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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铁蒺藜与太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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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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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7 17:09:4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10-12-7 17:43 编辑

铁蒺藜与太阳花
——献给安娜



夏天热得像具死尸,到处都在散发出沉闷窒息的气味。已经快到傍晚了,蝉还在叫着,一声一声如催命鬼般从不停歇。当这只蝉终于叫累了,停下来,留出一片久违的清静时,另一只蝉却又不怀好意地叫了起来,声音比这只还要尖利些,像一把锯子在持续不断地切割着耳的耳朵。
耳在路上走走停停,不时用两根手指把耳孔堵上——蝉声实在是太吵了。他仰起头,看着从头顶上树叶缝间漏出来的阳光。这个时节,近晚时分的阳光,仍然十分晃眼,从那里他是绝对看不到蝉的。他在放假回乡下玩的时候见过真正的蝉,而且不止一种。一种比较小,长着墨黑的薄纱一样的翅膀和同样乌黑的身体,腹部则完全是鲜红色的,看上去漂亮得很,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蝉,但他们说这就是蝉。另一种则长着黑色的、油光发亮的甲壳,连翅膀外面都不例外,脑袋上面伸出两根长长的触须,让他一眼就想起古戏里的美猴王,或者别的什么武将,头上同样戴着这样长长的、鞭子一样的顶冠。这种蝉的身上和触须上往往还布满了白色的小点,看上去挺威武的,也很漂亮,但他就是一点也喜欢不起它来。他觉得前面那种蝉才是真正的蝉,后面的那种只是一种别的什么昆虫,被他的小伙伴们误作了蝉。
去乡下总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坐上红白相间、圆头圆脑的公共汽车,一路上就可以看见许多的新鲜事。公共汽车是公家经营的,司机和售票员脾气都大得很,不过有时也有例外。有一回,耳坐的汽车上,卖票的是一个二十才出头的女售票员。她一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着她,耳也好奇地盯着她看。他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年轻的女售票员,她长得很好看,穿着一件鲜红的衬衫和一条体贴合身的黑色裤子。耳第一次觉得一个女的有这么好看过,一路上都在不停地盯着她看,那辆车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看着。车子开动后,女售票员走过来,一个个地买票。近看起来,她的个子高得出奇,和那件鲜红的衬衫配合起来,在车厢里异常显眼。她的五官秀丽柔和,但是目光直截了当,一看就知道不是个乡下人。坐在车上的绝大部分是乡下人,对这样的城里姑娘,不免有些畏怯,见到她的目光过来,自然就避开,望着别处去了。看了一阵,他们就不再看。他们的脑袋随着车辆的震动而摇摆着,到后来慢慢低了下去,有的甚至低低地向前弯曲着,抵在前面的座椅靠背上,就像偶尔能在草丛里见到的蛇一样,他们渐渐睡着了。在车上,耳是从来不会睡着的——总是有太多的东西吸引着他的注意力——村庄、田野、路边的小孩、推着独轮车的农人、一座奇形怪状的建筑……但那天有些不巧,他和妈妈买到的是最后一排的票,那儿的车窗几乎总是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蒙着,他把眼睛贴在车窗上拼命地朝外面张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只得呆呆地看着售票员,打发这段沉闷的时间。
之前耳见过的大部分售票员,都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汽车前面的座位上,扭头望着窗外,等到有人上下车,才会站起来开门收钱。这个女售票员却一直站在车门边上,两只眼睛专注地望着车窗外。她的全身沐浴在从窗外射进来的飞快晃动着的阳光中,身体的侧面很好地暴露在耳的眼前。最让耳感兴趣的是她的头发,那是一头浓密的黑发,有着许多像翻卷的浪花一样的黑色发卷,一串串长长地垂挂下来。她的头发从一开始就让耳觉察到了一种异样,这异样清晰地、突如其来地突入到他的脑海中来,让他感到一阵犹豫的不适。
说起犹豫,那是因为他从前也曾数次体会到这种不适感,但都立即做出了判断,并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厌恶感,来抵消这种不适感给他带来的不快。说来奇怪,那几次经历就像几张画片,全都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脑海中,每次他产生同样的感觉时,就能迅速而清晰地回忆起来。画片中最清晰的一张是一个戴着蛤蟆镜、留着小胡须、穿着一件花衬衫和一条紧绷绷的,说不出来是什么名字的裤子(后来他才知道那叫“牛仔裤”),手里还拎着一架亮晃晃的录音机的男人,一边走路一边把录音机放得震天响。这深刻印象的很大一部分大概就来自于那台录音机,那种录音机此前耳已经见得很多了,甚至还曾到小晰家玩过几回,然而像那个男人那样把录音机拎在手上一路放过去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种痞子,看他做甚么。”
他把那男人说给他父亲听时,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都是以前的事了。从今年起,他就很少坐车到乡下去了。而且现在,街上也见不到那种圆头圆脑的公共汽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四四方方的,又瘦又小的私营公共汽车。售票员一个个长得都像乡下的菜贩,站在敞开的车门口一路吆喝着,把一个个乘客用力塞进挤得像萝卜堆一样的车厢。他每次到街上去时,都注意地张望着,看看能不能再看见原来的那些公共汽车。它们或许是改换了行车路线,于是暂时地从大街上消失了。然而他一次次寻找的结果都只是徒劳,到处看见的都是那些“四方脸”。除此以外,还多了一些被叫作“嘣嘣车”的三轮车,冒着老高的黑烟,发出震天价的“嘣嘣”声,一路轰鸣着开过大街。
“那些公共汽车怎么不见了呢?”
一次,他跟父亲去上街,看着一辆嘣嘣车开过时,他问了一个问题。
“街上到处钻的,不都是公共汽车吗?”
“我是说公家的公共汽车。”
“公家的和私营的不都是公共汽车吗,那有什么区别?”
“……那公家的公共汽车都到哪儿去了呢?”
“倒闭了。”
“什么是倒闭?”
“就是倒掉了,不开了。”
“为什么会倒掉呢?它不可以在别的地方开吗?”
耳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崎岖山路的情景,一辆公共汽车在那上面左右颠簸了一阵之后,突然向一侧一倾,倒了下去。这也只是他想像出来的情景,他只见过一辆翻倒在路上的汽车,还是在电视上。现在,突然要想像那么多辆汽车一下子全都倒在一条道路上,的确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父亲开始向他解释,“倒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话变得陌生僵硬,里面夹杂着一些耳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词语。耳努力听着,一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等到父亲认为他已经把问题讲明白之后,就抬起头,心无旁鹜地向前走去。
父亲总穿着一件的确良的衬衣,那种衣服以前很少有人穿,去年夏天突然时兴起来,等到今年夏天父亲穿上时,街上已经到处都是了。不过他穿起来还是很好看,他穿上合身的,比较新的衣服时,总是比较好看的。白的确良衬衣、黑裤子,再配上一双擦得雪亮的大头皮鞋……父亲没有穿大头皮鞋,他穿着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他的确有那么一双雪亮的大头皮鞋,但他只在极少的时候才拿出来穿。平时,他总是穿着一双解放鞋,这就让他看起来普通了很多,现在连农民们都开始穿解放鞋了。耳有时候很不愿意让他的同学们在大街上看见自己和父亲一起,就是因为那双解放鞋的缘故。
他一路走,一路踢着路上的石头。今天放学早得很,可他并不想这么快走回家里去。家里也许还没开门,那么就得在外面等。即便开了门,家里也并不好玩。没到六点半,父亲是不会让他看电视的,那他就只有到里面自己的房间里去:
他朝里间走去,屋子一下子变得黑黑的,家具都蹲着,掩住了自己的光亮,不让他看见,越到里面越是这样。只有朝窗户上看去,才能看见一片白。外面树上的蝉声吵得吓人,蝉声停止的间隙,会有一些孩子的耍闹声传进屋里的寂静来。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一时间觉得无所事事,这样的时刻感觉比受罚还难受些。不能看电视,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蹦出一些东西来。那个男人的形象还是在他脑海中,就嵌在那里出不来了。父亲的那句回答,是另一种使他感到难受的东西。“那种痞子”,这个词尖锐,听起来有一种晶体折断的感觉,就像一支折断的铅笔芯。那个词所代表的那个形象却消失在词本身的形象后面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公共汽车上去了。圆圆的圆头圆脑的公共汽车。他看到一些明亮的光线,从窗玻璃和车门缝照过来,落在女售票员的身上。他看见她年轻的脸慢慢地朝一块窗玻璃凑近了,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惊喜的神情,和那些明亮的光线混在一起,使她的脸容变得极为灿烂。他觉得那有点像一面镜子,他虽然看不见窗外出现了什么,但是能够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停一下。”
女售票员喊了一声,车子想都没想,就停在那里了。
耳抢先站了起来。他伸长脑袋看去,终于看到了窗外。路边并没有人拦车,马路紧挨着一片碧绿的荷塘,塘里荷叶挨挨挤挤,塘中央几枝细长结实的茎干上,盛开着几朵粉色的荷花。
他惊讶地看见那个女售票员下到了荷池中。她的全身隐入了荷叶和池水中,只剩下了脑袋。一会儿,连她的脑袋都不见了。
“去哪儿了呢?”他的疑惑和车厢里涌起的一些骚动混合在一起,被塘边几株大杨树上震耳欲聋的蝉声搅得惴惴不安。
几朵荷花出现在车门口,像魔术表演中飞出的鸽子,出其不意地显得鲜艳异常,花瓣饱含水份,色彩浓艳欲滴。它们在门口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像在犹豫着什么,随即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结束了这阵犹豫。
“看,荷花。”
姑娘持着荷花走了上来,对着司机摇了摇那束荷花。那些沉甸甸的花朵全都晃动起来,花瓣的尖端一齐对准了众人,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了它们的晃动。
余下来的旅程里,那束荷花一直歇在姑娘的肩膀上,随着汽车的震动轻微晃动。姑娘离开了车门,坐在自己座位上,脑袋和荷花一同歪向车窗,向着窗玻璃有节奏地轻点着,在那块明亮的玻璃上,它们一同映出了自己清晰的影子。那是另一个色泽更为鲜明的世界,随着汽车的晃动,荷花的粉红色一点一点地被掩埋在姑娘头发波浪形的黑色之中。
蝉声从来就没停息过,一直清晰而喧闹地响在耳边。耳不明白它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精力,像是在竭力维护着一件什么东西,它们全都在一起拼命嘶喊着,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并且声音还在变得越来越大。这儿离他家里已经不远了,他把脚步放得更慢了,几乎是在原地踏步,想尽可能地拖延一点到家里的时间。
前面那片蝉声最为喧闹的地方,就是小晰家。一大片浓密的树林围绕着几座独立成幢的小洋楼,它们长得都一模一样。那儿离他家并不是很远,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曾到过那儿。他对那些小洋楼最初的印象是:每一幢都带有一个高得吓人的尖刀似的屋顶,颜色漆黑地刺入湛蓝的天空中。院墙高大宽广,颜色纯白,与天空融为一体,屋顶看起来好似浮在半空中。从院门口看进去,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孩在院子里的地上玩耍,有时他们会从地上抬起头来,看着他,甚至对着他说起话来,但那是一种他不能理解的语言,他就心突突跳着惊慌地离开那户的院门了。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懂得了他们说的普通话,慢慢地自己也开始学着说。那些小孩也都渐渐长大了,变成了如他一般大的孩子。有一次,在一个寂静的春日上午,他从那儿走过,见到一个瘦瘦长长的少年,从其中一户的院子里走出来,用不屑的目光对着他瞟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他一时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曾在这一带见过他,还以为他是那户人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后来的某一个时刻,他才猛然想起来,那并不是一个少年,而只是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孩,从前也常常是在院子里地上玩着的。
并不是所有的小孩都成了瘦瘦长长的少年,小晰看上去就跟耳一样。小晰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个子不高,长相文静秀气,脸上的皮肤像纸一样薄而白净。他不爱说话,即便张嘴,他也只说普通话。那些院里出来的小孩几乎全都只会说普通话,他们的普通话说得特别利索,听上去别有一种韵味,只有小晰是一个例外。小晰的普通话其实说得也好,但他常常不能一口气把一句话说完,而是像结巴似的,翻来覆去,说说停停,有时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然后脸蛋子憋得通红,转到一边,害羞地望着别的地方。他是个特别容易害羞的孩子,除了耳以外,他在班上几乎没有玩得好的同学,他也只有跟耳在一起时才会有一些话说。他们在一起谈论学校、各自的家人,还有老家。耳的老家没什么好玩的,就在离县城几十里外的乡下,但他一高兴起来就能说个涛涛不绝,把掏鸟蛋、捉蜻蜓说得惊心动魄。其实他不过跟在乡下小伙伴身后看着他们做这些事罢了,但那有什么,他一激动起来就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仿佛是他自己两下三下爬上了那株老柳树:
“这么粗的老柳树,嗖嗖嗖一下就爬到树顶上去了。顶上的条子嫩得很,不小心就要掉下来,就用一只手扒着粗点的条子,另一只手伸出去够,够到了就一个个扔下来,看哪个接得到,接到了就一下吞进嘴里,壳都不剥,直接咬碎了就吃进肚了。那个味道啊,真是比冰淇淋还好吃。”
小晰望着耳的脸孔,仿佛被他脸上的表情迷住了。这样的时候,他是插不上嘴的。只有当耳激动的情绪平息下来之后,他才会零零碎碎地说说自己的老家:那是个大城市,离这儿大概有几千公里,坐火车要坐三四天,冬天经常下雪,还会结冰,早上连毛巾都会冻起来,马路非常宽阔,街上的车子多得数都数不清……
“车子怎么会多得数不清?”
耳在这儿止住了他。他一向都觉得汽车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关于汽车的奇怪事儿他也听过不少,不过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就是……它不光是只有两排,它还有七八排、十多排,好多排,都挤在一起……一边挤着还一边开,你就根本没法数过来了。”
“汽车还要排队吗?”
“恩,堵车就排队的,红灯也要排。”
“汽车为什么要排队呢?”
“就是,恩,堵车就要排队呗。”
“那又为什么要堵车呢?”
小晰就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了。那之后,耳仔细地观察了他见到的每一辆汽车,都没发现小晰说的堵车的地方。所有的车辆浑身上下都是完好无损的,最多有几处撞瘪的地方,从没见到哪辆车上有堵起来的破洞,就连嘣嘣车也不例外。他有些怀疑小晰说的不是真话,但他还是喜欢和小晰说话,虽然小晰总是把话说得结结巴巴,但他总还能从他那儿听到一些新鲜、奇怪的东西。他也喜欢到小晰家去玩,小晰家比他家里宽敞多了,也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录音机、彩电、洗衣机,还有许许多多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他可以在那儿一玩就是一个下午。
在那里,他常常碰见小晰的姐姐。
小晰的姐姐叫小凡,她比他们大一点,大概五六年级的样子。不过她的个子已经很高了,跟那个瘦瘦长长的少年差不多高,也许比他要矮一些。其实跟耳比起来,她也只是高那么一点点,但就是这么一点点,也很让他觉得不舒服。不知怎么的,他好像有点害怕她,虽然她每次见到他时都很礼貌而且好心。她细声细气地跟他们说话,像一个真正的大姐姐一样问他们学校里的事情,却从来不跟他们谈自己在学校里的事。她大概是一个小队长还是中队长什么的,耳曾在一次操场游行中看见她穿着一件鼓号队的队服,袖子上佩着一个带杠的标志,混在一大群人中走着,手上拿着一只小号。那件衣服紧窄紧窄的,穿起来就变得跟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了。在家里,她常常穿着一条碎花布裙,裙摆又长又宽,一走动起来,就像一片展开的荷叶,发出悉簌悉籁的声音。她的头发是松松地披在肩上的,一头又长又黑的头发,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也许像一片麦子被风吹倒后伏向一边时的情景吧,他在一幅照片上看过那种情形,那么整齐,而又随意。这跟别的女孩子是很不一样的,她们只会扎辫子,又粗又长的辫子,耷在她们细不伶仃的后脑勺上。她穿鼓号队队服时,又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了,那头长长的黑发被打成了一个发髻,小巧精干地抵在白色筒形帽子下面,浑身上下则是一片挺直的雪白。那条碎花布裙上的褶皱、下摆、细密繁多的花纹,全都消失在那片耀眼的雪白下面了。
一般的情况下,她不跟他们玩。唯一的例外是下棋,跳棋或五子棋,这两样她都会,而且很喜欢。耳跟小晰下的时候,总是下得很好,一碰上小凡,就不行了。他觉得她的裙子和头发都碍眼得很,不知不觉就会打乱他的思维。她一坐下,裙子就摊开来,伸展在床上,占了床的一半还多,甚至还要多一点,有时甚至蔓延到了他的脚边。他每过一刻,就要看一下她的裙摆。那种花纹他看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分不大清楚。她其实是有三条裙子,除了颜色不一样外,花纹却都很相似,都是一种有着蜿蜒弯曲的枝干、形状精美的叶片、细小而醒目的花朵的植物,这种植物一丛丛地漫布在裙子上,看起来好似有无数多丛。然而三条裙子上的三种植物其实是有着极其相似而又完全不同的样式的,他每次看到了其中的一种,就会试图把它记下来——枝叶弯曲的程度、方向,叶片的形状、大小、排列的顺序,花朵花瓣的数量、形态、颜色等等——但每次都失败了,他不但不能把它记住,反而耽搁了下棋。这样,他就经常是她的手下败将,而小晰,又总是能把她打败。
“我们三个,就是一个克一个。你克小晰,小晰克我,我克你。”
一次她又战胜了他,欣喜地对他说。
“什么是克呢?”
“克就是你碰上了某一个人,如果他总是比你强,那么他就克你,如果你总是比他强,那么你就克他。”
“哦,这样啊。”
他装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其实一点也没明白,脑子里仍在死死地记着刚才看见的花纹。等他明白过来时,他才发现了自己的傻,突然间羞愧得要命。他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回答,让自己看起来不会那么傻:
“其实我也能够克你的!”
但这时小晰已经坐到床上去了,他只能在一边看着。在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在想着怎样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总找不到时机。
路突然暗了下来,他走进树丛之中。
这些梧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这个城市的大街边都种满了它,在酷热的太阳下洒下漏着点点光斑的树荫。眼前的这两排梧桐却最让他喜欢,甚至还有点自豪,因为它们其中的一株的树干上,钉着一块灰白色的木牌,上面用黑色的楷体字显眼地写着:法国梧桐。下面还有一溜歪歪扭扭的外国字,他看不懂。但总之,它们和街边上那些沾满灰尘的梧桐树是不一样的,它们高大、干净、漂亮,所以有了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
他沿着树荫慢慢地走,每走几步就看到一户的庭院从树干和树荫间显露出来。院子里和屋墙上可以看见一些阳光,但更多的时候是被梧桐树荫完全覆盖了。走到小晰家院门口的时候,他在那里停下来,透过紧锁的铁门,看着被树荫覆盖的庭院和门窗。
这房子总是那么荫凉:他走进一个靠院子的带窗户的房间,小凡和小晰正坐在床上下棋。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小凡抬头看了看他,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你来了。”
他看着那个荫凉中的微笑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也微笑了一下,但是做得很费劲。每当他特意想做出微笑时,就会做得很僵硬。他不知道这笑会是怎样的,但猜想一定不大好看,还好有这阴暗光线的掩护,应该不大显眼。他参加到他们的游戏之中。
当他和小晰下的时候,他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那双眼睛在荫凉中发出亮光。她坐在他们俩旁边,靠墙壁的床边上,裙子仍然摊开来。裙子上的花纹清晰又模糊,变替发生着变换。裙子的颜色倒忘了,他一直都不能好好地记住颜色。她的一双脚从裙边伸出来,发出苍白的光。小晰坐在他的对面,戴着一副眼镜。他在学校里从来不戴眼镜,在家里也只偶尔戴戴。他不断地抬头看着小晰的眼镜,发着闪闪的金光,棋下得乱七八糟。
“你又输了。”
“今天怎么了呢?下来下去总下不好。”
“这下你连小晰都克不了啦,哈哈。”
他心里头那个声音大了起来,但是被舌头上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了。他把位置让给她,侧身坐在床沿上,沉默地在一边看着。
小晰又把她给战胜了,他们重新再来。轮到耳和她。小晰坐在床边,不停地把脚丫动来动去。
“小晰,你下去,你的脚丫把棋盘都要踢掉了。”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我们到楼上去玩吧。”
“先把这一盘下完吧。”
小晰的脚一划,一脚踢在棋盘上,哗啦一声,一大半的玻璃珠滚到了床上。
“小晰,你使坏啊!”她的声音大了起来,愤怒地呵斥着小晰,脸色也似乎变得红了。
耳忙不迭地在床上摸索着那些珠子。它们滚得到处都是,并且不听他的使唤,抓在手上又滚了出去,他的手指跟踪着它们,在席子上飞快地移动,一不小心,伸进了一块柔软的织物下面。
他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继续向前搜索,摸到了那粒圆圆的、冰凉的珠子,和一块温润的,像丝绸般柔滑的皮肤。
他的手指立刻缩了回来,但仍停留在织物下面。他像在轻轻托起织物,盯着那块织物仔细地看着,这次他看清楚了,那种花样有着铁蒺藜般的墨绿色叶片,向外弯曲伸展的短短的匀称的枝条,一朵粉红的太阳花似的花朵,S形主干的前端缀着两片细嫩的小叶,一左一右向两边弯曲伸出。
她忽地站了起来:
“小晰,都是你搞的坏事,以后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她几步走下床,气呼呼地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在那儿停了一下,那儿正好有一束阳光照射下来,把她的脸蛋照得通红,并显出一种闪闪发亮的半透明的质地。然后一闪之间,她从那儿走了出去。
这房子在夏天的确总是荫凉得要命。不过只要顺着楼梯上去,上了二楼之后,阳光就变得很充足了。房门口的那道阳光就是从楼梯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的。每当他们在楼下觉得窒闷的时候,就跑到楼上去。
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他们停下来。
这里,他们看到了梧桐树的树冠。那像是一片浓绿的树叶的海洋,阳光从叶丛中间穿过来,割开一个个的裂口,耀目地刺进他们的眼睛,掠过他们的身体,投射在他们身边的水泥地上,仿佛一个个明亮的铜钱,在灰白色的地面上浮动。蝉声稍稍停息了一会儿,随即又嘹亮地响起,他们一起望进那片深深的浓绿。
“吵死人了,那些蝉!”
“蝉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我从来没有见过蝉,只是天天听到它们在不停地叫。”
“蝉是很厉害的,它一到树上,就会找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你就是爬到它的跟前也看不见它。还有,就是它的叫声实在是太响了,你要是听久了,就会觉得到处都是它的叫声,根本分辨不出来声音到底从哪个方向传来。”
“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的?”
“我乡下的小伙伴们告诉我的,我在乡下有好多小伙伴,他们经常带我去玩,捉蝉啊,掏鸟蛋什么的。”
“你可真幸福,我们家都没什么乡下亲戚,都是城里的,一天到晚关在房子里,没劲透了。”
“要是人也像蝉那样就好啦,那我们都可以做开膛手杰克了。”
“什么是开膛手杰克?”
“厉害人啊,晚上不知不觉就把人杀了,还有海盗船长,一只手断了,就在木头上嵌了一只钩子代替,爬到人家屋顶上倒很方便,用钩子一钩就行了。”
“别听他胡说八道。小晰,你是不是又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
“你不也看了吗?”
“我看了又不会胡思乱想,你看了成天就知道胡思乱想。”
“看了就看了,还想又做婊子又立牌坊啊,哈哈。”
小晰尖利地笑起来,耳从来没听他这么笑过,觉得很刺耳。
“小晰,你怎么变得这么嘴脏,你要再说,我就告诉爸爸了。”
“料你也不敢,你敢吗?你敢吗?”
两个人突然间扭打在一起,一边打着,一边跑下楼去了。每次都是小晰抢先动手,她则不服气地还击着,她从都是个不甘示弱的女孩子。
耳扒在楼梯扶手上,往楼下看了看,觉得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下去,又不愿再呆在原处,便走上台阶,往更高的楼层走上去。
楼梯其实就在那座带尖顶的塔楼里。从外面看上去,它有一排上下直联的玻璃窗,从中可以看到一段段向上延伸的楼梯。那个塔尖是如此醒目并富有特色,以致于在印象中他从来都是把它当成了整个房子的屋顶。塔楼连接着两层房屋的主体,自身却有四层楼高,楼梯就在狭窄的塔身里辗转曲折,到第四层就只剩一个小小的平台,终止在一扇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前。
从玻璃窗向外望去,他又看见了梧桐树的树冠,不过现在它们是在他的下方,一团浓郁的绿色,夹杂着一些细密狭小的缝隙。门前的那条小马路,全被梧桐树的树冠遮住了,只能从一株株树冠的走向,看得出它存在的痕迹。小树林再过去,就是一大片灰色黑色的房子,很逼近但其实远远地立在树林后面,一幢幢重叠在一起,失去了它们之间平常的距离感。其中就有学校那幢两层楼的灰砖教学楼,聚起目光用力望过去,二楼走廊上有两三个细小的人影,看不清面貌。教学楼前就是操场,但在这儿被树冠和房屋挡住了,看不见,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操场上传来的喧嚣声,但也许是他的幻觉,蝉声已经掩盖了一切。
再远一点,就是一些更为模糊的建筑。那些建筑的形状和色彩都已不能清楚地辨别,更不用说建筑物里的人们和他们发出来的声音。这些建筑物他从未见过,他不知道它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在某些时候,他能看到它们的窗玻璃或者墙壁反射出来的一些微小的反光。从这儿看起来,这座城市比他见到的要大得多,那些模糊不清的建筑应该是矗立在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了,他想像不出来他能在哪儿找到那个地方。每次他坐车到乡下去的时候,车子总是要绕着大街反反复复地转来转去,以便拉上更多的乘客把车厢塞得满满的。可就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与那片模糊的建筑类似的地方。
他用手抓着铁门,把脑袋靠在冰凉的铁栏上,想着要不要招呼一下小晰。他刚才放学的时候没有看见小晰,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到家。现在这个时候,院子里也是大片的荫凉,只在靠近墙根的地方有一些稀疏的光点,在青绿色的水泥地面上来回移动。墙根上一扇窗户的后面就是小晰的卧室,他们下棋的地方。从这儿望过去,窗户是敞开着的,窗台上也有一些光点,但在纱窗后面是一团漆黑。有时候,当他来小晰家玩时,铁门是敞开的,他就会走进去,一直走到纱窗底下,听着里面的动静。如果小晰和小凡在的话,他就发出一声怪叫,他们自然就知道是他来了。可这一回,即便铁门是开着的,他也感觉不到原先的那股劲儿了。他浑身的劲儿一下子泄得光光的,只剩了一个空壳。他朝着那个干净平整的纱窗看着,纱窗后面寂静、阴暗,看不出来是不是有人在那儿。他还是想招呼一下,但他喊不出来,他越看越是觉得纱窗后面是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而他无声地站在那儿,只能使他显得更像一个傻子罢了。
到了家才发现,父亲已经回来了。他站在院子里,背对着他,大概在抽烟,穿着的确良的肩膀显得又高又瘦。耳没有招呼他,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等叫吃饭时才从房间里出来。
“你怎么了,头发这么乱糟糟的。”
坐上桌时,父亲抬起手,顺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没事。”
他把头往后一仰,避开了父亲的手。
吃完晚饭后,天气显得更加闷热,父子俩大汗淋漓地在院子里乘凉。往常他们都会躺在凉椅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顶上的天空,今天母亲刚把凉椅洗好,还在水淋淋地晾着,俩人就只好呆闷地站着,看着院子对面的一片空地。
不远处的一只蝉在一棵树上叫起来,大概是它今天的最后一次鸣叫,显得有点有气无力,但仍在尽力拖长着音调,尖利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
“爸爸,蝉为什么总是在叫呢?”
“什么?”
“蝉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叫个不停?”
“那个,它不是蝉么,那种东西……”
他们就都沉默着。
父亲忽然急匆匆走进房间,在过道里发出很大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耳看见他的脸孔从黯淡的室内光线里逐渐现出轮廓,他在低头看着手上的捧着的一件东西。等他再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些,耳才看清那是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
他一边走一边翻动着字典,等他走到院子里时,他的手指着字典上的某一处停了下来。
“听好啦,就在这里。”
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出一种庄重的神情,每当他遇到重要的事情时,就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蝉,一种昆虫,种类很多,雄的腹面有发声器,叫的声音很大。”
他把这句话念完之后,就捧着那本宝贝新华字典把它放回房间里去。等他回来时,脸上已经换了一副轻松的神情,一只手微微向前伸着,像是又将摸到耳的脑袋上来的样子。耳提防地看着那只手,但是它并没有伸过来,而是向上抬起,和另一只手层叠着交叉在一起去了。
他叉着双手走到一棵邻近院子的树下,抬头仰望着那株树的树冠。那是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树,巴掌大的圆形叶片前端长出一个小小的尖角,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只在春天刚长出来的那几天带点碧绿油光的模样,过后不久就灰头土脸,毫无生气。不过在这酷热的夏天,也多多少少给院子带来了一点荫凉。
耳看着树下的父亲,像看见了另一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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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0-12-7 17:25:55
语言上面,感觉第一段那三个比喻,和后面一些同类的,貌似可以不用。或者再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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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7 17:46:17 |只看该作者
那几个比喻设计时有一个特定的指向,所以目前暂时还是决定保持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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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0-12-7 18:05:51
嗯,应该是的,而且都有种凶杀暴力的感觉。只是纯粹就比喻上来说,可能会有不太新鲜的感觉,但可能换些更新奇的和文章气氛又不符了。不知道有没有折衷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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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8 10:21:27 |只看该作者
好看,叙述不紧不迫,结实而坚固。
嗯个人觉得在情节的转换时并不是很流畅,一些近乎零度角的环境描写有迟滞阅读速度的嫌疑,读的时候我一度担心作者怎么结尾,因为“核”还是不够明朗,不过最后落尾到 我—蝉—父亲,让我感觉挺惊艳的,一下子抵消了之前的疑虑。“坐公交车去乡下”这样的情节设置真让我倾心,更何况还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售票员(我喜欢坐在公交车上YY),要行程中的风景更明朗些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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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8 18:00:58 |只看该作者
游客说得不错,目前觉得还是先以整体为重的好

谢谢段林的阅读。
这篇文章,因为要兼顾叙述和情绪的流动,所以用了一个环境的框子来限定它。在环境的各个部分的安排之中,不知道有没有比例失当的地方,现在还在思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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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9 23:48:52 |只看该作者
转换不够流畅的地方我感觉应该出现在从情节转向情绪(其中也包含一点沉思)的地方,这种情绪往往又和环境混杂在一起,难免会出现速率上的不均。不过总体来说,我觉得这种速率上的变化还是在可允许的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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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9 23:49:14 |只看该作者
转换不够流畅的地方我感觉应该出现在从情节转向情绪(其中也包含一点沉思)的地方,这种情绪往往又和环境混杂在一起,难免会出现速率上的不均。不过总体来说,我觉得这种速率上的变化还是在可允许的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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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10 10:16:13 |只看该作者
这篇马耳刚贴那天就读了两遍,今天又读一遍,虽然是写实题材,但因为描写的情节和场景,和我的生活经历没有重合(但情绪经验有),而我又有一种很古板落后的阅读意识,就是总想掌握作者“在表现什么”,这导致,相对而言,我总是比较难进入马耳的作品。偏偏马耳又不像一些新手,在作品某些方面留有明显的不足,这我就更难提什么意见了。一方面当然可能是因为马耳对生活对世界的感知方式迵异于我的理解方式。另一方面,我觉得马耳在写作中对情绪是很克制的,很少一泻到底,我比较容易理解和欣赏的是偏向表现主义的方式,而马耳的作品则像以一种更暧昧的形而上的感悟来表现内容……总之,留言鼓励一下,等我长大后再回头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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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12 06:48:2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10-12-12 08:42 编辑

旃谢asui,你这种阅读心理很正常,作为读者,都是想知道作者在“说些什么”,只不过你加上了一层作为写作者的审视,这样会看得更清透些,但有时也未免陷于偏执。感知方式其实人与人都没什么区别,只是注意力的侧重点和程度有所不同罢了。当然,这会导致他看到的东西与别人看到的东西呈现出不同的形状、颜色和质地,从而导致在表达形式上也表现出与他人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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