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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李剑鸣 于 2010-12-16 13:07 编辑
老顾最近有些生马达的气。他觉得马达做事不应该那么没有人情味,大家都是一个庄里的人,祖祖辈辈几百年了吧,怎么好意思讲钱呢,这真说不过去了。可是老顾有些无可奈何。马达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现在马达翅膀硬了,在手下三十几号人里威望很高,如果要抛开老顾来单干,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上现在老顾基本上只充当一个组织者和顾问的角色了,这个角色有名无实,说的话也没多少分量。
老顾不再是以前的老顾了,他老了。他记得十几年前,也就是上个世纪末的那时候,大群大群的人迁到城里来,占据了这个小县城的大街小巷。这些新迁来的人群中,大部分来自小县城的四里八乡,因为在城里有了工作,甚至一官半职。那时候,老顾家的房后头,还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呢。时代变了。现在到处都是新迁来的人,到处盖满了楼房,怎么就那么多人呐?从现在往前推二十年,老顾做梦也不会想到,房背后那些肥沃的田地,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变成寸金难求的宝地。起初一分地七八千,后来过万,老顾夜里激动的睡不着,想着那么多的钱,在地里就是刨上一辈子也刨不出来啊。卖地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村里人隔三差五就有把地卖出去的,然后立马就在自己院里改起了二层小楼,跟那些新迁来的城里人一模一样了。起初老顾有些顾虑,卖了地,靠什么吃饭呢?上高中的儿子顾智慧说,卖地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呢。老顾骂了声畜生,说,俗话说,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就是一座金山,也经不起长年累月地吃,还别说这一亩来地了。就在老顾犹豫的时候,土地的价钱又涨了。
老顾最终卖掉了土地。老顾卖地的时候,一分地已经涨到了一万五,并且还要要涨的意思。老顾老婆和儿子都劝他再等等,眼下土地这样飞涨,迟一点会更高的。可是老顾不这么想。老顾觉得,虽然国家没有出台啥政策,但是买卖土地,必定是有些违规的。早卖早省心。物极必反。现在卖地卖得这样疯狂,万一哪天政府下一道红头文件,禁止私人买卖土地,那咋办?再说,现在周围的土地已经卖光了,四周全是三层小楼的民居,他的地里,连巴掌大一点太阳都见不上,不卖也不行了,种啥不长啥呀。老顾咬咬牙,说,卖。
老顾拿着将近二十万的人民币(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在那份卖地合同上签下自己姓名的时候,手抖个不停,并且在后来的一整夜也没有睡着。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想,如何来用这笔钱。老顾老婆和小儿子顾小智的意见是盖楼房,现在家家都住楼房了,我们也要盖楼房。楼房宽敞,明亮,干净,漂亮。大儿子顾智慧说,盖房是当官的干的事,因为人家有钱。现在我们如果拿这二十万盖了楼房,那就一分钱都没啦。楼房又生不出钱来,只能往里头不断地扔钱,耗钱。与其这样,不如拿这些钱来做生意。做生意可以赚钱,鸡生蛋蛋生鸡,二十万就有可能变成二百万,甚至两千万。老顾觉得大儿子这话有道理,但是盖房的事也刻不容缓,他有些犯难。以前没卖地的时候,他觉得,年轻时爹给他盖的这一院娶媳妇用的房子,怎么说也能把他这辈子陪到老。可是自打卖了地以后,他越来越觉得这房子摇摇欲坠了。
让他和这院老房子动摇的原因有两个方面。第一是老顾老婆和顾小智。他们经常去邻居和同学家串门,回来之后就说起别人家的楼房如何如何漂亮,向阳,干净,方便。老顾老婆对楼房的向往,主要是觉得它干净,方便。干净是说,打扫起来容易。人家那地板砖,擦上一遍,看起来比自家桌子还干净。方便是说,做饭方便。电磁炉一按,看不着火苗,锅却热了,油却滚了。不用那么呛人,也不用那么费事。所以老顾老婆常常让他去邻居家里看看楼房,真的好。老顾却眼睛一瞪,近乎无赖地说,切,不去,老子就觉得咱这房子舒服!而儿子顾小智对楼房的喜爱有些盲目,主要是觉得,它很好看;而且,现在他的同学家里都住楼,自己住着瓦房,有些伤面子。第二是老顾自家的房子确实出了些毛病。房子一下雨就漏水,而且晒不上太阳。以往院子里从来不积雪,现在一直到了农历二月底,地上还有未消融的积雪呢;如果下场雨,那就需要好几天,地上的泥巴也干不了,这让整个院子里散发出一种发霉的气息。四周都是新盖的楼房,其间有他们庄里人的,也有新迁来的人的;盖楼房的人把地基在原有的基础上提高了一米多,这些张牙舞爪的楼房让他的院子困在中间,排水困难,所以就像地狱一样又冷又潮了。
就在老顾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第一件事是,他突然某天心血来潮,跟着老顾老婆去了趟邻居家里。那家人住他们隔壁,男的是县里哪个单位的小头头,平时很少在家;女人在家照看孩子,理理家务。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来二去老顾老婆就跟她混熟了,隔三差五的就去串个门。那天隔壁的女人送给老顾老婆一堆旧衣服,有两大箱子呢。老顾老婆就对老顾说,你去给我搭个帮呀。其时老顾每天无所事事,地又没了,也没个正经营生,就在马路边上看看下棋打扑克的,憋闷透顶,于是便爽快地应承了。老顾和老婆一前一后来到隔壁大门前,老顾老婆按了按门铃,那女人就开了门。老顾以往总是在外边打量过这所院子,现在走进去,发现里面比外面还讲究。院子是马路砖铺的,整齐而且好看,院子里摆着些盆景,有山有水,净雅得很。穿过院子就来到三层小楼底下,迎面是客厅,墙上贴了瓷砖,门是推拉门,镶着漂亮的压纹玻璃。真他娘的气派啊,老顾想。老顾刚要迈起脚往客厅里踏,老顾老婆却一把拉住了他的后襟。老顾老婆朝地上努努嘴,说,你的鞋,踏脏了人家的地板了。老顾尴尬地搓着手说,那咋办?老顾老婆就说,把鞋脱了。老顾还来不及反应,老顾老婆就蹲下身帮他把脚上那双土布鞋脱掉,放在门口,自己也脱了鞋,光着脚往里走。老顾老婆这么做的时候,女人看到了,就宽和地笑笑,说,不用脱鞋的。老顾老婆说,脱了好。老顾就这样光着脚踩在干净的地板上,地板很光滑,他感到钻心的冰冷从脚底一直刺进皮肉,每动一步,这冰冷就像子弹一样射进他的内心深处。
这次经历让老顾很伤自尊。他红着脸抱着大箱的衣服下来时,甚至鼻子都有些酸酸的了。他想不通,同样是人,有些人家,你要脱了鞋才能踏进门去,怎么可以这样?这可真他娘的。这股气他只能撒在老婆身上。老顾为这事骂老婆骂了三天,这三天里只要一想起来就骂,说你这个丢人脸的货,你他娘的就像个讨饭的一样舔着脸去要那几件破衣服吗,你拿自己的脸不当个脸,可咱这一大家子的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老顾老婆起初不接话茬,见老顾骂个没完,感到委屈,就也吵开了。老顾老婆说,咋了我是在为我吗?你有本事你阔,你咋不给娃添几件衣服?老顾指着老婆的手指哆嗦了几下,半天才喊出一句:老子即便冻死,也不舔着脸去当要饭的!老顾老婆说,你能呢,你看看你身上现在穿的是啥?你自个看看!老顾恼羞成怒,一巴掌就抡在老婆脸上。那天夜里,在老婆低声的啜泣中,老顾辗转难眠。夜色漆黑,借着窗外的月色他瞅着屋顶被熏黑的椽子发呆,他觉得自己醒着,但又好像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突然觉得房间里开始动荡了,就像遭遇了一场突袭的地震,房屋顷刻间倒塌下来,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老婆已经睡着了,他暗暗地想,是该咬咬牙盖房了。
另一件事是,对门的那家去世了老人。那家男人在国税局,做为邻居,老顾老婆去帮忙。她本想让老顾也去,邻里邻居的,不去怎么好意思呢?可是话到嘴边她没敢说。老顾老婆在那家帮忙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消息:他们家有三个儿子,都在城里上班,可是因为是新迁来的,没有多少亲朋好友帮忙料理丧事。现在,三个儿子急的火烧火燎,到处找人打问,有没有会挖坟入殓抬丧下葬的人。如果有,花钱雇上!老顾老婆就说,她家里的会。事主家赶紧派了人,提着好酒好烟就来找老顾。老顾想了想,就答应了。挖坟这事他还真的能行,这是祖传的手艺,平时庄里有人过世了,都是请他去挖的坟。靠这个手艺,老顾让很多庄里的长辈入土为安了。
老顾这次是被请进去的,他是匠人,是把式,当然要受到上等的礼遇。老顾跟事主家大致商量了情况,觉得需要再找一些人了,因为首先是挖坟,他需要一个帮手。入殓,需要四五个人。再有,抬丧送葬,没有至少也要三四十人。事主家就说,这事全权委托老顾代办,到时候花多少钱,给言传一声就行。当天下午老顾就把要找的人全都找齐了,按人头算,一人一天三十块。其实庄里有很多闲人。这些人自打卖了地以后,无所事事,有的就骑个三轮车啥的混几个油盐钱,也有些觉得蹬三轮丢人,就一直闲着,渐渐地聚在四喜家的小卖铺前头,三个一团四个一堆,打麻将的打麻将,下棋的下棋。以往庄里谁家死了人,都是大伙搭帮,又抬又埋。现在这群庄里人聚在一起,也算轻车熟路,加上庄里几个年长的老汉主持事务,倒也把丧事办得干净利落。丧事办下来,就让老顾产生了一个想法:怎么不专门组织一伙人,给这些新迁来的人家料理丧事呢?这倒真是个不错的活计。
这之后老顾就开始组织自己的一班子人了。老顾先找了庄里几个年长的老人,请他们给他做帮手,比如人死了以后,要换上寿衣,还要入殓,等等这些讲究和规矩多如牛毛,老顾就让他们管这一块,包括把死人装进棺材里,封好。其他的事,老顾就找了一批庄里的年轻人,他们负责抬丧,送丧,下葬。这是重活,当然要年轻力壮的人来干。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老顾带了这个叫马达的年轻后生入伙。
按理说,老顾这挖坟的手艺是祖传的,自然也不能外传。可是,现在老顾高瞻远瞩,觉得必须带一个徒弟。因为,他给两个儿子给予的希望是上大学,吃皇粮。这方面老顾有自己的打算,眼下地已经卖了,种地自然没个出路。现在即便挖坟这个手艺活,估计也长不了。世道变化这么快,农民连地都不种了,你还指望将来死人会往地下埋?现在大城市里都兴火葬了,说不定再有个十年八年,咱这地方也火葬呢。这事谁能说的准?再退一步说,即便种地,什么时候是个头?那也要看老天爷的脸色,种地还有个灾年什么的。吃公家饭就不一样了。舒服,自在,有面子,还保险。你不必起早贪黑,你不必看老天爷的脸色,你只是每天按时上下班,坐在宽敞明亮舒适的办公室里,等着月底拿工资。再有,他老顾一个人,一天挖个坟,也忙不过来。不找个人怎么行呢,现在这送葬的队伍一天天庞大,在小城里的影响也渐渐大了,有时候恰巧赶上同时去世两个人,那就必须把人分成两拨。考虑再三,老顾还是决定了,带个徒弟。老顾起初相中马达,就是因为他人老实,吃苦,而且脑子也灵活。还有一层关系,马达是他的外甥。这还有什么说的?
老顾的送葬队伍名声大噪,因为干活漂亮,讲究,小县城里新迁的住户家里办丧事,十有八九是请他的。老顾解决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就决定盖房子了。那年春天,老顾请来当地一个包工队,把一院土房拆了,盖成了二层小楼。他和老婆住一楼,两个儿子住二楼。
盖房之前,大儿子顾智慧始终不同意。顾智慧读高二,每回考试都不及格,久而久之,觉得自己个不是读书的料,就把希望寄托在卖地的钱上。事实上现在顾智慧已经二十岁了,从小学到初中,接二连三地留级,一直留到二十岁,才勉强挣到高二。二十岁的顾智慧已经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他的想法是,将来考大学肯定没指望,索性到时候瞅个生意,拿那些钱垫本。为此他万般阻挠,一次一次往老顾屋里跑,想说服他盖房的事先缓一缓。在这件事上,老顾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果断。他拍着桌子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大声道:这事我说了算!顾智慧并不因此而死心。他找到娘,找到舅舅,找到三爷,请他们出面说服老顾。他始终觉得,老顾盖房子是不明智的,这是被“面子”蒙昏了头的举措,这是一步死棋。可是无论顾智慧怎么说,老顾还是义无反顾地盖起了房子。
这件事上,老顾当然有自己的想法。老顾觉得,两个儿子如今都快到了成家的年龄,别的不说,就娶媳妇来说,没个像样的房子,能娶个像样的老婆吗?当然,房子一盖起来,自己在庄里走动,腰板就更挺硬一些,脚步就更果断一些,声音就更有底气一些。每个人怀里都揣着自己个儿的私心呢,老顾自然晓得儿子想的是啥。二十万,如果拿给你顾智慧做生意,顾小智咋办?现在顾小智年龄不大,不说啥,可是,以后就能不说啥?再说,万一赔了呢?你一个小毛孩子,毛毛都没长齐呢,你做生意,生意就那么好做吗?钱你拿去,恩,你给我做个血本无归了,咋办?老子找谁去?二十万呢,让你打水漂玩,切。
老顾之所以生马达的气,是因为他渐渐发现,在这个送葬的队伍里,马达的话越来越比他有分量了。世界始终是年轻的人吧?这个理儿老顾心里也明白。可是,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一路走过来,他是看着这伙队伍壮大的,这是他后半辈子的全部心血。无论谁拿事谁做主,这都没啥,关键是,现在大方向上出了错了。这当然不行。出现今天这样让他闹心的问题,也不是突然间的事。他觉得周围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人都在变,正是在这种逐渐的变化中,慢慢才有了现在的问题。但是,到底是什么变了呢?除了家里的泥瓦房变成了楼房,除了自己和身边的人一年一岁地老起来,事实上,看样子别的什么也没变过啊。可是这变化明明就在的,比如,现在庄里过世了人,搭帮的人越来越少了。人情没了,礼性没了,什么都没了。而眼下,马达突然提出,不管本庄或外庄,无论什么人家办丧事,都要花钱来请。这是要被别人戳脊梁骨的事啊。老顾其实心里早就担心过,有一天马达会这么做,即便马达不这么做,再后来的人也还是会这么做。这可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没想到他还没死呢,这事就发生了。可是,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成立赶死队本身就是错误的决定?或者在这之前刮起的那一股卖地的旋风,就已经为现在的问题埋下了伏笔?老顾想不明白。
老顾回想着赶死队刚起步的那些年。赶死队正式组织起来以后,做的第一单冒险活计,就是城东的赵家。接下活的第一天,事主就带着老顾去山上看地段。那是一片红土坳,很多年了,也没人在那地方挖坟。倒不是风水不好,而是土硬,又松,多石头,很难挖出个形状来。老顾的爹就在这红土坳里栽了跟头。老顾记得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跟着爹出来混世事。也怪爹好胜心强,硬是拍着胸膛给事主家打下包票说,没问题,后天尽管把老人送来下葬就行。选好了地,几?头挖下去,爹还还对年轻的老顾说,红土坳真的就那么难挖吗,这不也跟往常一样?父子俩干了两天,可是就在第二天下午坟墓即将成型的时候,出现了大块大块的石头。父子俩费尽力气才把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头从坑底抬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坟坑就塌了。重挖一个新坑已经不可能,只得将送葬的日子延迟,重新选址。这件事在当时整个庄里闹得沸沸扬扬,爹也因此一病不起,时常喊着胸口疼呀。那之后爹再也不挖坟了。再三年,爹就死了。爹死之前一直念叨着,红土坳,挣断下力人的手和脚!
可是赵家的坟地偏偏选在了红土坳里。那时候正是赶死队组织起来不久,周边的庄里也都自行组织起来类似的队伍。按理说,城东的生意有东大堡子庄的老黑来做,城西是塄坎庄的大李,而城北和城南就是老顾的地界。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赵家请的第一个人肯定是老黑,得知坟地的选址以后,老黑就打了退堂鼓。赵家有没有请大李,老顾不知道,但是请到他的时候,他一口就答应了。老顾答应这桩活计是有自己的考虑的。现在三伙人各自守着自己屁股大的一片地方揽活,就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城里不可能每天都死人,活一少,留不住手下的那些后生。其时打工的热潮席卷了整个大西北,去北京,上海,广州打工的人一拨接一拨。在送葬的间隙他经常听到有人要去打工的言论,当然,老顾表面上是不动声色的。如果做好了这趟活,那就打开了活路,以后全城的死人下地都得找他老顾来挖坟了!
老顾接下活以后就有些犯难了。他坐在荒草丛生的山地上,迟迟不肯动?头,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在想办法。万一脚下这块地里,也有大石头,那该咋办?老顾在山地里绕地边走了三匝,也没有想出个好法子来。索性硬着头皮挖吧,他不大相信老天会让他一辈子两次走上一条绝路!那天他有意让马达加快节奏,两天的活,赶一天做完。可是就在日头偏西老顾捏着一把汗的时候,石头真的就出来了。老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一屁股坐在坑里。
我不该揽这个活,老顾喃喃地说。马达愣在坑里半天没动,他知道老顾的心思,就安慰说,舅,这不怨你,您揽这个活,是有您的道理,这我晓得。老顾说,但有啥用,老天爷把咱往绝路上送。马达说,那也没准。
马达其实也有他的办法。在老顾看来,马达的办法是属于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但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他的想法是,眼下再挖不足一尺,就算打底了。咱不敢往下挖,但是可以往上挖。就是说,把墓坑周围的坟檐子往高垫上十来公分,而让这些垫起来的高度,在整块地里恰好形成一个慢坡,这样一般人谁也看不出来。老顾火道:这事我做不出来!说完扔下?头就走了。马达晓得,这其实是老顾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如法炮制,太阳落山的时候,已经挖好了坟坑。
自然,这件事让老顾和他的赶死队在小县城里名声鹊起。下葬那天,也有人对马达的作弊表示出了一些疑问,可是事情出乎老顾的预料。在红土坳挖坟的事像一阵风一样在小县城里刮开,人们对其间微小的瑕疵已经忽略不计,满口称道的却是老顾创下的奇迹。因为这个,小县城里的丧事大都由老顾来做了。也因为这个,老黑的队伍不多久就解散了。而塄坎庄的大李那一班子人,勉强维持了两年。在后来一次送葬的时候,因为大意和马虎,换班抬丧的人没有及时换上人,居然让棺木的一个角跌在了马路上,把棺材都撞裂了。一时间孝子贤孙哭成一堆,乱成了一锅粥。自此,大李的队伍也就名存实亡了。
老顾历数着这些年走过来的风风雨雨,也暗自惊讶自己当初为何有那么大的心劲和魄力。在老黑和大李两家被击败以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丧葬队这个活最先是他牵的头,走到最后的,当然也非他莫属。那个时候,老顾和他的赶死队迎来了黄金时期。也是那个时候,大儿子顾智慧高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顾智慧的出走比较突然,在高考完了的第二天,他就走了。那天黑了老顾送丧回来,看到家里大门开着,却没有人,就约略猜出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老顾坐在二楼阳台上的摇椅里,看着门外的方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顾老婆回来,把他叫醒,说,儿子跑了。老顾并没有表现出老婆所预期的那种惊奇,相反,他显得有些慵懒。过了半天,他才缓缓地舒了口气,说,他迟早是要走的。没错,儿子的这种动向已经在很小的时候就表露出来。比如,那时候庄里有了丧嫁迎娶一类的事情,老顾和老婆都是去搭帮的。因为一去就是一天,没人顾得上两个儿子,所以庄里每次有了什么事,老顾两口子总会一早起来就嘱咐他们,中午放学了到谁谁谁家里吃饭。可是每次老顾两口子都只看到顾小智,却从来没有见过顾智慧。后来顾智慧长大了些,老顾打发他去谁家红白喜事上行礼钱,可是这小子从来都不情愿。即便有时候去了,不吃席不说,甚至一口水都不喝就走,这跟别人家的娃娃可不一样。老顾觉得,可能顾智慧性格孤僻,不大合群。可是慢慢他发现,也不是。顾智慧交往的同学很多,大多是新迁的那些人家里的孩子,但从不跟本庄的娃娃一块走。那时候老顾是有些得意的,因为儿子对农村习俗和关系的漠视,他觉得,这孩子将来注定就是吃公家饭的。
老顾和儿子的隔阂还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盖房的事。当时儿子费尽心思劝他,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那时候儿子似乎说过要去打工之类的气话,但老顾仅仅觉得那只是气话而已。现在儿子走了,老顾并不担心,因为二十大几的人了,出个门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反倒感到一丝欣慰。现在几年出去打工的娃娃里,混个人样衣锦还乡的不是也有吗?当然,也有出去当了二流子的,也有做贼的,这方面老顾对儿子一百个放心。倒是老顾老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难过。
事实上,现在老顾大半的心思都花在赶死队上,另外小半的心思,他花在顾小智的身上。自从顾智慧外出打工以后,老顾渐渐发现,原先并没抱什么希望的顾小智,现在学习成绩突然见好。以前庄里谁家收成好,大家就啧啧艳羡;现在不同了,谁家的娃考上大学,立马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焦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顾觉得,现在他盖了楼房,又是全县有名的赶死队头头,但唯一还缺的就是家里再出个大学生。这样一来,他的人生就完满了。
顾小智现在念初中,每回考试都能考个前十名。兄弟俩性格完全不同,老二顾小智从小就表现出了他们家特有的农民气质。这一点前面已经说明,顾小智的交往圈子也都限于本庄,对庄里人,村头路尾的碰见了,也是叔叔婶婶长伯伯大娘短地叫。并且对老顾的赶死队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每每逢着星期天,恰好老顾有啥活计,顾小智就要跟着去看热闹。可是世间的事,总是变化无常。让老顾没有想到的是,顾小智有一天突然决定不念书了。跟顾智慧的出走不同,这件事让老顾大动肝火。老顾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气得直跺脚。可是顾小智闷着头一言不发,他的沉默其实是一种无言的对抗。这种执拗谁也没有办法,老顾软硬兼施,还是说不动顾小智,就像当初顾智慧说不动他自己一样。顾小智有着和老顾一样的拗脾气。最终谁也没有让步,老顾和顾小智在过去的好几年都不说话,仿佛形同陌路。
顾小智不念书,是因为实在不喜欢,即便他的成绩不错。成绩不错并不是顾小智坚持念书的理由。那时候他看着老顾的赶死队风风火火,他就对这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喜欢人多,热闹,也喜欢自由散漫。事实上那时候,赶死队里每个人每月拿的钱,能赶上一个国家干部,这对顾小智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顾小智渴望自己能挣钱。顾小智从学校出来以后,就跟着老顾在赶死队里混世事。顾小智拿着每次挣来的钱,带着几个哥们下馆子。顾小智受到了伙伴们的尊敬,他感到很满意。在这方面,仿佛,顾小智和老顾是在庄里人之间为自己找自信,找优越感;而顾智慧,处处在城里人当中,给自己找自卑感,和动力。这样一比,他们压根就是两类人。
世事变迁如此之快。老顾还依稀记得,那时候赶死队还不叫赶死队,也没个确切的名头。后来不知道怎么叫起来的,慢慢的就叫成了赶死队。当然,老顾至今也不晓得,到底是敢死队,还是赶死队,或者赶尸队?但是老顾明白,只要他活着,就不能让马达做这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马达说这叫改革,狗屁,这是把自己个的脸拿出来让众人唾骂,让众人用脚踩。在这件事上,老顾的态度有些坚决,但还没到最后摊牌的时候。眼下马达只是有这么个初步的想法,前天黑了专门来找他征求意见的。当时老顾黑着脸听他把话说完,看着马达脸上有些慌乱的神色,他知道马达在等他表态。可是他偏偏不说话,什么也不说,只是吸烟,一根接一根地吸,末了,就对马达说,明天还要给大张家送丧呢,早点回去歇了吧。
事情的起源就是这个大张家。他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大张的爸爸是文革时期下放来的知青,而妈妈是本庄人。大张家有弟兄三个,都陆续考上大学,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这老两口,平时跟庄里人没啥来往。现在大张的妈妈去世了。其实如果只是大张的妈妈,这也没什么,就当做是外人一样该收多少钱收多少钱。可是大张的妈妈家是本庄的大户,老姊妹五六个,儿孙更是无数。就是说,大张的妈妈有很多侄子,这些侄子都在本庄红白喜事上搭帮。最重要的是,她还有几个哥哥,现在年纪很大了,在赶死队里做着入殓,挪操,司仪的职务,也算是赶死队里的元老级人物。其实这庄里也讲究个礼尚往来。老顾觉得,不为别的,就为大张妈妈那些哥哥和侄子,这个钱也不能收,就当是效劳算了。一个庄里的人,有啥好说的?
可是马达不同意。他觉得,是谁的好就往谁头上记。现在赶死队已经处于半死不活的地步,很多人家基本不需要抬丧送葬,而是用车。这样一来,抬丧的收入本来就少了一半,只挣个挖坟,入殓和司仪的钱。这个不说,物价涨的那么严重,每人每月拿的钱,连买菜都不够。现在赶死队里很多年轻人又接二连三地外出打工了。有一部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出去,但也自己做起了买卖。骑黄包车,开出租车,摆地摊,贩菜蔬,买早餐,开小卖铺。这些人只有在生意不景气的时候才出来抬丧,基本上,这个队伍里大多数人都成了玩票的性质。就拿顾小智来说吧,以前不念书就想加入赶死队呢,可是现在呢,三天两头想着往外跑!你要想赶死队不跨,你就得留住一批年轻人。你留住这些人,你就得用钱。可是现在活计不景气,拿什么给?还不是要从死人身上掏。所以,大张家的钱要收,不光大张家的要收,将来就是给我爹办事,钱也要照收!这不是给我收,这是给大家伙收。
正是后面这几句话引起了老顾的不满。给自己亲爹都要收钱,你这不是白眼狼么?老顾没说话,但是老顾明白,这赶死队现在就是个混日子的活计,混过一天是一天,他现在都岁了,还能混几年?当然,马达的想法恰恰相反。马达从小跟着老顾入伙,十几年了,如果这赶死队突然倒灶,他马达还能干啥呢?他不知道。但是,既然走上这条路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再说,干这个习惯了,每回丧事都被人当做上宾接待,突然转行,还真不会习惯。即便习惯又能如何,现在做生意的人钻头觅缝地寻生意呢,有他马达做的吗?马达权衡再三,还是觉得,出路只有一个,那就是改规矩,从头做。这就好比玩扑克,这把玩不好,洗洗牌,重新来过。老顾和马达根源上的分歧就在于此。老顾现在老了,基本上就是混日子;而马达,是一心想把这个当做事业来搞。想到这一层,马达所有的顾忌都打消了。他为这事去找了老顾,但是老顾没有表态,这让他觉得心里没底。
第二天就是给大张家送丧的日子。这天临行前,趁老顾还没来的时候,马达把三十几号人集中起来,开了个会。马达说,今天你们都给我精神点。马达的意思是,咱不能再这么软塌塌地混日子,这事他就不是个混日子的事。棺材抬在肩上,走路要稳,但还是要走出年轻人的气势来。隔十五分钟换一班人,歇下的就跟在棺材后头,腰板都挺得直直的。而且,不要散乱,也不说你们像当兵的那样站成队,但至少不能满街撒开,这又不是种地呢。种地撒麦籽也有个稀稠呢不是?还有吹响班的,你们俩就放开了嗓子吹唢呐子,吹出气节来,吹出精神来。不光今个,以后天天都给我这样。晓得不,这丧葬队要打城里过,全城的人都看着你们呢。你们是挣钱的,拿钱给事主家张脸,也要给咱这伙人自己张脸。谁要是觉得不行,就回去,从今往后,都不要混日子了。咱这是一个事业,咱这是一个工作,不能混一天就拿一天的钱,你拿了今个还要想明个。
马达想着第一步先整动纪律,第二步就是签合同。其实这样的想法已经由来已久,可是以前没有一个恰当的机会提出来。现在大张家就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他马达要大动手脚,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伙人萎靡,从而把活计败坏光了。也是最近,马达才突然着急了的。他听小道消息说,县里打算把周边的山上都退耕还林,而且打算建成公园。马达想,这样一来,死人怎么办呢,不让埋了吗?确实。小道消息还说,县里具体规划是在城南的燕子河畔盖一座火葬场。也许用不了几年,死人都要纷纷火葬了。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多数人是不愿意火葬的,他觉得。当然,这只是小道消息,马达心里明白,这样的消息根本没个准儿。让马达着急的还有另一个小道消息,这个比较靠谱一点。塄坎庄的大李,多年前不是也有一伙人搞丧葬队么,自从那次马失前蹄以后,基本上就在本庄搭帮了。可是现在大李的儿子从外面打了两年工回来,想子承父业,把这个事重新搞起来。现在大李的儿子小李四处笼络人,据说要搞成一个殡仪馆。而且马达还听说,小李打算把这个事做大,做成全县仅有的一家,这意思也就是说,要把马达这一伙吞并收编,或者挤垮。马达当然不能坐以待毙。马达觉得小李不懂世事,天真,爱幻想。多少年流传下来的风俗,不能说改就改。搞个殡仪馆,谁会尿你呢?他在心里嘲讽地说。
马达领着一伙人把棺木抬出来,在响器班吹吹打打的乐声和孝子们的哭号声中走上大路。孝子们扯着纤绳弯腰哭成一团,鞭炮齐鸣,唢呐震天。马达跟在抬丧的队伍后头,前前后后忙乎着。在这个间隙他发现今天老顾没有来。老顾第一次没来,多少年来这是一个例外。老顾想起了多年以前那次在红土坳挖坟的事,那一次老顾也是早早离场。马达觉得,老顾在向他暗示什么。在途中马达跟顾小智说起关于改革的想法,顾小智表示支持。顾小智说,哥呢,早就等着你这么考虑了,你要不这么考虑,我就要出去打工了。对于外出打工,顾小智这几年一直蠢蠢欲动。无奈顾智慧一去音讯全无,所以他对外面的城市内心里有了一种恐惧感。庄里有人说顾智慧当了老板,在广州做服装生意,都自己开上小车了。也有人说在河南还是山西见过,顾智慧被人拐进了黑砖窑,许是死了。可是眼下不去不行了。生活逼的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满足于来自伙伴的赞赏和艳羡的小孩子了。现在送个丧一次下来,虽然能拿一百多块,可是现在的一百块跟好几年的一百块已经大不相同。几年前,一百块钱可以买两双皮鞋一件衬衣,现在随随便便一双鞋都要上百。而且,即便这样,在庄里来说,搭帮的算是多数。这就意味着,他顾小智一个月也拿不到一千块钱。别说外出打工,就是现在骑个黄包车,随随便便一天也能挣个五六十元,好则上百。挣钱少,自然没了心力,那还干个屁啊。
马达跟顾小智说,我昨晚把这事跟我舅也说了。顾小智哼了一声,说,他肯定不答应。马达笑起来,说,是啊,没有办法,我想是不是你去跟他再说说?顾小智说我不去,我都多少年没跟他说话了,我不去。马达说,你们这多少年一句话也没说过?顾小智说那倒也不是,只是不说正经话,比如我娘让我叫他吃饭什么的,我就去叫;但是不说闲话。马达说这不是闲话啊,这你必须得说,我舅老了,我还指望以后咱一伙人,就由咱俩带着呢。顾小智说,呀,真的么?马达说,咱是姑表兄弟,跟亲兄弟有啥区别?我哄你干啥?小智你今个黑了回去再跟我舅把情况说说,现在再不能这样下去了。顾小智想了想,说,行。
在下葬完,事主家里招待了所有赶死队的人员以后,马达用手摸了摸满嘴的油腻,就径自来到了灵堂里。灵堂已经撤掉,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场葬礼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完了,一个人的一生也就这么悄然结束,似乎没有一点痕迹。除了满院子还未来得及挥发掉的烟酒味和人的汗臭气。马达跟几个孝子坐在一起,他要跟他们商量这次送葬的钱。以往总是提前说好了价,这次是个例外,所以他有些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倒是有个孝子看出了马达的心思,就招呼几个兄弟一块来,让马达算算送丧的费用,顺便就把钱给了。
下午吃饭的时候,老顾和顾小智坐在饭桌上。顾小智显得有些殷勤,他给老顾夹菜。臊子面条就咸菜,顾小智往老顾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老顾就愣住了。老顾有些感动。老顾干咳了一声,说,你有事要说对不对?顾小智点点头。顾小智给老顾又夹了一根咸菜。顾小智说,爸,我马达哥问你呢,今天咋没去,以为你感冒了。老顾说,我年龄大了,有时候身懒,早上就不想动弹了。顾小智边夹边说,爸。老顾又嗯了一声。顾小智说,我想去外头。老顾抬起头看着儿子,坚决地说,不行!顾小智顿了顿,说现在送丧养活不了人,我想出去。老顾说,不行!顾小智说,现在每天出去十有八九是搭帮白效劳,我连个烟钱也挣不来。老顾说,你不准出去!顾小智说,可是这伙计养活不了我。老顾说,再想办法,反正你不准出去。老顾当然不准顾小智出门去。顾智慧一走近十年,音讯全无,在老顾心里,那个叫顾智慧的大儿子已经死了。
顾小智后面的话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倒是老顾,一时间想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顾小智不念书那会儿,他简直气疯了。老顾记得,顾小智刚出学校的时候,还是个半大的毛孩子,现在却已经长成了大人。那时候让他抬丧都不敢给重头,怕娃娃小闪了腰呢。现在他已经二十五六了,可是连个媳妇也没说下。以往说过几次,要么就是人家看不上顾小智,要么就是顾小智看不上人家,总也没个合适的。老顾当然心急。有一次,说了一个姑娘,高挑个儿,人也漂亮,顾小智喜欢得很,老顾两口子也满意。可是第二回派媒人去说亲,姑娘的爹就问媒人,顾小智现在做啥?媒人说跟他爹在丧葬队呢。那人说,没工作么?可惜了啊。然后事情就黄了。在这之前,老顾曾自信地跟庄里人夸口,说,咱就凭那一座楼房,也能给咱孩子哄个媳妇来。
顾小智说,爸……我觉着……我们应该变一变套路。
老顾说,啥套路?顾小智说,丧葬队。老顾说,变啥?顾小智说,我们应该正规起来,我们应该提高咱自己个儿的收入。你想说啥?老顾定定地瞅着他。我们应该不搭帮,我们要像个做生意的样子,我们要考虑利益。呸,老顾朝地上啐了一口,说,我知道你想说啥,你跟那狗日的马达是一路货,你们都是贼。顾小智说,贼也是你养的。我马达哥也是为你好,你别那么顽固了行不,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市场经济,我的亲爹哎,笑贫不笑娼,知道吗你。老顾说,你这个贼,咋了,市场经济就连你爹都不认了吗,谁给钱谁就是你爹,是不?顾小智说,谁给钱谁还真就是我爹,亲父子,各为各肚子。老顾把饭碗一摔,说,滚,滚出去!哪个你爹有钱你去认哪个你爹去!
顾小智和老顾这么吵了一通,他觉得老顾真的是顽固的不可救药了。顾小智在心里有些看不起他。他想起上中学的时候学历史,书上说清朝政府的灭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闭关自守。他这不是闭关自守是什么呢?顾小智冷笑了一声。在顾小智看来,世界变化如此之快,老顾这一代已经属于完全被时代所抛弃的人,比如手机吧,他老顾虽然腰里别了一个,但是他只会打打电话,别的什么他都不会。听音乐,看电影,上网,发短信,手机的功能多了去了。老顾的认识在停留在十年之前,可是这十年并不是普通的十年,这十年里世上发生的变化顶过去的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从这方面来说,老顾不仅落伍了十年,甚至可能落伍了一个世纪。这样大的反差,不出现代沟怎么行呢?你压根没办法跟他讲道理,因为没道理可讲,他不懂你的道理,也不愿意去懂你的道理。
顾小智跟老顾吵完,夜里就来到马达家。顾小智跟马达说,我爸说他身懒了,这些事他不愿意去想。顾小智说,我爸干这行干不了多久了。马达说,是啊,我舅真的老了。顾小智说,我们两个可以干。马达沉吟半晌,就从兜里拿出一沓钱。马达抽出两张拿给顾小智,说,这事大张家的,明天把这钱给大家分了。顾小智说,好。
两三天后,下一个活计就来了。那天马达提着一条烟一瓶酒来到老顾家。马达跟老顾说,舅,我来看你。老顾说,嗯。马达说,小智说你身子不大好。老顾说,人老了,身懒了。马达说,城里又有活来找了,我想……老顾说,什么?马达说,我想,这次挖坟我就和小智去吧,我们哥俩谝着说着,三两下就挖好了。老顾说,小智不去。马达说,小智去哩,他跟我说了。老顾吸着烟呛了一口,一连咳了几个咳嗽,然后问,贼,你这是卸磨杀驴吗?马达笑笑,说舅你说哪里话,我是见您身子不好……老顾平静了脸色,说,我本来也不想干了,我身懒了。老顾想了想,又说,你把小智要照看好。
这就算是他老顾的交接仪式了。老顾现在很矛盾,他无所事事,有大把大把时间拿来自己跟自己较劲。现在他慢慢晓得了人闲下来的坏处。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想通了,对于马达和顾小智的做为也就予以理解。他觉得真的应该退居二线,把舞台交给年轻人来亮相。刚这么想了,但过了一会,立马又变卦了。老顾觉得问题是,如果他自己提出休息,这倒合乎情理,问题是他是给马达和顾小智挤下来的,说难听点,跟赶出来没啥区别。年轻的时候我带着你们,手把手地教你们怎么下?头怎么挖坟,现在翅膀硬了你把我当癞皮狗一样说踹就踹了?不过一个是自己儿子,一个是自己亲外甥,这有什么较的劲呢。可如果是别人,老顾也还就罢了,连亲儿子亲外甥跟都这么做,这还算什么?
老顾每天脑子里纠缠着这些问题。现在他闲下来,每天去街边去看别人打打扑克聊聊天。老顾自己不会打牌,也不大参与,就跟别人聊。可是一张嘴别人就会自然而然地问到赶死队的事,这让老顾很尴尬。现在马达和顾小智跟一伙人签了合同,定了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说,不管谁家办丧事,丧葬费一律按行当里的价钱收费,然后分给每一个人。不管本庄外庄。这些都是他听人聊天时说起的。他不知道别人对此事做何评价,可他自己心里先过不去这个坎。他甚至觉得,别人告诉他这个,是有意的。每当他走在庄里,他就觉得所有人的目光走集中在他的后背上,甚至指指点点。这种时候老顾连头也不敢回,他浑身冒汗。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他,骂他,甚至恶毒地诅咒。是他把庄里原本和谐的气氛给搅乱了,他就是罪魁祸首。
因此,现在老顾基本上不敢出门了。在家里他变得神经敏感脾气暴躁。老婆无意间说起顾小智,他都会觉得那是有意羞辱自己。现在老顾越来越懒,他懒得动也懒得出门,甚至下床都懒得去。他在自己的屋里放了一只便盆,大小便全部在这只盆里,并且等着老婆把饭端进自己的屋里,吃完。他才六十岁呀,怎么就这么疲倦呢?不知道。他每天睡着,不拉窗帘,房间里黑乎乎的,臭气熏天。老婆不敢跟他说话,一说,他准发火。老顾就这么在床上躺到死,再也没有迈出过大门。
现在除了老婆,再也没有人进他的屋子了。他的房间里臭,刺鼻的气味到处蔓延,让人忍不住作呕。而且他脾气坏,谁也不敢贸然说点什么。这样的生活老顾持续了半年,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动弹不了了。老婆埋怨他,这是睡着不动的缘故。老顾说,你他娘的把你那×嘴闭上。老婆就不说了,老婆想,你死吧,死了就把地方腾开了。
事实上老顾在床上躺了最多有一年,可是到了老顾临死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老顾至少比先前老了二十岁。老顾的头发全白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满嘴的黄牙也掉的一颗不胜。他的浑身瘦得只剩下骨头,只有那一对眼睛越来越大,越突出,镶在那张干瘦的脸上,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老顾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老顾的脾气依然火爆,这跟他的身体恰恰形成对比。
这一年里,杳无音讯的顾智慧突然托一个老乡稍来两盒补品,两套保暖内衣。来人说顾智慧现在在北京,包工程呢,混的不错。老顾老婆就问来人,顾智慧长成啥样了,有没有照片?来人说变了,胖了,白了,戴上眼镜了,还开上小车了。老顾老婆又问他,说,老大有没有说啥时候回来呢?来人说,这个倒没说,但让我把电话号码带来了。老顾老婆就由衷地高兴。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的老顾动了动奄奄一息的身体,突然想,也许,当初真该听儿子的话,把那钱拿来做生意。这孩子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呢。
这之后再半年,老顾就过世了。
老顾过世前十天的一天下午,老婆给他端饭。他把饭碗往边上一推,告诉老婆说,我要死了。老顾老婆说,你死呀,你早点死了就不拖累我了。老顾说,你给我把老大叫回来,就说我要死了,他要不回来,可能就再见不上我了。老婆说,你别瞎说,没病没灾的你把老大叫回来干啥?老顾说,我就要死了。
十天后,顾智慧回来了。顾智慧确实变了。除了顾智慧胖了白了,戴了眼镜之外,顾智慧的头发也稀疏了。顾智慧有些秃顶。但是顾智慧身上带着一股城里人的气息,这种气息好像来自于他胳膊上夹的皮包,或者身上散发出来隐隐的香水味,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当那天下午顾智慧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村里人都觉得顾智慧变了。坐在村口小卖铺前打扑克的人认出了那是顾智慧,有人就想去打个招呼,可是走了几步就又折回来。因为他们敏锐地嗅到了这股气息。
老顾老婆见到儿子,突然也变得客气起来。顾智慧没回来之前,老顾老婆就想着这个挨刀的老大,丢下我们一家子一走就是十来年,连个信也没有。这次回来,她要让他跪下,并且狠狠骂他一顿才解气。可是在顾智慧真正出现在这所院子里时,老顾老婆却变得异常客气起来,就好像那本来是一个外人,一个贵客来了家里,仅仅是来探望一下亲戚,而不是儿子回家来了。事实上,顾智慧本来就是来探望的。他对眼前这个家的感情很淡,就像过去很多年里他住宿过的出租屋一样,仅仅是个暂时容身的地方。让顾智慧有家的感觉的,是那个叫做北京的遥远城市,多少年过去,他已经在那里成家,娶妻生子。这就好比是一棵树,他的根已经扎在了那个遥远的城市里。
躺在床上的老顾奄奄一息。儿子进来,用普通话叫了一声爸,这让老顾觉得有些别扭。老顾说,老大啊,你回来了。顾智慧点点头。老顾说,老大啊,你终于回来了。老顾开始哽咽,像个女人一样泣不成声。顾智慧就站在床边,在老顾哭的间隙里他打量着这间屋子,屋子里臭气熏天,墙壁黑乎乎的,虽然早年铺了地板,现在已经脱了瓷,像一条老狗身上的赖疮或者皮癣。顾智慧微微皱了一下眉。
老顾颤颤巍巍打着手势跟老婆说,你咋像个死人一样,你给老大倒杯水去。顾智慧说,您别客气,我不喝水。顾智慧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用的标准的普通话,老顾一听就生气了,说,你给我说土话。顾智慧张张嘴,还是用普通话说,我说不出来。老顾老婆把水端来,顾智慧看也没看就放在了桌子角上。老顾老婆就说,老大出去十来年,土话都忘了。老顾说,那他总没忘我是他爸吧?老顾背过脸去生气,过了一会又转过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东西,用好几层塑料纸包着。老顾说,老大,我就要咽气了,等我一下葬,你就把这钱给马达和小智,说是我让给的。顾智慧点头,但却没有要拿钱的意思。老顾老婆就说,老大,你爸给钱快接上。顾智慧就把钱拿上,捏在手里。
老顾说,这里头,多的那一沓是给你的,你做生意用吧,不多。顾智慧轻轻地说,我现在不需要了。老顾说,我要死了。老顾有些激动,直起半个身子凑近顾智慧,又重复了一遍:我要死了。顾智慧又皱了皱眉,他闻到了老顾嘴里的臭气,很臭。老顾顿了顿,又说,你给我说土话,知道不,必须学会,哭丧的时候,你要么不哭,要么就用土话,跟任何人都要说土话,因为你是咱这里人,你不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你是咱兰仓县人,你要说我们兰仓县人的话,你爹你爷爷你祖宗都说的是这个话,你也要说这个话,晓得吗?当然老顾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老顾在说话的时候有个明显的毛病就是呼吸不均匀,他的呼吸很浅,大约四五口浅呼吸之后,就会接连有一口很深沉的。所以老顾在呼吸粗浅的那几口时说的话是断断续续的,像个慢结巴;但是在呼吸很深的那一口气里说的话是很快很连贯的,噼里啪啦就像点燃了一挂鞭炮。顾智慧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老顾就抓住他的衬衣领子,说,你给我说,你别给我装了你说,你不说出来我这口气就咽不下,我死了眼睛都闭不上。顾智慧皱了皱眉,迟钝地说,唔。老顾老婆说,你爸是个犟脾气。
老顾是在当天晚上去世的。老顾去世的时候,两个儿子都在身边,还有很多搭帮的庄里人。在商量办丧事的时候,顾小智和哥哥十几年后第一次面对面坐下来。顾小智说,所有花销一人一半,赶四天下葬。顾智慧没有表态,只是问了大概需要多少钱,第二天就从银行里取了,拿给顾小智。顾智慧说,这些事我不懂,你看着办。顾智慧说这些的时候还是普通话,顾小智觉得,顾智慧已经把这个小县城包括亲爹妈都给忘了,什么都忘了。
老顾的丧事办得空前的热闹,以前跟着他混事的这一杆子人全来了,还有庄里上下来搭帮的,挤满了整个院子。顾智慧坐在灵堂里,看着来来往往吊唁的人群,喧嚣声让整个屋子像一口大蒸笼,置身在这口大锅里,顾智慧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有点想笑的意思。多少年来他一直想不明白,为啥人死了办个事要这么麻烦。丧事期间每天早中晚要哭三回,事实上他根本就哭不出来,所以别人哭的时候他只能低着头,看地上的蚂蚁或者瞅着干裂的地皮发呆。有时候他听着妈和弟弟的哭声,就突然忍不住想笑。主事人给他拿来一件孝服,让他穿上。他就穿上了。有人问,智慧你咋不哭啊?顾智慧就用普通话说,我在心里哭呢。
送丧是第四天的事。赶死队一伙人吹吹打打抬着老顾的棺材在街上走着,纸钱满天像雪花一样飘着,鞭炮噼噼啪啪。他们从庄里走出来,走过主管街,走过秦汉大道,然后上了山。在山上,顾智慧又经历了一系列繁文缛节,终于等到老顾的棺材埋进土里。他舒了口气。
老顾下葬的那天下午,他就把老顾交代的那些钱给了马达。马达说,智慧你混账,这是我舅,我咋能要钱?顾智慧说,你舅说让给你,无论如何都要给你,你要不要,那你现在就带人把他的棺材起出来。马达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要。顾智慧说,那就带上你的人,去把你舅掏出来。马达笑起来,说智慧你开啥玩笑呢。顾智慧的表情很严肃,他说,没有,你拿着。马达就拿上了,可是他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钱。这时手下的几个年轻人就起哄,说拿着拿着,不拿不不拿,黑了去洗头房耍啊。马达把钱按人头一一分了,到了顾小智跟前,他不知道该不该把顾小智那一份也分给他。他想了半天,觉得还是给他的好,以后大家都能扯得清了。然后他数出两张一百元票子,递给顾小智。顾小智愣了愣,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给我爸送丧还要收钱?这是怎么回事?马达说,这是规矩,你是头一个按规矩来的,大家都看着呢,你拿上。顾小智想了想,就把钱接过来,装进口袋里,然后直着嗓子跟别人喝酒去了。
老顾的丧事刚一办完,顾智慧就要走了。顾智慧在一个清早起身,走在庄里这条十多年没走的土路上,他记忆中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已经全部消失,取之而来的是一幢幢红顶白墙的小楼。他想到,这条土路也许是兰仓县里最后一条土路了,就像兰仓县还有唯一一家赶死队一样。用不了多久,政府一道文件下来,这条土路,这家赶死队,甚至这个衰落的城中村都要被消灭了。那时候,这群人将会在哪里呢?不远处的工地日夜喧嚣,顾智慧想,像所有的大城市一样。
顾智慧想起老顾临死前的那个晚上,那时候他整整陪了他大半天。老顾说了很多话,已经很累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快要睡着了一样。这时老顾突然醒过神来,他说,老大,你是不是不认我了?老顾老婆说,死老头子,你瞎说啥?顾智慧摇摇头,说,没有。老顾说,我知道你忌恨我。顾智慧说,没有。老顾说,你来了半天了,但是你没叫我,也没叫你妈。顾智慧低下头。老顾说,如果我当初把二十万给你做生意,就不会这样了。顾智慧说,不是。顾智慧说,他之所以走不是那二十万的事。顾智慧说,他从小就想像城里人那样生活,他不爱呆在这个山旮旯里,所以无论如何,他是要走。老顾说,那你也不能不认你爸和你妈吧?顾智慧说,我认。但是你还是说的普通话,你怎么不说土话?顾智慧说,我忘了,我不会说了。老顾说,这房子,我死了,你和小智一人一半。顾智慧说,我不要,我有了。老顾说,你以后老了就在这里养老啊,你死了,让儿孙把你葬进我们顾家的祖坟里,你是顾家的人。顾智慧说,唔,房子我不要,我想在城里。老顾说,你……老顾伸出食指指着他,老顾的手指有些颤抖……然后老顾就咽气了。
顾智慧走在清早的村庄大路上,白晃晃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觉得那巨大的太阳像一个人呢的独眼,在瞅着他,看着他,抑或瞪着他,他记得老顾死的时候,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突然有种强烈的负罪感。他在嘴里默默叫了一声,爸,我走了。这一句,是地道的兰仓县土话。他挥了挥手,就像是在跟这座小县城告别。
2010年12月9日——16日初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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