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我们这样不好 于 2010-10-18 12:52 编辑
我的舅舅
我的记忆是从四岁开始的,或者说我只记得四岁之后的事情,所以我对舅舅的印象也就是从那里开始。
那时候,妈妈经常要加班,而我的爸爸工地上也有活,没有人照看我,妈妈就拜托舅舅。在妈妈工作的店门口,我看见舅舅走来,他的步伐笨重单调。那时舅舅在一家服装店打工,平均每天要站12个小时,干了一年或者更久,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变硬了,用钥匙敲敲,还会发出铛铛的回声,不久后他的双腿就变成了机械腿。
舅舅带我去洋快餐店里的儿童乐园玩。那里有很多小朋友,他们都有自己的玩伴,而我没有。我怯生生的从滑滑梯上溜下来,舅舅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我。玩了一会儿,他就会带我去买冰激凌吃。他拿在手上,我张着嘴扑上去,吃的满脸都是,吃的跟猪一样,只有这时候,舅舅才会笑出来,我也跟着他哈哈大笑。除此之外,我再记不得舅舅说过什么话了。而我也是个内向的小孩,当我和舅舅在儿童乐园时,很多人认为我们是哑巴。
有一天,我突然问妈妈:“舅舅是不是哑巴?”妈妈听到愣住了,然后狠狠捏了我一下说:“你舅舅怎么不会说话,他要有份不那么无聊糟糕的工作会说的比谁都多。大人们都要工作,小孩子不可以乱说话!”
我给人打工的舅舅在服装店里跟顾客说的天花乱坠,当他带我去儿童乐园时,再也不想说话。有几次,舅舅手里拿着我没有吃完的冰激凌坐在椅子上睡觉上睡着了。冰激凌融化了,白乎乎的一片,顺着他的手往下滴,掉在他钢铁的腿上。
后来舅舅去一家工厂打工,在流水在线干活,不久他有了条机械手臂。然后爸爸又介绍他去工地干活,扛水泥,扛出了一个机械身体。舅舅又去一个地方看仓库......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直到有一天,他完成变成了一个机器人。
我没有见过那个机器人舅舅,但是他不断的给我寄礼物。我总是跟妈妈说:“我想要XX,舅舅会买给我吗?”妈妈高兴地回答:“会的!舅舅现在是机器人,可以打很多份工,舅舅会花钱买给你的!”
直到有一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妈妈哭了好几天,饭都吃不下。她说,舅舅在工厂上班时突然坏了,用了很多办法都不能修好。工厂老板说,如果我们不要的话,就把舅舅当废铁卖了。
几天后,那种送货的三轮摩托车载着舅舅“突突突”地开到我家。舅舅被放在一个装冰箱的箱子里,送货工人把它搬进家里。我兴奋地围着它转,想马上把它拆开,就像拆一个礼物。妈妈伤心地用剪刀剪开那个箱子。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机器人舅舅。
他的脸是用钢板拼起来,带着金属的冷漠的光。他头上的假发也因为没有打理而变得像鸟窝。舅舅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他真的坏了,妈妈痛哭着把他搬到杂物间,再也不敢去看他。
我的童年是孤单的,我没有同伴,只能自己一人在房间里和布娃娃一起玩。舅舅来了以后,我就好开心。当妈妈要留我一个人在家时,我打开杂物间,里面有很多老家具,一个坏掉的电风扇,一辆破自行车。舅舅被摆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我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玩木头人的游戏。当然,我总是忍不住用眼角偷瞄舅舅,所以我每次都输了。或者我拿布娃娃来扮家家,舅舅来扮演在家的小孩,再也不用出去奔波了。
我会跟舅舅说很多话,用各种声音、各种腔调,甚至说妈妈的不好,而我不用担心他会告诉别人。他只是根铁柱,张着他空白的双眼,不会装模作样地问我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这种弱智的问题。
我把自己珍藏的钱币、书上剪下来的漂亮图案、各种小玩具、小破烂都装进一个盒子,藏在舅舅的身上。这样就不会被花猫叼走,也不会被老鼠咬破。由舅舅来保管我的小宝藏是最安全的。
后来我上学了,有了自己的同学。有一天放学后,他们突然都跑到我家来玩。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招呼我这些同学。于是我问:“想不想看看我的机器人舅舅?”我打开杂物间的门,他们睁大兴奋的眼睛,发出“哇”的惊叹。虽然那时舅舅的假发已经一根根地凋谢,他的身体也没有了光泽,但小朋友们还是把他摸个不够。我开始对自己有这么个引人注目的舅舅洋洋得意。
妈妈知道了我干的事情。在家里,她一直回避谈论舅舅,甚至努力让自己遗忘那个杂物间的存在。
我以为她会狠狠打我一顿,但是她只是一边用遥控器换台,一边面无表情地说:“你带同学来参观舅舅?我可怜的弟弟......”
等我向上升了一个年级,大家也看腻了我的机器人舅舅,不再争先恐怕地来了,转而摆出一件件他们舅舅送的玩具或者高档品。于是舅舅在我心里的地位彻底沉沦,而我也因为噩梦一样没完没了的作业再也无暇跑到杂物间去。
直到有一天,妈妈兴冲冲地跟我说,爸爸当了工头,我们家终于也发财了,要把房子重新装修下才行!于是我和妈妈就开始房子大清理,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先搬到最后一层。当我们打开关闭已久的杂物间时,沉闷窒息的臭味扑面而来。破自行车快散架了,坏掉的电风扇都变形了,旧家具住满了白蚁。舅舅颓散地坐在椅子上,锈迹斑斑。他的假发已经全部脱落,和红色的铁锈散满一地。没有头发的舅舅整张脸变成丑陋的四方形,他钢板钉成的脸上,一颗眼珠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显得恐怖吓人。舅舅几乎沦为一堆废铁。
再见到舅舅,妈妈皱紧了眉头,她说:“啊,我的弟弟都变成这样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要卖掉........”
杂物间的门打开着,她搬着东西来来回回地从那里走过几次,然后,她靠在门边发了很久的呆,我不知道妈妈是在回忆还是在谋划。最后她下了决心要把舅舅卖给收破烂的。
傍晚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收破烂的吆喝声,那是一个喇叭重复放着:破铜破铁破纸,卖不!妈妈赶紧打发我出去把他找来。于是收破烂的三轮摩托车又“突突突”地开到我家。舅舅被收破烂的从杂物间拖出来,他的手脚吊在空中摇摇晃晃,嘎吱嘎吱的响地很厉害。然后舅舅和那辆破自行车、破电风扇一起被绑在三轮车上。
妈妈还在和收破烂的讨价还价,她说,怎么就50块!那个起码也是我弟弟,怎么能让你用50块收走!
我望着舅舅,做最后的告别,我知道妈妈如果要卖掉舅舅,我的意见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所以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紧紧跟在她后面,妄想能引开她的注意力。回忆自己孤独自闭的童年,我对舅舅重新产生了留恋,只是这一切已是那么无力。
妈妈跟收破烂的最后用60块成交了。摩托车发动了,轰鸣着缓缓颠簸而去,绑在车上的舅舅浑身震颤。这时我才发现,舅舅已被铁锈腐蚀的右手上还死死握着一个盒子,那正是小时候我交由他守护的宝藏。那个盒子一直在舅舅手中安安静静地放着,即使他快散成碎片,还是那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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