就上了楼,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从鹑鸟旅店的窗外,传来陌生的唢呐声。一群人从街头过来了。
从我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刚好可以看到这条披麻戴孝的人龙,弯弯曲曲地行进,有个老头拿着根藤条,往半空中挥舞,好像在驱赶环绕人群的鬼魂,白色的纸钱在人群上空哗啦啦地飘,大多数飘回到地上,被踩烂在泥地里。
我记得来时,这天并没有下雨。现在却整个湿漉漉的,把鹑鸟镇搅成一锅黄汤。
这是有人家在出殡呢。老板儿媳妇突然在我身后说,我差一点跳起来,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我就问她,是谁家死了人了,看那些人哭得这么厉害,死的应该不是老人。
那当然,她很有经验地说,不是小孩夭折,就是中年暴死,谁家死了老人真会哭成这样?
你们这里不火葬吗?
街上人群中突然出现一具硕大的棺材,八个壮汉正抬着慢慢地走。在我记忆中,只在很小时候见过棺材,众人抬着棺材走,则见得更少。
老板儿媳妇没有正面回答我,反倒绕有兴趣地跟我讲起一个故事。她双手抱在胸前,两只奶被提压在一起。我只要稍稍一低眼,就可以将它们的上半部分一览无余。她说,二十四年前听村里的老头子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每次下雪,或是村里有谁家死了人,这些老头子就会重复这个故事。
说是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用的全是棺材,老人没死,家里就把这东西早早打好了,每年用土制的桐油刷一遍,几年,甚至十几年下来,老人还是没死,这棺材却越来越笨重,非得有八九个壮汉才抬得动。
有一年,故事就这么开始了。XXX家的老太太,九十多岁的时候还很硬朗,过年前几天,却突然死掉了。出殡那天,整个村子,整个村子边上的山,都下着鹅毛大雪,当家里的长子把准备好的瓮一摔碎,八个壮汉就抬着老太太的棺材上路。
那天的天气也真怪,出殡的队伍越往山里走,雪就下得越大,到后来要爬山的时候,人们根本就抬不动那口棺材,只好再从村里叫来八个小伙子,两拨人轮流抬,这大雪天的,抬的人头上全是汗。出殡的人,就看着棺材把人往下压,好多次都把那些小伙子压蹲在雪地上。
——这是老太太赖棺了。
队伍里走出来一个精瘦的老头子,他了解这方面的事情。他叫人取了把砍柴的大刀来,往棺材板上恨恨砍了三刀,嘴上说,老太太,你好回去了,我们送你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不要不肯,赖着不走,你儿孙住的地方不是你要待的地方,你要保佑他们。
三刀砍下去,厚厚的棺材盖上留下了三道印子。说也奇怪,被这精瘦的老头子这么一弄,这棺材就变轻了。出殡的这帮人连忙把这东西抬到山上,盖上土就往回走,一路上没人敢回头。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外面早已下着大雪,下得跟故事里一样,送葬的队伍只剩下个尾巴,还模模糊糊看得见。房间里,这个低胸套衫女人唱起歌来,哼哼的,从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声音。
我说你在唱什么?
她没有理我,趴在窗口伸手接飘下来的雪。我突然想起我的被采访者之一,已经被抬到白雪覆盖的山上去了,这不是一个冬天。
鹑鸟镇有点冷,我把手伸进外衣口袋,摸出的不是那张照片,是之前买的回城车票,更奇怪的是,车票上已经被打下一个孔。
照片呢?
我连忙奔向床头,找出采访本,翻开,原本夹火车票的那页,夹着的是那张女人的照片,上面多了几滴赭红的印记。
[ 本帖最后由 对河口 于 2009-4-27 11:34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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