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介舒旸 于 2010-6-17 18:52 编辑
我在游泳馆的更衣室里,遇到了怪物先生。
那时我正用毛巾擦着脑袋,歪着头慢慢地走过一排一排的储衣柜。我看到怪物先生斜着身子坐在两排储衣柜中间过道的尽头。他穿着粗条纹的灰西装,打着奶黄色的领带,如同死去的鱼一样,眼睛露出灰色的白。
我走过去,抚摸着他靛蓝色的皮肤,他像是一个体型巨大的布娃娃,骨骼粗壮,肌肉结实,大张着嘴,卷成波浪状的头发散开来。他无奈而又淡然地瘫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仔细地观察了他很久,觉得他是在等待我。
我回到我的储衣柜前,脱下泳装。穿上内衣和T恤,还有热裤。然后走回去,拎住怪物先生的衣领掂了掂,他的份量不重,大概相当于三四只芦花鸡,或者四五只源江甲鱼,很好,这样我会省事得多。于是我抓住怪物先生的脚踝,把他从更衣室里拖了出来。
我走到外面,把储衣柜的号牌交给管理员,顺便取走我的皮包。她有礼貌地笑了笑。说,慢走。
我拖着怪物先生穿着游泳馆的大厅,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下来,照在我湿漉漉的头发上,让我有种夏日的清凉感。一个小孩子和大人走过去,她的凉鞋上画着一只小猫,走了很远又回过头来看。我看了看她,又看看躺在地上,一只脚捏在我手里的怪物先生,他还是大张着嘴,死鱼一样的眼睛向上翻着。于是我对小女孩笑笑,她做了个鬼脸,转过身和大人走远了。
出了游泳馆之后我发现我面临着一个问题,我得想个办法把怪物先生固定在我的自行车上。我把皮包和穿泳衣的塑料袋子放在前面的车篮里。然后试着把怪物先生放在后面车架上,但是这样完全保持不了平衡,一放手他就倒了。我只好把他放在地上,手搭凉篷看着下午炽烈的阳光。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但是看起来没人想帮这个忙。
这个时候我的一位同事过来了,他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来向我友好地打招呼,我还给他一个友好的笑容。我们聊了聊天气,聊了聊端午节,我向他打听他太太的十字绣做得怎么样了,他向我请教了一些兰花浇水的注意事项,最后我们在四川凉皮与云南卷粉的口味区别上达成了共识,友好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他在临走时看了躺在地上的怪物先生一眼,下车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根编织带出来,帮我把怪物先生绑在了自行车后座上。我很是感谢。他说不用客气,就走了。
于是我骑车载着怪物先生回家去。我穿过中山北一路和广东路的交叉路口时在那里的红绿灯前停了一下,那里的小贩在叫卖薄荷凉茶,我等绿灯来时就走了,这个时代有谁有空喝薄荷凉茶呢。
到家时已经薄暮了。太阳戴上了一个漂亮的光环。爱神正在醒来,发出带着睡意的笑声,把芬芳的神箭广布大地。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叶芝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把怪物先生安置在厨房里之后,我开始直面怪物先生的到来这个事实。我从水龙头里打了一杯自来水,坐在怪物先生面前边喝边打量他。他仍然大张着嘴,死鱼一样的眼睛翻着。我开始不明白他的到来有什么意义。是的,有什么意义呢,我把他带回来了,他进入了我的生活,还进入了我的厨房。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或者说,暂时没有显示出任何意义。
我决定把这个问题先抛到一边。我肚子饿了。
整晚我还是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于是我在看了两集电视剧又上网逛了一小时之后决定睡觉。临睡前我从厨房门口经过,看见怪物先生歪着脑袋像一个布娃娃一样坐在黑暗里,我把厨房的门小心地关上,从门缝里透过来的微风里闻到一股薄荷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我醒来。早晨的光芒贯入卧室,使得我又一次地想到自杀,想到静脉切片或者高速动能搅拌机。但是这一次我猛地摇了摇脑袋,我想起我的厨房里有一个怪物先生。是的,这就如此地不同了。一个存在被另一个存在填满了,就会产生不同的意义。特别是我的厨房和怪物先生这两种威力强大的东西叠加在一起,更能产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意义。我还有什么理由自杀呢?自杀第一次在客观存在上与我失之交臂。
我从床底下拿出喷壶,开心地跑到阳台上浇起花来。
七点半,我决定带着怪物先生去上班。意义是产生了,但还不明显。我害怕我一离开他,一离开薄荷的香味,便失去了这种意义。
抓着怪物先生的脚踝,我奋力地将他拖上了地铁。经过检票口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不过不影响我的好心情。地铁上不算太拥挤,我有座位,并且有空间把怪物先生放在我的面前。旁边的一个男人在看报纸,对面的一个少年仔在玩PSP,我旁边的旁边的一个大叔在打瞌睡,而我斜对面的一个女孩子当我注意到她时,她突然起身将长裙一摆,走到车厢中间跳起了钢管舞。
我摸了摸怪物先生一头凌乱的卷发,他依然大张着嘴,翻起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睛。目光也算温柔。
到站了,我拖着怪物先生下了地铁,拖着他从地铁站里人来人往的人群中走过。我的高跟鞋嗒嗒嗒嗒地敲击着地板,怪物先生的牙齿和地板摩擦出沙——沙的声音。在这几分钟里显得特别的寂静,人来人往的声音成了背景音。
我走进公司。进电梯的时候出了点小状况,怪物先生的脑袋被门夹到了。电梯里的男男女女们表现出很有分寸很有礼貌的惊讶和同情,我手上加了把劲,把怪物先生拖进了电梯。
我拖着怪物先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很有种骄傲的感觉,不过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跟我很友好地打招呼,这样我也就不好意思太过高调。我走到我的座位上坐下,把怪物先生塞进了桌子下面。
这一天的工作一如既往,怪物先生的脑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还是大张着嘴,翻着死鱼眼睛。我一边翻译着供货合同和价目咨询表,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倒是有几位男同事经过我办公桌的时候对于我的小腿表示了恰当的关注。我决定再也不穿黑色丝袜了。
中午吃过了工作餐。一位同事告诉我老板找我谈话。我看了看桌子下面的怪物先生,觉得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于是把他拖出来,一起带到了老板的办公室。
老板的训话依然陈词滥调,内容不外乎是,“…………”,“…………”,或者是“…………”。只是最后他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慢慢地踱到我身边。我开始有点紧张。这种情形发生过很多次,每次都在最暧昧的时候戛然而止。我觉得今天没有理由不是这样。我紧紧握住怪物先生的脚踝,从手心渗出的汗水把他的袜子都沾湿了,于是一股薄荷味就慢慢地发散开来,和老板越来越强烈的古龙水加夹汗味相抗衡。
味道的战斗达到高潮时,老板的脸静止在我脸左侧3公分的地方。然后停止了。我感觉到他的某种欲望已经达到了满足。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挥了挥手说你出去吧,好好工作。
下午五点,下班了。我把怪物先生从桌子底下拖出来,带回了家。
六点,当我把怪物先生在厨房中安置好时,我从水龙头上接了一杯自来水端在手里,再一次对于这一切的意义感到了迷茫。说真的,我有时候觉得意义不过是依附于头脑一霎那的灵光而非依附于一个外在的实体,就好比像现在,我再一次地失去了我今天早上得到的意义和满足感。我睁大眼睛看着怪物先生张大的嘴和翻白的眼睛,感觉还是如此的迷茫。
八点钟。正当我和怪物先生四目相对昏昏欲睡时,传来了敲门声。我走出去打开了门。一个小个子男人谦和地对我微笑,他穿着那种电工们常穿的工作服,显得很专业很干练,长相是那样的普通,绝对是过目即忘的类型。他在空气中使劲地抽动了几下鼻子,做出一个确认的表情。然后转身招了招手,四五个和他身高一样,衣着一样,长相也一样令人过目即忘的男人从我家门中鱼贯而入,直入厨房,吃力地把怪物先生扛出来,然后走掉了。
我看着这些事情发生,对于怪物先生的意义好像有了些眉目,而又仿佛完全捉摸不透。只有第一个小个子仍然耐心地站在门口,像是在等着我提出问题。然而我失语了。
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个理解的表情,将一瓶绿色透明的液体塞进我的手里,转身走了,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很快和黑暗打成一片,消失不见了。
我转身关上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我将那个瓶子打开,凑上去闻了闻,闻到一股清凉的薄荷味。我仰起脖子果断地将此瓶液体一饮而尽。然后黯然神伤。
果然是薄荷凉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怪物先生,无论是在游泳馆还是在地铁站。我有时候也会骑着车去中山北一路和广东路的交叉路口去寻找那个卖薄荷凉茶的小贩,但是再也没有遇见她。我还是每天早上七点钟醒来,但是那一夜怪物先生的存在给我家的厨房带来的充实感,我再也没有体验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