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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张全友 于 2010-6-11 11:39 编辑
一
我的父亲是铁匠,他能打枪。不过不是会开枪的那个“打”,是用铁匠炉里那些工具千锤百炼淬火锉磨,后来硬是鼓捣成一支真正的半自动步枪的那个“打”。可是他,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尽管这样,他精心打造的那支半自动步枪,现在却依然在我心里的一个屋角立着。偶尔,我还是要过去擦拭它一下,抚摸它一下:扳机,枪栓,枪膛和笔直般的枪管。我父亲不识字,却能够造出如此精准的一件武器?真是个奇迹。作为他的后人,我不能让这把枪生了锈。于是,决定永远把它陈列在我小说的屋里,一个较为显眼的地方,为它上油,精心地保养它。
父亲造的枪还杀过一个人,我为这个而曾经无比自豪。
二
火海似的一片旗帜下,父亲领到了一箍红袖标。他想了想: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父亲总是想起来这句话,不是他要想,是村长刘建国叔要他想。刘建国叔嘴里叼着一杆烟枪,说,顺子,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道理你眼下不懂,但是你慢慢慢慢就懂得了。你心细,你去造枪。
父亲说,我只见过电影里的枪,没见过真家伙,怎么造?
刘建国叔说,这倒也是个麻烦。
可是不几日,刘建国叔领来个民兵,背上斜挎着一杆新式半自动步枪。顺子,样品我给你带来了,你就照着这把打,我还给你找了小工厂里的老李,他是车工,需用车的地方叫他给车车。
父亲炉火通红地正在粘合一口大铡,回头的时候才看到来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刘建国叔,和他领来的那民兵,还有一个更老的低个子老头。
过了这一火,父亲把那口铡刀复入炉火中。他用底襟横竖摸着脸上的汗柱子。
刘建国叔说,你就照这把打。刘建国叔从民兵手里接过枪,递给父亲。
黑漆漆的枪管,枣红木托子,沉甸甸的。有一种威严和神圣就在手里了。
父亲鬓角又下来几根汗柱子,一手托枪,一手撩底襟横竖摸着。
这……父亲掂量着枪,心想这玩意儿可不是好造的,不像大铡和农具。父亲说,这,可不好打,很精确的。
刘建国叔说,不好打也得打,枪是从村北部队营盘借来的,就半个月,这段时间你必须造出一杆枪,这样我们就有了样品,就能不断地造枪了。
父亲是个艺高人胆大的人,那年他才刚刚娶了我娘。他又是个好显摆的人。他想,假如他造好一杆枪,就会在我娘跟前有个说话的资本:你瞧,我还能造枪。
刘建国叔临走的时候说,枪时刻带在你的身上,照着打,照着琢磨,枪在人在,枪丢了,你的脑袋也就丢了。
父亲被这话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不过他很快就镇静下来,觉得这是一项很艰巨又神圣的任务,于是斩钉截铁地说:哎。
父亲似乎还给刘建国叔敬了个既像军人又不像的军礼。这时候父亲才注意了一下那个民兵和低矮的李老头,因为他们在偷偷地发笑。
从此往后的半个多月时间,父亲成了我们村最让人羡慕的一个人。他早上上铁匠炉,身上背着枪,晚上回家,身上背着枪。村里人的眼珠子滴溜溜在他的身上乱转,仿佛发现了一个英雄似的看他。父亲为了满足村里人的好奇,他甚至还去柳树林子里削了一把绿绿的嫩柳树枝,扎了个柳帽戴在头顶,一脸憨笑雄赳赳地走在大街上。
有村人问,顺子,什么时候解放台湾?
我父亲说,快了。
三
可是村里人一点不知道底细,我父亲其实被这杆枪闹住了。他从早上去了铁匠炉,就盯着枪发愣,半天不和我爷爷说话。那时候,我爷爷退居二线了,给他拉匣。我爷爷其实是他的师傅,现在是他的一个下手了,整天抱着个风箱啼嗒啼嗒地拉,拉着拉着就打开了盹。二师傅是我父亲的表弟团兵。小眼滴溜的看着我父亲。
我父亲看枪半天后,就擦啦擦啦拉枪栓,拉开,推上,拉开,推上。他还端起来对准团兵扣扳机。“叭”的一下,团兵啊呀吗一声应声倒地。我父亲说,便他妈佯装了,没有子弹的枪,跟骡子鸡巴一样。
四
我父亲回到家,晚饭后睡觉也要搂着枪。气坏了我娘。我娘说,你和枪过吧。第二日就回了我娘的娘家。
我父亲独自在家把枪拆开,装上,又拆开,摆了满满一炕,完后又装上。他抓耳挠腮的,忘记了给自己煮一锅粥喝。又一日,他就开始打枪了。
我父亲先找了一根无缝钢管,比划着和枪管一样长,接着就吱牛吱牛地用钢锯锯。
那段日子,我爷爷一言不发。他像一个铁匠炉的局外人,看西洋镜似的看着我父亲造枪。我爷爷其实很有城府,他的一言不发,正好是一种压力,又是一种动力,使我父亲不得不把这支枪造好。
那段日子,可自在了二师傅团兵。他小眼挤来挤去地看着我父亲,想去插把手。我父亲一拨他说,去去,这不是大铡和农具,这是枪。我父亲就独自又端详着。
刘建国叔偶尔也过来看看。顺子,鼓捣的怎么样了?
刘建国叔依然嘴里叼着一杆烟枪,背着手。他的到来让我父亲很不好意思。我父亲打农具和一些普通家什的时候,其实并不怕人家怎么看,只是去打某种精细活,是绝对不喜欢别人烦他。现在是打枪,这样活不能单单用精细来描述。我父亲心里是这样想的:整个枪的零部件,每一件大大小小,长短粗细,都不能差一根头发丝。要不怎么能装得上?要不怎么能叫枪?这不仅是精细了,简直是精而又精,细而又细。可是刘建国叔是村长,他来看我父亲打枪,那叫视察。我父亲急忙抬起来头:不好鼓捣,这家伙太细麻。
刘建国叔拍了拍我父亲。你的心毬眼细,你一定行。
我父亲脸红脖子粗,心想这是什么话。
有一次,刘建国叔来了,我父亲大胆问他一句:建国叔,什么时候解放台湾?
村长刘建国叔很不高兴,说,咱村里的阶级敌人还忙不过来消灭呢,解放台湾那是国家大事,不劳烦你和我去愁苦,你只好好的打枪,想那些事没必要。
我父亲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村里人老问老问,我没法应他们。
那天我父亲很不高兴,晚上回家时肩上斜挎着枪,像个阵下的逃兵。
有村人过来问,顺子,回家吗?
我父亲大吼,你们不要烦我,解放台湾那是国家大事,我只管打我的枪!
五
我父亲加快了造枪的速度:扳机,枪栓,枪膛和笔直般的枪管,这些都有了大样。他就细心打磨。可是不管怎么打磨,就是不够光滑齐整。我父亲于是想起来刘建国叔曾经领来的那个低矮的李老头。原来,这些零件是都要车车的,只有去车车,才像个模样,这就像一个姑娘,必须得打扮打扮,才能出嫁啊。
二师傅团兵趁我父亲不备,拿起那把真枪来一股劲地抚摸。他还像我爷爷炫耀。姑父您看这枪,真家伙。
我爷爷正眯瞪,经他一说眼灵醒了一下。这些都是火器,想当年一贯道,乔日成……天下苦雨,血流成河……遍地都是这些火器……我爷爷絮絮叨叨着那些古年的记忆。看来,他真的是老了。他这样磨磨叽叽的,二师傅团兵眨眼琢磨,仿佛想从我爷爷的话里滤出些什么意思,可就是一丝也没有。他的悟性很差,学徒都四年了,还只会抱大锤。
我父亲见他正摸枪,一把抢过来呵斥他,是你摸得吗?小心我一枪崩了你!
二师傅团兵即刻双手举起来,作投降状。不摸了,再也不摸了。
我父亲用口袋灌了那些枪的零件,找到刘建国叔说,好了,就差车车了,车好后,就是一把成了的枪。
刘建国叔很高兴,夸赞我父亲就是行。他还拿出村里木工杨麻子做好的枪托叫我父亲看。就差上漆了。
我父亲里外端详一番那枪托,使劲摇头。这个杨麻子的做活就是粗,不行,还得要他再打磨打磨。
刘建国叔说,我看着也不行,这个受管制的家伙,敢糊弄我,造好了枪第一个就先崩了他!刘建国叔把烟枪里的烟灰嘣嘣去脚后跟嗑着,完毕把那枪托愤愤地甩在了地上。
六
一支枪和另一支枪立在一处,叫人认不出那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这样形容显然不对,它们现在已经都是真的枪了,就像一对双胞胎弟兄,立在村支部的一个窗台下。
刘建国叔站在七月一个清鲜迷雾流漫的早晨。那会儿太阳刚刚东升。他的脚下是个烽火台,手里握着铁皮卷得喊话桶。
刘~家~坳~的~群~众~们——
大~家~注~意~啦——
今~天~有~件~大~事——
咱~村~终~于~有~枪~啦——
饭~后~村~支~部~要~开~试~枪~大~会——
希~望~所~有~在~家~的~群~众~都~去~参~加——
刘建国叔的喊话像一首委婉的民歌,听得所有还在被窝里困觉的村里人竖起了耳朵。
那天我父亲起得很早。铁匠炉造枪有功,村长刘建国叔特许放假一天。
在村支部的大院里,我父亲忙前忙后,混淆在那些民兵的群列里。他似乎刚刚得到一个新诞生的儿子似的,心里甜蜜蜜地端详着他亲手造出的枪。忽然我父亲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跑到刘建国叔跟前说,建国叔,新造的枪还没有开过膛,就跟没开苞的新媳妇一样,试枪前该给它挂点红,这样似乎吉利些。
刘建国叔低头沉思了一下,说好,这个主意好,还是顺子想得周到,你的心毬眼细,就按你说的去办。
一支系着红花的崭新半自动步枪,放在会场的桌案上。那是我父亲亲手造出的枪。村里人看着都发了呆。在他们看来,我父亲简直不是人,就是个神。现在大家单单期待着看刘建国叔如何试枪的那一刻了。
刘建国叔嘴上叼着烟枪。他老是好这样。他吭吭地清了两下嗓子:
刘家坳的群众们,大家注意啦,今天有件大事,咱村终于有枪啦,有了枪,咱们的政权就更加稳固。现在,看哪个反动派还敢再跳出来反对?只要他胆敢暴露出狐狸尾巴,我们就用这杆枪坚决镇压他狗娘养的!这一回顺子和麻子造枪有功,一会就让他们俩试枪时做靶子表演。为了试枪,我还派民兵竹筒去县基干民兵基地训了练,他还拿回了个神枪手的称呼。狗日的竹筒,还蛮厉害吗。现在试枪开始——
刘建国叔把烟枪里的烟灰又使劲去脚后跟磕了嗑。他招手叫竹筒过来,竹筒就过来了。
顺子,你来做第一枪的靶子。
刘建国叔说这话的时候,我父亲还没有弄清什么意思,他就很腼腆地从人堆儿里站出来。
刘建国叔从衣兜里摸索着,就摸出了几颗子弹。
真家伙。刘建国叔在我父亲的面前晃了晃说,黄光闪闪的。完毕交给了竹筒一粒。
上罐子。刘建国叔一声喊,一个民兵把村里盆窑烧出的一只土陶瓦罐就提拎上来。
顺子,你把它顶着,做第一枪的靶子。竹筒是神枪手,不碍事。
刘建国叔拉着我父亲来到一个墙角,他还把那个罐子放到了我父亲的头顶上。这个时候,我父亲似乎才清楚了,原来是要他做试枪的枪靶子。
建国叔,枪是我造的,您说过我造枪有功,就叫别人做靶子吧?
你这后生,正因为是你亲手造的枪,走了靶出了事不会别人去抵命。
刘建国叔很严厉地说过这些话,我父亲的腿就抖上了。腿一抖,那个瓦罐掉在了地上,碎了。
刘建国叔见我父亲这副熊样,冷冷地笑了一声。
把腿肚子里的骨气拿出来。上罐子。
又一只瓦罐放在了我父亲的头顶上。
二师傅团兵跑过来说,让我替我哥顶吧?
刘建国叔一把扒拉开他。枪是你造的吗?这是荣耀,你还不够格。
民兵竹筒拉栓子顶子弹,他把父亲造的枪端起来。我父亲看着他的手明显有些抖。我父亲想:完了,爹,桂花,还有,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这回,闹不好,我就没命了。
我父亲把眼闭上,心里默默想着我爷爷,我娘,和还没有出世的我。
“啪——”
枪声响后,村支部大院所有的群众都心惊胆战。
我父亲造的枪,枪管里冒出一股蓝烟。瓦罐被神枪手竹筒击碎,我父亲应声倒地。
七
狗娘养的刘建国,不得好死!
一日木工杨麻子来和我父亲坐,一露面就这样发着狠地跟我父亲说。
我父亲即刻回想起那天的试枪。村长刘建国叔手里有三颗子弹,就三粒,是他让竹筒偷回来的。他让杨麻子做第二枪的靶子时,杨麻子比我父亲更糟,拉了一裤裆屎尿。
刘建国叔还笑了,说你这副熊样儿,还不如顺子。他就从兜里摸出最后一颗子弹,手里把玩着。这颗留着,给反动派留着。说着,刘建国叔就把子弹又揣到了兜里。
我父亲现在想起来造枪试枪的整个过程,心里都酸透了。他和杨麻子面面相觑,许久都说不出什么。
坐了半天,他们都不说什么话,也就没有意思。杨麻子起身走了。
狗娘养的刘建国,不得好死!
杨麻子走的时候,还是他刚来时的那句话。
八
试枪后不久,铁匠炉又恢复叮咣打凿那些农具大铡了。我父亲掌钳子,团兵抱大锤,我爷爷拉匣。我父亲从此沉默寡言,他钳出一块铁来,放到砧面上。叮叮叮咣,叮叮叮咣,叮叮咣咣叮叮咣。我父亲一脸火光,把眼眯作一道缝。他用小锤轻击砧子一侧的铁靠,像一个乐师在弹奏琴弦。二师傅团兵一臂膀的腱子肉,和此前一样鸡子啄米似的卖劲抡着锤。我爷爷依然用惯性啼嗒啼嗒拉着他的匣,拉着拉着,就打起来盹。
铁匠炉的岁月漫长又乏味。我父亲甚至留恋起了造枪的那段日子。
我娘回她娘那里已经半月有余。我父亲于寂寞间突然想起来我娘,于是就去把我娘接回来了。我娘的肚子里那时候装了我大约七八个月。她在装着我两三个月的时候,老望着邻居出墙的一蓬杏枝走神。我父亲就出其不意,乘黄昏给她摸下一把看着就舌苔下生津的酸杏,我娘硬是把它们吃了。四五个月的时候,她的肚皮发面似的鼓起来,我父亲摸着我娘的肚子,像摸一颗西瓜似的垂涎欲滴。我娘打开他的手,用眼狠狠剜着他。摸啥摸?又不是你的。我父亲憨笑着。怎么会不是我的?现在到了七八个月了,我娘就开始忙活着月子要用的那些东西。有点偷偷摸摸。她把我父亲替下的旧夹衣改了改,细针密线地做成小而又小的夹衣,用替下的旧被子做了小被盖,还特意做了一床内盛荞麦皮子的小褥子,这样的褥子渗尿水。这些妥了后,她就又翻来翻去地找,找出了几个父亲领回的红袖箍。有“红卫兵”,有“东风革命造反团”,有“挺进支队”,有“战地革命营”。这四个红袖箍刚好做成一个小枕子,里面装上五谷豆。
我娘在隆重地憧憬着如何来做我的娘了。
九
我父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刘建国叔。只听说最近苏修美帝来犯,他在忙这些事呢。刘家坳村的民兵整装待发,时刻准备对付胆敢前来侵犯的敌人。他们早出晚归,把村子周围都挖上了蛇行似的土筑战壕,地下掏了地道。
刘建国叔嘴上叼着烟枪,双手叉在腰上,像个斯大林似的站在柔和的风中。他时不时地巡来巡去,不够满意的地方,命令民兵们一定不能马虎。
苏修美帝不是爹娘老子,爹娘老子好糊弄,糊弄苏修美帝,要你的脑袋。
刘建国叔这样说过,那些民兵就没有谁再敢马虎。他们把一锹锹鲜灵的黑土拍起来,拍成一个个长城墩似的。有的还伏下身子去试试,正合适。
我父亲打的那支枪整日背在竹筒的背上,晚上回村还要入库保管。其实刘建国叔还想多打几支这样的枪,最好是全村的民兵每人发一支。只是现在忙不过来,苏修美帝都到家门口了,还打个鸟的枪?都操一苗红缨枪。
我父亲是村里的积极分子,造枪的功臣,虽然村里现在闹几派,可他心想:水流千里归岱海,无论有多少派都归刘建国叔一个人管,所以他还是积极分子。他既是“红卫兵”,也是“东风革命造反团”,又是“挺进支队”,还是“战地革命营”。他有村里四个方面军的军籍,哪个方面军他都惹不起。可是现在,我娘把他的那些方面军都给会了师,会成一个我还未到,就枕戈待旦的器物了。
我父亲为此恼羞成怒,责备我娘不明事理。我在我娘的肚子里偷偷为他们的无端争吵而发笑。
我父亲将积极进行到底。他找出一苗红缨枪,头上顶着柳帽,于繁星簇拥的夜空下爬上屋顶,匍匐在烟囱后,使劲地盯着天上的星星。村长刘建国叔说,苏修美帝现在来犯,是用宇宙飞船,你们都把眼珠子瞪得猫大,看天上有没有会动的星星,有,那恐怕就是狗日的苏修美帝,你们就即刻来报告。
白天,铁匠炉的营生断断续续。我父亲不识字,他竟然利用工余时间学起了俄语。
阿鲁日也;缴枪不杀。
我父亲嘴上嘟噜的就这两句。
阿鲁日也;缴枪不杀。
许是惯性使然,团兵也跟着嘟噜开了。
我爷爷说,天上没神了,地下没人了,鱼鳖虾蟹成群了。
我爷爷禅语似的嘟囔着,随后复又打起来盹。
某日晚,我父亲继续潜伏在屋顶仔细观察夜空,他正盯着一颗星星出神,仿佛这一颗星正在慢慢地移动。那时候他无比激动,觉得这一定是苏修美帝。我父亲正想去支部报告,忽然,“叭——”的一声枪响,夜幕中酷似一个脆雷,令所有梦里梦外的村人都心惊肉跳。我父亲想:果不出所料,看来苏修美帝是真的要来了。
我在我娘的肚子里被吓醒了。我左蹬右踢,把所有葫芦浆似的粘物扒开,奋力一蹬,“哇”地向世界宣告:老子终于来了。
我娘微弱地愤着怒:顺子,你这该死的东西,我要生了!
我父亲连滚带爬地从屋顶上下来。桂花,你再捱捱,等我给你叫稳婆。入屋后,我父亲眼前一晕。他看到我已经滚在满地的黑血里。
十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件事是认亲。虽然我还不会发声,但那是迟早的事。
我父亲,我随我娘她娘家的习俗,我叫他大;我娘我还叫她娘;我爷爷也还是叫爷爷;铁匠炉的二师傅团兵,我叫他表叔;刘建国叔就不同了,他叔是我大的一个叔,我该叫他爷。
可是这个我的爷,在昨夜我来的前夕,却叫人给崩了,用我大打造的那支半自动步枪给照后脑壳崩了个蘑菇开花。
原来昨夜那声枪响不是和苏修美帝开战,是崩了刘建国爷?
巧的是同一日,村里的木工杨麻子上吊身亡。他识字。他临死揣在兜里一个字条:刘建国这个狗娘养的是我崩的,我为全村的老少爷们雪耻!
刘家坳村一下死了两人,且数日无主,闹哄哄的。我大想,假如那时候苏修美帝来村侵略,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惜他们错过了。
我大曾经独自于一个僻静处嚎啕。都是我,显摆个毬啥啊,偏偏造那个烂破枪。
我大从此心里有了淤疾,咳嗽、胸闷、脑子胀疼。就在那年的冬季,还没过年,还没期待到我喊他一声大,他转不过那个弯儿,就撇下我爷爷,我娘,和嗷嗷冲天撒尿的我,死了。
许多年以后,我一直觉得那些村亲父老总是在我面前夸耀我大,说我大造的那支枪,那真是一支神枪,从枪膛里飞出来的那粒子弹,其实是藏刘建国自己的身上,也不知道那个杨麻子是怎么搞到手的,一下就把刘建国那个葫芦似的脑袋炸开了花。有的人还小声说,多亏了你父亲造的那支枪,要不然刘建国这老小子,现在还骑到我们头上撒尿呢。
原来我大造枪,结果竟然为全村人除了一害?虽然枪是杨麻子放的,子弹是刘建国自己给自己准备的,可枪却是我大造的,为此我曾经无比自豪。
只是有一件事使我耿耿于怀,似乎搞清了些,又似乎没有搞清。全村人在那个时候为何如此憎恨那个我该称作爷的村长刘建国?
有些歪斜的细小风声在我的耳旁起落,说木工杨麻子的儿子豹当是刘建国的种。我和豹当是同学,我曾经私下细心观察了一番。豹当的确是有点不大像他相片中的父亲,可刘建国什么样我又没见过,不好对那个号。还有些更为歪斜的细小风声,仿佛是指向我的,老擦着我的耳旁浮噪,这些话似乎一个引咎的罪人,总是沿着僻道而前行。那意思大致说我也不像我大。这让我的脸很是有点挂不住,像吊了个火炉子似的灼热不已。于是我暗下认真地在一面镜子前反复对照,盯着我大的照片仔细端详,想从中找出些类同或者差异。结果自然是无从得出。
我和我大当年一样,从此心里有了一块淤疾。偶尔还要咳嗽、胸闷、脑子胀疼。不同的是,我不像他那么心胸狭小,所以安然生活至今。许多事我会这样看待:这世界的人,无非比动物多了一层文明的外衣,除此以外别无二样。因此,我不褒贬我的上辈人,他们都好好的,就让他们在地下安息吧。即便是当今,又有多少这样那样被社会炒作的沸沸扬扬的“绯闻”会是货真价实的呢?
倒是我父亲造的那支枪,虽说早被政府回收,可我却觉得它依然逼真地立在我的心里。于是,我决定永远把它陈列在我跛脚的小说里,方便我偶尔过去擦拭它一下,抚摸它一下。那扳机,枪栓,枪膛和笔直的枪管。似乎它正对准我的胸口,里边有一个黄脸人的心,它使我自觉,催我警醒。我知道,它所以这样,是要我不去为“非人为而为之”的某些事,并坦然地面对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一切。
我为父亲能够造出这样一支精准的枪,而依然无比自豪。
十一
可是昨夜似乎落雨了。今早起来我才知道,父亲造枪原来纯属子虚乌有,因为他说他只是造过些去打兔子的猎枪,根本没有我追问的什么半自动步枪。我这时才顿然醒悟:原来我曾经有了淤疾,咳嗽、胸闷、脑子胀疼的父亲,他还好好的活在现实之中,实实在在就在我的面前。虽说他现在的腰身都已完全佝偻,但他早转行不去做什么铁匠了。他现在的手里握着一个电焊机的焊把,于一片混浊的积雨潭旁呼呼星花灿烂地正焊接着什么。他在用这种方式与时代链接。他已经是一个小机修部的老板了。
你睡醒来了?好自在的懒臭虫。我父亲用眼狠狠剜着我。
他正在为刘建国爷加工一个去地里拾禾秸的耙耧。
我猛然想起他昨天早晨还在晨光中与杨麻子谈论着如何合伙去做挖掘机生意的情景。
我对现实中的一切存在与否突然产生了怀疑。这个世界仿佛太虚幻境:
所谓真与假,真即是假假即是真?
所谓轻与重,轻即是重重即是轻?
所谓虚与实,虚即是实实即是虚?
所谓生与死,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难道父亲造枪的故事只是我在娘肚子里孕育期的一个梦魇?
难道此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也同样是我的心理幻觉?
我愈加地糊涂起来。
我想去问问我智慧的爷爷。可是,我爷爷是实确地死了。他早于十几年前就躺在了村西的一片黄土荒丘下面,再没有起来。
然而这一刻,他却似乎又站在我的面前,并振振有词地对我说:孩子,爷还没死,爷就活在你和你大的血里,爷将来还要活在你儿子孙子的血里,就和你死后活在他们的血里一样。孩子,你现在还不懂,不过你慢慢慢慢就懂得了。因此呢,你一定要把这个血脉延续下去,这样爷和你大还有你,就会永远不死了。真正死的,是那些树叶似的碎溜日子。人是不会死的。孩子,你清楚了吗?
我摇着头说,可是那枪?
我爷爷说,你看这是什么?
我爷爷从背后变魔术似的忽然抽出一支枪来,是那支我记忆里的半自动步枪。他还把它端起来,老顽童似的指着我的脑门子。他的食指还紧紧地扣在那枪的扳机上,挤着一只眼,就像我错觉中父亲对准团兵的架势一样,一触即发,这让我不寒而栗。
原来真正造枪的不是我父亲,是我父亲的父亲,是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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