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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晶是个粗矮的姑娘,长得不漂亮,但看看也无妨。俯下身的时候,她的屁股翘了起来,耳就往那儿看着,她直起了身,耳扭头去看屋瓦。过了一会儿,她又俯下去,屁股又翘了起来,他又往那边看,但这次不等她起身就转向了屋瓦。太阳已经射了过来,在屋瓦上洒下一块亮色,炎热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热,真热……”赵晶一边整理着练习册,一边感叹着。有些女孩子大约是缺乏心计,再加上性格外向,总是心里有些什么想法,嘴上就脱口而出。耳也觉得很热,但耳绝不会在一个陌生人的旁边发出这种感叹。不过眼下,耳还是很喜欢赵晶的感叹。他坐在桌子前看着自己的备课书,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看进去,只在眼前见着了一堆密密麻麻的铅字。天气、赵晶,还有别的一些说不出来的原因混在一起,让他始终无法聚精会神。
“好了。”赵晶说着,轻松地跳了起来,一下跳到耳的身边,把耳吓了一大跳。
“走了。”她抱着一叠练习册,炫耀似地从耳身边走过。“哐啷”一声把门关在身后。
等她的脚步声远了,耳才站起来,打开门,向外面看看,门廊里空荡荡的,他关上门,回到房间里,倚在窗前,看着外面,屋瓦上的亮色比刚才增大了许多。
他曾经对着那屋瓦照过一张很好的相片,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光线已不那么强烈,从那片颜色黯淡的屋瓦后面,迸出一片耀目的亮光,把淡蓝色的天空映照得都有些刺眼。
他拿出那架傻瓜照相机,对着取景屏往外看,看见的只是一片单调的褐色屋瓦,看来每样东西都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才显得漂亮,其他大部分时候则平淡无奇,让人提不起兴趣。
下午,上完了课。耳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有人从背后碰了碰他手肘,回头一看,是小葛。
“怎么这么热。”
“总要热那么几天,不然叫什么夏天?”
“去年夏天都没这么热。”
“去年也一样热,只不过你忘记罢了。”
“我记得很清楚,去年比今年凉快多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看着街上的行人。大部分人都和他们一样,躲在阴地里慢慢地走,偶尔有几个学生打闹着穿过太阳地,他们是怎么也不怕热的。
快到通往宿舍的小巷的时候,耳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超过他们,拐进了巷子。
那个女孩子似乎是赵晶,耳朝她看去,但她加快脚步,飞身离开了他,而且好像还红了脸,然后他才注意到她端着一个红色透明塑料脸盆,脸盆里放着毛巾香皂之类的东西。
“是赵晶啊,竟然不叫我。”
“她去干什么?”
“去洗澡。”
“往那边怎么洗澡?”
“那条巷子走过去不就到了河边吗?她是去河边洗澡呢。女学生都到那边去洗澡的。”
“难道学校里没有地方洗澡吗?”
“哪有呢?总不能在宿舍里洗吧,人来人往的。”
晚饭后,耳和小葛站在宿舍院子里。太阳已经落下好一会儿了,但暑热还没有退去,他们热得浑身是汗。洗澡的时间还早,房间里也太热,他们宁愿在院子里呆着,等别的老师一起来聊聊天。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一直没有出现,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他们站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其实是等着对方说点什么,打破这难熬的寂静。
“我们去玩吧。”
“去哪儿?”
“去河边。”
“河边不是有学生在洗澡吗?”
“怕什么,我们到别处去,又不是只有一处地方。”
他想马上出发,往大门口走了几步。耳想了想,跑上了楼梯,小葛站在下面看着。过了一会儿,耳拿着照相机匆匆下了楼。
“你带相机干什么?”
“怕万一碰见什么好玩的。”
“你想得美。”
“哈哈。”
他们出了大门,沿着一条巷子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姚春风家所在的那条街道,街道空寂得很,只在一两家门口坐着几个老人,光着膀子在屋下的浓荫里乘凉,露出一大片皱纹耷拉的老肉。他们探头朝姚春风家的方向望了一望,没有看见他,就过了街道,蹩进一条巷子,往河的方向走去。
他们是去过河边的,离现在有一年了,是姚春风带他们去的,那时他们刚来学校,没过多久就认识了姚春风,很快就混熟了,姚春风比别的老师都容易熟一些,虽则看起来他像是个不善交往的人。
那天晚上天很黑,月光被一层薄云笼着,时有时无。他们跟在姚春风身后,穿过一些空荡荡的小街巷,来到镇外的一条小河边。小河看起来更像一个大水池,两边砌着又长又宽的青石板,被洗衣妇磨得异常光滑,像宝石一样在黑夜里闪着微光。这就是那条河,不过并不是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他们跨过一座石桥,踏上柔软的泥土路,路只有一人宽,两边是河和一大片菜地,种着各种蔬菜。走了不远,小路就偏离了河岸,深入到菜地之中,有时会有一段坡路,上到一个小小的土坡上面,土坡上也还是种着菜,面积小小的一块,随后又连着一段下坡路,下去到平地上,回头看那土坡,也不过一人来高,黑黢黢地趴在那里,在月光下显出一点亮色来。月亮虽然照亮了小路,却也把两边的蔬菜架子照得斑驳陆离,投下许多错综复杂的影子在他们脚下,像野草一样阻滞着脚步的前进。自然这只是想像,但对第一次行走在此的他们来说近于真实,他们不得不费了很多心思去看那些影子,目光专注于脚下,害怕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某个土坑,或者碰上什么虫蛇。耳和小葛走在后面,手中各提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瘪瘪的,只装着一匹毛巾,跟空手一样,但两个人时常还是挨挨挤挤,小葛的塑料袋不停地打在耳身上,引得他时时想转过头去看他。姚春风昂着头轻松自如地走在前头,像在自家院子里漫步。
姚春风家里他们是去过的。就在离小河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居民区。居民区里有一条小街,和河岸是平行的,只隔着一排房子,那排房子的一边是小河,另一边就是那条街道了。靠近街道的那边没什么稀奇的,靠近河岸的那边就很有些意思——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一个很大的晒场,晒场就建在河水边上。那些晒场既可看成是晒场,又可以看成是河岸,再加上濒临小河,没有什么阻挡,显得特别开阔。河的对岸是没有什么房子的,只有一些菜地,菜地过去就是野地,菜地和野地又都是被小河包围着的,小河一路弯来弯去,在其中几个弯曲的地方有几个沙滩,就是人们洗澡的地方。学生们洗澡的地方也是在这些沙滩上,不过不是他们要去的那个沙滩,而是在更远的地方。耳似乎还隐隐约约听人说过,即便是学生洗澡的沙滩,男学生和女学生的也还是分开的,女学生的最远,是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
姚春风家里就在河边那排房子的对面,中间隔着那条小街。他们去姚春风家里时,走的是另一条巷子,比这次他们走的这条要更小更窄一些,两边都是高大的屋墙,全都是用那种青灰色的土砖砌成。姚春风家里的房子在巷子的尽头,三面青砖墙组成一个大院子,把一座贴了白瓷砖的新楼房围在院子里面,形成一个醒目的新旧组合。那院墙据说是原来老屋的一部分,做新房的时候留了下来,当作新居的一部分。
所有的这一切都比不上院墙正中的那扇大宅门。那门是厚松木做的,颜色已经发黑,看上去有些年份了,门前有两个浅色印痕,下面各有一条半月形凹槽,大概是从前挂门环的所在,门环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黄澄澄的大挂锁,门后还保留着从前的木头门闩,可以从里面把门闩上。
那次他们去的时候,就是从那扇木门进的院子。姚春风和耳走在前面,小葛跟在最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座架在门上的翘角雨檐。
“你看什么,没见过吗?”耳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站定了看着他。
“啧,啧,这样的屋檐,姚春风你家里祖上蛮发达的吧?”
“还可以,在这里算是富农吧。”
“那个时候,能盖得起这样的屋檐的人家是不多的。”
“那又有什么。文革的时候,越有钱越吃亏,我们家里,因为成份的问题,是吃过不少苦头的。”
“你吃过什么苦头?”
“我没吃过什么苦头,我爷爷奶奶和我爸爸妈妈倒是吃了不少苦。”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院子的尽头。临着院子的走廊上,一个干瘦的老妇人坐在一把竹椅上纳鞋底。她一直低着头专心做事,等他们走到近前时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奶奶。”姚春风叫了一声,从她身边走过去。老妇人没有应声,也没有抬头再看他们,耳和小葛轻手轻脚地绕过她,跟在姚春风后面走上楼梯。
“你叫你奶奶,她怎么不应你呢?”
“她么,她耳朵有点不方便,叫她经常是不应的。”姚春风的嘴角掠过一缕微笑。
他们上了三楼,在三楼的楼梯口,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见到他们,小男孩扔开手中的玩具,站起来,扑上去抱着姚春风的腿。
“不要抱,不要抱,叔叔要走路。”姚春风说着,艰难地朝前迈着步子。
“X妈妈,X妈妈……”小男孩嘴里发出一连串快速而又模糊的声音,仍然紧紧地抱在姚春风的腿上,一直到了一个房间门口才松开手,回头向楼梯口跑去,坐在地上捡起玩具又玩耍起来。
“我侄子,调皮惯了。”姚春风笑笑,显出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小孩子都这样,听到什么学什么。”小葛打了一句圆场,回头看了看耳,像等着他来补充一句。但耳什么也没说,只是匆匆地朝他瞥了一眼。
姚春风从裤腰带上取下一挂钥匙,从中找出一根,小心翼翼地插入钥匙孔,打开房门,领着他们走进去。
从房门进去先是一个狭窄的通道,过了这个通道才豁然开朗,他们进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里面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大片雪亮的白光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里照进来,洒在桌子和床沿上,光线亮得有些眩目。
“你的房子这么小?”
“够用就行了,单身汉嘛,有什么。”姚春风扶着床头栏杆,扭头看着窗外。
床上被子没有折,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块空白,耳就在那块空出的床沿上坐下来。
“我很喜欢这样的房间,这么小……”
“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这上面画的是什么?”耳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碳笔画,问道。
他们一齐朝墙上看去,那墙上是有一幅碳笔画,画的是一个半隐半现的人体,一个正双手向上托举着什么的力士,力士的脸倾向内侧,仿佛在朝前望着某处,他全身的肌肉正紧张着,一块块如铸铁般鼓胀在躯体上,抵御着头顶上那件看不见的重物的压迫。
“这个嘛,以前画的画啊……”一丝笑容从姚春风的嘴角溢出来,慢慢扩散到他的整个脸庞上。
“看不出来啊你。”
“我原来是学美术的。”
“那你现在不也还是在教美术吗?”
“现在教的跟原来学的就差很远了。”
他们又一齐看着那墙上的画。再次谛视之后,那个裸体的男人就稍稍变了点形状,他的双臂向前弯曲着,像是在准备拥抱着什么。那托举动作带出来的力量之美也随之变成了一种更含蓄的,充满希望的姿态。他们看着他背部的肌肉,棱角分明得如同一张张人脸,互相堆叠隐藏在一起,一张遮盖着另一张,幻化为一片汗漫无边的碳笔笔触的交织体。
“你这房子看起来还真不错。”
小葛走到那仅有的一扇窗户前,伏在窗台上向外望着。
“是的,从这里可以看见对面的河。”
“不过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啊。”
“现在有雾。没雾的时候,对面的河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河全部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吗?”
“也不是了,只是其中的一段,这条河长得很哪。”
“我是说其中的一段。”
“那是看得清的,看你说的是哪一段了。”
“就是……最漂亮的那一段。”
“是吗?那应该没问题。”姚春风把视线从画上转过来,看了看小葛。
他们向外面看去,凝望着那条被雾气遮掩了的河流。
那天晚上,走过那片蔬菜地后,他们就望见了前面的河滩,在不太明亮的月光下面的一小块白地。也只是经姚春风的提醒他们才知道那是一片河滩,否则他们会以为看见的只是一块白地。河水静静无声地流着,河太小了,水流在这里也并不湍急。
走到沙滩近处,他们才听见水声,就像一个小孩持续不断的撒尿声一样,或者像一条山间小溪,很小很小的那种,隐在草丛中几乎无法看见,只是经由那轻微的水声才能让人发觉它的存在。
他们在岸边脱去衣服,一个接一个趟进水中。耳跟在最后面,他在脱衣服的时候就花去了不少时间。天气有点冷,跟他想像的大不一样,也许是他们来得太晚了,白天的热气已经褪尽,一股凉气开始由河中向岸上侵袭。姚春风在前面领头,一直走到快到河心的地方,才在那里停了下来,耳在后面看见姚春风和小葛白花花的屁股,感觉到凉风从四面吹来,浑身一抖,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这么冷啊?”
“是么?我觉得舒服得很啊。”
“我也觉得很舒服。”小葛转身朝向耳,耳看见他的腹下一团模糊的黑色。
还好,天色比较暗,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他庆幸他们选择了一个这样的日子到河里来——天上还是有一点月光,然而黯淡得若有若无,月光下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他趁小葛转回身去的当儿,伸手去摸了摸膝盖上的那个突起,它还在那儿,还是那么坚硬,只是最前面的正中部分那么一小块,摸上去才有一种柔软的感觉,仿佛里面坚硬的物质已经被溶化了,然而这感觉转瞬即逝,一会儿,等他再去摸的时候,它又变得坚硬如初了。
他们向河里走去,河水开始有点凉,等慢慢适应后,才发觉刚刚好。他们到了水比较深的地方,就都不约而同半蹲了下去,只让水的浮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在水里晃晃悠悠地悬浮着。
水从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流过,水面上有很多白色的小泡沫,即便是在夜里微弱的月光下也看得很清楚,有时候也会有一段黑乎乎的树枝从泡沫中间穿过,打破它们原本均匀的分布,让其中的一两个急速地旋转起来,其他的则像被刀从中间剖开一样,分别向两边散开,向着不同的方向流去,经过一段时间的飘流之后,又重新聚在一起,恢复原来的平静。
他们呆着的那个河湾,水却是不动的,尽管离那些流动着的水只有一步之隔。河水在经过它旁边时会带起一两个漩涡,却无法真正地扰动它。他们的脚底下是一片柔软的沙滩,沙粒细腻均匀。有一会儿,他们让身体慢慢地沉下去,整个身体都坐在沙滩上,只留一个脑袋露出在水面外。这让他们发现水的底部其实是温暖的,毫无水面上层的那股凉意,坐在河水里就像坐在浴缸里一般温暖惬意。
泡了一阵子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岸去,各自拿毛巾擦身子。耳最后一个上岸,稍稍离开小葛和姚春风一点距离,三个人一边擦,一边嘻嘻哈哈开着玩笑。
“你的雀儿怎么那么小?”
“我的雀儿虽然小,但却会咬人,不像你的雀儿,大是大了,可什么都做不了。”
“真的啊?你咬过什么人啊?”
“那就多了,李婷、孙小雯、刘春花、李红艳、赵晶,凡是好看的都让他给咬了。”耳抢着说。
“你说什么?”小葛汹汹地说。“他就晓得乱说,我怎么会看得上赵晶?”
“赵晶还不错的哟,起码看上去还像个女孩子,孙小雯要是不脱光可能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了。”姚春风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孙小雯挺漂亮的,眼睛水灵灵的,你要是不喜欢可以转让给我。”
“你看看你,表面上是说我,实际上说你自己呢,我对班上的女孩子一点也不感兴趣,如果你跟我关系好的话,我倒可以帮你发展几个。”
“不要几个,有一个就足够了,耳会受不了的,不,他的小雀会受不了的。”
“哪里,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这样好一番笑闹,他们才擦完身子,换上干净衣服,顺着原路返回。
走到石桥边时,小葛回头朝河那边望了一眼:
“哎呀,那边河上怎么那么浓的雾气?”
“难道是因为我们三个体温太高,把河水都蒸发了?”
“怎么可能呢?这条河晚上经常起雾,第二天中午才会散的。”
姚春风说着,轻松地两步就跨过了石桥,小葛跟在他后面耷拉着脑袋,垂着双手,懒洋洋地走了过去。耳在后面等了一下,等他们全都过了桥,才迈着大步过去,他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能两步跨过那座小桥,但是没有成功,他的第一步只迈过了小半个石桥,然后他一只脚站在那里,用力一跳,跳过了剩下的大半座石桥,还顺带把一块石头踢进了河水中。姚春风听见河水的声音,回过头看了耳一眼,那眼神耳好像什么时候见过,但他记不起来了。
今天比那天晚上热多了,即便是在巷子里,热气也没有消退,巷子的前面可以隐约地看见河,或许到了河边会好一些,河边总是比别的地方要凉快得多。那条巷子很短,没走几步就到了河边,来到他们上次经过的石桥边上。两个人在岸边站了一会儿,耳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走过石桥,走进对岸的那片菜地中。
他们在那里停歇了一会儿,看着一条泥土小路在眼前分成两条:一条是他们上次走过的,沿着河岸曲折前进,伸向一个土坡。另一条则笔直地伸进菜地里,消失在一堆堆茂密的菜架丛中。
“我们走这条路吧。”耳指了指眼前的那条直路。
“上次不是走的边上那条路吗?”
“这条路也可以去的。再说,天色有点晚了,走那条路到河边,已经天黑了,那还能看见什么呢?走这条路说不定还要快点。”
他们站在那儿朝前面望去,太阳已经完全下了山,天空变成了深蓝色,正渐渐地由昼向夜过渡,只在西方的边缘留着一抹桔红色的落日的余晖,而从它四周愈发沉郁的深蓝色看起来,这最后一抹日光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了。河边的那条路,此时看起来已经有些黯淡,它的黑色土质消抹了它的大部分轮廓,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在幻觉中构想出来的虚无飘渺的路。而眼前的那条直路,看起来要显眼醒目得多,它的土质是浅黄色的,在暮色中呈现为一条黄白色的带子,穿过两边高高低低的菜畦,一直伸向更远的菜地深处。
“这条路真的通到河边吗?”小葛有些将信将疑。
“到的,我有几次都看见学生们往这边走。”
“那不就到了学生们洗澡的地方了吗?”
“你的脑袋可真死,现在都上晚自习了,学生们早就回学校了,还有谁会呆在那儿呢?”
“不过,那样总还是不大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快走吧,再不走就天黑了,那就更看不清了。”耳一把拉住小葛,拖住他上了路。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了那条笔直的泥土路,两边植物的清香迎面扑来,夹杂着粪肥的气味,泥土发散的地气,还有白天尚未完全散尽的热气,所有的气味全都混合在一起,把他们包含在一团混沌不明的氲氤之中。没走几步,身上的汗就渗出来,粘在皮肤上,紧贴着衣服裤子,难受得很。他们走过一片豇豆架,长长的绵延了大概有几百米,菜架高耸,菜叶茂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农药味,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想尽快走过这片地方。
“那是什么人?”快走到豇豆架尽头时,小葛停下来,指着前面问。
“种菜的村民吧?”耳看了看前面,只看见前面一个身穿白色汗衫的种菜人,正背对着他们蹲在一块白菜地边上。
“好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怎么可能是学校的老师呢?”
“看上去有点熟悉啊。”
他们边说着,一会儿就走到了那块白菜地旁边。听到有人走近,那个人抬起一张尖瘦的脸看着他们,是教导处的徐老师。
徐老师正弯着腰给白菜地浇水,看见他们走来,就站直了,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的的儿子灿灿——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蹲在他身边,用一把绿色的塑料小铲没精打采地翻弄着菜地里的泥巴。
“怎么到这儿来了?”
“没事到处转转,这是你家的菜地啊?”
“是啊,有空的时候就种点菜。”
小葛看见灿灿,上去逗他玩,抓住他胖胖的小手,要教他铲地。灿灿不耐烦地把手甩开了,脸上露出气呼呼的神情。
“正在生气呢,怪我没有买雪糕给他吃。”
“没买雪糕就生气了,真是一点也不乖,来,叔叔给你拍张照片吧。”耳从口袋里拿出照相机,蹲下身对准灿灿。
灿灿一看见照相机,气呼呼的神色立刻消失了,紧攥着那把塑料小铲,木呆呆地站在那儿。
灯光一闪,耳按下了快门。
“拍好了!”
灿灿突然害起羞来,飞快地跑到父亲身后去,躲在那里,任凭耳和小葛怎么逗弄,再也不肯出来了。
看着天色已晚,前面的路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两个人站了起来,准备继续往前走。
“走这条路是不是一直可以到河边?”
“可以啊,一直往前走,走到顶就到了。”徐老师笑着,低下脸,继续浇水。
耳本来想再问问还有多远,但看着他低下去的脸,也就算了。两个人沿着那条小路静默无声地走了一会儿。菜地又延伸了一段路程之后,在一个小土坡底下戛然而止,路却没有中止,仍然沿着土坡爬上去。他们上了土坡,看见前面是一片茫茫原野,回头看看来时的路,父子俩还在那儿,但只是两个模糊的小白点,偶尔会晃动一下,但大多数时候都凝固着静止不动,固着在他们视野的角落里。
“河到底在哪里呢?”小葛站在耳的身边,声音听起来绵长而慵懒。
“应该就在前面吧,快到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起了一点风,是从原野上刮过来的风,带走了一些空气中燥热的暑气,他们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风中。
“你说,他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谁生气了?”
“徐老师啊。”
“他哪里生气了,刚才一直都笑眯眯的。”
“那他为什么突然就把脸别过去了?”
“那又怎么样呢?”
“说不定,说不定他是不喜欢你给灿灿拍照。”
小葛脱口说出一句话,蹲下来,朝来时的路那边望着。耳吃了一惊,感觉身体内有一个东西迅速软了下来,右手上沉甸甸的,低头一看,才发现照相机仍然握在手中,他刚才一直拿在手上,却直到现在才察觉到它。它的重量很轻,体积也不大,拿在手上轻若无物,是他非常喜欢的一只照相机。他拿着那只照相机,站在土坡上,看着四野暮色降临,天空暗了下来,星星却还没有出现,风吹在身上,带来一时的凉爽,之后又重新陷入闷热,他又朝四面看了看,没有看见河。
“灿灿这小孩子,倒是好笑得很。”
“怎么?”
“以前有一次老许逗他,问他说,‘你爸爸妈妈晚上在房间里干什么呀?’他就说,‘爸爸妈妈昨天晚上在房间里打架。’老许又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打架?’灿灿说,‘我知道,昨天晚上他们的床吱吱响了一夜。’一下子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后来,大家每次见到灿灿,就要问他‘你爸爸妈妈今天晚上打架了没有?’灿灿就不回答了,只瞪着眼睛看着那问他的人,以后这样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不问那个问题了,不过第一次的时候,大家笑得那可真是惨。”
“第一次问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不在。这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老许跟我说的,我跟你一样,分过来才一年多,怎么可能赶得上那个时候呢?”
“那个时候的灿灿,也许比现在更可爱吧?”
“也许吧,小孩子总是越小的时候越可爱的。”
他们回身向原野走去,那条路变得细弱,很多时候和草地混在一起,到后来渐渐就成了一片狭窄而平坦的青草地,他们只是凭着它与周围草丛厚度的差别来判断它的存在。不管如何,路还是在那儿,他们也还是不知不觉地在顺着它走下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像在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耳的手上握着那只照相机,轻飘飘的,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把它给忘了。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地,路和草丛的区别就消失了,耳只觉得脚踏在一块块柔软的草地上,每走一步都踏进了一块新的陌生的领域,他只凭着一个模糊的念头认定路依然存在,并一步不停地朝前走着。小葛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默默走着。每隔一会儿,他无精打采晃动着的手臂就会触到耳身体的某个部位,使他产生一股嫌恶的感觉,加快脚步想把他甩开,但隔不了一会儿,那晃荡着的手臂又触到了他,他逃脱不掉。
在一大片高大茂密的灌木前面,耳停了下来,小葛也随之站定。他的胳膊肘重重地撞在耳的胳膊上面,两个人立刻尴尬而又羞涩地稍稍分开了一些,但仍然肩并肩站在一起,分别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望去。在他们眼前,是一片黑魆魆的原野,模糊不清地向远方延伸。天边两座山峰勾勒的剪影清晰可辨,像两只扁平的乳房耸立在原野上,一左一右各侧向一边,但天空则昏暗不清,这是一个既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夜晚。汗从手心里渗出,把相机浸得湿滑难握,在手里像一个挥之不去的累赘。他笨拙地把它举起来,想把它放进裤袋里,然而放不进去。它顺着大腿滑下去,滑过裤袋,到达膝盖的时候,触到了腿上的那个突起,照例引起它一阵若有若无的疼痛,这疼痛平时不怎么惹人注意,现在却让人觉得心慌得很。他拿着相机,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它举起来,举到眼睛的前面。
闪光过后,他看见一小片绿色的原野,瞬即被黑色淹没。这时小葛肥软的身体朝他靠过来,这刚才还令他尴尬的触摸,现在却让他有了一种舒坦的感觉,他心中的一块重石落下来了,他毫不犹豫地,再次举起了相机。
按下快门之前,他感到小葛把肩膀靠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贴近了他的脸,他听见小葛沉重的呼吸声,同原野上瑟瑟的风声混为一体,他的脸竟是那么的光滑和柔软。他按着快门的手不动了,他的手指已经将它深深地揿下,但相机毫无反应,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仿佛看见一大块破棉絮般的黑暗正在徐徐落下,遮住了他刚才见到的那一小块鲜亮的绿色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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