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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8-29 16:2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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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多数大学生一样,独身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在谈不上喜欢的教室上课,心情总会受到天气的影响,有一到两个总是看你不顺眼的任课老师,以及,一个让你生厌的室友。
说实话,我的寝室现在只剩两个人,我跟他。原本的寝室老大因为不愿与女友分开,早早地从校园里消失。第二个走掉的是我下铺,在某个寒冷的清晨,我发现空空如也的床位上只留了一张字条。紧接着,新年之后的新学期,我的另一个室友也选择了退学,满脸愠色的导员找到这里的时候,作为寝室长的我甚至无法描述出他的模样。最后走掉的是我的对床,我在心底一直把他当成来到这所学校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可他因为考试作弊而被学校开除了学籍,不得不选择离开。我依稀记得当时目送他的离去的情景。
现在,这个寝室只剩下我跟他。而我居然讨厌他。
“哎,你有没有想过,咱这个宿舍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他摘下耳机,点上一支烟:“你想呀,为什么只有咱宿舍的人越来越少?”他一边掰着手指一边说,“你看呀,咱宿舍已经走掉四个人了,这绝对不正常呀,有哪个寝室走了这么多人?”
我没有搭他的话。
“我刚才上网一看,才恍然大悟,咱这个宿舍风水有问题。你知道佛语里怎么说吗?佛语里说,这叫‘劫’!”
我真的懒得搭理他。“劫“是佛家的一种关于轮回思想,用来说明世界的生成与毁灭,代表着一种时限。劫你个头!我暗下骂他。
“喂,你可别不信,不然你怎么解释咱宿舍走了这么多人——而且是一个接一个的走?网上说了,如果这个劫数不破,还有人要遭殃,接下来还会有人走!“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说话的时候特容易激动,”真是的,马上就要毕业了,别他妈的最后出点事,不然这四年就白混了!“
我莫名叹了口气。他却认为这是我对他的一种回应。有盏白炽灯的灯泡有问题,总是一闪一闪的,发出让人不安的声音。他叼着香烟,神色萎靡而又严肃,双眼却因为缭绕的烟雾而又显得动情。我赶紧收回目光,全身的汗毛几乎都竖起来了。
寝室熄了灯后,我躺在床上,他再次打破了沉静:“阿修,我问你,呃,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似乎把这样的含蓄当成了一种礼貌。我安静地扭过头,因为黑暗,无法看清他的脸。
“好吧。”
“你,是不是不爱说话?呃,我没其他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 “他停顿了一下,”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呀,还是因为……”
这次他停顿的时间比较长。我的心跳逐渐加速,这段时间里,我数次张开口,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最后,谢天谢地,他终于开口了:
“阿修,你的女朋友呢?”然而,他的语气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出那种语气,是讨好献媚,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或者其他。
我深深地舒一口气,说:“呃,不联系了。”
“哦。难怪你不提起她呢。我记得她叫文文吧?”他似乎对我的前女友很有兴趣,“哎,那你跟我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就是你对她的看法——什么都行。”
“她人不错,长得也不错。”我说。
“不是这个啦,说说你对她的理解。”
他这种暧昧的说辞让我感到不悦。 理解?哼。我不屑地想着。
他又说:“这样吧,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他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我的回忆。但是,这关你什么事?我在黑暗中皱着眉,翻了个身,反问他:“这关你什么事?”
“哦呵呵,因为我前两天见到她了。呃,是她跟我打招呼的。当时在3号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她喊了我一声。你知道的,她这个人挺好的,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了顿饭。”
边吃边聊,很是开心,然后你们就去开房了?我恶毒地想着。如果有面镜子,我一定能看到自己脸上有趣的表情。
“然后她问起你了。”他的语言出乎意料地通畅了起来,语速也加快了许多,“你要知道,在那样的场合,我就没想过要跟她提起你,但她主动向我打听你的消息。说实话,当时我真的不想跟她在饭桌上谈论另一个人。她等我,等我说有关你的事情,她渴望从我这里得知你消息。我望着她,她的眼睛是那么漂亮,一闪一闪的,我没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撒谎——说我不知道。哼,然后,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谈你。”他笑了笑,并放慢了语速,“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想知道她的事吧?但我更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你偏偏放弃了她?啊?”
黑暗中,我就像一只被驱逐的、饥饿的、疲惫的野兽,死死地盯着他。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喉咙里低沉的咕咕声。许久,我说:“她有没有跟你提起电视机?”至此,我本在不知不觉中坐了起来的身体,又在困顿乏力中躺了下去。
1
对,电视机。我跟文文的故事就是从电视机开始的。
大二那年,某个初夏的下午,我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
那个时候,我还不能叫出她的名字。只好说:“是你啊!”
她的回答很调皮:“是我呀!”
那时,她穿着一条藏青色的铅笔裙,跟她上身的白色衬衫很是般配。她的出现,使车厢里所有的人和物都暗淡了下去,而她是那样的光彩鲜明。
“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啊!”
我笑着点点头。但脑子里琢磨着两个问题:一,为什么等车的时候我没注意到她;二,为什么等车的时候她没跟我搭讪。
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刚才在车站的时候怕认错人,所以没敢喊你。上了车后我才确认是你。”
确认。
这是个好词,充满了让人遐想的空间。我喜欢遐想,喜欢胡思乱想,但我也喜欢更真实的东西。
我不假思索地说:“那你是怎么‘确认’的呢?”
可是,话一脱口,我就开始自责自己的鲁莽。
在我意料之中的,她先是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她的表现超出了我的意料。她微笑地说: “你猜。”
“确认”的话题就此打住。我俩很识时务地避开了这些敏感词汇。换句话说,如果我执意追问她“确认”我的方法,很可能只得到“仅仅看到了你的脸”这么一个既尴尬又冷酷无情的解释。所以我们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好让我们忘记刚才那一丝丝的不愉快。
她先问:“你手里捧着什么?看样子挺沉的呀。”
我回答:“电视机。”
她吃了一惊:“电视机?”
我点点头道:“是的。”
她适可而止地停住了,并没有像那些蠢女孩一样拍手称赞“你好厉害啊,居然捧着电视机回学校”。因为这样的话往往会让我无从对应,只得硬着头皮笑纳这般虚假的赞言。对,她一眼就看出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像我一眼就察觉出她是一个多么聪慧的姑娘一样。你无法理解这一幕对我产生了多大的影响,那是因为你没有真真切切地看到当时她那张不言不语而面带微笑的脸庞。可以说,这是她真正的第一个吸引了我的地方。
但是,关于电视机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个媒介,在我与文文的交往中曾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甚至是改变了我俩的命运——不过不是现在——接下来,她问我:
“那你喜欢看什么节目?”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为什么?”
“这么一个小盒子,”我拍了拍怀中的纸箱,“居然可以连接整个世界,你能看到发生在最遥远的地方的事情,而你又无法辨别其中的真假。当你面对这些真真假假的东西的时候,你做何感想?你还会喜欢吗?所以我对电视机呈现的一切都一视同仁,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
“一个真真假假的世界,让你有些害怕了?”她饶有兴致地问。
“谈不上害怕。只是少了些真实感,让我有一种——”我稍稍斟酌了一下,“缺失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
我又说:“好比你和某个朋友逛街,在偌大的商场,你和他走散了,你一个人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这里是多么喧嚣,多么热闹,而你的心情却正好相反。有那么一瞬间,你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丢了魂一样,你突然会很想他,非常需要他,酝酿了一肚子的倾诉之语。可他突然地出现,真真切切地站在你的面前,开始跟你解释这、解释那时,你所有的感觉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就是我说的缺失感。”
她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是对的。”
到站时,我鼓足勇气,提出去学校附近的XX吃晚饭,她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
夜色渐浓,月华初上。我俩漫步在无人的小巷里,她双手后背走在前面,我抱着电视机跟在后面。纸箱压着我的肚子,让我稍稍感到些酒涨。高置的街灯忽明忽暗,光影拉长了她的身线,并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马尾辫随着步调有节奏地摇晃。像一根胡萝卜。我走神了。
“这算约会吗?”她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我。
2
“怎么没有声音?”文文打开电视机,一边按着按钮一边问。
这个假期,文文选择留校准备英语四级,同时,她还报名参加了校内的会计培训。放假的第三天,她早早来到我的寝室。
“便宜货嘛,功能不全。”我刚刚起床,正在卫生间刷牙。
“刚买回来的时候就没声音吗?”
“恩。”
“啊?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得了!”她叹了一口气,“简直就像上个世纪的无声影院嘛。那你看什么节目?”
“央视五频道,体育节目。”
“世界杯吗?”
“足球是喧闹的运动,没有声音是无法体会其中的乐趣的,”我从卫生间出来,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说,“我看下棋。”
文文关掉电视,从下铺的空床上站起来,环顾道:“你宿舍走了几个人了?”
“三个了。”
“你们宿舍都快成魔窟了。听说校网上有篇‘606号房间的生存游戏’的恐怖小说就是说的你们寝室。我怕下一个就是你……”文文靠了过来,吻我。
我捧着她的脸颊:“迷信。这种东西你也信?”
“那你留下来不好吗?”她牵着我的手腕,绕到我的身后,我的手臂就这么被她擒住了。
我挣脱出她的怀抱,径自走到阳台:“我跟你说过了,家里有事,我必须回去。再说了,我留下来什么也做不了,你每天要上课还要准备四级,我们也没有太多的相处时间。我回家后,我们还可以打电话,上QQ,我还可以给你写信,只要你开心。你说不是吗——我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我背对着她,只听她轻叹一声:“我怕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我转身走过去,搂住她。她的体温很低,身体柔然而又脆弱,仿佛只要我一用力,她就会被我捏坏。
假期很快过去,我提前了一个礼拜赶到学校。但是,我找遍了每个角落,问过了所有的朋友,他们都不知道文文的下落。
到校的第三天,我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接到了文文的电话。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生气了?”
“我问你假期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停下了脚步,仿佛任何动作都会让我分心。我试图保持自己的声音跟往常一样,但过于的平静让我说的话显得有些生硬。我说:“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哈!”她波澜不惊地说,“难道你不该打个电话,关心下远在他方的女友,问问她的近况如何,身体可好?难道你不该发个短信,问候下节日快乐?临走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这就是你的承诺?”
我加快了步伐。
她停了停,继续说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漠?还是我想多了,我们真的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或者说,我俩在一起根本就是个错误?”
“不是的,文文,你听我说——”
“哦,现在你有话要对我说了,好啊,你说啊!”
我叹了口气:“文文,你不知道我的状况。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很孤单,也很想找个人聊聊,但当我把电话拿起来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
“你是说你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我无言以对。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让你留下来陪我,你偏偏要回家,回了家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你有你的苦恼,这个我知道,但你连关心一下我的力气都没有了吗?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走到宿舍楼下,文文出现在西楼的拐角处,脚下放着一个纸箱。我俩的距离不超过十米。我不敢上前。她的脸正好被一丛阴影挡住,看不清表情。我的沉默似乎激发了她的演说才能。
她没有关掉手机,继续说:“这段时间,我回到宿舍,从晚上七点一直坐到十二点——整整五个小时——我可以对着一台二十寸的没有声音的电视机发呆,就是因为你说过见到电视机就等于见到了你。可一旁的手机从未响起过,甚至一条‘祝新年快乐’的短信都没有。你究竟给了我什么?这就是你能给我的吗?!”
3
阿唯是我在这里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他是我的室友,与我对床,刚刚入学的时候,我俩常常切磋棋艺。按他的说法,除了国际象棋,没有他不会下的。我俩下过中国象棋,五子棋,军旗,常常杀得难解难分。那段时日,时常会有其他寝室的人前来观战。直到那天,阿唯拿出了围棋。
“阿修,听说你有接近业余九级的实力,那今天就让我这个的业余八级的棋手来会一会你吧!”我还没推开寝室门,就听见了阿唯的声音。等我进了门,发现阿唯盘膝坐在地上,网格型的棋盘已经摆开。
“这是?”
“围棋。”阿唯面带微笑,“来一盘吧?你不说你最喜欢围棋的吗?”
一般情况下,有人找我下棋,我是不会推脱的,而且这个人还是阿唯。但是,那天我状态实在不佳。望着棋盘,冥冥之中,我隐隐感觉到自己不该跟他下这盘棋,但是,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我推脱不了,还是坐了过去。
结果,直到宿舍熄灯,这场对弈都没有分出胜负。另一个室友说棋盘占了过道,怕影响上下床,我们只好收了棋。阿唯很不甘心,他说:“你还记得棋局吗?明天可以接着下。”
有人嚷嚷道:“和棋就是了,和气生财嘛。”
阿唯极为不满地叫道:“这是围棋,哪有和棋的道理!”
“围棋怎么就不能和棋?”
我插了一句:“理论上,只要棋盘上黑白各置180.5个子目,和棋。”
隔日,阿唯失踪了一个上午,直到下午,他打给我电话,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让我去图书馆顶楼的多功能大厅。
我来到图书馆顶楼,见到了正在门口等我的阿唯。他穿着白色衬衫,外面套着枣红色的羊毛背心,很是时髦。
“快,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不明不白地跟他走了进去,此时大约是下午3点,大厅里已有不少人。
“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干嘛坐这么前?”
阿唯笑嘻嘻地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前台上的帷幕拉起,我才知道这是一场辩论会。尽管中央空调的噪音很大,大厅还是变得越来越闷,阿唯的额上已经沁出了汗珠,但他丝毫不在意,全神贯注地望着前台。
主持人结束了开场白后,辩论手陆续登场。阿唯突然拍了拍我的背,严肃而又兴奋地说:“看,她!”
“谁?怎么了?”我随着他的眼神,发现了一个女孩。
阿唯瞟了我一眼,认真地说:“她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怎么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咂了下嘴:“我问你怎么样?”
我大概明白了,随即说:“不错,长得不错。”
他冲我边笑边摇头,又拍了拍我的背。
4
“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你知道赵长生吧?无冕之王!他到日本接连挑战三大家族——尾田、黑崎、曾我三家高手被他杀个落花流水,击败了近十位名人,后来在日本,他被封为棋圣——那是1971年的事了。我十来岁的那年,他回老家探亲,走进了我家。我还记得那是个夏天,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他走到我跟前,把帽子摘了下来,夹在胳肘窝下,在棋盘上放了一颗子。”
“他找你下棋?”
“对,是他主动的。你知道他吧?他在日本时候,天皇派人请他入宴,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赵长生,他绝对是全世界最牛逼的人!当时,你还没意识到什么,他已经坐了下,在盘面上放下了一颗子。你知道赵长生的恐怖——每个人都知道你不能走过去主动跟赵长生说话。他的表情是那么得冷漠,眼神目空一切,他望你一眼,你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即使是站在他旁边你都会感到后背发凉。但他居然坐到了我的对面,在棋盘上放下了一颗子。当他专注的时候,就变得非常非常可怕。”
“那你跟他说话了?”
“远不止,我们下完了一盘棋。”
“结果如何?”
“这么说吧,一开始我是自己跟自己下棋,已经走到五十几手的时候,我猛然发现白方大势已去了,正在思考的时候,赵长生走了进来,接过了白棋。”
“结果?”
“结果白方胜了。胜了十一个子。”
“那他说什么了吗?”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好?”
“对。但他的意思是你还不够好,等你准备好了后你可以去找他。”
“那你去了?”
“没有。我继续上学,后来考了大学,来了这里。”
“真是……”
“你知道,我是1986年的,但我觉得那天我才出生。”他叹了口气,“现在,棋艺倒退了好几级,我连你都下不过,阿修。”
“这没什么的。”
“你不懂……那种感受,就像自己没有活过一样。”
5
“你有没有想过,人为什么活着?”这个令我讨厌的室友又开始了。每当熄了灯,他失去了电脑、失去了网络后,总会对我发问,而且问的都是这种荒诞至极的问题。他又说,“人生下来就要受苦,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这么痛苦地活着?”
“因为活人还没有准备好去死。”
“哈哈,阿修,你总是这样,总是这么机敏。”他坐了起来,“那我问你,你活得快不快乐?”
“快乐。”
“那我怎么总是见你愁眉苦脸的?”
“这不代表我不快乐。”
“也对……说的也对。”我本以为他念叨两遍后就不再说话,没想过了一会后,他突然又说:“释迦摩尼31岁参佛,七七四十九年里,渡人无数,八十岁涅槃时却说自己一生未发一言。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他是一个否定自己、追求完美的人。你就是这种人,不断地否定自己,否定以前的自己,去追求一个虚渺的未来的自己。释迦摩尼可以涅槃重生啊,但你不可以。你就是这种不肯活在当下的人。你把生活过的就像下棋一样,总是一步步地计算,一步步地计算,只有走错棋后的悔恨,跟对未来走势的权衡,完全没有对此时此刻活生生的理解和感受,你体会过快乐吗,又体会过痛苦吗?你——有——吗?”
我肺都快气炸了,想就着这股冲劲飞身下去揍他。但是,我的身体沉重得就像石块,无论我怎么努力,手脚都无法动弹。恍然间,我睁开了眼。
“怎么啦,动手动脚的。”睡在一旁的文文揉着眼问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说说,都梦到了什么。”被我弄醒的文文下床喝水。
月光下,文文散发披肩,她的裸肤光洁而又美丽。我疲软无力地伸出一只手,抚摸她迎过来的身体,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跟着我也笑了起来。
“怎么办?”
“什么?”
“我把我最好的朋友的女人给睡了。”我喃喃自语着。
6
阿唯抓起一把棋子想要砸我,但就在那么一瞬间,我俩的眼神交错而过,他没有扔出手中棋子。他站起,像一只发狂的狮子咆哮着,并用拳头捶打墙壁,发出了沉闷的“噔噔”声。
许久,他终于转过身来,几近虚脱地说:“把这盘棋下完。一定要把这盘棋下完。”这个阴霾的下午,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气象台预报今晚将有暴风雨。
不知从何时起,阿唯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更可怕的是,我居然对此无动于衷。稍稍正常一点的人来说,一个朋友正在崩坏的边缘,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使他恢复正常,哪怕他只是一个以前的朋友。但是,我没有。我没有为他感到焦虑,为他感到难过或者心痛,也没有暗中窃喜,洋洋得意。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你还要想多久?”
我暗自叹了口气,走了一下步。
这一手,让阿维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他紧握棋子,用牙咬自己的拳头。我看见他的双肩轻微地颤抖着,他的额头上全是汗迹。几分钟后,他落了子。
我几乎没有考虑,快速地置了子。盘曲的腿开始发麻了。早点结束吧,我想着。
他也很快地走出了下一步。我想跟上去的时候——我的手先于我的大脑,突然悬停在半空中——然后,我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可能走出了和局。
“这是?”阿维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直了直腰,喃喃自语着。
不可能,围棋哪有和棋?我记得阿维这么说过,不不,他是说围棋哪有和棋的道理。几字之差,意义完全就不一样了。围棋可以和棋,但没有道理和棋,不是吗?我的脑子乱作一团,想的全是不着边际的东西。
“再看看。”他凑近脑袋,仔细观摩棋局。
“不用再看了。这是——”
“三劫循环!这不就无解了吗?死棋?”三劫,这是围棋中最不可思议的局面,此劫一出,双方便要在这里无限地循环下去,永无止尽。两个想要分出胜负棋手,穷其一生也未免能走出三劫。
“和棋吧。”一道亮闪从天而降,随后是一阵沉闷的轰隆声。
“不。不,绝对不能和棋。围棋没有和棋的道理!”阿唯激动地站起来,“好不容易,让我有赢的希望。不能和棋,绝对不能和棋!”
“这样吧,我不把子放那儿。只要不去管——”
“不,你等等,肯定有其他解法。”
“没用了。”
“你闭嘴!我不想你让着我,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也站了起来:“如果我把子放在这里,你就逃不掉了!”
阿唯突然露出了怪诞的笑容:“阿修,这盘棋如果你敢让我,你他妈的就不是人。”
那个雨夜,我撑着伞,默默地跟在阿唯的后面。整个校园因为这场暴虐的大雨而变得宁静平和。他独自一人拖着茶色的旅行箱,像一个病人一样,踉踉跄跄地穿过了空旷的足球场,在大雨中,渐渐缩小成了一个黑点。
7
“如果,时光可以倒退,我想回到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是呀,已经没用了。”
8
我现在唯一的室友,我讨厌他。如果需要理由,我可以给你列出一份他的讨厌之处的清单。我也曾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会讨厌他,讨厌他的源头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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