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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段林 于 2012-11-21 23:15 编辑
儿女共沾巾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我是一个感情淡漠的人,不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难以在心里激起长久的热忱。我一直认为,在某个地方,不管我和周围的人相处得有多好,等我一离开那里,对方便即成为淡漠的回忆,我会去怀念他们,但除非有要事,否则是绝对不会再主动联系的了。事实上,我也的确如此践行着。这恐怕是我几乎不给别人打电话,也很少接到别人电话的原因。每年春节亲戚聚餐,总会有人缺席,当表亲们谈起与缺席者之前的联系,我心里便会无一例外地升起一种负罪感:冷漠使我觉得自己愧为他们的亲人;同时又感到愤懑,他们背着我在保持联系,亲情在他们那里并未因为时间和地域的阻隔而有所褪减。
关于这部分性格,全世界只有我妈妈说过我一次。她说:“你眼里只有你自己,你以为谁不知道?”当时,我的母亲,因为我的某些莽撞言语而濒于悲泣,眼泪在发红的眼睛里打转,但她终于克制住哭腔反戈一击。就是说,她早就看透了我的虚弱之处,只是碍于我的脸面而未曾指出。像这样的话我会记一辈子的。
当然,我并非完全自怨自闭、冷酷无情。从15岁高一住校开始,我便一直随身带着一张半年前在外公家照的全家福。那是一个雨后的冬日,天色黯淡,低垂的天空布满浅褐色薄云,午饭后,我们决定在大舅舅屋后的水泥公路上留下合影。一共22个人,亲戚们好多年没有聚得这么齐了。照完全家福,表兄弟四个又合影了一张,我们肩搭着肩轻佻地注视着镜头,衣着土气但承担着这个家族的未来。喀嚓。这张照片我没有带在身边,但却是我看过次数最多的一张。每次回到家里,独处时我就常常把它抽出来,看我自己和表哥们,看我们的神态、衣着、眼神。甚至作为背景的后山,我一闭上眼就能在脑海里还原它——冬日厚重的墨绿色树冠紧密相连,大致显示出山体的弧度,山下树木葱郁,越往上越尖,山顶最高的柏树好像直接刺进了晦暗的云彩里。小时候我就跟着表哥们在那片树林里跑来跑去,拣菌子、打酸枣……我非常信赖他们,从没受过其他孩子的欺负。
此刻,我默默注视着全家福,并非心血来潮。两个小时前,妈妈打来电话,说外公昨天晚上去世了。我的外公,在全家福最中心,坐在那张他坚持要买回家的太师椅上,父辈的亲人呈扇形围在他身后,我们孙辈的站在第三排。外公表情严峻,他盯着镜头,好像在和看照片的人对视,看你能耍出什么鬼把戏?但只要仔细看,又会发现他的两只手在不自然地紧按着手杖龙头。我猜测,在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他那颗苍老的心也许因为紧张而不禁颤抖了一下。目光往下,可以看见外公的黑色裤脚上有一些黄色的泥点。那几天一直在下雨,雨后的乡村又阴冷又泥泞,我不知道外公在从他居住的小屋到大舅舅家的路途上,有没有经历滑倒的危险,但这些小泥点,无疑显示了一个老人在某个时间独自行进留下的痕迹。好多次了,我长久地注视着照片上外公的裤脚,喉咙一阵阵发梗。如果能回到当天,我一定会找个机会,帮他把那些泥点拍掉。我不知道这能意味什么,但一直有这个愿望。
实际上我不喜欢我的外公,我知道他也不喜欢我,我常常下意识地躲着他。在跟我年龄相差不多的孙辈中,外公对我应该是最不好的。因为我妈妈隔三叉五地跟我爸爸打架,外公管不了我妈妈的脾气,又觉得她的泼辣有损家族荣誉,父女间常常因此怄气。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外公会用看我妈妈的那种无奈眼神看我,我觉得他把我的淘气放大了,哪个小孩不淘气呢?外公不喜欢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家的贫穷。我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坚决不出门打工,而舅舅、姨妈们大都常年在外,他们的子女都由外公照看,每月寄回丰厚的看护费。事实上因为家离学校太远,我也在外公家寄宿过一段时间,但住了没多久,就因为从梨树上摔下来口鼻出血,被父亲接回了家,从那以后,雨再大、雾再厚我也步行一个小时山路回家,而不是去离学校仅仅十分钟路程的外公家借宿。因为收了看护费而给予其他孙辈更多关照,绝对无可厚非;我作为众多孙辈中不起眼的一个,也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去要求自己的外公应该如何如何。但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场景:在外公家短暂寄宿的某天晚上,我跟在他后面来到大表哥、大表姐的卧室,看着他取出一个漂亮的白色有小红花纹的长方形盒子,抽出里层,一些黑色小玻璃瓶均匀地排列在塑料格子里。外公小心翼翼地取出两瓶插上吸管,监督表哥表姐喝完,“甜的!”我看见大表哥舔着嘴唇说。那时候我虽然小,却明白外公是不会给我喝的,因为那是大舅舅寄回来的,不可能平均分配给每一个孙辈。
外公的后事要做七天道场,一方面道士们觉得七天后是农历上的一个丧葬吉日,一方面是为了给在外的子孙留出更多的赶回时间。我妈妈在电话里要求我今天就上火车,一定要尽早回去。“太突然了,赶今天的火车根本没有车票,也买不到票。”我回答。“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只有下午去排队,等六点钟放十天后的票,你不知道春节期间火车票难买得要命。”“十天后的票?十天后还用你着急?外公都下葬了。”“我也没有办法啊,一开始我说在这边打假期工到腊月二十六回家,你们也是同意了的。”“现在不一样了,今天你外公过世了,你咋就听不懂话呢……”我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好了,好了,”我烦躁地说,“我想想办法。”“别的我也不多说,反正舅舅姑妈、哥哥姐姐他们都要回来送外公最后一程,你是我们家的独子,你自己看着办……”“我知道,我懂,我想办法。”我克制着情绪说。“你有什么办法?”妈妈还在哭。“你别管,反正我一定在下葬前赶回来,这下好了吧?”
想办法,我能想到什么办法呢?接完电话到现在的两个多小时时间里,我只是从衣柜里取出全家福,然后坐到窗边呆看,其间除了喝点热水,什么也没干。也许,我可以不顾北方冬季的严寒在火车站退票口守株待兔,等待有人退这两天去成都或者重庆的火车票;因为我不敢相信票贩子,也没那么富裕可以买他们的高价票;而且在退票口买全价票,而不是五折的学生票,这就已经够让我肉疼的了。我在椅子上直了直身子,下了要去退票口死等的决心,但又认定只能在吃过午饭才去,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外公的去世多少在情绪上给了我一些震动。
一瞬间,心里因为某种沉闷的东西而烦躁起来,然后像有人在耳边低语“手机响了”,这个想法像灵感突然涌现,使“我有手机并且它在震动”这样一个事实闪电般地呈现在我的意识里,而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环视了一下寝室(只有我,没回家的两个室友去做兼职了)然后接听,“原娃子。”对方说。快一年没回老家,我对四川男子发音的细微差异已经迟钝,无法给这个熟悉的声音配上对应的影像。“哎,”我谨慎地答应,没有直接问他是谁。“外公的事情知道了吗?”“知道了,心里面挺难过的。”我回答。“想开点,外公这么大年龄了迟早会离开我们的。”可以确定他是我的亲戚,但是哪一个呢?“是啊,”我说,“外公辛苦一辈子也该安息了,我们做后人的只有希望他一路走好。”沉默了片刻。对方说:“听你妈妈讲你买不到回去的票?”“嗯,这个时候票难买,我看能不能想点办法。”“这个样子,我能买到回去的票,我买两张,明天的,今明两天看什么时候你提前来石家庄,我们一起回去,到石家庄的票你买得到吧?应该好买一些。”他说到石家庄,我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小舅舅。我说多半能买到,因为离得近而且好多车经过那里。“你真能买到回去的票吗?小舅舅。”我叫出他的称呼,表示我知道他是谁。他说可以通过熟识的工程师请开发集团的人买,没有问题。我们商量了明天的见面时间和地点,就挂断了。
一吃过午饭,我就去买票。从地铁口出来,发现在学校到火车站的这段时间里,天空开始飘起雪来。花了足足十分钟才从广场上拥堵的人群里穿过,来到火车站右边隐藏在几家快餐店后面的和谐号售票处,这里排队的人相对少一些。在空气不畅、夹杂潮湿油腻头发气味的大厅里等候了一个小时,买到一张明天一早去石家庄的站票。一撩门帘看见大雪密集得近乎劈头盖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又退回大厅里,立刻又觉得自己的可笑:难道雪大就不回去了吗?何况大雪又不是大雨,落一身也关系不大的。我给小舅舅发了条短信(能不打电话就不打),说已经买到去石家庄的票,再次问他确定能买到回老家的票吗?在某些事情上我有轻微的强迫症。
大约半年前,小舅舅打电话说他刚到石家庄,在一家建筑队做小队长(最卑微的管理兼实干人员),他的语调好像挺高兴。我说离北京很近啊,他说是啊只要两个多小时的火车,我说来北京玩吧,他笑着说不知道有没有空,又说估计两个月以后会闲十几天。我说:“到时候你过来,我陪你去爬长城。”“要得嘛,我是一直想去看一下。”“还有故宫。”“嘿嘿。”他开心地笑着。“有空常联系。”最后他说。“嗯好。”我回答,却一直没有给他打电话,但隐隐有种感觉:他在等着我的邀请,又因为这种邀请的可能性而不好意思主动联系我,以免带来“提醒”的嫌疑。
我站在售票大厅门口等着他回短信,直觉不会等太久。不时有人进来,每当门帘掀起,我就深吸两口涌进来的清新寒气。过了十几分钟,小舅舅打来电话说火车票的事已经办妥了,他下午就去拿,并再次嘱咐了去找他的路线。我从沉沉大雪中走过。傍晚时去打工的小店辞职,说了一番表示歉意的话。带着沉郁的心情收拾好行李,上床睡觉。太早了,脑子异常清醒,外面下雪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真的在下吗?双手撑着床铺抬起身子。外面的两根路灯投下两团光晕,雪花在里面闪光,那么密集!眼睛很快适应了夜色,在黯淡的返照光线下看见窗台上已经积了厚实的白雪,把上半身倾出上铺的床沿,抓住窗户把手、拧动、往外一推,从把手上传来窗框底部刮蹭积雪的颤动,雪块儿从窗沿上被推落下去,只剩下一层浅末勉强覆盖着水泥台。一股寒气涌进来,皮肤立刻轻颤了一下;同时涌进的还有嘈杂的声音——一个女生用方言喊别人名字、食堂抽油烟机的“轰轰”声、市区的喧嚣、各栋宿舍交织的“嗡嗡”谈话、隔壁男生的哄笑——它们在清冷的冬夜里尤其清晰,而之前却听不到。我无聊地看了一会儿楼下经过的行人,当身体因为寒冷的空气而不住连连发颤时,就关闭了窗户躺回床上。两位室友可能今晚不会回来了,我猜测。
我一直认为小舅舅是亲戚里长得最帅的一个,觉得他像汤姆•克鲁斯。不光脸型像,其他地方——偏矮但矫健的身型、略微蹙眉注视他人的目光、带着点邪气的坏笑——也都很像。但,即便是在开玩笑时,我也没说过这一点,因为我害怕向他解释汤姆•克鲁斯是谁,出演过哪些电影——很容易想象他微笑着等我说完,然后说:“哦,是他呀。”那样我又该怎么继续呢?难道冗长地跟他讲《谍中谍3》的剧情?——我怕面对那样有可能出现敷衍和冷场的交流,即便只是想象也觉得难为情。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小舅舅还没有出门打工,他和同村青年们整天游荡,他们练臂力的石锁在我看来跟磨盘一样,属于永远也不可能搬动的东西。有一次我听见我妈妈和姨妈为他担忧,说他在街上买橘子时试吃了一个,觉得不好就不打算买,卖橘子的却坚持要他付吃掉那个的钱,小舅舅就把他揍了一顿,“那个小伙子我认得,人家现在都不敢来赶集了。”小舅舅打架厉害,让我觉得非常荣耀,然而没多久,我又觉得受到了伤害。那天午饭后,我发现操场上很多学生围成一个大椭圆形,就挤过去,挤了半天也没挤到最前面,但从人缝中——啊哈,看见处在观众中心的小舅舅!他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在打羽毛球。我第一反应就是看周围的人,看有没有我认识的同学,我想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小舅舅”。这愿望多么强烈啊,我感觉这声音都已经从我的心里蹦了出来,但是周围的人就是听不见。他们听不见。唰唰唰,羽毛球像白鸽一样飞来飞去,每当飞身救球的时候,站前面的人就不自觉地往后退(他们的背贴着我的前胸);每当扣杀球成功的时候,围观的人就“嘿嘿”笑,后面的听见前面的笑,也跟着笑。没一会儿他们打完了,我立刻挤到小舅舅旁边,想让他主动发现我,但他根本不看我们这些小孩子。我扯了一下他的衣摆叫了声“小舅舅”,他看了我一眼,竟然一点也不因为我也在而惊讶,只是随便说了句:“还不去上课?”就不理我了。周围的高年级同学迅速从我身边挤过,他们围观小舅舅把球拍收进狭长的黑色球套里。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又挤不到前面去了(高年级男生会用屁股撅往前挤的人),然后,小舅舅他们走了,甚至都没有做在人群中看我一眼的动作。我很不高兴啊。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着小舅舅,不过也可能并没有特别长时间,因为小学时候我总觉得时间过得慢,常常感觉期末考试(那两天零花钱会多一些)跟世界末日一样遥不可及。后来某个晚上,妈妈忽然跟我说舅舅去一个叫喜德县的地方开矿去了,她给了我几个新作业本,说是小舅舅上山采一种有药用功效的黄花卖掉后给我买的。即便年龄小不懂事,我还是很疑惑:小舅舅,那么骄傲的一个青年,怎么可能爬到高高的树上去采黄花呢?不过我又想,如果小舅舅真要采黄花,他一定爬得比任何人都高,采的也肯定是最好的(好比树尖上的桔子总是最红最甜)。如此一来我又觉得很开心,好像从直抵云端的树冠上探出头来眺望墨绿色山沟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我自己。事过境迁,曾经小学生的我,如今也已经成长到了小舅舅当年的年龄,现在猜测,那时小舅舅肯定倦于无所事事,想要出门打工,又不愿意问外公要路费(外婆已过世多年),于是自己采药花卖钱……当他终于凑足路费的时候,也没忘了顺便给我买几个作业本(他跟妈妈说看见我在格子背面写字)。真要如此,那当时小舅舅独自行走在树林间时是怎样一种心境呢?会不会停下来坐在树杈上倾听风声?
想想这些都有种落泪的冲动。
火车行进在白色的大地上,车里热烘烘的、拥挤不堪,我站在车厢连接处,感觉很不真实:仅仅在几个小时前我还躺在宿舍的床上吗?火车真要把我带向石家庄?一对情侣挤过来,男的拿出一包香烟,同时讨好地对女的微笑;女的做了个怒目圆睁的表情,把烟夺走;男的继续笑着,右手食指在她的脸颊刮了一下,摊开手掌下落,轻轻拍击她的肩膀,拍到第四下时顺势向下,捏住了拿烟的手;把烟盒抽出来,立刻刁上一根(已经弯曲了)点燃,然后眼睛乜斜,露出得意表情。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小舅舅是他们生产队最漂亮的年轻人,在同村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朋友(90年代初的农村,自由恋爱还是很少的),两家隔着一条山沟,各自稳居在两边丘陵的山腰,从外公家的晒谷坝可以清楚地遥望女生家,对面亦然。后来那个女生(我应该叫她小阿姨的)出门打工,他们全家都搬走了,只留下几间瓦房。大概是上初中后,我问过我妈妈这件事,她回答很含糊,大致是说“她有点随便”。怎么个随便法呢?那个年代的乡村少女是不会私生活混乱的,而且她那么喜欢小舅舅(同村的都知道),肯定不会和别人怎样;无非是小舅舅“要”,她就给了吧?而后小舅舅觉得并没有喜欢她多深,于是找借口分开了。妈妈的含糊回答,让我感觉应该是小舅舅负了感情。因为青春期的来临,很多事情我是可以想象的。不管真相如何,一个少女举家离开乡村,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样一件事,总是让我莫名地感觉怅然。大舅舅家也在对面的山上,每次去他家我都会绕道,从那女生家废弃的瓦房前经过。她家的晒谷坝已经长满了深绿色青苔,青苔中间是一条被路人踩出的浅色小道,屋檐下塞满了邻居们砍来陈放的柴火,晒谷坝的边缘(宛如跳水板,往下落差四米是一小片花生地)拉着晾衣服的铁丝,生锈了好多年,也一直没断掉。好多次,我在这孤零零、毫无生气的瓦屋前停下脚步,凝视对面外公家的房子,开始还总想象自己在和对面的某个亲戚对视,后来年龄渐长,情窦初开,远望、期待、思念的,却又是某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女孩子了。
下车的地方乱糟糟的,一边是印有楼盘广告的围栏,一边是已经拆除的老居住区(残垣断壁上积着白雪)。石家庄是这样一个陌生而嘈杂的城市,我没有做任何打开和融入它的准备,只是依据说好的路线坐一趟公交车直到终点,然后打了一辆黑三轮……我是来找人的,连个过客也算不上。站了片刻我才看见小舅舅,“老外(外侄),这儿!”,他笑着朝我招手。我走过去打招呼,他高兴地拍打我的肩膀:“还以为你找不到呢。”他手上戴着厚厚的黄色手套,我有点惊讶,怎么戴这么土的东西了?旋即调开目光,以免他发现我在注意他的手。“怎么样,到我那儿去坐一坐?”我说好。我们沿着围栏走了一阵,从一个小门切进建筑工地里,从工地深处传来打桩机的声音,“当当当”地回响在原野上。眼看就要走到一栋用蓝色大网围起来的新楼跟前了,忽然往右一拐。路旁边一排塑料小棚子里传出一股臭气。这就是他们的厕所,我心里想。小舅舅住在一排活动房的二楼,“我自己住一间,比他们好点。”他向我解释。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我还是感到欣慰,至少他在这里过得相对还可以。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门旁边的空处整齐地码放着一些工具、杂物,墙上挂着几件外套(最外面是一件黄皮衣)。一切都朴素而井井有条,行李已经收好,放在四方块儿棉被旁边。小舅舅揭开一个大磁缸,取出一袋牛奶擦干上面的水珠递给我,“喝点热牛奶啊。”他说。我略微吃了一惊,立刻有些感动,亲情,已经挺长一段时间没有感受到这种来自亲情的关怀了。我撕开喝了一小口,好烫,有点尴尬的拿在手里,过了一小会儿,热气散发出来,烫手得几乎拿不住,我就隐秘地不断调整拿牛奶的部位,免得一直烫某个地方。可以想象,在出门前小舅舅把牛奶放在大瓷缸里,又倒上刚烧开的开水时的那种关切心情。我不应该忘记,他一直是一个耿直而心细的人啊。
小舅舅跟我讲他们工地上的事情,那些好像还蛮有趣的事情,我一边微笑着倾听,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后来他打开一个便携式小电视(电影频道放的《证人》),我们一起看。他看得挺入迷,每到打斗的时候,就回头看看我,并且会心地笑一下(小时候我为了看武打片可以不吃饭的)。
我们出去吃午饭,从另一道小门出去(迷宫式的工地),沿着雪地里被踩出的一条小道走了十分钟,翻过一道低矮的山坡(落光叶子的树枝交错在头顶),突然就置身于一个潮湿的集市了,往远看,还可以看到市中心大厦玻璃的闪光。原来工地离市区这么近。小舅舅轻车熟路地带我进了一家川菜馆,屋里开着电池炉,他让我点菜,我翻看简陋的菜单,真不知道点什么好。“要不然来个水煮鱼。”我翻到最后一页,又翻回来,指着油腻腻的图片。“好啊,”小舅舅立刻说,“老板娘。”
“水煮鱼来一个。”
“要多重?。”
“随便来一条,不大不小,但一定要够我们两个吃。”他笑着说。
“多少钱一斤?”我问了一句。
“20。”
小舅舅有点惊讶,“这么贵?”“是鲶鱼。”老板娘回答,拿圆珠笔的手小弧度挥了挥,赶苍蝇,并为此讨好地轻声笑了一下。“换个别的吧。”我建议。“莫得事,就这个。”小舅舅说。鱼捞出来给我们看,有三斤,这个重量好像有点超出小舅舅的预计,老板娘表示这个是最小的了。我又说换个菜吧,但小舅舅坚持就要这个。老板娘叫一个伙计把鲶鱼当着我们的面摔死(“啪”地砸在地上)。小舅舅好像无意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看上去蛮高兴。他坚持再点一个菜,我就要了相对便宜的拍黄瓜。他又点了两瓶啤酒。我有些于心不忍,这一顿就吃掉了他的大半天工资啊(他没有双休日的)。忽然感觉,小舅舅叫我早点来石家庄,也许就是想要请我吃顿饭(他们那辈人总要给晚辈吃点东西,才安心),而吃水煮鱼正是他没预计到、却希望的效果啊!但他肯定想不到,暑假的时候,因为打工和拿奖学金,我曾经跟同学去吃过一次法国餐厅自助,一位就298元。虽然我再也不会去吃了。
傍晚6点,我们上了火车,从近乎水泄不通的车厢挤过,找到座位(占座者无奈地起身离开)。一切安放妥当,我们相视一笑,小舅舅的头发湿漉漉的——在排队上车的短暂几分钟里,身上就落了不少雪花。我拿了张卫生纸擦开窗玻璃上的一片水汽,往外看,列车正在缓缓出站;很快,积着厚雪的城市建筑迅速后退;说天地间一片白,亦不过分;雪花以变幻的轨迹扑过来,好像就要迷到脸上了,却被窗玻璃阻隔,旋即归于杳无。“熬吧,”小舅舅扭头一笑,“23个小时。”“不晚点就万幸了。”我回答。火车在华北平原上奔驰了一小会儿,天就黑了,我们闲聊了一阵,泡了方便面吃,无话可说时,便看车载电视。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想睡了,小舅舅说他不困,再看会儿书(一本页边发卷的《云海玉弓缘》)。我闭上眼,却睡不着,火车咣当咣当地响,后来听见小舅舅和对座的聊天,称我为外侄,并且不无骄傲地说我学中文系,“在北京。”自从上大学后,亲戚们介绍我时总爱加上这么一句。难道我竟超出自知地被认为是成功了?果真如此的话,我发自内心地深感羞愧。
说是睡不着,其实也就迷糊地睡去了,只是不踏实,多次醒来,恍惚记得看见小舅舅在喝热水,记得有人喊了一句“三带一”(多么亲切的家乡话啊),又记得发现身上盖着小舅舅的黄皮衣,我心想一定要还给他盖,但也许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又睡着了。先是觉得好冷,头摇晃得难受,然后是进隧道时骤然加倍的呼啸声,忽然一下,完全清醒了。我看了看时间,五点一刻,窗外漆黑一片。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上肢,取下黄皮衣盖在小舅舅身上,“嗯……天还没亮?”他立刻睁开惺忪睡眼。“还早,睡嘛。”我轻声说。坐在过道里的人也都睡了,我没办法去厕所,只好抱着胳臂靠在座位上。在这封闭和孤寂的空间里,心里升起一种悲凉。想起外公叫我“原娃子”的声调,拖得有点长、懒洋洋的,伴随着一张清瘦、布满皱纹的笑脸。其实,每次去他家,他都弄最好的菜招待我,只是相对于大多数外公和外孙而言,我们相处的时间短了些,往往在感情就要扎深一层的时候,又因为分开而错过了。紧紧地闭上眼。我想,就在两天前,我还有外公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它吐出来。
从广播里传来消息,说前方路况不好,火车临时停车。这已经是第五次临时停车了,车厢里一片抱怨声,坐硬座的旅客尤其,反倒是挤在过道里的乘客冷静些,他们近乎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了。我看着窗外,大雪初停,白茫茫一片,往斜后方望去,可以看到一户人家:屋顶已经融进了白色的世界,墙壁是深色的,原本有一条通往这家人的路,已经被雪掩住了,只剩路两边对称的两排木桩,孤零零地指出路所存在的空间痕迹。离天黑还有2、3个小时,火车不停的话,这时候本应该快到成都了的。
二姨、小姨已经携家人回到了老家,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小舅舅把短信读给我听,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听到一阵欢呼,原来是列车员破天荒地打开了车厢,让乘客下车活动活动。周围的人拥挤着往车门走,我们没有动,等车厢里安静下来,小舅舅长叹了一口气,两手长久地揉脸,揉完了还继续捂着。我有点忐忑不安,犹豫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节哀,小舅舅,人死不能复生。”我真怕他突然情绪失控,说外公没有死,只要没见着遗体就不要乱说话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想)。“我没事,”小舅舅说,“这点我还承受得住。”这是我们见面后第一次提到外公。我们沉默了片刻。
“你外公一辈子也够苦的,小时候吃不饱饭,成家后在人民公社大集体干活,靠工分养家,”小舅舅沉思片刻,说道,“子女太多,根本就照顾不过来,后来又得了严重的胃病,断断续续的在病床上躺了一两年,这个家只能靠外婆撑着。”“那外婆更辛苦了?”我问,因为我妈妈总觉得,外婆为家庭付出得更多。“两个都辛苦,你外公生病那两年也要下田干活的,拿不了全劳动力的工分、拿半劳动力工分也要干,混份口粮。”他摊开手掌看了看,有些湿(疑似眼泪的水珠氤开了),于是拿了一张纸巾,漫不经心地擦着。“你看外公那么瘦,因为他是饿着长大的啊。”
“听说外曾祖父在外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外曾祖父——这个词第一次说,很不顺口。
“是啊,被国民 党抓了壮丁,死在半路上。”
“具体是怎样的情况呢,我一直很好奇。”
“这些事情,说起来都好几十年了,那个时候你外公也就涛涛娃那么大(涛涛是小舅舅的儿子,10岁左右)。1949年胡宗南守重庆,在江津北岸留了一个独立师,掩护南岸布防,这个师派人下来抓壮丁。那几年抓了那么多回壮丁,你公公都躲过了,因为他驼背,又常年流虚汗,塞点钱给保长就算了……这一回实在没躲掉,煮了一锅红苕稀饭还没开锅,就被拉跑了,走了两天到潼南,涪江边上,还没上船,就不行了,发高烧、上吐下泻,那时候还是秋老虎天气。
“保长吓到了,赶紧回乡找婆婆,就是你外公的妈,说公公病了,部队上也不要了,在哪里哪里躺着,自己找人去抬回来。婆婆带着你外公和幺外公就走路去了……”
“没有找人帮忙吗?”我问。
“有点钱,想要留着给公公看医生的,不敢拿出来请人出力;就算不给钱,拿吃的给人家,也没有,只有自己去。”
“哦。”
“婆婆他们走了三天多时间,到涪江那边,找到征兵站,人家说是有这么一个人,已经死掉了,再没人来领就扔江里去了。他们就问婆婆要钱,不给钱不让领走。领人要钱,运回家要钱,下葬还要钱……婆婆没有那么多钱,征兵站的人就当着你外公他们的面,把公公扔进了涪江里,就被江水冲走了。”
我听得挺压抑的,“这些事情我都没听过。”
“旧社会嘛,很多事情无能为力的,不像现在……所以你越应该认真读书。”
“嗯,我知道。”我说。“不过外公这几年还是享了点福,至少没有干活了。”这是我妈跟我说过的原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它翻出来对小舅舅讲。
“原娃子,你说这个话就错了,”小舅舅转过脸来对着我,温和地说,“外公把土地全部包给别人,也不过是03年、04年的事,那个时候他都快七十了,就等于说他做土地都做了六十多年,如果还不歇锄头,我们这些后人的脸往哪里搁呢,你说?”
我点头表示同意。
“那他和周婆婆有没有那回事呢?”我换了个角度发问。
“都说有,我也不晓得。”小舅舅笑道。
“我妈说,要不是周婆婆,外婆都可以多活几年的,她老挑唆外公打外婆。”我还不甘心,大着胆子说。同时心里很害怕小舅舅怫然翻脸,呵斥我胆敢谈论长辈的私事。
“也不能这么说,好多事情不能单纯的归结到一个人,或者一个挑唆,外公和外婆相处,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那个时候你才多大?能记得什么呢?有时候,你妈妈看事情比较偏激。”他又加了一句,“当着她的面我也可以这么说的。你是读了书的人,不应当这么看问题,凡事不要在‘怪罪’二字上找原因。”
“我知道,我也不信的。”我惶惶然地说。
当夜,火车开了好长一段时间,咣当咣当的声音一直作为背景声音贯穿我好多混乱梦境的始终,好像我自始至终都坐在一列飞驰的列车上,而且这种感觉永远也不会停止,直到被小舅舅摇醒,天已大亮,“火车停了。”他忧心忡忡地说。过了一会儿我才弄明白,这次是真“停了”。根据列车广播的确切消息,暴雪导致宝成线白水江路段发生交通事故,后续车辆全部停车至事故解决。小舅舅告诉我,一会儿有政府组织人来送吃的。我们走到车门口,这里已经没有乘务员看管了,可以自由上下。上千名乘客散开来,在火车旁边的雪地里踱步,离铁轨约七、八百米远有一个小山包,那是乘客可以去到的最远距离,每当有人爬到那里,便有同行的人招呼他,要他别走太远,好像火车随时会启动,把他抛弃掉似的。也有少数单身乘客,同样爬上小山包,因为没有人招呼他们,只好自己停下来做出眺望的样子。他们能看到什么呢?
对座的三个人也在车下,我们攀谈起来,自称是培训师的那位说前面的事故已经死了8个人了,而且还有遇难者没有找到。我联想起2010年夏天广汉石亭江大桥垮塌导致火车坠江的画面,不由得暗自心惊。小舅舅用脚尖碾着积雪,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在忧心不能及时赶回老家,我假装没看出来,但还是提醒他看山包那边——政府组织的送吃的人来了——希望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人均分到的馒头和粥都有限,不过热粥好歹算是能暖暖胃。我和小舅舅的手机都快没电了,我们决定把我的手机关机,留着电备用,用他的手机打电话回大舅舅家通报我们的情况。为了确保最后一格电不浪费在信号不稳上,我们打算到小山包上去打。天气太冷,乘客们都回到了火车上,唯有我和小舅舅朝着小山包走去,我知道很多人在看我们:就好像我自己也坐在火车上,看着两个像要去赴一场远征的背影。
小山包上信号稍好一点,但也只有两格,我建议去斜左边更高一点的山岗(约有五分钟路程),因为我不想这么快回火车上去,而且小山包到山岗的地面一边雪白,我多想在那上头留下第一行脚印啊。由于这个自私的建议,小舅舅和我的脚都多次陷进了积雪里。不过这不算什么,在我看来。有那么几分钟,我们下到山沟,又向山岗攀登,耳边只有脚步起落和呼吸的声音,我走在后面,注视着小舅舅的背影,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他对我是如此的信赖,如果我现在用利器攻击他身后的要害,他肯定不会有任何防备的。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人递给我一根钢铁横杠,要我双手互扣抱住它,过了一小会儿我才明白这根横杠属于一个滑翔机,我必须抱住它,另外两个同学抱住我,我们一起从学校所在的山顶滑行到山下去。不可能抱得住,我一直想,我一定会撒手的。但是忽然一下,我们就腾空了,我看到山下的树林瞬间逼近,原本毫不起眼的一丛野花逐渐放大,直至花茎都清晰可见。我记得腾空后我才紧扣双手(却没有从横杠上掉落),而且双臂也没有感受到多么严重的拉力,反倒是看见树林瞬间逼近时,至少有三秒钟时间,心脏感受到一种非常强烈的压迫感。就这样,那两个同学就被我遗忘在了梦境的前半部分。我不由自主地随着滑翔的惯性在树林间斜向下的空地上奔跑,然后莫名其妙的,就走在了外公家屋后的水泥公路上。我走了几步,发现这是一个阳光非常好的上午(太阳照耀到的地方一片亮白),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春节期间。我看见外公、大表哥、小舅母和两个女邻居在公路中间聊天,我忘了为什么要来外公家,于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稍微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往回走。非常奇怪,通过另一个静止的我,我看见自己的背影走在公路上(外公他们能看见的地方),我又看见大表哥在喊我,他朝我跑过来。我有点害怕面对外公和小舅母,他们一定会责备我来了不打招呼就走。然而第一个责备我的却是大表哥:“嘿!你这个娃儿才是!都不进来坐哈乜?”他佯装生气,却依然搂住了我的肩膀。果然,外公、小舅母甚至两个邻居都责备我为什么刚到就要走。我记得他们说了好些话,但是我一句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当时心里很不舒服。直到我一个人走进三舅舅的屋子,看到床铺上放着几本武侠小说,拿起来翻了翻,这才感觉自在了些,并决定走的时候把书拿回家看。我又走进后面的一间屋子,看见靠墙放着好多空酒瓶,有啤酒瓶也有白酒瓶,它们立在阴影里。我透过窗格子看厨房,外公正在刮鱼鳞,盆子里热水的蒸汽濛着他的脸,使他看上去带着一丝笑意。刚才他说过,我不吃饭就不准走。我又看了看那些空酒瓶,忽然感觉挺高兴的。舅舅他们过年喝了这么多酒啊,我心想。
这是我从小到大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梦,此刻在自己和小舅舅的脚步声中想起来,不禁百感交集,甚至有种落泪的冲动。尽管我自认不是一个感情丰盈的人。
2010/10/25—201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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