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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弥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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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7 11:22:2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就像人生的牌局,每个人都有两张王牌:杀人和自杀……”
            “……基本上人生不会有两张王牌,勉强要说也只有一张吧?……当然是自杀。”
                                  ——古谷实:《鼹鼠》,第4话

  我正侵入的这幢大厦,外墙的颜色是黑色。这点并非无关痛痒。侵入一幢黑色的大厦,和灰色的、黄色的,尤其是白色的,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和难度。在我的履历里,黑色的一项近乎完美,堪称这方面的专家。对此我也颇有自信。对于一个新手来说,应付这一任务,每个环节都可能出现疏忽,而疏忽是不被宽容的,一个纰漏足以致命。而且,哪怕什么差错都没犯,光是恐惧感有时也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比如说我身边的忠志,这是他的第一次任务,他已经算表现得比较镇静了,不过我还是留意到,在刚才的五分钟里,他三次用食指和拇指揉捏自己的外套下摆。我对他说,冷静一点。可他回答我说没有紧张。
  一周之前,我的上级向我征求意见,问我可不可以带一个新人。这对于干我们这行的人来说,是一件危险万分的事情。我们所执行的任务,并没有一套固定的应付方法或要诀,每次都必须面对各种不可预测的变数。故此,经验在此毫无意义。我们依赖的是随机应变的本领,以及坚韧如磐石的意志。对于一个新人来说,意志尤其难以培养。有的人确实天生机敏,且在初次任务前表现得自信满满,使人觉得足以对之托付厚望。结果,他们却在任务过程中精神崩溃,甚至把带着他们的老手都拖入绝境。所以,行家们私底下说,一个新人就像一枚定时炸弹,这毫不夸张。可是,我又没有足够的理由拒绝这一委托。实际上情况是,无论我接受还是拒绝,忠志今晚都会跟着我,这就是我的处境。
  这幢大厦的平面外廓大抵接近正方形,五层以下是裙楼,规划成商铺出租,现在早已打烊了,走廊上空荡荡的,阒无一人。灯也早灭了,一片黑暗,但并非完全看不到东西,在每个转角处,墙根总能看到闪着绿幽幽的荧光的“EXIT”标示。六层以上是写字楼,同样的,这个时候已一片死寂,有如坟茔一般。
  我俩顺利地躲过在大堂值夜的配枪保安,以及由他驯养的那头齐腰高的狼狗,潜进了大厦的消防楼梯。这幢大厦一共装有六门电梯,此时都已关闭,钥匙在保安身上。楼梯道里漆黑一片,我打开了戴着的多功能腕表的LED灯,这一点光线不足以让我和忠志看清彼此的面容,但可以让我们勉强看到脚下的楼梯级。
  “并不是每次都从这里进入,”我传授忠志道,“千万别建立任何经验。”
  之后,我又制止了他用手扶墙的动作,当然栏杆也不可以,那样会留下指纹。当我们往上走了一阵后,我让他压低自己的呼吸声。“假如你想喘气,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把空气吞到肚子里。”我对他说。
  过了一会,他问我还要走多久才到。我先让他屏住呼吸,我说,“你仔细听,当你听到那咔嗒咔嗒的声音就在身边发出时,那一层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可是他告诉我根本听不到我说的那种声音。他仍没能摆脱经验,我心想。又走了一阵,我突然醒悟过来,我问他,“我们现在走到几层了?”
  “五十二层,怎么啦?”他问。
  “操!”我说,“赶快把这忘掉,否则我们永远也到不了!”
  我们多花了一点时间,直到忠志完全忘掉了所走的楼层,那阵机械的响声才在我耳朵里嘹亮起来。我关掉LED灯,在拉开门之前,我回头叮嘱他:“假如你还记得什么东西,现在得马上忘掉,你知道的一切东西都不能帮你应付这门外的情况,相反只会误导你。”他没有应我,在黑暗里,我感觉他的肩膀一起一伏的,像是在哭,却没有声音。
  门外是一条“8”字形的走廊,白色的天花吊顶里应该埋了折射灯,但现在没开。墙纸印有不明显的花纹,大体来说是米灰色的。脚下是松软的染了黑白细饰纹的红底厚地毯,人踩在上面,能感觉到脚掌陷下去两公分左右,很舒服。跟在我后面的忠志没有问为什么这层的平面结构和楼下不一样,这证明他的领悟力很好。
  那声音正从前方的转角后面传来,折射过的微弱光线也是。可是,我们往前走去,在拐了几个相似的弯后,声音和光线仍是从前方的转角后传来。“找窗。”我果断地对忠志说。这时候走廊已开始变形,前方射来的光线越来越强猛,可那声音却完全消失了,四下一片静寂,连鞋子踩在地毯上的轻微窣窣声都变得清晰可辨。我回过头,却见忠志正被一只立在墙壁上的大翼飞蛾吸引住。那只飞蛾比普通的蝴蝶还大,双翅展到尽处,在背上竖了起来,像一艘带帆的舢板,灰色的翅膀上有更浅的灰色构成的图案。这时候墙上的一面窗户从我身边掠过,我一手捞住窗叶的推把。“过来,”我对忠志喊。他像被那只飞蛾攫住了魂魄,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怕一松手,窗户便趁机溜走,只好站在他对面继续喊道,“快过来!”直到我喊到第十七下,他才依依不舍地退到我身边。我左手推开窗,右手一把托住他的右腋,将他架起来摔到对面,自己立刻也跟着翻身而过。才落地,我便感觉到,这边的地板光滑坚硬,可能是抛光砖或水磨石一类的,但我还没来得及低头去看,便倏地察觉正前方昏暗的光线里立着一条人影!我吓了一大跳,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是那条人影并没有动,也没发出声音,仿佛没有发现我和忠志一般。
  我硬着头皮往那人站着的方向摸去,随着瞳孔迅速放大以适应这边的黑暗,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只见那人约有一米八多高,身形魁梧,双脚叉开站立,衣服的下摆荡到了膝盖部位。他头上怕是戴了顶帽子,不过并非普通的样式,在黑暗中依稀可见到那怪异的轮廓线。他似乎还留了长长的胡子……我看得更清楚了,他的左手叉在腰间,右臂平胸向旁横伸而出,手里还握着一把——青龙偃月刀?——眼前的人,竟赫然是一袭汉将装束的汉寿亭侯关云长!我连他的五官都能看清楚了:正是一双圆瞪的凤眼,眉心微拢着,鼻翼紧绷,上唇略向上撅,长须垂至胸前,面如重枣,一派气宇轩昂、不怒自威的气势。
  “只是个蜡像。”忠志在旁边说。我这才恍然大悟。他又催道,“快把那东西找出来吧。”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刚才我们穿过来的那面窗户,已变成了一扇电梯门。几乎就在这同一瞬间,电梯里传出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须臾,只听见“叮”的一声,电梯门像微波炉似地打了开来,里面橘黄色的光线几乎迫不及待地涌泻而出,淹没了整条走廊。我急忙回头想招呼忠志脱身,却诧然见那关羽把如锥般锐利的目光投向了我,恰恰是四目相对,我清楚地看到他拧着的眉头,眉毛像两道黑色的闪电,额头的皮肤有三道褶,皱纹迅速跨过双眼,从鼻梁蔓延至嘴角,挑起,然后丝缎般的胡须底下,大约嘴巴的位置,一股气浪倏地喷薄而出,把胡须震得簌簌直颤——这些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呔!”他猛然喝道,“何方魑魅魍魉在此作祟!”言毕,手里长刀一跺,看似便要向我斩来!我一下子被吓得心胆俱裂,血液倒流,四肢僵在当场。亏得这时忠志眼明手快地拉了我一把,使我霎时惊醒了过来,跟着他没命似地往前奔去。跑过了长长的走廊后,我们拐过一个弯,前方却没了去路。只见路的尽头处是一面窗户,右侧有一扇浅棕色的胡桃木门。忠志说道,“我们不能再结伴走了,你暂时躲到这杂物间里,东西我去拿。”说完,他拉开窗户,闪身跃了过去,随即合上。我也拉开了旁边的木门,里面的空间实在褊狭,墙壁和地板是不带任何修饰的水泥表面,一辆深蓝色的手推保洁车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十几支磨损严重的拖把和笤帚倒立着靠在墙角,剩余的空间还堆放着若干深红色的灭火筒、土黄色成扎的纸皮箱、深棕色的啤酒瓶和脏成了灰色的不锈钢垃圾筒等杂物。我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情况并不紧急了。那关羽并没有追来,电梯里也没跑出什么怪物。我想点上支烟歇会儿,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套接近黑色的深灰色西装,没有领带,里面打底的是白衬衣,领子浆得笔挺,脚下一双哑色的黑皮鞋。我摸遍了全身的口袋,却没找到烟盒。这时候我已更自信——或者说,镇定了。我朝着刚才奔来的路走了回去,拐过弯后,我看到刚才从电梯里出来的一个保安员,正笔直地站在电梯门外,目不斜视地瞪着他前方的空墙。电梯门这时已合上,但走廊里比刚才要光,仿佛那些涌出的光线留了下来,并没收回到电梯里去。我和他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他似乎没有发现我,仍一动不动地站着。可他脚下的那头狼狗已龇牙咧嘴地向我低声咆哮,警告我不能再前进。我知道一切全系于我是否能在保安员发现我之前跟他打声招呼。我战战兢兢却又故作镇定地往前踱去,那头狗彻底露出了凶性,向我狂吠不已。可是保安员仍然没有转过头来,这使我信心倍增,甚至当我走到距离他仅一步之遥时,也没有功亏一篑。我听见自己对他说,“保安同志。”声音里有难掩的喜悦,甚至是得意。
  那个保安员听到我说话后,把头扭向了我这边,但肩膀以下却纹丝不动,脸上挂着疑问的神情。
  我轻轻呼了一口气,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我刚才看到有人潜了进来,可能是小偷。”我说。
  “在哪里?什么时候?”他冷冷地问,一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像纸一般雪白,手指曲着,蠕动着,彼此摩擦,像极一只在伸懒腰的章鱼。
  “在楼下大堂,我刚才看到的。”我恭敬地回答道。
  “好,我知道了。”他仍是冷冰冰的。
  “能给我根烟抽吗?我的烟找不到了。”我亲昵地问。可是他没有搭理我。就这么站了一阵,他转身向走廊的另一边走去。那头狼狗先是一溜快跑,赶上了他的步伐后,又放缓下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
  可能过了一会,我到了一个像是课室的大房间里。这里有成排的桌椅,三面是墙,靠走廊的一面是窗。窗台很低,大概只到普通人髋骨的位置。窗叶是透明的玻璃,现在紧闭着。窗顶处高过人头。人站在房间里,也可以把外面走廊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我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大概过了一阵子,刚才那个保安员出现在了窗外面,他似乎在喊我,却听不到声音,玻璃窗的隔音效果似乎不错。门锁着——准确来说,我知道门必然锁着——我直接走到窗前,发现这窗也很不好开,扇叶跟窗框简直像连成了一体。在我吃力地打开那面窗户的同时,我看到他仍在不停地说话,等到我把窗叶推打开的时候,他已经显得不耐烦了。他冷冷地看着我。我毕恭毕敬地问他有什么事。他板着脸对我说:“你的同事告诉我,你潜进来想偷东西。”
  我吃了一惊,一股凉飕飕的寒意从背脊升起,“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地问。
  “我说,你的同事忠志,他跟我说,你想在这里偷东西!”他不耐烦地答道。
  
  我睁开眼,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在我脑袋的正上方屋顶处,一根镶着粗大的螺帽的水管扭曲着从一边的墙壁里伸出来,又钻进另一边的墙壁里去。我刚才仰躺在——我坐了起来,目光的焦点从上方落下——一张靠在墙角的,污渍斑驳的木夹板床上。这张床完全没有样式,似乎是自制的。这种木夹板在垃圾站常常能捡到,甚至有人成批地把之偷偷遗弃在宿舍楼后,绿化带的死角,一连几个月乏人清理。床身很低,远低于一般常见的床,如果说床脚是由叠起的红砖构成的(这完全可能),那么约莫是三块红砖的厚度。床板,即那些木夹板,也是由好几块叠起组成的(这种劣质木夹板单块承不起一个人的重量),因为年深月久,板侧的层叠切面差不多已被污垢腐蚀成一片,分不出有几层板了。床板上是一铺棉花床垫,覆在一张难辨花色的床单底下。我就坐在上面。棉花已结了团,凹凸不平,硌着我的屁股。在床垫和和床板之间,好像还塞了不少薄薄的东西,我掀起床垫,光线太暗,只见是一些裁成扑克牌大小的小纸片,上面有字,却看不清楚。仿佛我的嗅觉这时候才缓缓醒来,我嗅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油墨的气味。我随即发现了端置在房间正中的那台硕大的机器。从我的角度望去,它以侧面对向我,体积比一架钢琴略大,占据了房间里接近三分之一的空间。它的金属外壳大概漆了一层蓝色或绿色(还是灰色?),此刻已被更深的灰黑色染成迷彩。油墨的气味就自这台机器身上散发出来。机器在相当于人的腹部的高度有一个操作平台,平台以下的机体被外壳罩得严严实实;平台以上却有着各种裸露在外的零件:扳杆、按钮、轴承和输送带等。因为这台机器的存在,房间里显得昏暗,因为微弱的光线是从被遮挡的房间另一端漫过来的。我还发现屋顶正中上方挂着一颗熄了火的灯泡,像一颗孤独的葡萄。在四面的墙壁上,稀稀拉拉地贴着一些海报,骤眼看去,有自然风光,也有袒胸露乳的金发女郎。房间的一边摆着一张桌子,靠墙,老式的工作桌。桌面上零乱地堆着一些杂物。桌面下是平排的抽斗,看不清有几个。在房间的那一头,两边墙上方拉了条绳子,用以晾衣服。这时挂在上面的只有两条男装四角内裤,一白一黑;以及一条毛巾。晾衣绳对下来的地方空着,没摆东西,大概怕被水溅到。房间里并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在工作桌的正对面——应该是木门,漆成了浅灰色。当我的鼻子习惯了油墨的气味后,另外一股更细微,更克制,却在空气里散布得更均匀的霉臭味便浮了上来,仿佛它才是这房间里最源远流长的主人。我站了起来。
  床边摆了一双拖鞋,深蓝色塑胶材质,大概是我的——果然很合脚。我绕过那台机器,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我终于看到了那微弱的光源:在墙壁下方的插座上,插着一只小巧的长明灯,光线是橘黄色的,亮度和一只打火机发出的差不多。我拉了一下垂在门旁的灯绳开关,屋顶上方的灯泡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回头望去,只见在我刚才睡醒的木夹板床末端,还有另外一张床,和我的床拼成“L”形。那张床上还躺了一个人(刚才竟然没察觉?),我觉得应该叫醒他。
  我走到那人旁边,蹲下,伸手去摇他的肩膀(他侧躺着,背朝向我)。我先摇了两下,停住,观察他的反应,但他的身体随着我松手而立刻静止,再也不动了。于是我又摇了第二遍,这回我用了更大的力气。他终于惺忪醒来,不过,却好像早已知道我会这么做一般,他抬起胳膊——他的胳膊先上下剧烈地晃动了两下,像在驱走叮咬他的飞虫,然后才抬了起来,格开了我的手。“别吵我啊,都说了早上不用喊我起床!”他口齿不清地说,大概因为声带被压在了枕头上。此时,我已认出了他来,他是我的其中一个表弟(我有很多表弟),和我并不生活在一个地方。他比我小两岁,从小到大我只有在春节时才能看到他。但他此刻和我并床而睡,必然是有原因的。此外,他明明一直在睡觉,却为什么认为现在是早上?这个房间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钟表——就算有他刚才也没看——门缝里也没透进光来,为什么现在不能是下午或者晚上呢?
  我起身离开躺着的表弟,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外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光线全来自墙上的灯泡。我看到头上贴着屋顶有一组漆黑的铁质管道,和刚才房间里的那根粗大水管类似,顺着走廊往前伸去,但却在前面走廊拐弯的地方一头扎进墙里。我顺着走廊往前走,拐了弯,只见视线尽头处是另一个弯。除此以外,走廊两边各有两扇门,和我房间的那扇浅灰色木门是一样的。不过,现在这些门都紧闭着。我又拐过前面的弯后,眼前这段走廊豁然开朗了,路当中一近一远立着两根正方形的柱子,都扫过白灰,也都不白了。走廊两旁贴墙靠着几辆自行车,也破旧不堪。当我走过这段走廊后,来到一个中等大小的房间,这里仍然没有窗,但灯光要比走廊里亮。我看到一边的墙前面是长长的一道洗手池,上面有成排的水龙头。这里无疑是洗漱和卫生间。我总共看到了四个人,都很年轻,或站或蹲着在刷牙洗脸。房间里还有两个掩着门的厕格,猜想里边也有人。我忽然想起自己该做什么了。我循着走廊回到房间,在那张堆满杂物的工作桌上找到自己的漱口杯(牙膏和牙刷插在里面),再扯下晾衣绳上的毛巾。回到洗漱间,这时候好像已换了一拨人。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异常冰冷。我站到一个穿墨绿色背心的男青年旁边,他在刮他的胡子,他的嘴巴周围沾满了泡沫,我看不出他的胡子到底有多长,真的到了必须刮的时候吗?还是只是习惯为之而已?他由始至终没瞅我一眼,更没有打招呼。别的人也都一样,大家各顾各的,没有人说话。我的到来并没有造成旁人的诧异,就像我本就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一样,这使我渐渐安了心。当我洗漱完毕转身离开时,我留意到正蹲在门边水沟旁刷牙的男青年,他的动作顿了一顿——原本他正准备把漱完口的水吐出来,可是那样的话,有可能会溅到从他身边走过的我的脚上。他是在让我吗?我不敢肯定。当时我走到他的侧后方,他有可能察觉到我要路过,也有可能没有,仅仅是想起了某件自己的事情,或者感到口腔里哪儿不适,都有可能使他顿这么一顿。而他的神情——我看了他一眼——也没有透露出确凿的信息:说不上那是厌倦还是疲惫,或者仅仅是睡眠不足?他并没有表现得像是在等待我的感激。我在走到拐角前又回头瞄了他一眼,他并没有看过来,他可能从头到尾就没看过我一眼。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表弟仍躺在床上,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我从自己床头的编织袋里翻出一件黑色T恤穿上,又换了一条牛仔裤。出门前,我把大灯灭了,只留下那盏长明灯,就像我刚才醒来时一样。
  这次我直接从洗漱间旁穿过(里面的人又换了),走到另一边,拐过弯后,终于来到了大门。这是一道往上的阶梯,阳光从上面照下来,从光泽分辨,这时应该是早上。在阶梯的一侧,靠墙摆了一张深褐色的长沙发。沙发是革面的,好几处地方已破损。一个穿着迷彩军裤、浅色格子衬衣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喝一只搪瓷汤碗里的东西。他的脚边趴着一条身形巨大的狼狗,背部的毛黑魆魆的,胸腹及四肢却是土黄色,它站起来的时候,高度能到我腰部。以前有好几次当我路过的时候,它突然从暗处蹿出来,吓了我一跳。不过,此刻它只是眯缝着眼,头搭在一双前腿之间,安静地趴着而已。
  我步行回到上班的地方,这是一幢宿舍楼首层的民宅,和我住的地下室同在一个小区里,原本的阳台围栏已被拆除掉,改装成门面。我是第一个到的,不过忠志很快也来了。他进来后首先打开电脑,在屏幕出现画面之前,他走到饮水机前装了一杯水。他跟我打了个招呼,向我问好。我回答他说我挺好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每天都问同样的问题。当他的电脑启动完成后,我看到他打开了一些图画文件,一页页翻着看。这些图画都是黑白的,被线框分割成一格格,里面还有文字,被圈在白色的圈圈里。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这是从网上下载的日本漫画。我又问他好看吗,他说好看。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没看明白。他似乎并不反感我跟他一起看,还教我怎么看这些画。他告诉我,得从上到下,从右到左一格一格地按顺序看,那些文字是格子里出现的人物的对白。他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我按照他传授的方法,看明白了一段内容:有一个中年的男人打算自杀,被另一个年青点儿的男人阻止了,年青男人让他别给人添麻烦,他对中年男人说,这地方旁边就有幼儿园——我就看到了这里。为什么旁边有幼儿园就不能自杀呢?我实在想不明白。不过忠志看到我对他在看的漫画感兴趣,显得非常高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想我该跟他说点儿什么才对,但又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最后我问他,你觉得这个漫画好看吗?他立刻说好看。我又问,哪里好看呢,是画得好吗?我确实不懂。他回答说不是,是故事情节,“漫画是用来讲故事的。”他对我说。我哦了一声,又问,那这个漫画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他说,是讲一个年青人——就是刚才阻止别人自杀的那个——杀了他的父亲,然后每天在街上闲逛,希望找一个坏人杀掉来赎罪。我听了之后还是不明白,一个杀了自己父亲的人,为什么要阻止别人自杀呢?这不是很矛盾吗?所以我问,后来那个年青人怎么样了?不过忠志也不知道,他告诉我他还没看完。谈到这里,我觉得应该能让忠志满意了,所以我就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是客户打来的,催我们把印好的名片送去。我挂了电话后,忠志对我说,要送的名片已经码好装在纸箱子里了。
  没过多久,我就到了客户的写字楼下。这是一幢高耸巍峨的大厦,深色的玻璃外墙在阳光的照射下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大厦的首层是一个天顶很高的大厅,只有从这里穿过才能到达电梯间。在这个大厅的一侧,靠墙立着一尊关公的铜像,和真人差不多高,站在一块裹了黄绸的底座上。我纳闷于他们为什么把关公像放在这里,有什么含义?这难道不恐怖吗?看那对眼珠子,凸起着,却空洞无物,既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是个长得像人的怪物吧?不过,来来往往的人对此却视若无睹,也可能大家早已习惯了。
  在等电梯的时候,我看到两个穿着样式差不多的西装的中年男人,互相认出了对方,离老远就大喊“好久没见”,使我误以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然后他们就抱到一块了,接着寒暄了起来,伴以笑声,音量很大,仿佛仍隔着几丈远在说话一般。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话,这里又不吵,哪怕小声一点也能彼此听见呀。我听到他们中的一个问另一个在哪里发财,这个问题有点古怪,他怎么知道人家在发财?如果他问我在哪里发财,我该怎么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发财的事,想了也不会有答案。不过,那另一个人倒是回答了他,好像说是在哪做经纪,但市道不好,勉强混口饭吃而已。不过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笑容满面,我看不出他过得有多艰难。然后他又回问对方最近在忙些什么。之前那个人的回答也差不多,都说生意不景气,日子难熬。这时候下来了一部电梯,但守着的人太多,我不想跟他们挤。那对穿西装的朋友仍然在说话,好像在约时间吃饭,但两人都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空,终究没有约实。这时其中一个人把手伸进了胸前的衣服里侧,掏了一会后,他掏出一张名片,双手举着毕恭毕敬地递给对方。他的朋友同样以双手把名片接了过去,然后,又从自己的钱包里摸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回去。他们虔诚地完成了这一整套把戏后,才挥手道别。其中一人是要上去的,留了下来等电梯,另一人脚步匆匆地走了。我打量了一眼留下的那个人,他正瞪大眼睛,缩头缩脑地看电梯门上的楼层指示灯。我收回视线,脑子里倒回到刚才的那一幕,为什么他们对薄薄的一张名片那么敬畏,却对凶神恶煞的关公像毫无感觉?我手里正捧着的这一箱名片,里面大概有一两千张吧,在被使用时都会经历这样的仪式吗?我真说不上来。我从没亲眼见过我的客户用我印的名片。不过,现在的名片其实已不劳我动手印了。自从有了数码直印后,我们的工作就全在电脑上完成。偶尔,当有客户(往往是年纪老的)提出特殊要求时,才需要我到地下室开动那台海德堡胶印机——因为数码直印尽管色彩鲜艳,却只能采用铜版纸。铜版纸软,又不能有特种纸的纸纹、纸色和凹凸质感——不过现在要求这些的人已越来越少了。就在上个月,老板忽然问我懂不懂操作电脑。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他明知道我不懂。我刚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什么也不懂,连那台胶印机的操作方法都是他教我的,那台机器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我的房间里。
  从电梯里出来后,我发现这家公司租下了整层办公楼,前台的桌子正对着电梯,走廊左右各有一扇全透明的玻璃门。透过玻璃门,我可以看到里面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没有被隔成一个个房间,视线非常开阔。尽管现在是白天,这里的光管却全亮着,白色的光线就像液体一样盈满在屋里,浸过所有东西,没有留下一点阴影。一种不知是何材质,高约一米的隔板,把办公室分隔得像个蜂巢一样。人们就待在这些小格子里办公。从我站着的地方望去,只能见到他们高出隔板的半个脑袋。
  我把名片拿到前台,小姐让我等一等,她把桌上的电话转成免提,然后摁了一个四位的数字。我听到电话里传出一串算不上悦耳的旋律,音质不好,就像从老式半导体收音机里发出来的,声音很浑浊;旋律也不长,放一遍大概只需十几秒。小姐一直等它响了三遍,才挂断了电话。她对我说了声“等着”,就推门进里面去了,只剩下我独自站在炫煌的灯光下。
  我站了一会,光线晃得我很不自在,我下意识地回头,想找一处阴暗点的地方,可身后就是三扇并列的电梯门,不锈钢门反射着灯光,让我无处可退。我越来越不舒服,背上甚至渗出了汗来。我看到前台侧后方靠墙放着两张单座的沙发,大概是给访客准备的,白色皮面,皮质应该非常柔软。沙发之间有一张矮身的玻璃小茶几,上面搁着一只干净雪白的烟灰缸。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里的光线特别充足,我不觉向另一边跌出半步。这时候有几个年青人从里面拉门出来了,他们都穿着灰色的西装套服,大概本想下楼去,却瞅见我站在旁边,竟围了过来。其中一个男青年问我送的是什么。我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是来送东西的。我告诉他,我送的是名片。他似乎很高兴,他说他已经等了很久。可能我送的这箱名片里也有他的。他们好像忽然决定先不下楼了,我看到电梯门打开,而他们无动于衷。另一个女青年让我把纸箱打开,她要先看一看。我感到很为难,因为按规矩只有负责签收的人能开箱子。可她坚持说,既然名片上印的是他们的名字,他们当然有权先看一下。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光线更晃眼了。就在这时,刚才的前台小姐领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她是一个挺有威严的人,一来就斥开了几个年青人。不过他们并没走远,仍然等在周围。中年女人看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穿着比其他人颜色更深的灰色套装,头发烫过,表情严肃。她首先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才送来。我回答说早上我一接到电话马上就赶过来了。她说不是这个意思,本来应该在前一天送到的。我连忙解释这跟我没关系,我只是负责送货的。她用不信任的眼神扫过我,然后走到前台桌子旁,用裁纸刀把纸箱的封口胶划开。只见里面是用透明塑料盒装好的名片,每盒一百张。中年女人拿出一盒仔细看了起来。旁边等着的那些年青人也趁机聚了过来。电梯门这时再次打开,从里面又出来了几个年青人,他们看到前台这边围着人,也凑了上来。我觉得更难受了。他们从外面回来,身上冒着热气,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就像一锅被搅动的汤圆。忽然,中年女人生气地对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她把一张名片递到我眼前,手指戳在上面的一行字上。我变得紧张了,定睛看去,她指着的是名片上地址的一行。我在心里读了一遍,没发现有问题。我茫然地抬头看她,她已经变得更生气了。“我们是C座,不是西座!”她严厉地向我宣布道。我一时懵住了,没反应过来。她在纸箱里拿起另外几盒名片看过,又生气地扔回箱里,吼道:“全部错了,没有一盒是印对的!你们到底怎么工作的?”我吓得不敢回答,屋里的光线白亮得刺眼,我连眼前的情景都看不真切了。中年女人合上纸箱,手在上面用力地一拍,“你说吧,这怎么办?”她问。我觉得周围所有人都盯着我,让我无处可躲,我听到自己在说:“那我回去让他们重新给你印吧。”
  “重新印?又等个几天吗?那我们今天要用名片怎么办?”中年女人喝问。围在旁边的人也纷纷附和着,“就是呀,都等这么久了,还得等,过不过分呀?”还有人说,“没有名片,现在连客户都没法见了,你得赔偿我的损失。”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我感到头一阵眩晕,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你说吧,”中年女人说,“现在怎么处理?”
  “我回去跟他们说,让他们给你想办法。”我可怜巴巴地回答。我想把那箱名片拿回去,所以我伸手去攫,可中年女人的手却重重地压在箱子上。“你想就这么走,没那么容易!我跟你说,”她瞪着我道。我吃惊地看向她,她接着说:“我让你就这么走了,我到哪儿再去找你?你给我们造成的损失怎么办?你不解决好你别想跑!”
  我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她的问题,我只想拿回我的箱子,回去向老板报告这件事,由他来解决。可是他们一群人围着我,并没有放我走的意思。在众人视线的关注下,我越来越感到浑身不适。我开始着急起来,这时候光线似乎更猛烈了,我的皮肤像被开水灼到了一般。我紧张地伸缩着四肢,在人群中左遮右挡。我耳朵里听到好几个人说不许我走,使我更害怕了。忽然,连我自己也觉得诧异地,我一手抢过那只装着名片的纸箱,另一只手往揪捽我的那个中年女人推去。可是,慌乱中我竟然一把推到了她的胸脯上,从手掌传来的感觉就像按到了一只半满气的皮球,软软的,却又富有弹力。我惊呆了,中年女人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我,周围的人也屏住了气息,个个目瞪口呆,屋子里的空气像被瞬间抽空了一般。所有人滞住了约有三四秒,中年女人首先回过神来,她发疯似的一把拽住我的手,厉声喊道,“你在这儿耍流氓,你跑不掉了!”边说边用力要把我扯过去。我已经惊得六神无主,这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这个念头甫一闪现便篡夺了我的神志,我无法再思考别的东西,甚至无法呼吸——必须得逃出去,马上,否则我整个人都会炸裂——我狠地一抽手,中年女人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被我带得向前仆了过来,我几乎是本能反应地用肩膀朝她身体撞去,她扭曲着的痛苦表情在我眼里一闪而没,仰身,整个人向后摔飞,双脚徒劳地在地板上蹬了几下,根本追不上身体的重心,然后皮鞋从地面升起,划出一道弧线,同时后背重重地砸在地面,头磕到了墙根上,发出沉闷的咚的——就在这时,我看到电梯门像窗户一样敞开着,我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跃进门里,没有人站出来阻拦我,他们都一副震惊的表情瞪着我……
  
  我不敢再回公司,这会儿他们一定已经把电话打给了我老板,甚至还报了警(猥亵加伤人罪?)。我老板会怎样处理?他肯定会到地下室去找我,所以我不能回去。我忽然想起,我表弟还待在我的房间里呢,他来都快一个月了,这事我一直没跟老板提过。这可真棘手啊,怎么那么倒霉呢?他们会审问他,逼他说出我的去处吗?可这都怨他啊,谁让他要到城里来,却又不去找工作?他以为我会帮他安排好,所以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跑来了?或者说,又是我妈犯的错误——无论谁找她帮忙,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能力帮上,总是不敢拒绝?可能真就这么回事——难怪当初她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提了一下,然后表弟就来了。这是群居动物的天性?我恛惶无措,也无处可去,独自坐在了街心公园的石凳上。我又试着想象他们会怎样处置我,可马上就吓得不敢再想。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凶巴巴的呀,怎么一撞就飞出去了呢,原来在虚张声势吗?说起来,都怪他们不给我走,我不是仅仅在自卫而已吗?他们凭什么不许我走?难道说,来城里打工,我就连自由都没有了?这件事情太荒唐了,就像没有真的发生过一样——如果可以把它当作没有发生过该多好,我再把装着名片的箱子送上去,这一次,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随他们便,这样不就不会惹麻烦了么?忽然,我听到一把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喊,“小伙子!”我愕然抬头,只见身边站着一个头发花白,但气色不错的老伯,正在招呼我。我看到他下身穿一条白色涤纶运动长裤,上身是一件印着某运动会纪念图案的纯棉白T恤,大概刚锻炼完身体,脸和手臂上都隐约可见涔涔汗迹,活像一只刚出笼的蒸包。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见我没回答,便又接着说道,“看你垂头丧气的,有什么事情值得你烦心吗?”我吓了一跳,连路人都察出了我举止异常,我却浑然不觉。我尴尬地告诉他,我没什么,只是有点累而已。我只想他赶快走,因为我并没有做好准备和他说话。可他马上又问我为什么会累,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隔了一会,我再看向他,却见他仍然笑盈盈地看着我,一副充满期待的表情,像是在鼓励我把话都说出来。这太恐怖了。像他这样年纪的老人家,很难揣摩,到底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他活下去。他这辈子有什么事情想做的,如果已经做了,现在也只能对空缅怀一下;如果没做,怕是来不及了,只能在懊恼中度过余生。更可怕的一种情况是,从来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就这么活过来了。可你看他那红光满面的样子,没准大清早别人都没起床的时候,他就跟着广播跳操了。中午前买个小菜,和朋友聊聊天,下午搓两圈麻将,晚上吃完饭,再上宣武公园伴着音乐跳个交谊舞之类的,小日子过得忒充实。偶尔走在大街上还能安慰一下垂头丧气的小青年,告诉他们人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这种精神简直乐观得让人敬畏!出于礼貌,我只好继续回答他的问题。我说昨晚发了一场梦,把自己惊醒了,现在仍惊悸不已。他连忙问是怎样的一个梦。我说我梦到和自己的一个同事——也就是忠志——在晚上潜进一幢黑色的大楼里,好像是要偷一件东西,可不知怎么的两人就分开了,最后,忠志出卖了我,接着我就醒了。老人听了呵呵地笑,却不说话。柔风裹挟着和煦的阳光扫过我的身体,裸露在衣服外的手臂和面庞舒服无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有一股莫名的轻松感,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我接着又说道,发梦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有时候我在一场梦里经历了差不多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醒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打了五分钟的盹。老人似乎更快乐了,他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要说话,然后他说道:“我也发过一些奇妙的梦,也在里面经历了差不多一辈子,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那原来不是梦。”他说完微笑着看着我,我终于也忍不住笑了。他又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突然全明白过来了,我一直误把这个世界的友善当作冷漠,而眼前这个老人无疑是以正确的态度对待生活的。我感到恐惧,只是因为我站在镜子里,这个世界才以颠倒的姿态向我展现。然而,就像老人说的,我很快就会过去,到我应该待的地方,在那里重新开始。我勉强收拢神志,发觉自己正趴在地上,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却又想不起来。但是,脑子里却实实在在地感到幸福。所有的难堪和羞耻,都像是在梦里经历的。当我醒来后,会变得坦然,会变得和别人一样。甚至,还会被别人喜欢。想到这里,我满怀期待地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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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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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0-11-27 19:15:28 |只看该作者
语言和叙事都比较僵硬,有种用力过猛的感觉啊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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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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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10-11-27 19:52:07 |只看该作者
2# 阿姨…别这样

其实我也觉得,我每每做尝试,便每每力有不逮,我语言上叙述上的基本功其实很松垮,而且我的感受力不是十分细腻敏锐,想象力也贫瘠,不能让我细密地展开叙述。如果是粗砺的人生感觉,可能会相对容易点。我要重新认真考虑语感的问题。谢谢阿段,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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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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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4#
发表于 2010-11-28 10:52:02 |只看该作者
是好像有点用力过度啊,不过有时也可以借此摆脱一下自己的写作惯性,探索一下新的写作方式和途径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http://read.douban.com/ebook/5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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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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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0-11-28 12:35:13 |只看该作者
asui写自己熟悉的人和环境,就写得入木三分,话简示繁,但当寻找其他的题材和叙述的途径时,就明显有偏差的感觉


这也许和他写作的养分更多摄取在生活对他观念的形成,真实的经历转化为他小说里描述的周遭,人物的摩擦、攻防,就显得特别有说服力,同时asui也是在与黑蓝的接触中,开始有步骤的摸索自己在创作上更多更深入的可能性,相对黑蓝很多更年轻的作者群而言,asui意识到创作对自己的意义的确是有些后知后觉了,在涉及到别人的作品时,尤其是相近的题材和语境,就更容易倾向在模仿和雕琢一种初尝的“感觉”上,这一开始是不可能在一时之间吸收为自己的东西,所以在描述自己不熟悉的写作语境时,asui更容易套取他读到并欣赏的他者的写作方式,但这种模组还没有被他更消化,但消化肯定是需要时间跟继而往之的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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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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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0-11-28 13:05:10 |只看该作者
也谢谢马耳和wqawqa。

写这样不成熟的作品是理应羞愧的,但大家还是愿意花时间读,并且留下意见甚至是鼓励,我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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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莎摘头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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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7#
发表于 2010-11-28 13:25:33 |只看该作者
古谷实啊……
男人变态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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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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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0-12-9 10:31:03 |只看该作者
这也许和他写作的养分更多摄取在生活对他观念的形成,真实的经历转化为他小说里描述的周遭,人物的摩擦、攻防,就显得特别有说服力,同时asui也是在与黑蓝的接触中,开始有步骤的摸索自己在创作上更多更深入的可能性,相对黑蓝很多更年轻的作者群而言,asui意识到创作对自己的意义的确是有些后知后觉了,在涉及到别人的作品时,尤其是相近的题材和语境,就更容易倾向在模仿和雕琢一种初尝的“感觉”上,这一开始是不可能在一时之间吸收为自己的东西,所以在描述自己不熟悉的写作语境时,asui更容易套取他读到并欣赏的他者的写作方式,但这种模组还没有被他更消化,但消化肯定是需要时间跟继而往之的努力的wqawqa 发表于 2010-11-28 12:35

这段评论说得很好啊。我想这个过程也是很多写作者必须经历的,先在别人那里看到自己,然后再从自己身上看到自己。觉得asui也具备这种品质。
段林和asui这个月都贴出了“不属于”自己的作品,这是个很难得的尝试和探索,觉得难得是因为他们不是轻易说碰就碰的写作者,这类“不属于”自己的探索其实也是指向他们自身。
asui在评论中常常通过把整个小说在干什么先说一遍之后再发表看法,感觉跟他写作上的某些东西很像,通过描述(或研究)它在干什么从而得出一个结论。这种处理方式让我觉得一个作品存在“初级”的成分很明显。回到这篇作品上,也有这种感觉。(这篇也写得比较杂碎和啰嗦)
这么早起来看到这个跟帖好兴奋,多瞎跟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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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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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0-12-10 09:01:3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asui1003 于 2010-12-10 11:01 编辑

谢谢X,这篇顶上来真是惭愧啊,最好快点沉下去,哈哈。你提到的一点,即我总是需要清晰掌握事态,和我本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方法密不可分的。我总是依赖理性,很少依赖感觉。我的意识总是在总结清晰准确的事物,而惧怕混乱非理性的状态。也可以说我缺少感受力,确实如此。包括我对语言文字的认识和使用,从小到大都是很刻板的,对规则规律很恭敬,因而也毫无创造性。文字对我来说,首先是工具,是实用性的,是表达内容的。我以前从不读诗歌,因为不懂欣赏,觉得缺少意义内容的总结,直到今年才开始读了一点,也包括一些用诗化的语言写成的小说,这种文字表现力与我差别太大了,简直处在两个极端,我学不来了。我希望侧重于另一途径表现生活的诗意,建立在对生活更深刻和深入的理解和感悟的基础上,然后,用实用性的语言文字表达。尽管清晰、准确、理性的语言很难和这个荒谬的世界在某种神秘的层面达到融洽贯通,但我的知识结构,我认识和理解外界的方式,我的年龄和经验,使我很难达到那种境界了。我对自己强调对生活的理解和感悟,希望从另一途径获得作品的表现力——丰富、深邃,甚至神秘的——包含在清晰和理性的叙述中。这两者也可能是一回事,只是同质异象,却殊途同归。我还不能确定,能力也差很远。而且上面的总结也可能不太透彻和准确,我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了个方向,并希望继续实践。错了,也没关系,瞎忙活一下,也让这荒谬无意义的人生获得一份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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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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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11 01:18:20 |只看该作者
一:对话和叙述中的用语太硬,前两段感觉尚佳,可从exit以后就硬了。至于楼上所言,有理,但未尽然。作者改变、进化的基础还在自身。反观自身和时时内省是改变的最大动力,也是源泉。二:应当严于律己,这更是份自觉。不然的话,就会不进则退。因此,asui1003说瞎忙活一下,我以为不可。写得好不好不要紧,但态度要正(正视好的和不好的两方面,且不于此上拖沓)。如果你认为这样的实验对自己有必要,继续下去,就算最后的结果还是差强人意,你仍有所收获。而“瞎忙活一下”的结果,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概你还是有点抵触,觉得自己正在突破、转身,应该有些鼓励。但这样不好,作者总要磨练出自己的底气和定力的,不然,如何去面对各种品评?如何去坚持自身追求呢?可也不能较劲,认为自己没有问题。所以我说,好或不好都不能呆得太久。一篇作品写完了(也包括修改),就是写完了。它永远是你我一分钟、一秒钟以前写的,而非现在。作家要向前看,也只得向前看。如此方能进。向后看、向上下左右看,都不能进。不是不看,而是认清楚自己前进的方向。所谓“拙作”,更不能“沉”下去,自己要经常看。这要比别人的访谈、感悟对自己更有价值。这也是能磨自己写作之刀的最好的磨刀石。当然,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和视角乃至惯用的一整套词汇,这学不来,也大可不必强用、强借。哪怕是命题作文,大家也肯定写得各不相同。正所谓“道不同而道同”,每个人的路数不一样,路径不一样,可终极的目标是一个。福克纳和莫泊桑非要分上下高低吗?要紧的是自己。经验也好,教训也罢,都只能自己去咽。但这些东西能否有益于己,则完全在自身了。

其实asui1003和我在思维意识上有相似之处。条理化的,逻辑性的。你可能更多关注叙述的外部,所以看上去“有点硬”,而我大概有一点超现实或者幻境。但有一点使我感到高兴:咱们现在都在读诗。以往,我也(几乎)不读诗。现代诗不用说了,完全看不懂。地道国产的古诗,我喜欢乐府和元曲小令。乐府没太严格韵律(但不好背),小令短小精悍而且韵律很特别(尤其是足鼎对)。对于古代诗歌,我多少能感受到某些意境。现在正在看伊凡·哥尔、篷热、德吉这几个法国诗人,还有《鲁拜集》和阿多尼斯。说实话仍看不太懂(这个体验以后再作报告),但我还有收获。特别是蓬热《采取事物的立场》给我启发不小。不管国内翻译的如何糟糕,可还有些东西传了过来——蓬热诗中密集的名词和意象化的概念,那种形式的文体都已经超过散文,而成了微型小说速写。这很让我惊讶,诗能这样写?若能,那么反过来呢?洪洋最新的小说,就是答案……

总之,说了这一大通,还是希望asui1003能够保持好心态。唯独不可“瞎忙活”。失败的写作仍然是写作的养料。坚持下去或许会有新境界。我还是那句话:道不同而道同。
生活、吃饭、睡觉乃至呼吸我都时刻牢记这是为了能更好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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