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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这辆每小时以十五码速度行进的车上,一个在铁皮盒里平躺的年轻女人加入了我们的阵营。更确切地说,是我们介入了她没有呼吸的睡眠。陌生司机虽有要事在身,结果还是让我们上了车。他只有一个请求:不要接触车内的一切东西,包括每一个座位。“尤其是那个铁皮盒子。”他强调。我们没有问原因,只要有车载我们一程就很好了。事实上,我们没人看清司机的脸,事后每次提到前面车厢的司机时,每个人脑海都出现暂时的空白。没人试图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将它填充。直到下车,司机都慎重地躲避着我们的视线,用只露出眼睛的黑色印花头套。他好像在做一件见不得光的事。隆重地,缓慢地,严格遵循习俗,经过上百次排演。不巧的是,恰好被我们赶上了。
“他一定事先考虑到了搭顺风的情况,比如我们刚才。激烈斗争后,他决定放搭车的人上来,就像刚才他同意我们上来一样。其实是早有准备,推托是手段。能推掉最好,推不掉,比如我们这种情况,也可以接受。”冒犯小子两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看一眼铁皮盒里的年轻女人,对仰着脸为头顶的车厢倍感诧异的骇客画师说。
“但他必须给上来的人讲清楚他的要求。也就是我们必须遵守的规则。比如,不许接触车内的一切。”湿腿骑士接着冒犯小子的话说,“可,这么一直站着,你们可能没什么问题,我就有难度了。”
他还在说他那条风湿腿。
“倒不是怕弄脏座位。更多的,我想还是对她构成冒犯吧。不尊重。”骇客画师把脸转向湿腿骑士,看一眼齐至自己裤裆的年轻女人,说,“她现在只要求我们尊重她。”他又看了眼冒犯小子,说,“她的代言人司机只请求我们给予她应有的尊重,比如杜绝大声喧哗。”
“所以车子才开这么慢。”六字大师整了整从左肩下来又从右肋上去的布袋,用一种自己都感觉诧异的语气小声反问,“怕把她摇醒?”
过气老大无声地笑了。他很少有这样从容的时候。他的反常举动告诉我们,模糊前妻暂时会放他几天假。她要去别的地方一趟。这段时间他可以心满意足地做回自己。
庖人贱内在骇客画师身后瑟瑟发抖,恨不得钻进丈夫的身体。此时的情形使她回想起很多与死亡有关的噩梦。与她彻夜纠缠不休的尸体。死神站在一旁,纹丝不动。
便携妻子的目光在那个铁皮盒子上来回转悠,并不时用手在胸前比划着,测量着。平躺的年轻女人对她来说就是个铁皮盒子。她翕动嘴唇,念叨着什么,迫使自己不发出声来。一旁的冒犯小子不时提醒她减小比划的幅度,因为有一次她险些碰到年轻女人高耸的乳头。
六字大师摸出生宣便笺写下:“套盒默剧上演。”
骇客画师不时扭头查看庖人贱内的情况。她的眼睛反馈给他的除了恐惧就是哀求。她宁愿被后面疾驰而过的车子撞死也不愿在这里呆下去。画师不时拍一下妻子递过来的要他攥住的手,将她的请求打回去。“现在不是下车的时候。除非车子自己停下。”他用简短的,不会二次重复的话回复她,要她镇定,坚持。
便携妻子转向庖人贱内。她用来测量铁皮盒子的手势顿时置换为浅显易懂的哑语,她的意思是,没有第二个女人比自己更了解庖人贱内。除非躺着的女人无端坐起来。
骇客画师显然赶在庖人贱内之前看懂了便携妻子的哑语。他用阻止一种声音的手势,将右手的食指在唇边竖起,打断便携妻子接下来的表达。
过气老大微笑着缓缓将上身后倾,又迅速惊恐地弯回来,伸长舌头翻着白眼。他这样做的效果是,庖人贱内张大嘴巴无声地跳了起来。她抱紧骇客画师的肩膀在他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如果不是隔着冒犯小子和便携妻子,骇客画师一定会冲到过气老大脖子上还他一口。
车子继续匀速前进。车厢外面不时有东西呼啸而过。
湿腿骑士有些支持不住。他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开始更频繁地将身体重心在两只脚上来回地倒。再后来,他看大家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为自己一百四十多斤的体重。
便携妻子无声地将手提箱举起,冒犯小子及时将它托住。她取出一根类似皮带的东西,交给紧挨着湿腿骑士的六字大师。她用手势示意湿腿骑士用它套住那条坏腿,将另一头套在同一侧的肩膀,用自己的力气抬着那条坏腿。结果,湿腿骑士满意极了。
“一小时开十五公里。十小时才一百五十公里。”画师对着自己,也可能是背后身体紧绷的庖人贱内自言自语,“我们在这里面至少还要呆十个这样的一百五十公里。也可能更多。”
庖人贱内什么也没听见。她像消化不良的小女孩那样,把牙磨得吱吱乱响,让人担心她一开口舌头就会被咬断。
“呆到这女人复活好了。”湿腿骑士不疼不痒地说。
“真怀疑这辆车是绵羊音派来的。她不想我们离她太远,起码,别那么快地将她抛到千里之外。”冒犯小子语气中透出少有的温柔。
“面前的这个女人要是绵羊音就好了。至少,我还可以送她一程。”过气老大晃着身子,仿佛不是用嘴巴,而是用整个身体在说似地。
“我们真该为绵羊音和妇科大夫留个位子。留个可以站的位置。可这儿实在太挤了。你们说呢?”六字大师的声音。
“让两个死人来围观一具尸体?”骇客画师把目光从铁皮盒子里的女人的手臂移向六字大师。他想看到六字大师接下来的反应。但六字大师只是习惯性地摸摸胸口的布袋,确认它没有不翼而飞。
骇客画师继续观察着铁皮盒子里的女人。通体雪白,毫无瑕疵,连颗痣也没有。表情平静,放松,和躺在自家浴缸里别无二致。注视得久了,她的皮肤会让她有着无数个面的身体简化为一个平面,像是一幅平铺在铁皮盒子底部的大尺寸的裸照。只是,视线只要稍稍移开半秒,她又恢复为一具实实在在的胴体。
画师建议六字大师将她用手机的拍照功能拍下来。六字大师自嘲地摇摇头。意思是他得到那部手机时,手机这东西还不具备拍照功能。
“可是,将她拍下来做什么用呢?”一旁的湿腿骑士用胳膊肘碰碰仍在晃动身体的过气老大。
过气老大优哉游哉地嘟囔了一句:“他还做着哪天再回到画室将她在画布上破解的白日梦。”
“殊不知,开弓没有回头箭。”接着下半句的是六字大师的声音。
车厢外不断有东西呼啸而过。
前后车厢之间巴掌大的小窗打开了。我们没有看到司机的眼睛,他只是将隔着绒布头套的嘴巴对准小窗,要我们打开后车厢门,他要进来。骇客画师让靠着门的过气老大拧开门锁。天还亮着,外面很冷。后面的公路上没有一辆车。
车子继续匀速前行。我们在想司机如何不停车从前面的座位进入后车厢时,他已经进来了。车子继续匀速前行。无人驾驶,路线笔直。黑帮电影里劫匪一样戴着头套只露出眼睛的司机从车厢上方蜘蛛侠一样地背只箱子进来了。拥挤的车厢立即闪出一条通道,奢侈到足够两个人并排通过。
过气老大的脸和便携妻子的脸贴在一起。庖人贱内钻在画师的两腿之间。六字大师和湿腿骑士四肢和头颅交错,贴紧车厢,冒犯小子和画师盯着劫匪司机的一举一动。
司机扫了一眼车内这些搭顺风车的人,又仔细查看了铁皮盒子里的女人是否完好,才有条不紊地从背上卸下那个相当于便携妻子的手提箱两倍大的铁皮箱,将它重重地放下。里面全是冰块。他将这些大小均匀显然经过特殊处理的完美到会令人误以为是钻石的冰块慢慢倒进铁皮盒子里的年轻女人的四周,并用手铺匀。
车子继续前行。不过,前方很快会有个弯要拐。
蒙面劫匪将那些冰块铺到他满意的程度,才起身扫了我们一眼。这次,他没有再将铁皮箱子背在身上,而是稍显抱歉地冲我们哼了一下,那意思好像是,破坏了我们搭顺风车的好心情似的,随即翻了出去。
透过巴掌大的小窗,我们看到车子顺利拐弯,那根差几公分就会撞上的高速围栏很快被抛至身后。小窗再次关闭。车厢内的光线再次暗了下来。
“是送她去殡仪馆?”过气老大终于问了句正经话。
“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地下室。”冒犯小子轻描淡写地说。
“送地下室干嘛?直接塞他饭店的冰柜好了。他要是真开饭店的话。”湿腿骑士进一步说。
“不是奸尸就是做成肉馅儿包子。你们真想得出来。”便携妻子的声音。
骇客画师瞪着眼睛要求大家压低声音,他提议要不要和司机谈一谈。
“要他把真面目撕给你看?”便携妻子用明显小了几分贝的声音问。
“你怎能确定这不是他的妻子?或者妹妹什么的?”骇客画师皱着眉头说。
“他蒙着脸,若是家属,有这样的家属吗?他是怕人发现。”便携妻子说。
“藏了一身的白粉。”过气老大抿一下嘴唇,做出判断,“我敢保证这女人肚子里全是白粉。”说完,他开始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小腹那么平坦,看上去不像。”冒犯小子看着铁盒里的女人,“藏毒的话,这得少藏多少啊。”
“你听说过白粉用冰块保鲜吗?”湿腿骑士调整着肩膀上挑那条坏腿的带子,低着头推理。
“连你们都能看出来那还叫藏毒?”过气老大遭到羞辱似地,把脸仰向头顶,不看我们,“不说了,你们不懂。藏就是要藏得不让人起疑心。你们都能看出来,那还叫什么藏!不说了,和你们没话说!”
庖人贱内从骇客画师身后站起身,替过气老大说话:“他说得有道理。”
过气老大冲庖人贱内无奈地笑了一下,附和自己的胜利似地说:“就这一种可能。”
骇客画师还是想和蒙面司机谈一谈。
湿腿骑士不反对。六字大师无所谓。庖人贱内不同意,她觉得太危险。便携妻子没有表态。冒犯小子同意。
骇客画师恶作剧地用右手的两个指关节约定俗成地敲了三下脸一侧的小窗户。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该怎么解释给你们听。可现在,请稍稍克制一下你们的好奇心。好吗?”小窗户那边伸过来的头套这样说。声音干涩,低沉,略显沙哑。
这是我们上车后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小窗很快又被关上,并在外面锁好。
“等待,又是等待。没完没了地等待。我几十年来就一直复习这个东西,无休无止。”湿腿骑士暴躁地说。他受不了被人吊胃口。
“我倒觉得挺受用。”六字大师无耻地说。
“那人的嗓音我在哪儿听过。”便携妻子纳闷地对身边的冒犯小子说,“不很熟悉的地方。我老家那边的?”
冒犯小子耷拉着脑袋,抵挡突如其来的一阵睡意似地附和:“我肯定没去过。”
“我怎么觉着他的声音里有点小兴奋,”骇客画师不确定地说,“不可思议。”
雨开始打在头顶的车厢上。不一会儿就听不出单独的雨点了。密集的雨点打在车厢的声响,与它在空中发出的沙沙声不谋而合。
车厢里出现一阵难得的安静。没有人说话,或者说,八个忽然沉默的人陪着一个永远沉默的年轻女人,用她通晓的语言,熟悉的交流方式,期待已久的仪式。
车子匀速前行。我们没有感觉到一点颠簸。如果没有持续的引擎声,每个人都宁愿相信身在一节静止的车厢。小窗户再没打开,被我们称之为蒙面劫匪的司机一定自顾自地欣赏着雨景,心不在焉地走着直线,并不时拐一个弯。
过气老大仍在前后晃荡的身体已经响起呼噜声。冒犯小子向铁盒里的女人忏悔似地低着头,打着倒计时的盹。便携妻子又将整齐有序的手提箱整理了一遍。不过,仅调换了几个物品的位置。疱人贱内抱着画师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画师注视着被回忆搞得头迸脑裂的湿腿骑士和旁边双目微闭的六字大师,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趟南辕北辙的行程。和大家一样,他只是不愿像妇科大夫那样平庸地死去,死在城市的小区单元楼里,最后被流水线作业的殡仪馆消化掉。他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死法,设计自己满意的死法。他甚至不无庆幸地想到绵羊音的死使这个目标更进一步。绵羊音为自己设计的妇科大夫的二次死亡而死,死于自己的死亡设计。这使她与离开小剧场前的那个也叫绵羊音的女人判若两人。
可能是铁皮盒子里加的冰块,可能是越下越大的雨,湿腿骑士摘下箍着坏腿和肩膀的皮带,将它用在另一条腿和另一侧的肩膀。面对骇客画师的不解,它只解释了一句:感觉整个身体在往风湿腿那边倒。
“平衡很重要。”骇客画师说。
每个人都在发抖。过气老大睡梦中原本属于模糊妻子的位置换作了铁皮盒里的女人。冒犯小子阴毛造型的胡子不知何时已经结了层薄霜。六字大师宽大的粗布长袍进驻了大量的冷空气,他微乎其微的体温显然无力将它们加热,化为乌有。他的长袍被进行中的气流充分鼓起,无形中赋予它某种球形玩偶的造型。便携妻子不时暗自活动一下胸肌,以便使胸罩更紧,也更保暖。疱人贱内则恨不得把可以点燃的炊具全部打开,将自己架上去烤得焦烂。
湿腿骑士一面哆嗦地捧着独立于他身体之外的智利红玫瑰,一面兼顾维系身体平衡的腿上肩上的带子,完全一副刑架上痛苦不堪的倒霉鬼形象。
车厢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完全消失。过气老大第一个醒来。他停下前后晃动的身体,对铁盒四周低头站立的我们说,铁盒里的女人意外地进入了他的梦境,但又不完全是她,她的另一半身体成了久违的模糊前妻。这两个女人在同一个女人的体内和睦相处,却又用截然不同的性格与他相处。他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她像被人劫持,或是随时都要看别人眼色行事似地,变得缩手缩脚唯唯喏喏,再不肯让他抱在怀里。
“你染上瘟疫了吧?”他开玩笑地说。
模糊前妻摇摇头,搓着手。
“这趟回来变化这么大,都不让人碰。”
“我只是一时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我么?我的手?”
“都有一点。”她声音幽幽的,淡淡的。
“你的手很烫。”他疑惑地准备点枝烟,摸出火柴时,她生怕忘了似地急忙说。
“烫吗?”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额。额头湿湿的。他不解地问:“奇怪,我手还没碰到你,你就知道烫不烫?”
她不说话。
他又试图去碰她的手,被她躲开了。他准备划着那根火柴。她哀哀地央求他停下。“火柴的光太强了。”她说,“它会灼伤我的眼睛。我会瞎的。”
“你到底怎么了?”他想着还像以前那样摇着她削瘦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
“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冷。”她幽幽的声音仿佛来自头上那些纤细的发丝。
他脱下上衣让她披上。她想接又不想接。似乎在征得某人的同意,拖延着时间。他一把将上衣塞给她,不想触到了她一根手指。一股寒意瞬间由他脚底升起,并迅速蔓延到全身。他被自己揣测到的真相吓醒了。“她已经死了。她手指的温度让人不寒而栗。”过气老大心有余悸地说。
冒犯小子第二个醒来。他对着过气老大唯一一个能听到的人提起他刚脱身而出的噩梦。他在海边的木屋为自己做了一口檀木棺材,棺材在夜里挥发的檀香吸引了大批失眠的海鸟。鸟群落在他的屋顶,啄他屋顶的每一片瓦和每一瓦楞草,屋内经历着一场彻夜不休的地震。天花板的灯剧烈地晃动,地板铺满落下的尘埃,老鼠在墙壁上自行穿梭,房梁上门板上床里面,每颗钉子都松了大半,茶几上的水杯依次倾倒,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则更像是在一只无形的手的指挥下演奏着一支末世气息的交响乐。唯一一动不动的是那口檀木棺材。他为自己置办的最后的落脚点。
要不要先进去避一避,这个想法始终困扰着他。确切地说,一开始他就有躺进去一试的念头,随着实物日渐成形,这个念头也愈发强烈。但他始终心存畏惧。因为,据说死亡只有一次。不能排演,无法练习。他担心躺进去的那一刻会遭遇到他生命提前画上的句点。他整夜都在被屋子砸死还是被密闭的檀木棺材闷死之间抉择,直到被过气老大的声音拽回这节每小时以十五码速度行进的车厢。
骇客画师醒了。他没有做梦。他脑海一片空白,像盆未灌进任何内容的空白磁带,空白CD。冒犯小子和过气老大的话他没有听到。他以为他俩一直这么沉默着。
湿腿骑士醒了。他被智利红玫瑰咬了一口。他跳起来大呼小叫地疼痛而归。他夸张地甩着那只与风湿腿错开的手,倒吸着凉气,把牙咬得嘎嘎作响。他来不及回想梦到的内容,更谈不上将它们表述出来。他嘴巴有更重要的用途:拼命地吸着被蛛毒浸染的那根手指。异常贪婪地。
六字大师便携妻子和庖人贱内先后被湿腿骑士的惨叫声吵醒。便携妻子从容地从手提箱取出对付蛇毒的药膏要他抹上。庖人贱内递给他一根小巧的擀面杖,建议他将手指的毒素擀出来。六字大师微笑着,在生宣便笺上写下:蛛毒复活之时。
我没说话,也没做任何动作。更没有做到的梦可以讲。我连睡眠都不知如何进入。我只是像冷空气一样呆在这节车厢,这些可供进出的黑暗缝隙,循环着自己的分分秒秒。
“在生宣便笺上写字,尤如在空气中写字。”六字大师吧咂着嘴巴,回味着他的言说之物。
庖人贱内关注着蛛毒在湿腿骑士手指上的进展。她之前在厨房的案板上有过被蛇咬的经历。她险些剁掉那根手指,骇客画师后来没有及时直到的话。
便携妻子将冒犯小子胡须上的薄霜一下一下抹成冰水,又像处置伤口似的用面纸擦净。冒犯小子等着她开始重复催促他洗牙的话。这次她没说。
过气老大想蹲下来稍做休息,就像他在城市的各大银行门口的台阶上常做的那样,存款出来,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吸枝烟。
湿腿骑士咬破了那只被咬的手指。他开始背着庖人贱内和便携妻子用舌尖一点点地往肉里探,往深处钻。他在试图将蛛毒丝毫不剩地吸出来,狠狠地一口啐在脚边。
前方的小窗再次被打开。这次看到的不是头套上嘴的部位,而是劫匪司机的一只眼睛。既像左眼又像右眼。眼神平静、耐心地打量着后车厢的一切。我们每个人,被我们围着的那个女人。
雨声停了。车子仍在匀速向前。
骇客画师近距离地盯着那只眼睛,等着它说点儿什么。可它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小窗再次关住的时候,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确定铁皮盒子里的女人安然无恙,还是距离目的地不远了?抑或是他有了针对我们的新计划?难道还有比将我们变成几顿肉馅儿包子更高一筹的想法吗?
我不愿顺着他们的猜测走。我不愿被误导。我宁肯相信司机的头套套住的是他幼年被烧伤的面部,保护的是颗被同类伤害得无法负荷的心。我想过像骇客画师那样跟他谈一谈,可我既没有嘴巴也没有耳朵,无法输入,无法输出,就像一块未被切割的魔方,一潭被落叶和动物尸体掩盖的死水,一间没有门窗的屋子,被混着水泥的砖块砌实。
结果不重要。
“有过程就好。”骇客画师的声音。他没有看车内任何一个人,像在对自己说。
“真的憋不住了。”过气老大说完,转身对着车厢开始小便。小便到一半,门被打开了。我们惊讶于没有察觉车子停住,惊讶于过气老大没有立即中断的水流,更惊讶于劫匪司机的不躲避。他任由剩余的尿液,另一个男人的尿液直直地打在自己胸膛。
他略显尴尬地邀请我们参加他的婚礼。如果同意,我们可以下车,洞房就在不远处的一幢木屋。不同意,我们可以继续呆在车上,一完婚他就送我们“上路”。他还说,“要是同意的话,你们还得陪我去婚礼的另一处洞房跑一趟。”
“没错。”他说,“洞房被我们分成了两半。一半在附近的林间小屋,一半在几公里外的殡仪馆化妆间。”
“化妆间有可供顾客躺下的床位。”他语焉不详地说。
站在光秃秃的树干包围的木屋前,六字大师觉得木门上的两幅对联不是很好。“有点阴阳怪气的。”他眯着眼睛,小声对湿腿骑士说。
湿腿骑士急需找根好使的树干做拐杖。他还准备找些粗细合适的树枝,加固智利红玫瑰的牢笼。
冒犯小子嗅着树木的味道,落叶腐坏的味道,注视着这片树皮未刻一字的野生林。便携妻子不时帮他按摩鼻翼,缓解他的鼻膜炎症状。庖人贱内用数十种不同的叶子将微型炊具的炉灶塞满。骇客画师拍着一棵与腰等粗的鸡翅木,想着它被做成书架放进书房的情形。每个人都像重获新生一样释怀。过气老大透过林间的空气,默默召唤远方的模糊前妻。
小木屋稍显拥挤的客厅里,司机摘下头套,水到渠成地说:“你们知道,一场婚礼要准备的东西很多。比如新娘的盘头,婚纱,新郎的发型。这个发现花了我一个早上,我还小心翼翼地保护了一路。我事先并未考虑到请你们这么多人来。她的婚纱在床头的箱子里。你们可以帮我抬她进来吗?”
冒犯小子和六字大师抬着铁皮盒子,新郎小心翼翼地手捧盒子里的那个头颅,仿佛稍有晃动它就会从身体上滚下来。
画师站在木门的左侧,点了枝烟。现在,他正把火柴递给伸手过来的过气老大。
过气老大被安排站在木门的右侧,与骇客画师对称。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吸烟就是烧香。”过气老大对自己身后的便携妻子,也可能是骇客画师背后的庖人贱内,不过,更有可能是远方某处心生疑惑的模糊前妻这样解释,“烧香,既辟邪,又祝福。”
“都有了。”便携妻子跺着脚说。
庖人贱内拽着骇客画师的衣角,像在大银幕前看着一场惊悚电影。
“你认为她活着她就活着。”穿越木门时,冒犯小子对擦身而过的骇客画师说。六字大师则在牙缝里小声念叨着一时无法记下的六字故事:鱿鱼滑向婚床。
婚床在北。新郎搂着冰块砌就的新娘,坐在床沿。她的红盖头纹丝不动,冷艳神秘。湿腿骑士六字大师在南,与一对新人相对。湿腿骑士抚弄着手中同来祝贺的智利红玫瑰。它的笼子被一块与红盖头料子相同的红布蒙着,用的是红盖头裁下的边角料。既增加了喜庆气氛,又不至于吓到盖头里的新娘。
六字大师极享受这种氛围似地,双目微闭,呼吸匀称。那则和鱿鱼有关的六字故事不知记没记在生宣便笺。
冒犯小子和便携妻子在东。紧靠婚床的冒犯小子一面庆幸便携妻子下意识地在靠近六字大师的一边坐下,一面使自己尽量不碰到婚床。不断有冰水从床沿淌下来,流到他脚下。他强迫自己不把脚移开,任凭鞋底一点点被浸透。这种情形,他宁肯相信是沾到了喜气。便携妻子若有所失地摆弄着手提箱的把手,埋头琢磨六字大师脚上那双手工平底布鞋。是他在山下的集市上买的,还是有佳人相赠?
骇客画师和庖人贱内在西。骇客画师感觉少了音乐。有一支唢呐就好了,尽管他不会吹。他把这个想法小声告诉庖人贱内。庖人贱内这才想起在车厢递给湿腿骑士的那根擀面杖。“为了减轻重量便于携带,订制时我要设计师按我的要求将它做成空心的,两头有孔,应该可以吹响。”她把湿腿骑士别在背上的擀面杖指给画师。画师用眼睛使湿腿骑士看着自己,并迅速用手做了一个吹的动作。当湿腿骑士不知将什么东西放在唇边时,庖人贱内及时地给出另一个动作。
这些,靠着门框,站在湿腿骑士身后的过气老大都看在眼里。不等骑士反应过来,他已经抽出他背上的擀面杖,才华横溢地吹了起来。他吹的是支忧伤的曲子。像失恋,又像送别。新郎搂着他一生一次的冰块新娘,听得泪光闪闪。
就像一段珍贵的黑白默片,镜头里的演员们眨着眼睛,双唇紧闭。这些优秀的临时演员完美地传达着导演的意图,野心,用他们静默的身体,搭配凝住的时间,来突显冰块新娘缓慢的消融过程。
接下来,没有接下来。新娘不会像坨解冻的猪肉那样被按倒在床,新郎也不会脱去衣服扑上去。不会。时间始终优雅,空间始终矜持。过气老大的笛声悠扬,让每个人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经过设计的下一个动作,下一句对白。
即使如此,模糊前妻仍是朦胧的一团。人都会经历再次死亡,模糊前妻的次数已达上限。我们心知肚明。唯有过气老大执迷不悟,死心不改。
以模糊前妻为主题的笛声贯穿婚礼的始终。我们尾随一对新人从小木屋出来,新郎开车,新娘又躺回后车厢的铁皮盒子。我们又围着她站着,重复不久前的场景。不同的是,这次新娘身披婚纱,裸露在外的双臂粗如碗口。
第二站,也是最后一站,殡仪馆事先预定的用于化妆的床铺上,新娘依然搂着新娘,以一个支架的造型向我们陈述他四十年来的处子之身,他对女性与生俱来的恐惧,他如何于上千具女尸中选中这一具,他付给尸体贩子的高昂的赎金,他的攒钱过程,他干过的行当,他的自慰史,他的乡村童年,他的生日,他对未来的孩子的想象。
总是遭遇故事。骇客画师说得没错。我们总是遭遇故事,借助别人的语言,讲述。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走了远路,绕了弯子。时间就这么浪费了。
婚礼结束后,新郎又变回孤单一人,不过,他的状态与之前判若两人。他开始了期待已经的婚姻生活。他用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的口吻请求送我们一程,却被画师谢绝了。
我们在没有一次性塑料袋和饮料瓶的路边和他从车里探出来的头、挥动的手告别,还有已从后车厢的铁皮盒子转到副驾驶座位的年轻女人。
最近一处的车站步行需要三四个小时。路上几乎看不到车和行人。冰冻的农田、枯树乏味地分布在道路两侧,走得时间一长,腿慢慢失去知觉,上半身却仍缓缓向前平移,两侧的景物同时缓缓向后,恍然身在一条名为道路的传送带上。
湿腿骑士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体会。他拄着一根临时捡来的树干,走三四十步就停住休息一下。除了习惯性地逗一会儿绑在拐杖上方的蛛笼,就是注视我们的背影继续上路。他并不急于赶上我们。他有自己的节奏和速度。这种速度确保我们始终在他的视线之内。如果遇到转弯,他会在我们身后远远地吼几声,表示他的存在。
过气老大走在队伍最前面。长时间的步行让他忘记了一切,包括那个烦人的模糊前妻。他退回到六七岁时那个胖嘟嘟的小家伙,昂首挺胸地甩着手,向大自然展示着他那两排残缺不全的黄色蛀牙。他很少回头看我们,一如舞台上的演员从不直视具体的观众。他尽情享受徒步激活的身体,身体的那张由视觉、嗅觉等所有感官交织而成并同步延伸的狂欢之网。
过气老大身后的是六字大师。他看着前方已经发黑的晚霞,快速地摆着灰布长袍的袖子,仿佛袖子里有两团火烧得疼痛难忍。他看上去像武侠电影里麻烦缠身的老者,阴险,刻毒,眼疾手快,十步并作一步走,仇家一旦出现,必定一招毙命。他逆风而起的灰色长须就是最好的明证。
并排行进的冒犯小子和便携妻子,像对因为惯性走出赛场又一路走到农村的竞走运动员,夸张地赞叹着这里的空气多好,天多高,仿佛他俩一出生就被关在地牢进行惨绝人寰的魔鬼训练,从未呼吸过一口地面的空气,从未见过哪怕巴掌大的一块天。他想把这儿的空气带走,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她想到将空气压缩成液态水,直接饮用,重拾少女时代的肌肤,并提醒他用这种液态水清洗**,在插进她用同样水质清洗过的**前。他想把它充进气球送去艺术馆。她想用它隆胸,配制人工眼泪。他说他不上这种眼泪的当。她说你上过就知道它的厉害了。
庖人贱内一会儿走在骇客画师的前面,一会儿又落在后面。有时,还在他背上,让他背着。无论在他的哪个方向,她都在怜惜自己挑剔的身体。多久没请老中医调理,多久没去满意的那家按摩店按摩,眼下这一季的草药这里一株也采不到,胃药不得不用凉水吞服,硬如石块的粗粮小馒头和冷空气一道塞进嘴巴,放屁时肛门都会有阵阵凉意……经过二十多年自我意志强化的骇客画师面对女人身体上方那个名为嘴巴的东西发出的声波,已经可以做到屏蔽自如,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屏蔽。他的饮食习惯基本与她背道而驰。这也正是他对她内裤夹层里那些美食配方不屑一顾的原因。这种不屑,在牵扯到那些对它顶礼膜拜的电视美食家时,变得变本加厉。“这些都是她一钱不值的分泌物。”他对自己说,“一如作品对于作者,噩梦对于身躯。”
“她才是最重要的。”他用句再廉价不过的话总结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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