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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爷爷死之前,坐在他的茅屋门口,骂我奶奶,他坐在门槛上,敲一下手中的竹竿,紧跟着骂一句。
第一天,他骂我奶奶身上的各种器官,主要是生殖器和乳房,仔细听也能发现些诗性的思考和高级的比喻。第二天,他骂我奶奶的亲戚,主要是比我奶奶辈份长的,同辈的也有涉猎。邻居们都说我爷爷疯了,但到了第三天,我爷爷不骂我奶奶了,开始在那儿哭着念叨起他在我奶奶之前的第一个女人,这时邻居们明白了,我爷爷没疯,只是快死了。
我爷爷快死这件事,我四叔知道的最早。那天下午我四叔在路上看见我爷爷一直往北走,我四叔使劲喊他,他也不应,自顾自的走路。我四叔晚些时候见到我爷爷,问他下午是往哪儿去?我爷爷说他下午一直在家,哪儿也没去,我四叔心想老头干嘛要撒谎,就仔细的盯着我爷爷看,我爷爷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我四叔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我四叔脑子突然里一激灵,他想起有这样一个传说:人死之前,他的灵魂都会出去,如果你在一个他并没去的地方看见这个人,就说明这个人快死了,这儿附近的人管这种事儿叫显魂,老头子显魂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四叔心想这玩意儿肯定跟天气预报似的,哪能那么准呀?那年月,刚有了电视机,大家晚上没事就挤到有电视机的人家去看电视,大家笑呵呵地看新闻联播,对国家大事评头论足,但天气预报的音乐一响起来,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静静的等着听合肥的天气,其实大家最初关注的是省会郑州的天气,发现非常不准。这时有人说做小商品生意的人都去武汉进货,应该是武汉比郑州近一点吧,于是大家又开始关注武汉的天气,还是不准。最后一个当老师的告诉大家从地理位置上看合肥离我们这儿最近,大家最终把目光锁定在合肥上。即使这样天气预报还是只能报个大谱,总体上看准的和不准的一半一半。大家后来终于开窍了,一半准一半不准,其实等于没报,于是大家碰到拾掇庄家的季节的时候还是按以前的方法:看星星,看月亮,看云彩,看风向,只是偶尔参考一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
要强调的是,我四叔的对我爷爷显魂这件事的怀疑,并不只是出于父子之间的亲情,而是因为我爷爷身体健康、精神抖擞这个事实。
我爷爷是个染匠,镇上逢集他就会走七八里路去镇上摆他的染布摊子,他的摊子在一个屠夫的肉架子旁边。我爷爷能说会道,为人又大方,他和屠夫两人罢市后经常去镇上的小饭店喝酒,所以那段时间家里经常有肉吃,屠夫肉架子上剩下的乱七八糟的猪身上的东西,就一分钱也不要白送给我爷爷。
有一段时间,镇子突然冒出来一些外地来做生意的人,南方人带来了酥美的鸡蛋糕,比镇上豆腐坊更鲜嫩的水豆腐,北方人带来了自酿的醇香高度酒,结实便宜的手工皮鞋,这和谐的景象没有持续多久,就出了一些怪事:南方人的脸上经常有些明显的小伤痕,巴掌印和指甲印,还有清晰可辨的的泪痕的委屈。而北方人一天晚上喝醉了酒不知咋地就一头栽在了臭水沟里,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这些是题外话,可以专门写一部小说。
一天一个南方人跑到肉架子上割肉,他滑稽的口音把正吹牛皮的我爷爷和屠夫逗的哈哈大笑,“这蛮子挺有意思”,我爷爷说,那南方人恼了,冲着我爷爷就嚷:“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买你的肉,你笑什么,有毛病呀?”,我爷爷笑的更厉害了。又一天,一个北方人来到我爷爷的染布摊子,扔下白布就嚷嚷:“老板呢?把这布染了,黑色的,这是钱,我明天来取。”说完却把钱塞给了屠夫,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侉子!”,我爷爷和屠夫又在那儿哈哈大笑。
就是这样一个比屠夫更像屠夫的人,却马上要死了,我四叔不相信。
我四叔当时坐在一条摇摇晃晃的板凳上,苦思冥想了好久,终于想出来一个自认为绝妙的点子。在那一刻老父亲的生死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四叔的内心不断展开着这条妙计产生的喜悦,我四叔平静了一下心情,走过去对我爷爷说:“爹,你头发长了,明天我陪着你去街上剃个头吧?”我爷爷欣然允诺。我四叔有点得意地摸了摸看起来光秃秃的下巴,刚冒出来的胡子茬硬硬地刺激着手上的老茧,手和下巴都感觉到一种痒痒的舒服。我四叔是前天在镇上剔得头,我四叔当时一坐上椅子就犯困,刮脸的时候差点就睡着了,剃头的老师傅一看这情形就不敢继续刮了,刮脸的那刀利着呢,万一这个睡得迷迷糊糊的人一惊,身子一抖,刀子可是不长眼睛的。好在剃头的老师傅经验丰富,他拍了拍我四叔的肩膀,跟我四叔聊起天来。
他跟我四叔讲,说人如果快死的话,他给这人刮脸的时候能感觉出来,上回一个人来剃头,前李湾的,我刀子一上他脸就觉得不对劲,结果这人半个月后就死了。当时立即就把我四叔听得一惊一乍,连声问,是真的吗?那还有假,你自己打听去,我四叔就没有再问,但瞌睡却是半点也没有了。本来剃头师傅是想让我四叔不再瞌睡,我四叔还就把这事当了真,他让我爷爷去刮脸,就是想对他的怀疑做一个验证。
2
从镇上剃完头回来,一路上我爷爷很兴奋,不管怎样,剃头总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多年以后的我喜欢出入各式发廊,如果稍作联想,大概也可以认为是由于我的血管里流着的某种血液。
我爷爷在路上跟我四叔说话,说他准备不出摊了,因为生意很少,镇上新开了几个卖洋布的摊子,所以我爷爷这边就没生意了,一开始我爷爷很生气,他要看看这些洋布咋地就让他一辈子的手艺变成了田埂上一坨无关紧要的屎。于是他怒气冲冲地走向了一个洋布摊子,摊主见他过来,脸都白了,我爷爷说到这儿的时候,冲着我四叔哈哈大笑,“我他妈能吃了他呀?”我爷爷没接摊主递过来的一根“蝴蝶泉”,径直就去看那一摊子布,“那可真是好布呀,那颜色真艳,像花一样!用我的染料染八遍也出不了人家那个效果!”我爷爷冲我四叔说,此时的我四叔显得心不在焉,我爷爷就打住了他兴高采烈的演讲,本来他还要跟我四叔讲那比绸子还好的“的确良”,但看到我四叔那个熊样,就没了情绪。
从我爷爷的话很明显可以看出我爷爷是个豁达的人,但也不至于如此豁达,如果他是个四十岁的染匠,洋布摊的这次会晤很可能就会以某种悲剧的形式收场。我爷爷如此豁达,唯一的理由就是他老了,他的豁达可以看作是死亡在他身上的投影,这投影越大,他就越呈现出一种愉悦的姿态。这样看来死亡倒真的成了一桩美妙的事情,与它比起来,洞房生子之类的人生大喜事黯然失色。
与我爷爷的艳阳高照的心情相比,我四叔的心情显得格外阴暗潮湿,他从剃头师傅那儿得知我爷爷快死了,我四叔后来跟我回忆起了那段他跟剃头师傅的对话:
“我爹的胡子没什么事吧?”
“胡子?…… 没事!”
“我是指……没啥不一样的?”
“没啥不一样!”
“真的没啥不一样?我是说……跟一般人比……没啥不一样?”
剃头师傅明显不耐烦了,“是不一样,胡子太硬了,正常人哪有那么硬的胡子。”
这时我四叔像是得到了一个答案,转身就去追已经离开剃头摊的我爷爷,此时听见后面剃头师傅在身后嚷嚷了一句什么,当时也没听清,现在我四叔回忆起来那句嚷嚷应该是:“太硬了,我的刀子都豁了!你得赔我刀!哈哈!”这是句玩笑话,但我四叔没听见或者没听进去,他认定我爷爷真的快死了,这就像如果看见太阳落山的时候西边有城墙似的乌云,电视上又预报明天有雨,那第二就铁定要下雨了,我爷爷的将死这件事被我四叔上了双保险。
我四叔看了一眼我爷爷的脸,剃了头刮了脸的我爷爷,看上去健康红润,像电视里广告中才能见到的大苹果。想到这张脸不久后就要变成一堆泥土,埋在一个土丘下永远不见天日,我四叔的心那,像是系了个铁疙瘩,走一步坠一下,揪揪的疼。
我爷爷一共四个儿子,现在就只有这个小儿子在身边。
我大伯死在了朝鲜战场,这个儿子对于我爷爷来说稍显无关紧要,他是我奶奶带过来的,并非我爷爷所亲生。
二伯看上去有点傻,邻居们都说是被我奶奶打傻的,因为这个儿子是我爷爷的第一个女人留下的,后来我这个二伯不知去向,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失踪个人和丢只猫没什么区别。
我父亲是老三,早年当了兵,跟越南打完仗就一直留在部队,我爷爷也分不清我父亲肩上的杠杠星星啥意思,逢人便讲他三儿子是连长,其实我父亲早就是团级干部了。我父亲回家很少,一年也难得回家一次,每当我父亲回家的时候,不论当时是什么季节,我父亲的鲜艳的绿军装总能让家里充满一种盎然的春意,但当我父亲离家在外的时候,家里几乎从来也不觉得缺少了啥。
唯独我四叔,我爷爷没让他当兵,也没让他读书,一直跟在他身边,像现在城里人对待宠物那样养着我四叔。而我四叔现在所处的境地却宠物更为艰难,宠物面临这种情况,只需冲着主人乱叫几声,就既能尽到责任,又能发泄郁愤,而我四叔,此时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对于我爷爷将死这事儿,我四叔显得很无力,这不像他锄草,哪儿有草刨掉就完了,自从用上了除草剂,最近连刨也不需要了,喷点药,净等着收割了。但这一次,他活了大半辈子的经验对此时的他毫无意义。这种经验这次的突然哑火,让我四叔的生命显得格外苍白。
生活绝不允许一个农民对此有更深入的思考,在我爷爷剃完头后的第三天,我四叔在离家不远处的稻场把稻秸摊开晾晒的时候,突然听到家的方向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我四叔来不及扔下木叉就往家跑,我四叔气喘吁吁的站在家门口,汗水活着身上的金黄色的稻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赤裸的上身肌肉线条优美,结构匀称,再加上手中提着的木叉,让我四叔看起来像神话中的战士。
我四叔立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场景不觉咧着嘴巴,喉咙发出了四天来的第一个笑声。
这个场景马上就深深印在了我四叔的脑子里,后来他给我描述的时候,就像是我把一张A4纸塞进了他脑子里,我按了下某个按钮,就从他嘴里吐出了一张制作精良的图片。
“院子里的葡萄架子倒了,上面的大根的木料歪歪扭扭的落在地上,离你爷爷最近的一根木头很粗很圆,至少也有一两百斤,就落在你爷爷的布鞋的旁边,不到一寸的距离。你爷爷坐在那儿,看着我,看着我笑着,那笑脸我怎么对你说呢?我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说,怎么说呢?对了,就像一只会笑的红苹果!对,就是这样!”
我在听四叔的描述的时候,立即就把当时金光灿灿的四叔也加到了画面里,再加上惊恐四散的木头,撕裂的葡萄藤子,我爷爷像一只红苹果似的笑容。对这幅画,我还想加入许多东西,蓝天,白云,飞翔的鸟儿,还有田里那种最美的小花,那种我们管它叫草紫,书上管它叫紫云英的小花,我想把一切的美都加在那个画面里,即使这些美,跟我爷爷和我四叔的笑容比起来仍显得有些黯然。
3
在我四叔的眼里,我爷爷处于一种死和生的临界点,熟悉物理学的人大概都知道“薛定谔的猫”,那是一只又死又活的猫。我爷爷此刻的生命在我四叔的眼里展开,就得到这样一个迷宫似的图景。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老话,又给我四叔指出了一条路,让他在迷宫里找到一条可以暂时行走的路,虽然这迷宫本身却仍然坚挺的存在。
像我爷爷不知道他宠物般的小儿子面临着什么样的难题一样,他的小儿子同样也不清楚他爽朗的父亲所面临的问题:我爷爷一刻也受不了我奶奶了!
是的!我爷爷受不了这个老女人了,受不了她的尖酸,受不了她的逞能,受不了她做的菜,受不了她睡觉时打呼噜,受不了她坐在上风头飘过来阴部的腥骚味,受不了她的鼻子、眼睛、嘴巴和脸型,受不了她男人般的嗓音,受不了她好吃懒做,受不了她走路时的样子,受不了她生气,也受不了她高兴,更受不了她平静时的样子,那让看她起来像一句干枯的尸体。
上面这段话是模仿后来我爷爷坐在茅屋门口,敲一下地骂一声的句式。比起我的语言,我爷爷的显得更加尖刻犀利,没有卷舌音的方言,诗意的韵律,夹杂着革命老区的野蛮与血腥,气势汹汹地一拨又一拨地袭击着我奶奶的耳膜。
十年来,我爷爷和我奶奶之间几乎不说话,每次我爷爷出摊回来,冲我奶奶嚷一句,“肉!”,我奶奶摇晃着肥大的屁股颠颠地跑过来,瞅一眼我爷爷扔在那儿的乱七八糟的肉,就掂着肉去厨屋忙去了,我奶奶一到厨屋就开始嘟嘟囔囔,嫌肉都不是好肉,要么都是骨头,要么都是乌七八糟的猪下水。我奶奶的嘟囔声力度掌握的很合适,那嘟囔声传到我爷爷那儿正听得清楚,远一点就听不清,近一点又觉得震的慌,这时要看我爷爷的心情,心情好的时候,就什么也不说,任由我奶奶嘟囔去,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嚷一句:“操你妈给我闭嘴!”,此时我奶奶就不吭声了,跑到厨房里把菜刀剁的半截寨子都一颤一颤的。
我爷爷和我奶奶原本不是这样的。有段年月,大别山区这一带土匪比老百姓多。那时候我爷爷和我奶奶并不认识,当时我爷爷的第一个女人得痨病死了,我爷爷像梦游一样,游走在鄂豫皖的边界线上,他的每一声吆喝都像是在呼喊他死去女人的灵魂,沉重和忧伤夹在那不知该对谁发泄的愤怒之中,再加上我爷爷洪亮的嗓门,像极了几十年后风靡全国的崔健。
有一次我爷爷的吆喝声跟着风飘了很远,回声又在这个山村里荡了一圈。这声音让一窝土匪以为是寻仇的来了,操起家伙就出来了,看到是个染布的手艺人,骂他两句之后也就没怎么为难他。后来我爷爷就经常拿这段经历讲给儿子们,他儿子们又讲给他儿子的儿子们,所以到现在我依然是个穷困的手艺人,这不能怪我爷爷,要怪只能怪如今这年月,我爷爷认定的真理过时了。
除了土匪,我爷爷的吆喝声也引起了一个女人的注意,女人是个苦命的女人,出身穷苦,十八岁被父母连卖带嫁,给一个地主做了小老婆,生下一个儿子没多久,地主就得病死了,地主的前几个老婆都是有出身的人,收拾收拾家里有钱的东西都回娘家了,那个秋天,女人并不想回娘家,带着孩子守在院子里那排泡桐树后的耳房里,眼瞅着窗前那一排泡桐树,一天比一天枯黄。
我爷爷这个摇滚腔的染匠,他的声音经过那排枯黄的泡桐树后,硬生生的挤进女人住的耳房。一炷香的功夫后,那个女人才看见到这个染匠从她窗前的一排泡桐树前经过,女人当年亲眼目睹了一个奇迹,她看见那个高个的染匠,每走过一棵梧桐树,那棵枯黄的梧桐树就变的翠绿。
那女人就是我奶奶,我奶奶叫住了我爷爷,拿给他家里仅存的几块白布,我爷爷熬制染料的小炉子冒起了一股的浓浓的黑烟,同时旁边的地主家的厨屋顶上的烟囱也冒出了一股袅袅青烟,当时远处一群野孩子停止了打架,他们惊奇地看着地主家上空升起的两道青烟交叉在一起,螺旋上升,慢慢的一起消散在无边无际的蓝色背景中。
这些话都是零零散散从我的父亲、叔叔等男性亲属那儿听来的,而从我母亲、婶子们那儿听来的却是另一个版本:当时我奶奶是地主家的小老婆,地主死后很快就会被土匪抢走,当时我奶奶看我爷爷是个手艺人,人看起来也老实本分,觉得跟着我爷爷比跟土匪强。我爷爷这边一个老一个小,生活也苦,有这样的好事自然也不会不愿意。这事就这么成了,那年月留在地主家的旧宅子显然是危险而愚蠢的,他们背着一岁多的我大伯,回到了我爷爷的老家。
即使到了我这一代,这种家族中男性和女性看待同一件事情的态度上的迥异差别,仍然在延续,这种延续让我时而痛苦,时而幸福。
我爷爷和我奶奶回家以后,我爷爷从那时候起开始在屠夫的肉架子旁摆起他染布的小摊,从此鄂豫皖的边境线上从此少了那一声声震人心魄的摇滚,那斜阳下的半山坡也少了一只长长的影子,曾经那影子能把他经过的一切都变成春天般怡人的绿。
4
在从地主家到我爷爷家的长途跋涉中,我奶奶告诉我爷爷,她带过来有三只银元宝,必须到要紧的时候才能动用,我爷爷没吭声。
我爷爷他们风尘仆仆的抵达寨子的时候,我二伯正在院子里玩泥巴,见到我爷爷领着我奶奶进来,就赶紧躲到院子里猪圈的后面,怯生生地看着我奶奶,同时吸溜着他那一辈子也吸溜不完的鼻涕,我奶奶第一眼就讨厌这个的孩子,一个原因是我二伯是我爷爷和他第一个女人的儿子,另一个原因是没有原因,因为讨厌所以讨厌。
我奶奶过来之后又生了两儿两女,所有的孩子白白胖胖,只有我二伯干干瘦瘦,当我二伯八岁时,他看起来只比我四叔大一点,当我二伯十岁的时候,他在所有的孩子里看起来就是最瘦小的了。
一次我二伯跟着一个拿着半拉馍边走边啃的老女人走了一里多路,因为人小,这老女人也没注意到他,剩下最后一大口的时候,老女人看见了眼巴巴的我二伯,就递给给了他,我二伯一口吞了下去,噎的翻了个大白眼,老女人看着心疼,就把他领回去,给了他一个馍馍。
这事后来被那个老女人说了出来,目的无非是为了让大家称赞一下她的善心,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就立即传到我奶奶的耳朵里,结果我二伯又挨了一顿好打。打完我二伯,我奶奶径直朝那个自称善良的老女人家走去,那个老女人被我奶奶当场就撕的满脸血痕,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给我大伯东西吃了。我二伯饿得又干又瘦,我大伯却白白胖胖,我奶奶跟别的女人吹牛的时候,对我大伯和二伯之间的比较,觉得很光荣:“种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吧?哈哈哈!”说完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不是说地主的种比我爷爷的种好吗?然后赶紧又搬出我父亲,我四叔出来做例子,证明同一个爹的前提下,她的种也比我爷爷的第一个女人好的多。
打着饿着我二伯扑腾扑腾也活到十五六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肌肉倒也是成块成块的从到处是洞的衣服里往外串,看起来也不那么瘦弱了,但嘴巴上方的两条沟里还是永远吸溜不完的鼻涕,还是怕生人,看人的时候还是眼神躲闪,一点也没有年轻人的朝气。他和我大伯站在一起的时候,块头是一样的,但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阶级斗争的必要性。
旧社会的时候,农村人就怕当兵,一抓壮丁,就装聋作哑扮瘸子。解放后,老百姓被口号和领袖鼓舞的恍恍惚惚的,当兵突然成了一件难事。但我奶奶心里很清楚,对于一个庄稼人来说,当兵几乎是唯一的出路,这出路虽然稍微有点冒险,但也还是值得的。于是我大伯当了兵,我奶奶的三个银元宝也变成了两个。
我大伯当兵走后,我奶奶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对待我二伯也更恶了,一次我二伯盛饭的时候,我奶奶嫌他盛的多,铁勺子一勺子往我二伯脑袋上使劲敲了下去,鲜血咕咕的往外冒,我奶奶也觉得有些害怕了,赶紧从灶台后面捧了一捧灰,胡乱抹在我二伯的脑袋上,我二伯站在那儿开始摇摇晃晃,我奶奶赶紧叫他的小兄弟们过来帮忙,扶着我二伯躺下。
我可怜的二伯就这样昏迷了两天,第三天开始说胡话,第四天也不说话了,咧着嘴笑。据我四叔说,当时我二伯的笑容看起来很不一般,中了邪似的,有点吓人。我说,大概是因为脑袋疼,脸皮不能使劲的缘故吧?我四叔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后来事情就变得奇怪了,我二伯在他受伤后的第十天夜里,失踪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一起失踪的还有我奶奶的最后两个银元宝。外人偷偷猜测,第一种情况是我二伯死了,被我奶奶偷偷埋了,当然我奶奶也不可能自己就能埋掉,肯定有帮手,银元宝的事情是我奶奶自己造谣出来的。第二种情况就是我二伯带着元宝跑了。
读到这儿肯定有人认为我是在胡编乱造,故弄玄虚,我打赌我说的都是真话,不过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九五九年的河南省信阳市,读者在这个情节上钻牛角尖就显得有些滑稽。打个比方吧。肯定有人想到先努力找尸体,做尸检,根据我四叔和我父亲的记忆,当时如果找尸体的话,你就在马路边随便找个白骨尸体堆扒吧,你扒三天三夜,你也看不到泥土,因为你光要爬到这个白骨尸体堆的顶上就得一天时间。
我不愿意继续讲述那个饥饿的年代,不管怎样我的亲人们多半都熬过来了,他们把树皮磨成粉,熬成一锅锅的糨糊,也熬出了生的希望。我始终觉得灵魂的饥饿才是最可怕的,可是在很多时候,我经常听到和我交谈的人的脑袋里,不时发出饥饿产生的咕噜声。
不管那两只银元宝最终落在了哪儿,反正账面上家里再也没有了银元宝,等到我父亲要当兵的时候显然就遇到了难题,我爷爷那个时候就不再和我奶奶有交流了,他那时喜欢上了酒,每天罢市之后都和屠夫喝得烂醉如泥。
在酒馆里,我爷爷说:“那个贱货,看不起我这个染布的,说我这个染布的干不来庄稼活,没力气,说我挣不来钱,他妈的看不起我,是这贱货瞎了狗眼,没有我这个染布的,姑娘们嫁不出去,小伙子们也得打光棍。”
屠夫说:“我才不管他妈谁打光棍呢,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图个舒坦,哪个惹我了,我就到他门口磨我的杀猪刀,不会,不会,我不会真捅他一刀,我吓唬吓唬他,也不能就只吓唬他个狗日的,也得来点真格的,第二天一早,杀猪的时候老子不开灯,就把那狗日的当猪,不对,把狗日的猪当那人,也不对,算了算了,反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是舒坦,舒坦呀大哥。老张大哥,来哥俩再来两拳,哥俩好呀,再好好呀...”
我爷爷突然哭了:“兄弟,不能喝了,我家那只母老虎呀,我可怜的大新(我二伯),喝,喝死算了!”我爷爷一仰脖子又喝了一大杯。
我四叔奉命过来找我爷爷,把泥一样的我爷爷背回了家,我爷爷当时本想找屠夫借点钱,打点打点让我父亲去当兵,一喝酒就啥都忘了,我奶奶早就知道有这一出,派我四叔过来看看,果然不出她所料,其实我爷爷即使喝得那个样子也还记得借钱的事情,可大概由于他太好面子,总是说不出口。
不管怎样我父亲最终当上兵了,我父亲走了之后我奶奶又伤心了一阵,心情刚好点,我大伯的死讯又来了。我奶奶哭得整个寨子都地动山摇的,我爷爷表面上说了几句安慰话,背后就说是报应。
我大伯死后,我奶奶明显老了许多,乳房几乎要耷拉到肚脐眼上,我爷爷却精神了起来,酒还照常喝,只是不喝的那么多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对话慢慢的就只剩下我奶奶的唠叨和我爷爷的怒喝,我爷爷虽然不再是当年那个摇滚歌手般的云游染匠,但对我奶奶发起狠来还是有一些尖锐的摇滚味。
5
日子叠着日子,就这么一路过来了,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些事,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想法。如果人的想法都会漂在空中的话,我四叔这一段时间的想法肯定漂在整个寨子的最高点,这些想法一不小心,就会从五万尺的高空跌落下来,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我四叔最终还是没能从我爷爷将死的迷宫里跳出来,他最近老是失眠,他希望老父亲不要死,但又觉得这个希望不现实,他否定了这个希望,这就证明他希望老父亲死,于是他觉得他自己是邪恶的,那种罪恶感让他坐立难安。他试着重新整理一下思路,他希望老父亲不要死,并且认定这个是真的,很坚定,很坚定的认为,他给自己加了个“很坚定”的暗示,但这回他发现了他的思维有多么邪恶,他越是添加暗示,越是想认定,就越做不到,他的思维一刻也没忘对这个不可靠的定论的怀疑与抨击。
我四叔无法对自己掩饰,他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天哪,你快让我爹死去吧,快点让一切罪恶都早点结束吧。这个声音来自我四叔本身,这让他又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仿佛他是“不孝”这个大逆不道的词语的终结者。这两个方面的思维,轮流扇他耳光子,打得他直想把脑袋藏进裤裆里。
我爷爷对此毫不知情,这天早上他非要拉着我四叔跟他一起去镇上,我四叔本不想去,我四叔最近甚至有意躲着我爷爷。我爷爷也不理他,拽着领子,踢着屁股,就把我四叔牵到了镇上,径直的走到了上回他去的那家布摊,原来他是扯布要给我四叔做一件小褂,用他认为那比绸子还好的的确良。我四叔当时眼泪哗的就下来了,转过身偷偷的抹眼泪。
我四叔从镇上回去后,心情就越来越糟糕,我四叔甚至觉得还不如死在我爷爷前面,但转念一想,那样可能就真的害死了我爷爷,于是我四叔打消了轻生这个念头。后来做成的那件的确良小褂,我四叔一直锁在柜子的最里面,直到现在又流行起棉布了,也没有舍得穿一水。我四叔心想,说不定啥时候又流行起的确良了呢,鬼才知道!
我四叔决定把一切装作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觉得一旦他表现出点什么,或者说出点什么,我爷爷可能就直接或者间接的死在他的手上。可即使这样,我爷爷的死还是与我四叔脱离不了干系,事实上这事跟我四叔关系不大,是由他媳妇,我那老实巴交的四婶所引起。这有点像正热播的那个情景剧《武林外传》里的小寡妇的那个“如果/如果/如果”的推论,是呀,如果不是当初我四叔娶了我老实巴交的四婶子,就不会有下面的故事了。
可我四叔的心那,此时就巴不得我爷爷被响雷劈死,得暴病暴死......反正就是不想我爷爷的死跟他认识的任何人有关。我四叔就是这么想的,但我四婶和我奶奶的一场战争,彻底粉碎了我四叔这个带着点邪恶的愿望。
至于那场战争是怎么引起的,我奶奶一个说法,我四婶又是一个说法,我爷爷,我四叔,和围观的邻居又分别各是一个说法,描述清楚这场战争,就算再花一个中篇的笔墨,恐怕也难以让人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非要让我给这个事加个所谓客观的起因的话,你不妨这么认为:战争起因于一只蚊子,在屋子里嗡嗡地飞来飞去,它先咬了我奶奶一口,又咬了我四婶一口。对,就是这样!
无论如何,这场战争的过程是惊心动魄的,我奶奶动用了毕生所学,先是拍一下屁股骂一句,后来又提着砧板和菜刀,坐在一只树桩上,剁一刀骂一句,骂我四婶的身体和灵魂,骂我四婶娘家人,其间还动用了不少大小牲口。我四婶几次跳到门口,指着我奶奶,却一句话都骂不出来。
晚上,我奶奶胜利收兵,回到自己房里睡觉,我婶子却喝下了一瓶“敌敌畏”,幸亏我四叔发现的早,及时送到镇上卫生院,才保住了一条命。我爷爷当时气的脸发紫,他不能让他的小儿子年纪轻轻就跟他当年一样没了女人。我爷爷发疯了似的,像我奶奶扑了过去,我奶奶一闪身躲开了,嘴里开始嘟囔着我爷爷和我四婶子有什么不干净的事,我爷爷哆嗦着嘴唇又一次扑了上去,这次我奶奶没有躲闪,稍稍斜了下身子,手在我爷爷胸前推了一把,我爷爷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爷爷没有再次扑上来,坐在地上发了半天呆,爬起来倒在自己床上就睡了。我爷爷觉得自己老了,他这个云游染匠,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的鄂豫皖边境线行走,也并不是只靠两条腿,有时候也要靠一对小碗大的拳头。可如今......我爷爷真的觉得自己老了。
第二天起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浑身酸软,他本来想着歇歇就好了,年轻的时候,在外边跑累了,蹲在山沟子里,啃个凉馍馍,就觉得浑身又有劲了,又能挑着挑子赶十来里山路。可这次,我爷爷歇了一个星期,还是浑身酸软,没有力气。我爷爷使劲伸个懒腰,浑身骨头就噼里啪啦的响,我爷爷觉得身体里的骨头像是胡乱塞在身体里的几根老竹竿。
“老”这个字显然是最经不起念叨的,十七岁的小伙子念叨几天,也会觉得自己的有些老了,何况我爷爷已经七十了。
没过几天,我爷爷就开始坐在门口骂我奶奶,再后来就神志不清的念叨起他第一个女人的小名。在一个夕阳血红的傍晚,死亡的投影终于完全覆盖了我爷爷的整个生命,他是走向了一片寂寥,还是一片开阔,只有他自己知道。
6
一年春节,我提着时下流行的保健品给屠夫拜年,那时屠夫已经八十多岁了,脸上早已没了当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痕迹。屠夫是我父亲的干爹,就顺利成章的成了我的干爷爷。屠夫非要留我在他家吃午饭,我死活推脱不过,就留下来了,我和老屠夫喝了点酒,我给他讲了一堆关于遥远大都市的无奈与可笑,我发现每当我说到一些钱的数目的时候总能把老屠夫听的一楞一楞的,一开始我觉得挺有趣,后来就觉得这种行为太可耻,就不再吭声,听老屠夫慢条斯理的说:
“我下辈子再也不做屠夫了,这不是个好营生,还是跟你爷爷一样学门手艺,比啥都强,不过呢,不能学过时的手艺,过时的吃不开,现在的社会难混呀。”屠夫年纪大了,说话时的气流不稳,有时声音大的闹人,有时却又听不清楚,我几乎屏住呼吸,生怕漏过了一个字。
突然老屠夫的眼睛里又闪耀出一股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光芒来,死死的盯着我的脸,用很平稳的气流很清晰的告诉我:“你一点都不像你爷爷!”
我一脸茫然,老屠夫接着告诉了这么一段往事:我爷爷当年不止一次地跟他提起,我奶奶还没怀上我父亲那一段时间,他根本就没有碰过我奶奶。
我的大脑一下子就显得频率过低或者内存不足,死死的僵硬在那里。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关系,我父亲的顺利当兵......一大堆的事情都搅在一块。
我半天才回过神来,我说:“管他呢,如果达尔文的说的是对的,那所有人身上都流着同一只猴子的血。”
老屠夫显然没听明白:“什么?大耳朵蚊子?猴子?”
“对!猴子,爷爷!”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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