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人不淑

汪仰

    我打电话给她，说我下午想见她。我们说好下午六点钟，在公园里相见。以前我虽然不止一次地约她出来聊天、喝茶、看电影，但我记得，我从未约她在公园里相见。我坐车到了那儿，步行来到公园里，当时是下午三点钟。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湖面上，亭子里有些老年人在唱戏，不远处，是一对一对的人低着头在对弈，也有手挽手的情侣，施施然地走过来、走过去。不知为何，我又想起那天晚上她过来吃饭时的情景。
我就这么坐着，也偶尔站起来走走，但不走远，不一会又会坐到原来的地方。太阳把树影渐渐拉长，蓝天的天和白色的云，正悄悄地消隐。突然间，公园里的灯亮了起来，我看了下手表，刚好六点钟。
“喂？”我接起电话。
她在那头说道：“你到了没有？”
“到了。”我说。对于这种明确了时间与地点的约会，我实在不喜欢还有这个电话，它把约会仅有的一点点不确定，都剥削得干干净净了。
“我也一会儿就到。”
我低着头看着前面的湖，远处高楼顶上的霓虹灯倒映到了湖里，它们在水里也一样的闪烁、跳跃与摇摆。
“嗨！”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等了很久吗？”
“还好。”我没问她有没有吃饭，因为我知道她没吃饭。
“这里的夜色，还真美啊，以前你怎么没带我来。”
“因为以前我们总是在茶馆里，在咖啡厅里。”
    我们站了起来，沿着湖边鹅卵石铺的路面走着，她挽着我的手，我一向比较欣赏她的这个举动，若即若离的一种状态。快走出公园时，我又调转了头往回走，她没说什么，还是照样跟我一起走着。夜里的公园，比白天更有一番风味，但我对此其实视而不见，我正琢磨着如何开口。

    到了拱形桥，再过去，又要走出公园了，我抬起手，已经七点一刻了。我想，大概她已经饿了。我们走上石桥，坐到石桥栏杆上。
“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什么事？”她轻声地说道。她不过是想确认而已。
“我家里的事。”
她好像在犹豫，我看到远处有一束灯光在屋顶上旋转，把城市的夜空，照得更加的深遂与迷离，平添了繁华深处的一种寂寞。
“是的，我刚知道。昨天晚上，小梁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爸的工厂暂时倒闭了。”
“对。可能不是暂时，是永久性的。以后，我再没有奔驰开了，目前连自行车都没有，你听到这个消息，当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
“对啊，我想当初小梁把你介绍给我时，一定跟你说过，说我爸很有钱，有这么大的一个不锈钢厂，家里有奔驰、宝马等汽车，又有别墅。但现在，突然之间，什么都没了，你没什么触动？”我说道。
“你爸这么大的工厂，怎么就一下子会倒闭呢？”
“嘿嘿，很简单啊，不锈钢从四万多块一吨，一下子跌到一万多一吨，太多的库存，银行又不肯借钱给我们，所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倒下去。就像当年买期货的人，铜从一万多一吨，涨到六万一吨一样，现在许多铜厂，也面临着倒闭。”
“哦，原来是这样。”她说。
“以后大概我们不必再相见了吧。”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吗？”我扭过头去看她，想把自己嘲讽的一面透露给她，告诉她，别再把我当傻瓜了，但她似乎显得挺真诚，于是我只好说道，“找份工作啊，什么都可以做，不过我最想去做外贸方面的业务。”我临了，还是没有打具体的打算告诉她，我觉得这实在没必要，或许今晚之后，我们已经是陌路人了。而说起来又太费事，这不是我今晚的任务。
“你没有找一下小梁吗，你们不是好兄弟吗，他应该能帮上点忙。”
“我想问你件事，小梁当初是怎么介绍我的？是不是这样说：人傻傻的，不善言语，也不擅于交际，有点小脾气。是不是？大概是不是这样的？”
“他只说你挺老实，人很好，也好相处。”
“难道他没说，人很傻，有点笨吗？没说吗？”我依然没让自己变得咄咄逼人，但她应该听得出，我还是挺认真的。
“他说过，你有点傻。”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不过，他这样说，只是为了向我表明你是那种比较老实的人，不是圆滑的那种人。”
“你认为，他有把我当兄弟吗？”
“这个我怎么知道啊。”
“他当然没把我当兄弟，连朋友都算不上，以前我不知道，跟他的关系也挺好，但是，当他把你介绍给我时，我就知道了，从那以后，他这个人，我基本上已经在心底里，把他抹去了。我甚至都懒得提起他。”
我知道，当我把这句话，终于当着她的面，把它说出来时，她一定会很惊诧，可惜的是，这句话我说得太晚了，不该在我家破产之后，而是应该在那之前。
“那你干嘛还继续跟我交往下去呢？”她说道。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啊。戏是你们导演的，你们都猜不到，我这个演员，怎么会知道呢？”现在，我可有点动气了。
“那么，这么久以来，你其实一直是在耍我了？”
“没有。”我终于发现，我确实没有，“没有。”
“那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我不是那种喜欢找麻烦的人，我既然知道了别人的把戏，我只要不配合，这出戏就演不下去，所以，那晚吃过饭之后，我就没往心里去。可是，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你的那一天，我想有人陪我看场电影，我发现我确实没什么可找的人，所以才打电话给你。”
“不是因为想报复我吗？”
“想过。当然也想过。想把你伤害一下，狠狠地伤一下，为你这样的女人；我还想过，利用你，把小梁的家庭也破坏了，如此才对得起这样的好兄弟嘛。哈哈，可是这多麻烦啊，爸爸的工厂又这么忙，所以，我在心里想了一下，就没去实施。对你嘛，我想通后也就明白了，觉得可怜的是你，而不是我。”
“其实自从第一次和你看电影之后，我就觉得奇怪，小梁怎么会觉得你傻傻的，我当时确实很迷惑，我想，要么是他错了，要么是我错了。在你第二次带我去参加那个网友的活动后，我其实已经知道，错的人不是我，是小梁。大概是，每个人对傻的理解不一样吧。”

    我不知道我上述的种种临时想出来的话，是不是能够安慰我自己，我真是恨透了这个女人，她苗条的身姿，她的风度，她浅笑的样子，她纤细的手指，以及她挽着你的手臂时，那种温柔，像此刻，她略带忧伤的样子，双手撑在桥栏上，眼睛远眺路灯或者树梢，我真想抓着她光滑黑亮的长发，狠狠地抽她两个耳刮子，我知道，如果我早点抽她两个耳刮子，现在我可能已经真的把她当女友了。
“你从没有喜欢过我吗？”她说道。这种台词，在电影电视里，实在已经泛滥得不成样子，每次我听到，都浑身起鸡皮疙瘩，顺带也要骂几句导演和编剧，但现实中自己碰到这句问话时，我却有些措手不及了。

“我恨你还来不及呢。”她把头转了过来，突然就这么地笑了起来，那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甜蜜的笑，甚至在昏暗的路灯光下，我也能够看得出来，这是我在她脸上，从没看到过笑。此刻，我突然想起，那是一种幸福的笑。她就这么看着我笑，米白色的裤子，衬着她动人的身姿，我也有些被感染，忘了自己的处境。突然，她的脸凝固了，就在那一瞬间，我也找回了我自己。接着，我看到，眼泪就扑漱扑漱地从她脸上流了下来，她转过身子，对着湖面，无声地抽泣着，那刀削似的肩膀，在晚风中轻轻地耸动。
    我不忍就这样看着她哭下去，在她转身过去时，我悄然地离开了，她在后面叫了我一声，不是很大声，也不那么坚决，我没停下来，流着眼泪走出公园。
    我现在想，也许错的人是我，后悔的人也会是我，但是，我们谁也挽回不了什么，可是那依畏过的身体，即使过去这么久之后，还能感到，好像我一转身，还能看到她似的。

短小而不精悍，失败。

绍海枫

像散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