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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威廉爱德华 于 2011-1-16 22:10 编辑
我们在2307做氯化钠提纯实验
那天是星期五,孟然一直给我打电话,她试图告诉我些什么,我没在意。一路上不见人,一些风追着银杏树跑,跳过一棵又一棵,树叶哗哗哗翻身露叶背。绕开那些带刺的月季丛,我匆忙赶往2号楼的2307实验室。我进去的时候毛老师正在讲述此次实验的注意事项。我低着头走向5号实验台,冲专心听讲的谭薇薇笑了笑,她没理我,聚精会神地听,像是搁在那里的一盏酒精灯。班主任毛老师,我更喜欢叫她毛毛,扫了我一眼继续讲,“粗盐提纯中,不但要除去不溶性杂质泥沙等,还要除去那些可溶性的杂质离子。”她转身往黑板上写:Ca2+、Mg2+ 、K+和SO42-等。之前我跑过三楼大厅,穿过回廊,打断孟然的话,我说有什么事等我下课再说,“我已经迟到了。”我挂断电话推开门,合页吱呀作响,好多同学都转过头看我,窗外的阳光打进来,三秒钟过后他们转回去接着听讲。我坐下来,打开实验书,翻开昨晚连夜抄写的实验报告,抬头望向讲台,装作听讲的样子。眺过实验台的隔离玻璃,我盯着前面的章晓丹,她不时低着头记录些什么,跳动的马尾像是挂在柳枝上的苹果。“我瞅了好几天了,咱班数她最漂亮。”大一军训第二周肖亚冰指着第一排从右面数第三个女生悄悄对我说,向左转时我步伐稍慢留意了一下,一丝微风吹开刘海,解散点名的时候我记下她的名字。“也数她最笨。”即将毕业的时候肖亚兵也告诉我。我想要装作更认真听讲的样子,做做笔记,翻遍口袋却找不到笔,只好作罢。毛毛喊我的名字,我站起身,茫然四顾,他们都在看我。那些阳光里的灰尘在跳舞。毛毛看着我,不满的情绪写在脸上。又说了一次。“用纯水还是自来水溶解粗盐?”我答不上来,低头抠实验台面上硫酸烧过的凹痕。整个实验室安静下来,窗外那些麻雀又鸣叫了一会。毛毛让我坐下,点谭薇薇的名字。谭薇薇回答完毕坐下来。对我笑了笑,露出闪光的牙箍。
毛毛讲完的时候我还在计算那块凹痕的面积,谭薇薇使劲踢我的脚。我抬起头,目光越过谭薇薇的头顶,双手捧着实验报告作掩饰。毛毛走下讲台,顺着过道往后走。好多人往讲台右侧围去。谭薇薇递给我一个小烧杯,“去称量六克粗盐。”“去哪?”“喏,”她指着好多人围过去的位置,“那里。”我拉开板凳走过去,排在肖亚冰后面。前面不少人在叽叽喳喳,像是窗外快要跌落的麻雀。阳光照在我脸上,我后退一步,踩着陈瑾的脚,她低声喊一句,我没听清,像是在骂我。前面人太多,有A、B、C、D、E、F、G,我不断回头瞅谭薇薇,她在准备实验仪器。我偷偷地瞄向毛毛的时候,她的视线突然转过来,我慌忙低头空闲的左手蹭肖亚冰的衣服。时间长了,肖亚冰不耐烦,扯开我的手,问我想干嘛。
我说没事,“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知道我今儿个为嘛迟到吗?”
“哈,”他笑起来,“全班人都知道。”
“今儿绝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信誓旦旦,“我没睡午觉。”
“那是什么?”他往前走一步。我跟上去,太阳照着我的眼,我偏着头。
“路上我遇见秦变态了,”秦变态是我们系书记,我们私底下都这样叫他,“我偷偷跟了他一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他开始感兴趣,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窗外的松林,掠过一只喜鹊。那是从图书馆的方向飞来的。我低声告诉他。
他眨眼睛,“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称量完,将台秤归零,右手端好实验品,回身转到我左边,凑在我耳边说:“你骗谁呐。”说完左手稍一使劲,将我推前一步。
我回来的时候谭薇薇让我将烧杯搁在三脚架架起的石棉网上。她将酒精灯放进三脚架里。然后,取出量筒,她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量筒靠近上端的三分之一处,提起来,平视量筒的刻度线,用另一个小烧杯倒进少许自来水,接近三十毫升刻度时她以胶头滴管一滴滴地缓慢操作,同时她还告诉我准备点燃酒精灯,“火柴在中间的抽屉里。”接着她将水倒进烧杯。我扔掉两根折断的火柴棍划燃第三根掉去一半硫磺的火柴,点燃酒精灯,蓝色的火焰跳起来。她从实验架上抽出玻璃棒慢慢搅拌。我坐下来看着酒精灯的火焰像麻雀一样跳动。对面的章晓丹还在整理实验仪器。和她同组的郑蓓蓓尚未归来,她排在字母表里的第十三位。
我站起身,隔着玻璃对章晓丹说话。起初我并未直奔主题,而是先咳了两声,却未能引起她的注意。我将划过的火柴棍揉在手里,轻轻地喊:“喂,喂。”她还是不作声。我急了,抛开染黑我手的火柴棍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她抬起头,眼睛里充满疑惑。
“我都喊你两次了,你没听见?”
“听见了。”
“听见了怎么不吭声?”
“你‘薇薇’地喊着,我以为你在招呼谭薇薇呐。”
“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章晓丹在他们的实验台上寻找着什么。
“我为什么要有话对你说?”
“昨天你没收到我的信?”
“信?”章晓丹拨动五个试管、一个烧杯、一个蒸发皿,最后停在量筒上,“什么信?”
“一封牛皮纸信。”我打开火柴盒。不多了,已经见底。侧面黑色刷磷也光滑了许多。
“别说牛皮信了,就是鸡毛信也没见着。”她说,“你写信做什么?”
“没什么,”我摆摆手,“我问你个私人问题。”
“什么问题?”她将装好水的量筒搁在一旁。她应该放在离桌沿远点的位置。
“你有男朋友吗?”我合上火柴盒。
她将三脚架上的石棉网放正,塞进去酒精灯。抬头望我。“你问这个干嘛?”
“你就说有没有吧?”
郑蓓蓓回来了,她将烧杯放上石棉网看看我,又望望将水倒进烧杯的章晓丹。“你们俩聊什么呢?这么起劲。”
我将火柴盒递给章晓丹,她点燃酒精灯坐下说:“没什么。”
“不对,肯定有。”郑蓓蓓也坐下来对我说,“你说。”
谭薇薇喊我。让我将什么液体递给她,我没听清。问她。这次听清了。我将BaCl2溶液递过去。又坐下来告诉郑蓓蓓。
“没有,”郑蓓蓓笑着说,“不但他没有,我们整个宿舍都没有。”
“没有就好。”我低声说。
“你说什么?”章晓丹问。
“额,”我挠挠头,“我是说我昨晚做了个梦,那梦很奇怪。”
“什么奇怪的梦?”
“奇怪的不是梦的内容,而是梦见的人。”
“人?”章晓丹看我一眼,“什么人?”
“嗯,我梦到你了。”
“你梦见我干什么了?”
“干什么我忘了,”透过映着酒精灯火焰的玻璃栏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只记得你。”
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的郑蓓蓓笑起来。没有声音,就那么不为旁人觉察的窃笑。窗外的阳光移到了章晓丹的位置,打在她脸上,黄澄澄的,像是一颗搁在冰箱里的橙子。她以手遮面,疲惫的时候放下手,脑袋偏向左边。我说如果学校允许的话,我就会在那些窗玻璃上都贴上报纸,住挡阳光的侵袭。我还说我不会贴宣纸,太薄。“还得需要胶水。”郑蓓蓓说,她的笑容依然令人难以捉摸。
“其实呢,”我对章晓丹说,“我一直想给你说件事。”章晓丹不吭声,我继续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膝盖,“喜欢你很久了。”
郑蓓蓓又在笑,不远处的肖亚冰也扭头看过来笑出声。谭薇薇在调小酒精灯的火焰,我看不清她嘴角的变化。章晓丹还是不吭声,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将胳膊放在实验台上托起下巴说:“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从感情上讲我从不在感情上开玩笑。”
“你没开玩笑,那她们怎么笑场了?”她指着他们。
“你见过那些砸场的观众没,这是他们观众的心态不正,只要他们抱着看相声的心态即使是再悲情的戏他们都会笑场。”我说。
“你真没开玩笑?”章晓丹说。
“真没开。”我说。
“在我的印象里你开玩笑就像开汽车那么简单。”郑蓓蓓说。
“我不会开车,”我说,“别说汽车了,即使是单车也不会。”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郑蓓蓓问。
“投缘的。”
“那你找错人了,你看看,”郑蓓蓓比划着章晓丹的脸,“她的头是方的,不是圆的。”
郑蓓蓓在捣乱,她一直在捣乱。我抬头偷偷地瞄她一眼,她无所畏惧的面容一如既往。其实对于郑蓓蓓,早在三个月之前我就对她心存芥蒂。
那时候还是夏天,连续多天的烈日使大家喘不过气。我们还是在2307做实验。由于我在操作上的失误,我和谭薇薇的实验拖长了时间。快完成的时候同学们已经离开不少。经过努力最后谭薇薇递给我好不容易出来的实验品,让我拿去烘干。我进入隔壁的侧室,关上门,排在郑蓓蓓的后面。令人忧虑的是,整个暗淡的房间里只有三个人,我、郑蓓蓓和之前在字母表里排名较靠前的C。我将盛有实验品的烧杯放进烘箱,倚在毛毛平日工作的桌子上与曾蓓蓓、C闲聊。淡淡的黄色光芒笼罩在我们周围,像是铺了一层绒毛。我问了些C关于昨晚打CS的事情。他先是解释了一番。接着他看看时间取出他的实验品离开。关门之前C回头告诉我说下次,“下次一定将你爆头。”剩下我和郑蓓蓓,一开始我们沉默了许久,实在无聊的时候就随便说些什么。我嫌光线太暗,走到窗边,移开窗台上布满灰尘的仙人球拉开窗帘。房间里亮多了。窗外没有人,都是光,亮的发白的光。我回身的时候注意到郑蓓蓓穿着超短裙,皮肤很白。走近她,松散的上衣领口开得很开,隐约可见棉花糖似的两团白色。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望着她。她额前渗出汗珠,湿润的刘海贴上去。我掏出手机装作看时间,悄悄地调为静音。她以为我无聊想要玩游戏,问我手机里有什么游戏。
“俄罗斯方块。”
“太老了。”
“还有一个。”
“什么游戏?”
“贪吃蛇。”
“更老。”
我将手机递给她,“你玩不玩?”她没接,撇撇嘴,不屑一顾。我玩了一会手机,打开照相功能,往郑蓓蓓的位置靠进一、二,两步,弯腰瞅着烘箱里橘黄色的温度,右手悄悄潜入她微开的双腿间摁下确定键。曾蓓蓓感到异样,慌忙离开,双腿紧闭,背靠墙壁问我在干什么。她的声音慌张而羞愤。她看见我低垂的右手,想了一会,伸出手抢我手机,她还压低了声音喊:“给我。”
我躲开一步,绕到桌子的另一端与之周旋。
“你给不给?”
“不给。”
“不给也行,你把照片给删掉。”
我看一眼照片,还算清晰。白色的。我抬头冲她喊:“不给也不删。”
“你到底给不给?”
“不给。”
“你不给我我告诉班主任去。”
“你应该知道‘小学生’和‘大学生’不只是字面上的那点区别,在我们这些‘大学生’眼里老师不再是单一的救命稻草。”
“你说的很对,但是在这里我不管那些个形容词是多么的变化多端。学生,”她在强调,“仍旧是学生。”
她绕过第一个桌角,我跳过毛毛的椅子绕过第三个。她再次追来,顺着桌楞干净地来到第二个桌角。我看着她,摸着桌沿跑,快速来到第四个桌角。我刚站稳,听见木框着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窗外的光都散了。“糟了。”我心想。那是毛毛的相框,里面搁着她女儿灿烂的笑容。
章晓丹脸上的那片橙子皮移开了。她还在盯着酒精灯不动。我撇开郑蓓蓓的言论,下定决心,诚挚地说:
“不管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你。”
“可是我不喜欢你。”章晓丹说。
“你不喜欢不要紧,只要我喜欢就好了。”我说。
“你不能强迫我。”章晓丹说。
“我没强迫你,我现在做的只是试图让你接受我。”我说。
“你别白费气力了,”章晓丹说,“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
“你看啊,在生物学上我们都是恒温动物,感情都是建立在一定温度上的。你先答应我,只要你能答应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这感情也就有了。”我说。
“身为化学系的学生,你不学化学,倒研究上生物学了。”郑蓓蓓说。
“高中的时候为了来到咱化学系学了点生物学,不过,咱今不聊生物学,也不聊化学,就聊这感情的事。”我说。
“不对啊,”郑蓓蓓说,“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我的手机在震动,我没理会。手摁住口袋,尽量压低震动的声音。
“我没有啊。”
“有,我们还见过呐。”
她在说孟然。我想起来了,她们确实见过。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该死。手机又震了一次。我掏出手机,孟然的短信:下课后老地方见,有事跟你说。我阖上手机说:“我们已经分了,不合适,分了老长时间了。”
郑蓓蓓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我觉着我们俩也不合适。”章晓丹在我的追问之下,难为情地说。
“哪里不合适了?我倒觉着挺合适的。”
“哪里都不合适。”
“这我就不同意。现在的情况是你没男朋友,我没女朋友。都单身。再也没有比我们俩合适的了。”
“可是我不想谈恋爱啊。”
“你这种想法就不对了。我们都是从过去的学生时代过来的,以前呐,不让恋爱的时候死命地恋爱。偷偷地约会,碰见老师就散开。现在可以光明正大了,你反倒不稀罕了。”
谭薇薇一个劲喊我,她说水开了,水开了。章晓丹激动地打开胳膊,说:“你怎么知道我的过去?”她的左手张开打出一个扇形时扫落量筒,玻璃碎裂的声音溢满整个实验室。所有人回头,静了一分钟,同学们又回身做自己的实验。毛毛循着声音走过来。除了让章晓丹收拾一下碎玻璃和去内室写一个损坏器具记录后再拿回一个新量筒外没再说什么。她的声音轻柔,身上散发着迷人的清香。第一次见到毛毛的时候我就悄悄跟身边的肖亚冰说真像苏菲·玛索。肖亚冰张大眼睛瞪着我,一阵风过后,他说:“苏菲?我知道,苏菲的世界,很有名的。”毛毛滑过章晓丹的目光跟她第二次找我谈话时同样温柔。
我数着步子在回廊的过道里走来走去,郑蓓蓓出来时我正数到五十一。她身上被一种朦胧的怨气笼罩,走过我身边时她剜了我一眼,我退一步,后背贴到墙。走过去三步即将进入大厅的时候她回转身没好气地说:“毛老师让你进去。”她的样子像是对着荆棘丛说话。我走进2305,右转,穿过侧门,再左转;然后,迎着白晃晃的大窗户,我看到毛毛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毛毛让我坐下来,我四下望望,没什么可坐,除了角落里巨大的盆栽和宽广的办公桌。我没动,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毛毛搁起笔看着我再次让我坐下。我左右四顾,走到外屋搬来一把空闲的椅子,坐下来,迎着毛毛的目光。我开始气喘吁吁。毛毛的一条胳膊搭在椅子的扶手,另一条搭在桌子上,四指交叉,拇指绕弯。她要开始对我言传身教。毛毛的身后,坐在窗边的秦变态抬起头,目光越过滑到鼻梁的镜框,过了一会,他觉着有意思的时候,摘下眼镜,搁在桌子上,点燃一支烟。每抽一口便将烟灰敲进烟灰缸。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毛毛数落我。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讨厌秦变态,直到三年后这种讨厌攀至顶峰。
临近毕业的时候毛毛让我找个恰当的时间全班合影留念,提前告诉她,好通知系里领导和老师。那天我联系好校外一个不错的摄影师,给毛毛打电话。我们定在刚刚落成不久的图书馆前面的广场。新砌的半圆形水池清澈见底,微风吹来,水纹由此至彼。一些红色的鲤鱼游过去,更多的那些露出鱼肚白和落叶一同漂在水面上。同学们已陆续到齐,他们聚在一起插科打诨,叽叽喳喳,有着没完没了的话。之前我招呼几个男生就近在5号楼的自习室搬来一些椅子排成两排。将近中午的时候老师们还不见踪影,我边翘首望向远处边不停地跟摄影师闲谈。挂在当空的太阳使不少人出了汗,天空里的白云东一片西一堆,全都绕着太阳跑。同学们也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时催我给老师们打电话,接通后毛毛说快到了便挂断电话。后来我了解到是秦变态不断延长那天的开会时间。我在原地转了三圈之后,老师们才在2号楼和3号楼之间像是点缀草地的花朵一般隐约出现。起初所有事情都挺顺利的,同学们排好自己的位置,老师们坐在第一排,个个神采奕奕,想要在将来的那张硬纸片上留下自己最好看的瞬间。当我刚将混乱的人群安排妥当后填补之前为我预留的空档时,却看到姗姗来迟的秦变态不知什么时候攥着毛毛的手腕非让她坐在中间的位置。毛毛用尽气力想要摆脱那只手,却徒劳无功。“你是班主任,你要坐在中间。”“书记在这,哪能我坐呐,不行,不行。”他们俩一直相互推脱,秦变态的手还一直扣着毛毛的手腕不放松。这样僵持了足有二十分钟,直到远处穿过竹林的风吹来,谁也没有说服对方。满脸汗水的系主任以手遮眼望望太阳后往右移开一个坐,说:“来来,你们都坐中间。”秦变态转身拉着毛毛走过去。毛毛跟着坐下后等他松开手又站起身跑向左边,跟其中一个女老师挤在一起。靠近空座的老师左右望望,默不作声地移过去。接着左半截的每一个老师都移动一个座位。最终毛毛坐在了那张纸的最左端,而且毛毛还将她的右手放在背后。结束照相以后我才发现我松开的双手汗浸浸的。
桌子上一个烧杯盛着三分之二的菊花茶。水汽升腾,哈满电脑荧幕。毛毛倚在椅背上,伸手拿起烧杯,微微喝了一小口,放回去。茶叶、菊花游移不定。我低下头,她的高跟鞋真漂亮,噔噔噔响的时候更漂亮。“手机呢?”她说话了。我掏出手机递给她。她翻看了一会,问我照片在哪里。“删了。”我说。你早干嘛去了,现在才删。她没这样说,是我这样想的。她离开椅背,凑近我,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也跟过来,只是延迟了好一会儿。“别的我不说什么,你作为一班之长做事要有分寸,注意影响,回头找郑蓓蓓道个歉。”说完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凑过来,“私底下就好了。”接着她让我回去。悬在半空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但我还有个责任,走到门口时我又转身回来说:“那个相框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想继续往下说。她摆摆手让我回去。“记着我刚刚说的话。”她拿起搁置两次的黑色签字笔。
章晓丹归来之前,我听从谭薇薇的吩咐,将折成扇形的圆形滤纸打开使之形成圆锥形,紧贴着漏斗递给她。郑蓓蓓望向实验室的后门,对我说。“我知道你俩不对付,你也不能这样捉弄她,”她说,“别再演戏了,她会当真的。”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才怪。”
“你说她会同意吗?”
“不管她当真与否都不会同意的,你呀,”她顿了一下,“你都是白费心机。”
我有点失望,望向窗外,太阳已经西落,成群的学生从四号楼里走出来,像是开闸的洪水。松林挡着一个个人脸。再往远处去,木棉花开,蝴蝶飞舞。谭薇薇以玻璃棒引流液体,她正在过滤。章晓丹走回来,小心翼翼地拿着东西,绷紧的面容如同干燥烧杯的玻璃壁。她走过毛毛,走过四排、二排实验台,来到自己的位置。她们的液体也开始沸腾。我轻轻地叫她。她装作没听见,拿起灯帽盖住酒精灯,熄灭火焰。我再次叫她,而且还加了些甜言蜜语。
“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不接受你,而是我根本就不想谈恋爱,谁都不会接受。”章晓丹对我说。
“你不觉着现在是我们谈恋爱最好的时光吗?”我说。
“不觉着,我想要的是好好学习,”她停顿一下说,“天天向上。”
“但是,我们谈恋爱也不耽误学业,还可以相互促进。”
“我做不来你那样,我需要的是专心致志地学习。”
“你不能这样苦着自己,好好考虑考虑,给我一次机会,同样也给自己一次机会。好吗?”
“不可能的,我是不会同意的。”
“真的一点余地也没有吗?”
“没有。”她说,“你别再打扰我了。”
“好好,你忙着。”我说,“虽然你现在这样说,但是我是不会放弃的。你记着,”我说,“我就认定你了。”
谭薇薇已经过滤完全,我偏着身子专注地望着。她弃去沉淀,保留滤液。又往滤液里加入l一毫升NaOH溶液和三毫升Na2CO3溶液,加热至近沸。等沉淀沉降后,再次逐滴加入Na2CO3溶液后继续小火加热五分钟。谭薇薇扭头看我,让我再次递给她圆形滤纸。她要第二次过滤。她双目凝神,操作一丝不苟,不见丝毫生涩。我转头望向玻璃后面,章晓丹和郑蓓蓓正在进行第一次过滤。我回头想要帮助谭薇薇做点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将滤液置于蒸发皿中,以小火加热。坐在那里开始有些空闲的谭薇薇对我说不管我是真情还是假意她都不会同意的。我没听明白,凑过去问她说什么。实验室的灯突然亮起来。谭薇薇转头又对我笑起来,那些牙箍一如既往地闪光。她又说了一遍。我问她为什么。如果我知道一年多后我与谭薇薇的那次对话我不会问她原因的。
那是一个雪花飘扬的夜晚,我和谭薇薇在一个人满为患的自习室以备考为幌子聊天。那时她给我讲述她去章晓丹家的些许见闻,还不时将掉下来的围巾绕过脖颈。听着她的轻声细语,越过盘起的头发我扭头盯着窗玻璃,看不见窗外寒冷的黑夜。直至谭薇薇说完我还望向映着我模糊面容窗玻璃出神,遍布窗玻璃的水珠向下滑落,如同止不住流淌的泪水。
应章晓丹的邀请,我于十一长假前往她家。一开始我满心向往,直到跟着她穿过大街和小巷来到她有些破败的家庭时,才心生酸楚。三间瓦房,连个院子也没有,房前的葡萄藤不再青绿,一片片的黄斑。即使外面阳光明媚,房间里也有些暗,但不至于看不清大致轮廓。我坐在吱呀的椅子里,桌子的一角已经坏掉,有些年头了。她母亲极为热忱,不停地为我泡茶,还拿出苹果橘子什么的招待我。还说不必拘束什么的。章晓丹帮着母亲准备饭菜的时候为我打开电视,丢给我遥控器,说让我随便看点什么。虽然我一直拗着要帮忙,却被她强制阻止。我只好再次坐下来摁遥控器。按键磨损得厉害,即使我用足力气也不能把《我们约会吧》换成《非诚勿扰》。广告时我站起身环顾四周,所有的家具器物尽收眼底。我走向窗边的高桌旁,杂乱地放一些玻璃杯,梳子,镜子,相框以及牙齿咬过的铅笔。我擦干浸了大片的水渍。俯身看相框,我的脸出现在旁边的镜子里,不远的背后是身穿比基尼的挂历,去年的。相框里是章晓丹和一个男孩子的合影,像是他弟弟,干涩的笑容,两个。相框的玻璃面由上而下裂开三条纹。夜晚我和章晓丹同床共枕说了些秘密的话,最后没话时我问她父亲怎么没在家。她背靠我,弓着腰,蜷缩在一起,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转过身,呼吸急促,对我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我点点头。她说完后我就没再问关于她弟弟的事情,问她那相框的裂纹是怎么回事。她枕着双手,散乱的头发遮住双眼,像是在死命地盯着我。后来我才明白她那晚的回答为何那么轻描淡写。
我哈着双手,将脖子缩进衣领,不再与谭薇薇交谈,实在太冷了。谭薇薇还在折腾那条红围巾。外面的白色完全变成的了黑色。据说今年是建国以来最冷的冬天,但新闻说专家预测今年是否为最冷冬天要等冬天过去之后才能确定。
郑蓓蓓正在调解滤液的酸度,章晓丹架好蒸发皿再次点燃酒精灯。谭薇薇不时搅拌蒸发皿的液体,浓缩至稀糊状后用坩埚钳放置一旁。冷却至室温后我跟着她用布氏漏斗进行抽滤,尽量使结晶抽干。晶体闪着细小的光芒。“还是有点潮。”谭薇薇说。于是我第四次点燃酒精灯,谭薇薇将结晶重新置于干净的蒸发皿中,在石棉网上以小火加热烘干。谭薇薇将烘干的晶体递给我让我去称量,“我要整理一下检验产品纯度的液体。”称量的人并不像前次那么多。我回来告诉她产量是不是太少了。她说多少。我说给她听。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是有点少。”
望着远处的毛毛我低声说:“要不改一下数据。”
“这不好吧?”
“只改动一点,毛毛不会察觉。”
谭薇薇收好三支试管,皱眉思索,直到大部分同学都做完实验她才摇头,之后掏出黑色签字笔翻开实验报告如实填写。我搁好晶体,来到自己的位置,不再关心章晓丹和郑蓓蓓的实验做到第几步。坐下来翻开实验报告准备填空时又停下来,我对谭薇薇喊:“你的笔借我用一下。”接下来我在实验报告预留的空白处写下1.3g。
实验结束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毛毛收齐实验报告说将提纯后的食盐写下自己的小组编号放在通风橱就可以下课了。毛毛走下讲台径直来到我面前,我绷紧了神经,张嘴说不出话。同学们散场了大半,我帮她捡起掉落的三本实验报告,起身时,她说:“跟我来一下。”
我站在办公桌的一侧,毛毛坐在另一侧,她俯身收拾了一下,不至于那么凌乱。那个相框背对着我还搁在原来的地方,看不出曾被毁坏过。我看不见相片的内容。她的右脚在一点点右移,我望着蓝色的窗帘,装作看不见。她的脚不再移动,松口气,抬头望我。她以为我没看到,她掩盖一根烟头和些许烟灰。我有点不舒服,不但手心里,全身都是汗。换个姿势站着,双手撑在桌沿上。手指不停地抠豁口。我的手机在震动,我知道是谁。没理她。毛毛打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扔在桌子上。那是一封牛皮信封,已经拆封。信封有四个字:毛琪荣收。是从报纸上剪来,然后用胶水贴上去的。
“打开看看。”毛毛说。
我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是白色的宣纸。字体很别扭,像是小学生写上去的。不对,是故意以左手写的。我看完信,按照折痕折起塞回信封。仍然站在那里不吭声。
我从2号楼里走出来,兜里揣着那封牛皮信,微风袭人。走过花园小径,来到主道旁,柏油路被灯照出一个个反光。一对情侣在争执着什么。我踩碎不知谁掉落的眼镜从旁走去,不知为什么,我又回过去狠劲地踩那个破碎的眼镜。穿过一片片如同泼墨的法国梧桐的树影,我来到篮球场边中间的长椅边,孟然早已坐在那里,哀怨的表情像是等待了一个世纪的铜像。我坐在她左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黑夜。
“怎么来那么晚?”
“有事耽搁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
“也没什么,”我说,“主要是过来的路上有人要我帮忙,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你倒是说说看,”孟然说,“你遭遇到了什么。”
“我走到在2号楼一侧的路灯下时,一对情侣拦住非要我帮他们合个影。我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我只好帮他们照了好几张。”
“骗人。”
“我没骗你,”这一次我没有欺骗她,“真的。”
孟然站起身,跑出去,藏在一棵树后面,一阵风过后她露出头冲我喊:“这次就暂且相信你。”
我跑过去,拉起她的手,她甩开。又跑出去。我追到天鹅湖边停下来,远远望见她正在跟一女生说话。我走过去,孟然正拿着笔写着什么,然后将写完的字条交给女生。女生离开以后我看着她左手里的粉色信封问她怎么回事。她举起右手对我说,“你还没给我写过情书呐。”我说你右手里是什么。她将左手藏在后背说没什么。过了一会她才醒悟过来,她右手里还拿着刚才那女生的黑色签字笔。我拿过签字笔再次问她怎么回事。她偷偷藏起粉色信封又跑起来说有人崇拜我要我签名呐。“你还成明星了。”我说着追上去,追过天鹅湖,追过图书馆,追过新置的草地,才在2号楼背后追上她。我们气喘吁吁地走在小道上,左侧是成片的松林,右侧是木棉树。我并肩走在她右侧说木棉花都开了。她没吭声。我说到处都飞着蝴蝶。她看过去,回身打我:“又骗我,什么都没有。”
我制止她的敲打,问她:“你先前不是有话对我说吗?”
她低头吞吐了半天说不出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向我说时,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吓坏了她。她瞪着双眼望过去,一动也不动。我顺着声音来的地方看到2号楼的一个教室里的窗玻璃整块都掉下来。我惊慌失措,说,“是2307。”说完拉着孟然来到2号楼正面的楼下。我对孟然说:“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下来。”我跑上三楼,整个楼层听不见任何声响。2307开着门,亮着灯,不见任何人。中间窗户的窗玻璃已经掉落,不少玻璃碴子支在玻璃槽中,窗帘随风舞动。通风橱里我们提存后的氯化钠全都散落在地板上,白色的晶体如同洒在地面上的月光。我打开侧室的门,也没有人。我走进去,毛毛的桌子上散乱地放着我和同学们的实验报告。我走过去翻出我和谭薇薇的实验报告,掏出黑色签字笔将我们实验数据里小数点后面的3补齐左半侧。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我下楼归来时,孟然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搂着她的肩膀说没事了没事了。可是当我望向周围时,才发觉不对劲,太安静了。除了亮起的路灯,整个校园里安静得可怕,连一丝微风也不见响起。半空中挂着一线月牙,我惊恐不安地对猛然也对自己说:“人呢?所有的人都哪去了?”(完)
孙一圣
2010-12-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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