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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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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3 17:58:2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阿微




这间屋这么残破,几乎让人吃惊,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它。

现在它是丧屋,中间放了一张残缺不全的木板床,大爷就躺在上面。刚才一进门,就看到了他的一双大手。它停在那里,像一只歇息在枝头的鸟儿。仿佛随时还能举起,擀顿粗笨的面条或者掏出烟丝放在一张细纸条上——纸条常常是旧年的日历本裁的。粗大的指头捻来捻去,就成了一根笑眯眯的烟。一头粗一头细,糖果一样两头拧着。

我低头看着他手上的陈灰。一直听说死的人要洗净了走。乡里风俗对死人的讲究,一直规范到说错句话都不行,可大爷明显是随随便便穿了寿衣,没有最后的擦洗。我知道,谁会愿意给他洗呢。

父亲在哪里。

看到了,父亲就在屋外人群旁靠一棵树蹲着,下垂的指间夹着香烟。这沮丧无依的姿势多么熟悉。十多年前,我十岁左右,奶奶咽气的举丧声传到隔壁,我和弟感觉不到应有的悲伤,爬上墙头朝隔壁张望,那天的爸爸也这么蹲着。袅袅的烟气正包围着他的愁眉苦脸,又凌乱地朝着四面八方散开。我和弟愣了会儿神,互相看了看。索然地溜下墙头,然后哭了。

人群里的父亲看到我,背不由得挺了挺,很快又颓然回落,眼神青烟一样茫然。他泛泛地问我,请了几天假,路上还顺利不,久久和小刚到哪了。可我一直问的是, “大爷的送老衣是咋穿的——”,然而父亲黯然无神照旧让我两难。

这时有人说,小刚到了。



                               刘君明



边大安的事,我是真不想管。
刚大队支书和会计来了,人模狗样。王国康那龟孙官架子越摆越大,啤酒肚也一年比一年见长,哼哼哈哈地站那打官腔,打量谁忘了你穿开裆裤时的熊样呢。现在才满脸堆笑地给我敬了支烟又和人寒暄,真像那么回事似地。他是代表大队来的,死的人是个贫困户么。他说,队里照顾可以不送火葬场,省个火化钱;队里就当不知道这事,直接装棺抬地里埋了。这话一落音,在场的人纷纷点头感慨,表示拥护赞同。我心里也乐意这样,又不指望能从他这得啥油水,快办快了。可我得说他两句,死人的事得本家人说,到了这最后一茬,不管你是军委主席还是党代表,还是死者事大。王国康假装没听着,掏出手机瞧了瞧说还有个会要开,就抬腿走人了。 二安虽然没吭声,谁都明白这事基本是决定了。我只等二安给句痛快话。这事就快马加鞭地结了。






                                 阿微

   小刚到了。

   半年不见,他仿佛突然长大了。儿时的模样大部分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粗壮散漫有了成人的气息,也好像正蓬勃地朝着他父亲努力翻版着。越看越像,一丝心凉进入身体,不由得暗中颤抖了下。千万别这样轮回。要把这个想法尽快打消,我快步朝小刚迎了上去。孤儿,孤儿。这个在心里响了一整天的词再次反复滚碾着,扎出丝丝的酸疼。

  “不能哭!不准哭!”。闲聊的人活动了起来。有人搬来一条长凳放到门前,另一个人递给小刚一杆不知哪里翻出的旧秤。要这样,不能那样。悲恸虽然郑重,亦像刁难戏耍。乡俗里丧事是最讲究的,所有的孝子孝孙们都得唯唯诺诺。你得听话,因为孝子理应悲恸到失去理智和尊严呵。真假是没人认真追究的,表面做足就无人责难。‘这是规矩’。‘规矩’是我最反感的一个词,因为它从来动机不纯。哦,打住,不能这么想。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不能像对自己的事可以任性违抗自负后果,所以要温顺随和,做个可亲的姑娘。

   “这会儿不准哭,指路完你想咋哭都行。”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对小刚的。 “——不然你爸爸找不到西去的路”。我没转身,我感激这个解释的声音。

   破旧不堪的长凳,破旧不堪的秤杆。小刚慌乱地站到长凳上,面朝西南,手抓秤头,偏偏地朝西南天空指去,同时喊:“爸爸,你去西南。爸爸你去西南。”我又要哭了,这一喊,人就彻底走了。

   小刚跳下板凳闯进屋去,趴到床边放声大哭。我再次看到手,小刚的手。他抓住床沿的手变这么大了,几年前还白白胖胖的,还有五个可爱的小窝。一年没见,因为干活他的手也骨节突出,变粗大了,只手背还能隐约看出稚嫩的肤色。他小时候,我曾经拿着他的小手看过来看过去的,小手现在永远的失去了。“爸爸,爸爸”小刚呜呜地喊着,泪水和鼻涕滴掉下来,在地上挤成一滩。一时屋里挤进来不少人,有的禁不住也抹起了眼泪。一个新孤儿的哭声,总是让人心酸。有人拉我的胳膊,我才发觉自己也在大哭。屋里的哭声,陆续停了下来。只有小刚还在继续。拉了他几次也没停,人群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我拉小刚起来。

  小刚第一次被这么些人围着,又有大人们郑重其事地等着自己商量大事。他擦了擦泪,站起来时持重了很多。看着他往外走,我再次感觉出一种荒谬的辛酸。小刚啊小刚,你能明白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在门口,几个白发苍苍的奶奶们拦住了他,拿出刚刚缝好的孝服给他披戴上。这样好点了,比他刚才穿了一身歇工回家的衣服让人少点酸楚。







边德高




坐这大半晌午,也没听到啥说法。

上午家里的和妯娌几个一起来过了,哭了一场在门前站了站。那娘们喊了我几次,挤眉弄眼地说家里有人找让我借故回去。我咋走,好歹是本家叔伯兄弟死了。我又是家里的老大,坐这啥都不干行走人就不行,街坊邻居笑话。娘们家小事还明白,遇到大点的事就不懂了。再说我也不愿意回去,只要回去就得给我找活干,她是看不得我坐哪歇会。‘歇着谁给钱?!’,这是她常挂嘴上的。今天呢,我就要歇会,我就坐这了。

大安有病也就仨月不到的事,他家老二带着看的。前几天说病快好了,怎么突然就走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但也不觉得咋样突然。他这样的人,说不定二安心里盼着他死呢,死一个少一个累赘。他的病二安能咋样给他看,还不是糊弄了事。我看二安做啥事都糊弄的时候多,不像他平时耍嘴皮时那么天花乱坠的。当年给他爹看病,他也有缺陷,别说这回还是哥了。苦着脸说没钱。没钱你找别人借啊。找我是不行,我家才没闲钱。谁知道啥时他能还起,后来那几年越来越不行了,当年不借给他还是有先见之明的。为这事,二安有点恼我。这些事过去十几年了,从那以后俩家关系就更不好了,平常谁也不跟谁多来往。

    他现在不一样了,该有些钱了。再咋说也比前些年好得多。他怎么给大安看的病,我没来瞧过,也说不出什么。也不想不管这闲事。

   要说对大安,我出的力也不少。他后来娶的傻媳妇,还不是我给张罗来的。要还不打一辈子光棍,做个绝户头。就是死了,也没个人守灵摔盆。和边老二也是从那年差不多断了路,他嫌我给大安找媳妇跟着赚钱了。其实也就是几百块的事。我跑前跑后,腿跑细了嘴说干了,拿几百块难道还不应当。也就是我,换了不相干的人不知要赚他多少呢。他也不想想,就这样的事,不赚个千儿八百的谁会干。就为了这几百块,二安可没少在背后说我。

   说我干吗。你是他亲兄弟,我又不是。你借钱给他娶媳妇办喜事,我又没那份义务。现在大安死了。你再拿钱出来给他办丧事啊,憋气不出算个啥事。上午还和我商量事办不办,我当然不会吐口说啥意见。不知打的啥主意找我商量。后来他不吭声了,蹲在那一根接一根抽烟。烟不要钱买似的。他不是没钱。他是有多少钱能洒落多少,不过日子,从小就这样。小时全家最惯他,特别是奶奶,我们几个孙子在她跟前都比不上他能说会道讨人喜欢。这会不能说会道了,我倒瞧你蹲到啥时候。没钱办就拉倒。有钱你就办,你办事我们大不了出两百块的礼钱。这两百块就当掉了扔了被贼偷了,也不是出不起。
    刘君明让我去屋里喊小刚过来。看看当年两三千块钱花得值不值,不然这会大安死了,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丧事不办最好。办事谁拿钱?亲戚邻居也得跟着受张罗。张罗个什么劲啊,就为了个大安?刘君明已和小刚说过了。丢人是免不了的。他们丢人活该,我们跟着受牵连。

   

   



边二安




我心里乱。

我就这命,遇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谁给出力?隔岸观火的都怕粘身上了抖落不掉。死的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哥,我比谁都难受。别看这么多人,没人真心地和我商量这事。我也难呵。这一辈子我不亏欠他的,临了还是给我出难题。他从来也不听我话,说啥都不听。可他是我亲哥。

昨天到现在,一口正经饭我也没吃。谁也想不起来问我句。刚才阿微和久久回来了,从我跟前过,也没和我说话就径直进去了。这会,谁管我心里好受不好受呢。

  我这辈子都啥命啊。

十八岁,就得顾这个家。一个一个的只会给我惹事,没一个人能撑我一把。全是我的罪业。他活着时给家里添了多少事。只说他30岁时搞对象,还是本村的,女的怀上了。后来被女方家里人知道了,来家里来闹得鸡飞狗跳,能砸的全砸了能骂的都骂了,被作践得家不成家人不像人。全家人没法在家里蹲,又是我领着到外面住了一整年。吃喝穿用,啥都朝我伸手要。他自己倒好,低头吃蒙头睡,啥话照样塞耳不听。那一年没把我憋屈死,才真叫生不如死。吃穿不够还算了,那丢人现眼到没法在村子里站脚的煎熬咋熬。唉,不提了,这事我一直使劲忘它,最好像一块烂泥,一铁锨铲掉扔得远远的,谁都不记得才好。这些年我也没朝它想过,今天也不想了。

  现在他死了,还是我的罪业。村委来人和刘君明都把那层意思说了,我也不知开口说啥。这时能有一个人站出来给我撑撑场,我就绝不按他们说的办。我早就说过,甭管亲的厚的,只要一遇事就都靠边站,亲的不亲了厚的也不厚了,能躲的都赶紧躲。就我没地儿躲,躲哪都得出头。我这是啥命啊。

  小刚在那站着,低着个头给人围着。他来家也是看都没看我一眼,更别说问问他爹生病的事。刘君明说话狠劲,起头先说了‘亲戚邻居的都商量过,觉得这事……’这话里的强谱大人也难招架。“咋样,爷们,这事咱就不办了吧?”刘君明问小刚,小刚抬头瞧瞧说,“恩,不办了。”

  事情定下来了,小刚也回了屋。我心里还是突突地跳,觉得没完。这事到底咋办。我非得找个人商量。可我这个命啊。坐在门旁树影子里缝孝褂子的良婶子又来问我,除了久久的一件正宗侄子孝褂,另外还要准备几件远方侄子的。我说缝六件吧,来不来的都算他们的数。她们就喊久久也来穿,久久穿好回屋我刚想也一起进去。刘君明喊住我说,你们还要商量商量不,没啥就定下来了。我递给他支烟,说,我再和这俩孩子说声,这就给你回话。

  我只得进屋。唉,这话从哪开口啊。



                              边二安媳妇



家里要办丧事了。要有很多亲戚来,要忙活了。真巧前天我刚剪了头。





隔壁孙海


刚才听到哭声,八成是小刚到家了。我也瞧瞧热闹去。

昨天中午听到隔院有动静,原来边大安死了。我这辈子要说缺陷,有不少。眼前就是个现成的——和边大安做了邻居。有个高墙大院的邻居,自己也觉得舒心。偏偏和大安做隔墙,旁边蹲着一个又穷又脏的邻居,抬头低头都心里疙瘩。

话说回来,天底下的事谁说得准呢。这要搁五十年前,哪怕四十年前,我年轻那会儿,这院子可是个有光彩有面子的地方。年轻人是不知道了,那时边大安的爹在这村上那是说一不二响当当的人物。多少人有事没事往这里跑,整天家门前就没断过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堂屋架过三把机关枪,直对着大门值班站岗。大安爹那样的人,那也是后来再没有的。耿直、正派,啥事都先讲理后讲情,铁面无情还清清白白。人都是真心地服他,听他的。不只是怕,还有敬。过去的时代也和现在不同了,啥都变了。就现在七十往上的老人提起大安的爹也还是伸大拇指。天底下的事转得太厉害,恐怕边支书自己也想不到,到最后这院会成现在这个模样。

前几年虽然也不成,到底还像个人家。后来大门的三间过堂失火,就剩下了一圈高低不齐的土墙。狗啃的似的,还被烟熏得黑呼呼的。大安也不收拾,就放在那雨淋风吹一点点化掉。黑糊糊的墙茬,又乱七八糟堆着柴火。唉,真是个烦心的时候。那年为这个新娶过门的儿媳妇没少找茬。她也不全是为这。打进了门,她脾气越来越大人越来越泼。娶了她这样的,硬是硬不过她,讨好也讨好不了她。平时只当看不见,装聋作哑。现在的人不讲究了,闹起来满嘴胡言哪还有个纲常。边大安昨天咽了气,晚上她就到我们屋里来了。我说让儿子来说,她扭头瞪眼一脸恶相,说‘他来没用,我说就代表了’。还是喳喳院子忒小的事,说要盖三间西屋可是没宅子地。结婚没给盖西屋,是送了个把柄给她捏着,没事还叨叨不完呢。现在又来了。一闹事,那没用的儿子就躲屋里不出来,装没事人,让这胡搅蛮缠的闹腾我们。所以说生了儿子就是欠了笔大债,你就得一辈子吃苦受累地还,不想还不行,有人会逼着你还。她的意思是,现在边大安死了,他那院子本来就大,放那荒着,咱们往他那边伸两米,那盖西屋的事就解决了。砖头买在那两年了,一直都盖不成。“你看吧你看吧,这次再盖不成,这辈子就做缩头王八鳖缩到底算了”。听她这欺天灭祖没天日的话,我差点就和她吵吵起来,老婆子慌忙地来按住我,不让我说。算了吧,把这口气当唾沫咽下去吧。闹出来总是老脸难看,她反正啥都不在意。唉,生儿子要是债的话,遇到这么不讲理的儿媳妇那就是又借了带血本的高利贷了。

她非得明天就喊人来先打地基,把旧墙拆了朝西多围两米出来,墙以后慢慢盖。你盖就盖去吧,还呲牙咧嘴地站在这,非要我出头。老婆子又赶紧拉着我劝,算了,就答应下吧,不答应还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呢。可这事忒难办,街坊四邻会咋说我。再说在这个时候动手,总有点说不过去。

你就说吧,和边大安做邻居是不是倒了八辈的血霉。死了,还给我造了个窝心事。

所以我蹲这一上午了,就听他们咋说的呢。现在得先摸透情况,大安丧事到底办不办。他不办,我的事就难办了。为了争一条田埂,半米墙头,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多了去了。我可不想去拼老命。要是他们办的话,我的事还能有点想头。家里办着丧事,遇事能忍就忍了。谁办丧事都不想出岔子,那是自找难看。死人的事咋能耽误,不是活人,可以改改日子。等他们丧事办完,地方我也划拉出来了。地在了我的墙里面,随你咋闹也还不回去了,到那时我也不算缺理。

今天在这的人不少,刘君明也来了。连二安家俩孩子都回来了,那么远的路,也不知道回来干啥。刚才我去家蹲茅厕,回来看人少了好几个。二安进丧屋了,听刘君明的口气还得等等,等二安回来就知道了。

我得继续守这瞧着,不能轻举妄动。





                                阿微



这屋里,总有一股复杂的味道。

角落里散发的湿潮气加上被褥久不洗的酸味混到一起,让人不敢大口呼吸。过了好一会我才明白了,有一半是来自灵床。那是一种活人酸臭加上夏天里放了近两天的遗体混在一起的味道。屋里没有任何降温和流通空气的器具,气味就久久地憋在屋里。乡里死去的人,照旧穿老式寿衣,仿绸缎的中式褂袍和肥大的裤子,到处印着圆型的寿字。脚上是老式的浅口黑布鞋。活着的人,穿衣戴帽早融入现代,死后穿的却至少滞后了一百年。依旧满身福禄寿齐全的装扮。然而面料劣质,针脚粗糙,是一出明显低劣的出演。大爷一双45大脚被套进尖头浅口的布鞋里,生出更多的滑稽感。脸在咽气后就拿布蒙上了,他被粗劣的东西全都盖住了,只一双大手还露在外面,似乎是唯一暂留的纪念。我又突然看到这双大手在除夕夜笨拙地捏饺子,满手粘着面粉在案板上抚来揉去。排在一旁的饺子也同样的笨拙、粗大。有一年的除夕我推门进来,说,大爷我帮你包。那双手推过来饺子皮,脸上笑嘻嘻的,手也好像开始笑嘻嘻地胡乱翻飞着。这一切再也没有了。这只孤零零的大手,到最后一刻也没洗干净,它无力争辩,也没得到善待。突然有汩汩的恼怒和恨朝外涌,却找不到对象。很快它们变成了一种孱弱的哀伤。滚烫的悲愤化作两滴泪水,凉凉的从脸上滑下来。


这时爸进来了。隔开灵堂和外面的草帘一被掀开,外面就进来了一股风,呼吸顺畅了下。很快门又遮住了。

爸一进来,我什么都明白了。

爸先对小刚说,无非是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小刚还是低着头,问到了就嗯一声。倒是爸说的索然,连问了几遍:不办丧事,你答应不?真不办了。啊?

或许这是比较理智的选择,不该再多出不必要的想头。昨天接到父亲电话,买票前我取光了卡里的钱,上个月刚花了一大笔,卡里本来就没多少了。留下来回车费和下月的生活费,只有4000元。这是春节后几个月存下来的全部了,一个人在异乡城市,工资虽说还过得去,衣食住行琐碎用度样样都得花钱,一到月末也就成真正的“白领”了。带现钱回来是准备帮着办事用的。既然这样,那就把它再存起来吧。二十八岁的大龄女青年,在冷冰冰的城市,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男朋友还没有事业,眼看还要失去青春还一贫如洗,每次想到这就无地自容地鄙视自己。

爸转头又问久久,久久打破沉默吐出一句话:那就不办。然而又转到我跟前。“你说,这丧事咱办不办?”他的眼睛盯着我,仿佛掌握了什么秘密似的,又极力掩饰着神情里的十拿九稳。一股无法命名的浪潮涌满胸口,定了定神刚要张口,姑姑一阵风似地闯进来了。边说边跺脚“二哥,你去看看咱舅。他年纪大到愚魔了,正在外面闹呢,说不办丧事他不答应!”“净给我找事的,净给我找事的”。父亲转身急迈着步子出去了。草帘哗啦啦一阵响。然后外面响起了舅姥爷更加大的嗓门,还有父亲低低说着什么。“你说他也老不到这样,这时候来逞什么娘家舅的威风!这些人的死活他啥时管过,多少年了也没见过他家的人。你奶奶爷爷也没吃过他一斤果子半斤糖的!”姑姑对着久久和小刚恨恨地讲。他俩都没出声,她就站在小刚前放低了声音:“乖儿,你是知道的咱们家都没余钱,一个个都过得紧巴巴的,你爸爸的病该看的咱都看了,你二叔也没亏待他。你说,他命苦的竟然没活过来——”她哽咽住了,开始掉泪,“他现在死了,咱以后的日子还得过,你以后还得盖房娶媳妇,这哪一项不得要钱,都得靠着你二叔和你大哥大姐帮着。你说,咱把钱花在这丧事上有啥意思,他在那闹着要办,他又不朝外拿一个子儿,这办事的钱从哪来。乖儿,你说,咱这丧事不办行不?”小刚又“嗯”了声,扭了扭头说“行。不办就不办吧。”“他就是胡搅蛮缠,这么多年他啥时看见过这些人咋活的,这会倒热心的狠。”姑姑是在自言自语了,屋里只有我们三个,没人搭她话,她说得也没味,就也呆呆站了会儿,又出去了。

大爷的手照旧孤零零放在那。

舅姥爷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边二安,你不能死不要脸啊!你喊我们来就是陪着你一起丢人吗?!树活皮,人活脸!死了的是你亲哥!你也活到五六十了,你一点脸都不给自己留吗?这死的是你哥,不是路旁的野狗野猫!我不信你连这点钱都没有!你就是给我难看!”父亲被说得脸涨得通红,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直都在门外远远地坐着的人这会都围了进来,让父亲更加像个被八面埋伏的落败士兵,惶恐找不到出路。旁人上来都拉着舅姥爷好言劝说:“您老人家别动气,这二安也是没钱。他也难为得不清了。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赫——”德高叔不由地冷笑了下,嘴里也在劝着:“舅别闹了,让外人笑话。二安啥人舅还不知道,他手里什么时候存住过钱。舅姥爷的悲愤却更加汹涌,好话坏话他都听不见,只自说自的,说着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姑姑劝了几句劝不听,自己反而坐地上前俯后仰地哭了起来。刚才静悄悄的破屋里,乱成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这样的场面怎会一再上演,重复了再重复,永无休止。满腔心酸轰然而起开始灼烧着五脏,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亲人哪,在此刻总像是利刃,一刀刀割得到处生疼,却喊叫不出来。蛮横不讲理和苍老落泪的孤独,让人如何消受。我看了久久一眼,他也泥雕木塑的一样站着。这时,我再也不能多承受任何一句话了。

“舅姥爷,我们就在商量办事的,是不是刚才我爸没和您说清楚啊。快歇歇去吧,等会还要找舅姥爷请教事呢”,我拉住老人的胳膊把他架到外面椅子上坐下。旁人张嘴结舌的样子我不想去管。他们都走后,父亲疑惑地?问我:“你刚才是说要办了?”“嗯”。“你糊涂啊,他闹闹就算了。你看,你这一说,我咋办?”“久久和我一起凑,一会我拿给你。”“你姐姐说办,你呢?”父亲又转向久久。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直陷害久久的那个人。久久点了点头说,“那就办。”仿佛蹒跚的人被扶了一把,我终于定下神来。小刚表情一直是那样,继续闷不吭声地看着地面——大爷一生的姿势,低头不瞧,任你去责备还是训斥,听完了照旧行自己的。“嗯,都说办了。可办得要钱。你打工存下钱了吗,小刚?”小刚嗡嗡地说:“没有,年底才给。”“那——”父亲又转向我,我不想让他继续下去,截住了他的话:“钱别管了,我和久久对着出。”

我去自家屋里拿钱,觉得心里松出了点空,仿佛总算找到一点立足的地方。回来把钱递过去,父亲一摆手说:“这会用不着,去放我床头柜里。除了钱,还有其他事我还要办。”一直蔫蔫的父亲这会儿打起了精神,匆匆地去找刘君明了。



                          

                              边德高



二安喊我来商量请席的事。

村里的规矩,红白事正式起灶搭棚的前一天要请管事的人席。刘君明是主角,当然还有村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队里的支书会计也是一定要请的——这叫“请御席”。

和我商量咋办这席。这有啥好商量的。拿钱到饭店里叫上一桌好菜,费啥了。多少的?这有啥定谱,有钱请个上千块一桌的也没人嫌多。五六百?五六百算个中等席,你请这样的也行,打肿脸充胖子谁也知道你一天吃几斤干饭。就这么回事吧。我才不管。二安不是常和人说,本家的俩老大都是个没用的,我都和大安一级别了,这会儿还和我商量啥。

还没说完,我家老二边德国从市里赶过来了。他现在贵人少露面,一年到头除了逢年过节能在家看见他。前些年在家干啥啥不成,让人笑话。几年前,也跟风去了城市打工,这次时运来,给他逮住了。先是给人跑跑腿看看货,后来也接起了业务。过年的时候听说领了门市部的头,当大经理了。他上杆子地回来,不知道巴结二安个啥。二安俩孩子是出息了,出去上学毕业了留在了城里,可你也得不到啥好处。我就没看懂,老二到底是实诚还是另图点啥。现在二安家不是我们小时候了,他家吃干的咱喝稀的。没粮食吃的时候只能往他家跑,求着二安爹给袋粮食。那些年是吃了他家不少粮食,可也不单是给了咱,那些旁姓外的人不也是背着空口袋来沉甸甸的背了走。那时候爹娘也都为这生他们家的气。

德国几句热乎话一填送,二安又翘尾巴了,摇头晃脑地指东说西。我就看不像他这人,拍拍屁股回家吃饭。要是请席要人陪客,你来家请我,不请我还来呢。

   这么能耐,早说办不就行了吗。拖拉了半天,耽误别人。一进家门,娘们就拉住我挤眉弄眼地说,她下午听人议论孙海家在偷偷找人,预备着这两天重新垒墙头。边二安啊边二安,看你这回咋能。“孙家真这么办,到时他们是不能出头和孙家闹的,你可别充相近的往前蹭啊。”“端你的碗去,这事你别跟着掺和。”娘们家就是嘴碎,还老觉得自己比男人还精明。这事我还要她来交待。我为啥出头,他边二安的事我根本不想管,虽说是一个奶奶的兄弟,但我和他没这个情常。

   吃着饭还堵不上那张嘴,叨叨起来没完了。我去,也就是面上的事。难道我是不知道轻重的。这茬没叨叨完,下一茬又开始了。不过闺女彩礼的事是该好好合计合计。扯到这事,她更加没完没了起来。现在都时兴女方要彩礼,多的十万八万,少的也要四五万。可你得知道咱家闺女心眼不够用,长得也难看,二十岁才知道把鼻涕擦干净,说话嗡声嗡气像打雷。要五万彩礼,咱咋好意思开口。娘们就不认这个理。“咱闺女咋嘞,闺女好些呢。再说他家来相看过的,咱又没瞒没骗。咱闺女实诚,比奸三滑四的省多少心。他家想要,就得按道道来。要五万咋啦,闺女也是我十月怀胎一点点拉扯大的。五万够哪一条。你自己心眼烂泥塞得不透气,还来说我。”

   听听,苍蝇一样嗡嗡嗡嗡。随她便。想要多少要多少吧,五万还是五十万,只要你张得开嘴要得来,我也不管你寒碜不寒碜了。要不是当年三十了才结婚,好不容易娶了她,给惯得个碎嘴子,不然她敢给我这么叨叨。这一叨叨起来,整晚也别想安宁。临睡我才想起来,让我回家前把照片送去放大的,也给忘了。

   

   

   

                                 边德国

                  

   得信我就回来了,心里难受了好一阵。我这辈的人,也到有人走的年龄了。堂哥边大安今年好像刚六十吧。兄弟辈里他最大,也是最窝囊的一个,游手好闲,晃晃悠悠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完了。

   小时因为他是头一个,全家大人都疼他。长大了就觉得他有些过于老实了,闷不吭声的像头牛。与别人也没什么两样,弱智是算不上,可临事总比别人少了点心眼。整个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米八五的壮实大个,不认识的会怕,可我们知道他只是头没脾气的牛。那时在家时都不愿和他玩,等结伙出去时又都想叫上他。和他相反,二安哥打小嘴角伶俐招人喜欢。两人杠起来,二安哥的嘴快他说不过,憋急了就拔起大脚丫追打。俩人一个跑一个追,我们在一边看得乐得乱起哄。时间过得真快,小时候的事还在跟前,这会大安哥已经不在了。

   过这边院来,正说今晚请席的事。儿子小文正巧也下班回家,在这站了站就去找久久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小文也在四下提媒呢,城里看好了一处房子打算买了给他结婚用。刚才电话里和他说了,到时请天假来和久久一起跪棚,儿子一口就答应了。

    有的东西平时不觉,遇事才更有体会。比如人多人少在农村还是很重要的。社会发展了,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去了城里,不少的在城里扎根落户。这个被慢慢丢弃的乡村好像越来越不重要,可以跳开它去过另外的生活。年轻人这么想行,我可知道没这么简单。虽然我也要城里买房了,也很愿意脱离这里。可是家可以挪,根是不能挪走的。亲戚们都还在这,主要是自己的老人也会一直在这。家里有个红白事,还得回来靠着这里的人,遵守着这里的规矩。反而因为自己不常在家,平时就更要和街坊们处好,啥事也有个照应。人顾人人帮人,不沾亲带故的,靠的就是这平日的情常。

   村子还算大,几千户人家,姓也杂。人多的姓,就神气霸道。人少的,就以尽量不惹事为原则。像边姓,在村里连小姓也算不上,本来就是单门独户——爷爷逃荒而来,全部家当都在一付扁担挑子里了。后来生了两个儿子——我父亲和德安哥的父亲。再到我们这辈,还是寥寥的六户人家。人丁单薄,人势就不得不矮人几分。就这样自家人之间也有强弱高低,互相斗气争吵。多少年了,我一直想离了这里。要说现代社会,还靠力气和拳头说话,多少显得落后可笑。可你一回到这村里,它还是这么铮铮的真实,是高于一切的道理。就说大安哥的丧事,从管事的到大厨再到帮忙端菜提篮抬棺挖土的,都要靠旁门别姓的人,再能的人也没有自己人忙活自家事的。管事的刘君明,说内心话我一下也不想搭理的,可只要你还有出生送葬结婚嫁娶的事没办,你就得敷衍着他。他要不来,这事还真办不成。换个人,没人服啊。再说,大安的事要靠别人主动来帮忙,我看是不行,还得靠他。所以我常对儿子说,做人难就难在不是你自己情愿不情愿,是事逼着你,即使心里哭出血来也得笑眯眯地做。该装孙子就低眉顺眼地装,该做大爷时就大张旗鼓地做。

   这次请场,就是这样不得不做的事。

夜席还算顺当,除了刚才二安哥说错一句话差点惹恼人,别的都算好。乡下人总是简单点,几盅辣酒下肚,都是亲兄热弟般,你好我也好。但是一句话不对付,也能当场打起来。散席后送他们出门,刘君明又突然想起刚才那句话,说二安伤着他的心了。“就这事,我照样鞍前马后地替你张罗,说这话啥意思呢。”他全身乱晃说话也满嘴跑舌头听不清,和喝多的人没法辨。旁边的大队会计也说,好了,好了,那是无心的一句,喝得挺高兴的还提它干吗。刘君明拽着我的手还在摇晃,黑影里我假装无意地透露,这次大安的丧事全是二安家俩孩子的钱。这招很奏效,声音一下没了。等都凑在一起,低声议论这事时,灯影一晃,阿微也出来了,都止住不说。

“刘大爷,今天酒菜不行,都没吃好吧?”阿微客客气气地。“别说这话,孩子,你再这么说就让你大爷没地藏了。啥话都别说了。”阿微伸出手扶住他,说:“我们送送你,这两天要辛苦大爷了。”刘君明慌得张开胳膊推拦,说越发让他不好意思了,然后死活不让再送,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孩子你放心,放心吧。”

我舒了口气。送走他们丧事算是办完一半了。

                     



                          边二安媳妇



  一会找我要茶杯一会找我要碗筷,一会又喊开水没了,一会馒头要热热了。直喊得我团团转。这会人刚走,二安又催着我赶紧让全家人吃饭。



  

                           边二安

  我心里窝囊。

  别看桌上几个人现在神气,倒退三十年他们得看着咱的脸说话。现在他们拽了,大模大样地坐在这,我还得给他们倒酒让菜。

  德高是个没用的,指望不了,搁哪都只会憨着脸笑。德国比他强点也不咋够头,刚说两句场面话又不知拐到哪去了。会说话的人,一句话说到人笑,一句话也能说到人跳,他就弄不来这效果。还在外面做经理的人呢。

   刚才那会,我就说时代变了,从前人是人鬼是鬼,哪像现在人鬼不分,牛鬼蛇神都坐了体面人,人倒变得鬼都不如。大队会计就急了,一下放下筷子伸着脸问:“谁是牛鬼蛇神?”其他人也沉了脸,有点不高兴。我才知道说莽撞了,这几个人家里当时都是被打成牛鬼蛇神,挂牌子‘开飞机’被满村游街批斗的。话说莽撞了不要紧,只要转得回去转个弯就变好话听了。这下好了,德国就按着不让我张嘴。拿起酒瓶,就说二哥你酒多失言得罚杯酒。我说,“我还没说完,说完再喝。”“用不着再说,喝了这杯酒,就算完。”边说边往杯里倒酒。德高在对面人也跟着迭声说,喝吧喝吧说话不上道就得认罚。我还在想咋样诙谐过去,酒杯就给放到了手里。算了,我也不说了。有这么能耐的俩兄弟跟着助阵,喝杯不明不白的酒我也认了。

    开席前我喊久久来坐,他呜噜了声嘴说不来。平日里他就说最烦喝酒闹席的这一套,这会子喊也是喊不来的。能指望谁呢。

   

                        

                                  阿微

      过堂间离吆五喝六的喝酒声不断传来,虽然刺耳却让人安心。不知从何时起,每当父亲进入人群,我总是瞧着背影暗暗担心,普通的事他也总不善应对。他们在堂屋的灯下做着吃喝,我站在院子里的黑暗里,不时张望着,只盼顺顺当当地结束,别出岔子。中途席间好像有了点争执,我看到人影转向父亲嚷嚷了几声。

    人都刚走尽了,父亲一直保持着‘如常’的状态。这让我舒了口气,一直担心席上他应付不来。父亲的脸被灯光照得蜡黄,更显得衰弱,不堪重荷。我懂得生活的一切在他都不易,他其实是个一直没成熟起来的孩子——只不过以前得宠,现在被冷落在角落。他的敷衍虽然有时尽力,却总会有点不恰当。

    或许我是懂他比较多的人,然而我有时也冷眼旁观。我预料他会有一场悲情的怨愤。只剩全家人时,果然他低落悲愤的神情开始慢慢地聚集。这样场景的一再重复,正如我某个经常重复的噩梦一样——一次次困进腌臜之地里,忍着恐惧和厌恶的激烈裹挟,却怎么也无法甩掉脱身。在它没开始前我已经头疼,呕吐前的那种昏然难耐。然而,无从责备——即使这感觉从小到大重复了不知多少次。无从责备——如果它的来源是自己正衰弱无力的父亲。父亲坐在杯盘狼籍的桌前抽烟不语。小时候每逢雷雨前,阴云就会浓浓地压满了天空,憋得满河鱼儿向着天空无声地张口。依旧没人察觉到父亲即将的爆发。饿到十点钟才吃上晚饭,肠胃自己也能生出点愉悦感。我很清楚,家人露出的这点轻松,会让父亲之后的悲情更加壮烈无可阻挡。

   果然来了。几十年来,他总是末路穷途落难英雄,不堪负重的苦主,每次醉酒后爆发一次, “你们倒吃得高高兴兴,还有个死人孤零零躺在那边空屋里呢,没一个人守着,都忘记了!那是你爹!是你大爷!你一奶同胞的亲哥啊!老鼠会不会爬,狗会不会咬。谁会想到这里。那个人就只是我哥吗,是我一个娘的哥——”“——你这么心疼他,你去陪他呀,你自己不也在这坐着?”多少年了,母亲和他的针锋相对也同样变成了固定版本。“你给我滚,不通星的东西。全家人就没一个有用的人,个个缺头少脑。个个是我的罪业,谁的事都来找我,不找你们任一个。我不管都不行,爷爷奶奶是我送走的,爹娘是我送走的,现在兄弟也得我送地里去。你们有个懂事的吗。都瞎屁不通。都是我还不完的罪业——”刚举到嘴边的馒头都停了下来,仿佛暴风雨下的麻雀们,愁容满面地互相看看,惊疑不定。“算你本事大,把亲的全送走了,多大能耐!”母亲也毫不示弱。

   “你也跟着说,少说两句都,吃饭吧。”姑姑拉拉母亲的衣服,让她坐下来。‘啪——’,父亲的筷子已经狠狠地摔到了桌上,“吃个屁!都没心没肺的吃得下!我活该吃不下去!”,母亲转身就走,边走边咕哝着:“一晚上也没见你少吃。”父亲蹭地站了起来,刚要发作,久久拉住了他,说:“都吃点饭吧,都累一天了。”谁知父亲的火更加大了:“你也知道累一天了,别人养了儿子能撑门立户,横档竖遮!我这是啥,能指你干点啥!话不会说,事不愿管。老子十八岁就担起全家了,你二十好几了能干啥!我这是什么命!爹是去做好党员了把全家都扔给我,兄弟缺脑少筋不中用,生个儿子也是个闷屁不放的废物!”久久的脸色变得煞白,站在那半天没动弹。“你这是干吗,受点委屈受点气自己忍着,这也是应当的。”我以为自己说的会比较中听点, “没你说话的份!这是应当的!我天生该死,啥都是应当的!你们干啥的!你们是合伙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的!吃完了还得嫌肉酸嫌血咸”。他又猛地捶了下桌子,碗碟乱颤,咬牙切齿地重复了次 “这是应当的!”。没人再说话,都呆呆地坐着。久久的脸突然又涨得通红,直挺挺地面对着父亲,“你就是做一点事就委屈,要拉上全家人不好过。你自己要是吃饱了,也得让别人吃点饭。”这时好几个人都哭出声,久久放下碗筷也转身离开。父亲惊了一下,脸色松弛下来,没油的枯灯一样悄悄黯淡下去。失去了愤怒的父亲,这会儿又被懊恼塞满。他不再说话,开始抽烟。我后悔着自己的言行,怎能造就了这样的局面,并且一时找不到话说。久久又回到饭桌前,“爸对不起,我刚才冲动了。知道你累了,吃点饭休息去吧。”他又叫我们“都吃点饭吧。”久久的道歉让父亲的脸色豁然开朗,长了很多精神“吃饭,吃饭,都吃饭”。全家人舒了口气,继续这场一波三折的夜宴。

   深夜,黑暗沉甸甸的,压得人怎么也睡不着。乡村的夜非常静,能听到远处的某些难以名状的悉悉索索声。天快亮的时候,终于睡着了。睡得很沉。几乎忘却了一切。





隔壁孙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不是没良心的人。

   和儿子合计好了,索性趁夜里先把墙凑合垒出来,过些天再找人来正式砌。没必要大张旗鼓地闹。这缘由也说得过去,一是隔壁办丧事用墙隔开点晦气。二是明天他家开始操办丧事,就算看到了挪了两米的墙,碍着丧事也不一定会闹出来。按理说闹出来也没意思,大安死了这院子也就成荒地。再说就算他活着,多两米少两米他也不会在乎。

   就这么办吧。

   今夜里天特别黑。十七十八和黑摸瞎,没月亮。悄悄的,别弄出响动来。家里人都不怕黑,我却有点说不出的心惊。黑漆漆的半夜,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五六十年代,吃大锅饭的时候,开始吃得挺热闹,后来配出的份量越来越少,再也吃不饱了。肚子饿得直转筋,到生产队的棒子长成的时候,就想着夜里掰几穗嫩的回来煮了吃。那天夜里也像这样,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和前几趟一样,从最里的水沟边上摸进地,花着棵找大的掰。布兜子刚装了五六穗,一道手电筒光突然照过来,直对着脸。吓得我嘴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原来看到棒子有少穗,生产队就临时安排了人轮流守着呢。那帮人围过来,又是大叫着喊人又是哈哈大笑,个个都凶狠像黑影狼。他们喊着号子要揍人,我想跑脚不听话,想求情又开不了口,只听见自己牙根打摆子一样咯咯的响。他们约好一起动手,这时大安的爹来了。那时他是支书。他喝住不让动手,站我前面瞧了瞧,掏出我布兜里的棒子,一人给分了一穗,让他们把我关进队里仓库里明天再说。第二天开批斗会,我也推上了台。全村没吃到嫩玉米的人都恶狠狠地瞪着我。从那以后,我这怕夜黑的毛病就落下了。

   那是害怕,我不觉得丢人。那年月,谁不想吃饱饭。满村人哪个没对着嫩棒子偷咽口水。我就是这么给儿子说的,偷公家东西不丢人。

   这会儿生活好了,吃穿早不成问题。可用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咋使劲也不够花的。那点钱,就像大旱半年的地用扁担挑水浇,凭你咋使劲都是不解渴。又有点像吃不饱的年月那样,心里慌叽叽的。所以,那年儿子说想夜里去撒鱼,我二话没说就连夜织网。五十多里的小山湖,比去县城还远了半里路呢。儿子夜黑走天快明了才能回来,从湖里打点小鱼小虾,早晨我赶去集卖。好的时候一次能卖七八十上百块,少的时候也得有四五十。家里盖房垒院,儿子娶媳妇买电器办酒席,那些渔网没少出力。虽说时间一长,邻居们都知道这回事了,总在背后嘀嘀咕咕,但我说咱问心无愧。咱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偷你家的,不亏心。那是公家的湖,湖里的鱼也是公家的。公家的东西不就是咱们交税交公粮养着的吗,那撒几网鱼能值个杀头的罪了?就说大安这个院,不也归公家管吗。你有人住咱不能去抢,这会眼看就没人要荒了,我家又这么不够用的。我来挪个两米能算过分吗?人活世上,老天爷总是分配不公,就得靠自己给自己找补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又不是没良心的人。

    不过这黑漆漆的夜,还真有点瘆人。



                                   刘君明



    今一早过来,差不多的人都到了。安排了拉桌椅板凳、跑腿买菜等等的人外,又喊了两人,去大安的舅、姑家里报丧。其他家就不单跑了,让二安电话通知。

    厨师自带两个帮厨、锅碗灶台案板,自己安家什。还要个人去买菜,顺道香烟白酒也买回来。本来是让厨师去的,我想了想喊了边德高,另叫了两人帮他。买菜是个油水活,我让边家人去是有一层意思的。他心里有点不悦,嘴里也没敢说啥。唢呐乐班按我意思是不要请,没这个必要。但是二安说俩孩子非得要,那就随便他们,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

等会火葬场车就要到了,他们自己人要跟走。我们这些人就备着下午送盘缠的事就行了。街上扎的纸轿车马、童男童女,要拿回来,送去放大的灵前照片也得要。

  送走了火葬车,这些人就各找地方闲扯。路旁的这伙人正在说,人姓孙不好,做事就咋都有点龟孙子风气,因为一出生就低三辈来的。连我也被说笑了,谁都知道他在说孙海一家。“真是这样,还真是的。”其余人也都又笑又叹气。“他那儿媳妇也忒难缠。”又有人低声说。“啥叫难缠,我看也好馋,没见李家那个小子没事就跑她屋里,哪次都馋好了出来。”“嘘,嘘,这话不管真的假的都别乱说。为这事扯出大乱子来,图啥来。”“是,是,不该说。各家门各家户,各瞧各的就是了。”我这才看到陆家的俩人也在人群里嘎嘎笑呢,“咋还没去拉棺材?”他争辩说去了两次了,水泥还没干透。“放屁!这就给我去!”俩人脸红脖子粗地走了,人群也讪讪地散了,去找活干。你不想替大安出力可以,不听我安排就不行。

    人散了,我也觉得无趣,到缝孝帽的老妇女那调笑了一会儿。几个老天拔地的,也没多大意思。她们算是有善心的,主动来这帮着缝孝帽,扯孝服。看我要走,就又问我要准备多少个。我咋知道,边二安也没给个数,扯三十个放着也差不多了,真不够用明天再现扯。

    转身想去灶上瞧瞧,迎头碰上了阿微。她两眼有点红肿无精打采的,看到我,才笑了下打声招呼,接着不声不响地进了屋半天没出来。早上大安上火葬车的时候,这孩子哭得满脸是泪。以前,也没见大安和她咋亲近过。不管咋样,谁都说阿微和久久俩孩子不错,只是生在这个家庭里,可惜了的。

   

                                阿微

                                             

大爷被装进火葬车的那个长方形车厢时,我仿佛又看到了整片无底的黑洞。它一个接一个无知地吞掉我们的亲人,然后一点点踪迹也不给留下。我依然害怕它,它背后隐藏着很多无法名状的阴冷诡计,张开的口面对着每个人,围观的人群也在它的阴影下。并且,人群永远是毫无察觉。

没有哭天抢地的挽留,假意的哭声也没几个,只有妈妈还维系着哭声不断。火葬车启动时,我也跟着上了车。火葬场是人类世界浓黑色的刺,我想鼓着勇气送大爷到最后,幸好这次没人阻拦。在农村,没出门子的闺女有不少禁地。谁知车刚进城就停了下来,母亲说你身体弱不能去,父亲说弟弟去就够了。我有点发呆,久久说姐姐你把咱们回去的车票买了吧。司机也答应了父亲,等回程时再到这里把我带回去。这个时间票不难买,一会就好了。只是这样类似的时刻,面对照样熙攘拥挤的人群时,心里总有点诧异,有点凄惶。打电话过去,说还在排队,还得一个多钟头,路边有个网吧,我就推门进去。打开QQ,静悄悄的。打开MSN,也是静悄悄的。一切照旧静止入午夜之湖。打开博客,还是昨天离开时的原貌。我已知道他不会再大段大段的留言在这里,他已经决定撤出。手机里整天沉寂,和信息音不断的时期正好遥遥相对。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拗不过自己。最后点开纸条箱,那一行字再次刺拉拉跳了出来, “我累了,可能我们并不适合。再见。”我没回一个字,但是知道这无字的空白几乎是庞大的控诉和冤屈。后来,他再没一句解释的话,也再没出现过——那个所有人反对我与他交往,说他一点配不上我的长发男人。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变成了反讽的笑话,几乎歹毒。现代人力求洒脱,所以对生活也倡导不求甚解。从小到大,本能地逃避轻佻男人,所以一旦被缠上反而束手无措地茫然。到最后,只剩自己对自己继续刻薄:他们说,生活很幽默,它总幽着所有人的默。其实,我比生活幽默多了。我和生活合伙捉弄自己,并且还是最起劲的那个。某天,我把这段自创的签名挂上QQ里,脸上冷笑了一下,心里狂风暴雨般的悲伤,可是眼睛里却干干的。这是个千篇一律的真实故事,千篇一律到不需多讲,真实到可以杜撰。每个人都已明白。可也别怀疑它的真实。因为,你举目一看它随处可见。它突然放进某人的生活里时,更能体现一种不断失去的可怜——从未得到,不断失去,大部分时间在苟延残喘。

  过去的一周里,每天深夜两三点才能昏然睡去。即使白天,也觉得疲惫漫天飘浮,噬咬着自己。昨天接到电话吃了一惊却有些清醒了,随即请了假往老家里赶,一路又有些恍恍惚惚。某些结局,自己在开始时就已预知,只是自己假装不见。可是结局会来兑现,用自己的预知来再次嘲笑自己的愚蠢。即使这样,也并没增加些自己的抵抗力。心里空茫茫一片,怎么用力都觉得魂神离散,无法聚合一身,却说不上悲伤。早上那些泪,只是为大爷。失去了亲人,总是一种莫大的委屈。

  一小时过去了,父亲打电话来说今天人多还得等,让我先回去。



  故乡的老院,很多年在我眼里总是摇摇欲坠的单薄。从18岁起我就想象着重建一个老家,高大敞亮地站在这里每年等我回去。然而直到现在,它依然是个无法实现的空想,只会在睡不着的夜里让自己鄙薄自己。家门前散坐的人们,正有说有笑。这些司空见惯的场景,依旧常常让我觉得难过。我窝进床上躺了会儿,竟然睡着了片刻,梦里混混浊浊的更加难受。所幸只睡着了一下就醒了,出屋去隔壁大爷家,才发现了那堵新墙,敷衍潦草地扭曲着,粗笨而别有用心。

  有一口气没喘出来,憋在胸口让我脑袋发蒙。胸口却起了海啸,这一刻无论愤怒还是哀伤都能淹没一切,然而却茫然四顾找不到出口。看到我,孙海一直没抬头。我盯着他看,自己都能感觉到眼睛发热。他那无处可藏的样子又让我的愤怒泄了气。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天我的眼神吓人极了,仿佛一条毒蛇或者目露凶光的杀人犯。我回到屋里,太阳穴阵阵的刺疼。中午时,家人从火葬车回来。放完骨灰,父亲一看到墙就暴跳了起来,咋说也要去找孙海。旁人拉住了他,尽力劝说。他还是不依,最后舅姥爷也出来劝他,说这时候没必要为这点事闹,大安也不缺这两米的地方不然咋也得帮着一起要回来,最后说实在要闹那等丧事后再说,这会闹不是给自己没脸吗。父亲只得坐下来,狠狠地摔了个杯子,忿忿地抽烟不语。亲戚们都围着父亲,我转身去自己的房间,因为自己浑身发抖个不停。久久推门进来了,站跟前,慢声地说:“千里修书为争墙,让他两米又何妨。”我一下哽咽难当:“我不是为这个。”然后,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我知道。”久久顿了顿,又说:“能为他们做多少就做多少吧,别老这么为难自己。你老是要求自己做不到的,那能不老是难受吗。大爷不会在意这两米墙,爸过了这阵也会好了,你心思一直都太重了。这样的事本来就常见,再说,你也不是救世主,你不能总以为自己对谁都有责任。”

久久离开后,我的眼泪流得轻多了。刚想躺倒睡一会,手机又突然响了。公司经理打来的,问还要在家几天,要抓紧回来了。手头上的几张订单,别人都不熟悉,你又走得这么突然,现在搞得一团糟。老板今天回国马上要考察每单的工作了,这下要连累了接受你工作的同事。你家里的事怎么这么多,再这样,连我也要被你拖累下岗了。关了手机,我连气愤也没有,这事在公司见多了,老板似乎都不能理解生老病死这些常情。

真的很累。是那个说‘我累了’的人永远不会明白的一种累。疲惫无处不在,然而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反而更加把疲惫绷紧,像一只拉过了头的弹簧找不到回复的方法。很多年,这样的感觉入骨三分地跟着我,如影随形。

我不由地去找久久。久久正在灵堂里,和小刚一起守着大爷的骨灰盒。



                        

                              边德高



火葬场回来,刘君明又抓我的差。让领着小刚和几个挖坑的人去地里,认坟地、挖好坟坑。我只得去问二安埋哪里,二刚瞪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子才说,就在大安地里吧。他还不耐烦,我图的啥啊,这又不是给我挖坑。

奶奶过世时留下话,坟头要代代往下排。到这村,爷爷奶奶是第一辈,下面是大安爹和我爹两个,然后到大安是我们这辈的第一个。但是后来我爹过世,坟已经另起了地方。所以老陵就是二安他们这一支的人了。问题是现在的田都重分过好几次,谁家的老陵都不在自家田里了。这时节庄稼正抽穗结籽,挖坟总会毁掉一大片庄稼,还有一群人脚踩车轧的,别人肯定不乐意。这样,大安单独埋他自己地里也行,其实埋哪不是埋。可是二安太气人,问他一下好像就问错了似的。

五月的田,最是招人喜欢。庄稼都较着劲地长穗,一天一个模样。今年算风调雨顺,看得出来,连大安的麦地能收不少粮食。几个人边挖土边议论,大安田里开的花到底是什么草。都说种了这么多年庄稼,以前也没见过。那花长得鲜亮,比过年买的假花还好看。花棵细长,比麦子还高,打老远就能瞧见。左右田里都没有,为啥单长他地里呢。谁知道呢,也可能别人家也有,只是别人都勤快,杂草苗一露头就给消灭了。还有人开玩笑说,是不是什么神仙显灵了,专门派来迎接大安的。大家听得哈哈大笑。

  挖完坑,在旁边抽烟休息。有人说,挖出来的土只够平坟,圆坟的土还没有。我还来得及说啥,就有人直接呛了回去:“让你来挖坑的又不是让你来圆坟的!”。“你说啥?!”差点恼了,大伙赶紧劝说。那人气哼哼地先走了,剩下的人都看看我,我没吱声。于是都扛上掀往外走,我也赶紧跟上他们。回到二安家,刘君明正找二安拿烟,见到我问声坑挖好了。我说好了。

中午吃好饭我回了趟家,娘们正蹲猪圈旁杀鱼。她说孙海媳妇一早送了一网兜鱼虾来,说卖不掉的分了吃吃。还是头一次吃到他家的东西,她就给收下了。我真想搧她一耳光,二安的事咱不管是不想管,你拿他家的赃鱼算啥。拿钱送去,该多少钱给多少。她就是不去。我一气也不管了,直接又回了二安家。



                               边二安



送盘缠我没去。

   骨灰盒进家了,放大的照片还没拿来。抬回来的棺材,小了一个尺寸。刘君明又找我拿明天唢呐班的一千块钱。这些事我都交代给德高德国的,他一件都没办好。所以说,我就是这样的命。啥时都没个人帮一把。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在城市里待了十几年,家里任事不能办。闺女阿微也指望不了,根本啥都不明白。就这样了,啥事还得来找我。

  还有这个更没法说的内当家,整天就见她乱转圈子,脑子就是一团浆糊。昨天收起来的搪瓷盆今天有人要,她把家翻到掉底也找不到。还得我去找。

  他们送盘缠。我去东公路旁找了辆车,告诉他要买一车土直接送地里去。刚进门,德国过来了,说花圈没拿到,店里活多明天赶不出来。

我说啥好呢。我怎么就不一下病倒呢。病倒了两眼一闭,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随便它去,我也不管了。

  我病倒就好了。

                               边二安媳妇



该送盘缠了。

照规矩大安的被褥衣服也得抬去烧给他,让他阴间里用。谁都嫌脏不愿意去抱,我去抱了放进纸轿里。脏不脏的,就这一回。老死人前用的东西,再干净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再说了,别人嫌脏,咱没法嫌。咱自己再嫌弃,啥事都没法办了。

找我要香差点抓了瞎,我没想起来要买香。办丧事用的东西又不兴找人去借,只能到处翻。后来总算从床几下找到了,别人还没怎的,边二安已经咬牙切齿地骂人了。我假装没听见,办着丧事,闹起来有啥好啊。

香点好,每人分了三根拿在手里,就开始上路了。唢呐吹打着在前头开路,紧跟着是抬的纸轿,纸人——村里的傻子斧头拿着,他最爱干这活,谁家的纸人他都抢着拿。接下来就是小刚重孝子领头,后面久久,小文,然后我,再后面阿微,还有本家的妯娌们,最后面就是本家的兄弟们,别人家还会有一些亲戚跟在最后,我们就没有了。

唢呐班吹了起来,听着听着心里就开始发酸。小刚还不懂这些,我去到前面交代了他和久久几个小孩子,边走要边喊着“爸爸——,来拾钱。爸爸——,拾钱。”要一路这样喊着,不然无名的钱到不了他的手。

我还以为要送到南地那边,刚到了村口的桥头,前面就停下不走了。纸轿纸人扔到了一起,纸钱也倒了上去,唢呐吹得很响,开始烧了。这时候该哭了,几个小孩不懂也没哭,别人也都没哭,我哭了两声,觉得孤得慌,也停住了。除了围着看的人在说话,我们这一点声音都没有。全蹲在地上,低着头,等着火烧完了回家。

可是细一听,背后有人在小声哭着呢。这是个不会哭的。会哭的人哭丧比唱戏还好听,要边哭边数落,还要有腔有调。哪能像这样呜呜的哭。谁会这么伤心呢。我回头一看,是阿微。

只有她一人跪着,正对着地面抽搭,头也不抬。

这孩子怎么了,糊涂了啊。从开始到烧完,一直低着头哭,喊也不应劝也不理。我又疼又气,当孩子的不会懂,她哭成个泪人,当妈的心里会是啥滋味。

送完盘缠掉头往家走时,阿微也不哭了,又变成了我的听话孩子。

路上安的妹子问我,晚上要烧的关门纸叠了吗。我说还没叠。几个人就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就是想说我没脑子呗。你们都是有脑子的,你们咋不来叠啊。啥都还得我这个没脑子的人一件件干完。我发现,那些自觉得精明的人总是不厚道的。她们在闲的时候露下面,然后跟着站站就又有事走了。没脑子的人才会憨干。也不想和她们说这些,总归各人顾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想头。

边二安



天蒙蒙亮了,还没一个人起来。全家都照吃照睡,就我不行。一夜没睡踏实,这会还得喊他们。要烧开门纸了。还有小刚,喊了几声都没醒。我就是操心受累的命,操心完这个操心那个。一件不操心,都不成。像开门纸关门纸这些娘们家的事,阿微妈也得让我提醒。她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

烧完开门纸,她又问早饭想吃啥她去买,问完这个问那个。让我又骂了一场,吃啥有多要紧,他们不吃这顿也没什么,正事指不上就知道跟着捣乱。谁家灵堂没人守夜,咱家就没人。“那你去啊,光说别人。小孩们害怕,你该不怕啊,那是你亲哥。”她又乱七八糟地嚷嚷,气得我直想揍人。

“那是你亲哥”,这两三个月,她总把这句话放在嘴边上。

从过了年,大安就有些不好。肺气肿跟了他六七年又有遗传的气管炎,平日里就咳嗽,咳嗽狠了就张口喘。不见人还好,一有人在就更加喘得透不过来气,让人烦心。后来他来找我,说难受得不行想去看病。“哪有钱啊,我自己身上好几处病都搁着呢,也没钱看。”我没说瞎话,去年秋天村里组织体检,查出了好几种病也一直没看。现在的病看不起,到了医院钱就不叫钱了,就像一张张扔着耍的花纸,扔进去还没咋着就又没了。再说我真不想管他,管得够够的。他又永远不听我的,让他东他肯定往西。阿微妈也说,以前能干活的时候给这家干给那家干,我们自己家的地荒了也不帮个忙,现在病了没人喊你争你了。我让她闭嘴。可大安的事就是这样,所以看病这事我给堵了回去。看着他晃晃悠悠地往回走,我心里难受得倒头睡了。午饭和晚饭都没吃一口,晚上这娘们不管不顾得又唠叨开了。“那是你哥,你不管他死活,谁管她”。我不理会,她就更起劲了,越说越不像话。“……真有个三长两短,被狗拉了,被蛆拱了,别人都得骂你,骂你猪狗不如,丢人现眼到了家,亲哥都不管——”我从床上蹦起来给了她一拳头!她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从不看人眼色,把人惹急了也不知道,为这挨了多少冤枉打。说话又没分寸,啥戳心窝说啥,“你哥……你应该的……你不管不知道多少人背后骂你……”她是不用想我拿什么给他看病。

第二天我带大安去了医院。还是肺和气管的毛病。挂了几天盐水没见效,他还是喘不过气,走几步路也要咳嗽。医生说得换好药。这下,钱又不够用了。也是这娘们唠叨,让找俩孩子要钱。她唠叨来唠叨去,也不管我这当爹的咋向孩子张口。我让她打电话,她立刻说,这一回咋说她也不打,“那是你哥”。

这么折腾了两个多月。大安躺床上,吃喝都得管着他。阿微妈做饭洗衣服没怨言,就是打死不去伺候。弟媳妇咋能伺候大伯子——她认定这条死理。我就一天三顿的端饭送菜,然后带着他来来回回跑医院——住院医生不想收,只能每天来回跑。挂完水,他一人回屋歇着。他那屋猪圈一样臭哄哄的,现在病着他就更不管了,痰和鼻涕到处乱甩,让人一进去就恨不得不睁眼不喘气。

俩孩子的钱一到就给他换了好药好针,一星期不到就明显见好。一顿饭两馒头一碗菜一碗汤,还能吃几根香蕉,一个苹果。咳嗽也轻了很多,脸色慢慢有了红润。我就盼着他早点好,少给我添点麻烦。每天带着他去医院挂水,别人嫌他脏总是躲,躲远了再叽叽咕咕地笑话。谁都说瞧着他好了不少,眼看没大碍了。他自己不承认,还是一见人,就又咳嗽又哼哼唧唧地呻吟。我啥都明白。那天又问他,觉得轻点没。他哼哼唧唧地说,没见轻。我就说,花了这么多钱也没见轻,说明针药没用,那也不去医院花这冤枉钱了,再花也没用。他一下就不哼唧了,瓮声瓮气地说,咳嗽倒好像轻点了。后来再有人问,大安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好多了,不那么难受了。

针药继续用着,谁见谁说大安瞧着没事了。他还是不肯下床,每天等着端给吃喝。那天一进门,他正坐床上笑眯眯地抽烟。看到我,吓得赶紧把烟头藏了起来。看到他抽烟我心底一半是高兴的,这两个多月,病重的时候饭都不想吃,别说烟了。这会能想到抽烟,说明身上没多大事了。另一半全是怒气,“这刚好一点,你就抽上了!你自己要这么作,以后没人再管你!”大安赶紧丢掉烟头,说以后再不抽了。他端起碗吃饭,我又和他说,没事别老赖床上,外面走走转转,比吃药打针还有效。他也赶紧答应着。后来三天,他有时就出来坐坐。他是老了,出来几趟都只到院门前的石头上坐坐,再没朝远了走。路过的人会大声说,大安好了啊。唉——,我总算松了口气。给俩孩子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大爷的病好了,没啥事了。

第三天早上,晌午了也没见到他。阿微妈做好饭,说你去看看你哥,到这会了是没起还是出去逛了啊,别有啥事。我边走边说,能有啥事,病都好了还能有啥事。推开门,他正趴床沿上呢,被子盖了一半。我说你干啥,又难受了。他没应声,一只手抓着胸口另一只手朝前伸着。又叫了两声还没动静,我觉得不对了,上前一摸满手都是冰凉。我打了个寒战,昨晚还吃了两碗饭,今天咋死了呢,这是咋回事啊。我的腿一下抽了筋,赶紧伸手扶住墙,可咋也走不动了。

哥啊,我的哥。



                              边二安媳妇



阿微这孩子刚才又哭了。说闲话,说她大爷后来都好了,死的前两天还常到院子里的石头上坐坐。她扭头看了下那块石头,红了眼圈。

后来又说她爸爸一辈子都不会照顾人。带大爷看病,挂完水回家,爸爸自己在前面走,让大爷光着脚在后面追。她就扑簌扑簌地掉泪。

她的泪咋这么多啊。

                               刘君明

给人操办了一辈子红白事,只把它当事办,喜事也不觉得喜,丧事也不觉得悲。可大安这回,我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滋味,好像几丝雾腾腾的东西往心里飘,自己又弄不清是啥。

  早上到了大安家,各人已各忙各的,也不要多问。厨房领头的是我大儿子,更放心省事。没一会喇叭班也开着三轮来了,放桌子、搬长凳,上茶上烟。他们安下屁股来,就开始吹打。多少年了就这几样,不过是换着人家吹。上午就等着各路亲戚吊唁,人来完了就开席吃饭。三十桌酒席,半上午他们就备好了,没事的人就抄着手来看热闹。吊唁,男人在外棚,妇女进屋。凡是妇女奔丧,远远能看到大门的时候就开始哭,一路哭进屋。进屋后坐地上敞开了哭,旁人等哭几声后就来劝住。出门领个白孝手巾扎头上,就嘀嘀咕咕找相近的人说话去了。男人进了院门,先和我说声哪家亲戚,等我高喊一声:某某庄某某人吊唁!喇叭吹响,他们才手捂着额低头走去,嘴里啊啊啊三声,然后灵堂前作个揖就结束。也是出来领个孝帽子,三三俩俩站一起抽烟说话。大安的岁数不大,来的平辈居多,除了本家几个,没人当真戴孝,孝帽接下就装了起来。久久的全身孝服就特别显眼。

守孝人不能坐板凳,地上铺把稻草,坐跪都团在上面。小刚不用说,要一直守灵堂。灵堂外丧棚是侄子的地方,一样的全身白孝,手拄缠着白纸的短棍跪在两旁,人来就磕头谢客。大安正经侄子只有久久一个,德国的儿子小文一早也到了。这样我就把久久单拉出来到所谓的院门前,迎客谢客,都是一样的撅屁股磕头。吊唁的亲戚来的稀稀拉拉,敷衍完就走,几个孩子的谢客却是规规矩矩,跪棚、磕头都不省一点功夫。

  破落的院子(如果这能叫院子),像笑话的丧事,总有点让人发笑。可看着这几个一本正经的孩子,心里却有点别的滋味。久久笼共没说几句话,除了阿微在时会见他一直嘴张嘴合不停。这里没阿微的事———闺女生来是客。没出门子的侄女没孝衣,头上勒一条白布箍就全都有了。和久久相反,阿微总是进进出出,到处走动,像是在找啥,又啥也不找。到久久跟前,她才停住,坐在一起,姐弟俩轻轻说话。远远地看过去,咋就觉得心里有点满满的。都说他们姐弟俩从小到大和睦,平时也没在意。整天没吭声的久久不停地说,阿微稳稳地坐着不动。

我心里的异样是从这开始的吗。有可能。还有可能早都有,自己给忘了。也可能根本没这回事。我也老了。我今年六十五了,比大安还大五岁。

也可能是别的缘故。上午吊唁里的人里,来了大安的小姨,七十多岁了。她精神头挺好,嗓门也大,哭的也和比人两样。她从坐进地上别人劝了几回也没止住,眼泪鼻涕滴滴的掉,一声接一声喊着“娇儿——,娇儿——,我的娇儿——”。想想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大安,围观的妇女有几个抿了抿嘴想笑。过了会,都跟着抹泪了。德高家那个笑嘻嘻了一上午的娘们,也抽搭了起来。“娇儿啊,你咋走了,咱娘俩再见不了啊。娇儿啊——”小刚不要说,早跟着哭了起来,就连不掉泪的久久也扭过头去了。她是来吊唁的唯一的一位长辈,老哭少到哪都让人心酸。也可能是她的缘故吧,多少人过世后,能有个白头发的老太太哭着喊娇儿呢。唉,我是老了。

酒席准备了三十桌,只用掉一半。不少人吊唁完就回去了,没留下来吃席。吃完席的亲戚,也都找借口走了。场面更加稀稀落落,只剩至亲和本家十几个人。二安原说不跟着去地里,可是他再不去更没人,也就只能去。二安这人看不清形势,昨天定酒席的桌数就是前一个例子。再这样下去人会更少,我就赶紧安排抬棺下地。

唢呐班去了三个人,没精打采地在前头吹,也是欠揍的龟孙,拿人钱不好好办事。板车拉的棺材跟在后面,再后头是三三两两的本家人。帮忙平坟的人去了五六个,扛着铁锨在最后面跟着,举着花圈的傻子斧头正从后往前挤,跌跌撞撞地乱走。“哈哈哈哈”站在路口瞧热闹的人都被斧头逗笑了。笑完了斧头,又开始说大安。“斧头你再叫,晚上大安回来找你啊”“那边有牌局,大安才不愿意回来哩”“斧头你要把他的花圈弄乱了,他就会回来找你”“大安咋拉,人家也走得热热闹闹的,喇叭乐班,水泥棺材,我刚才看还有扑克牌麻将呢”“水泥棺材睡着凉快哩,比他的土屋强多啦”。“哈哈哈哈哈……”

  看着送葬的队伍拐上大路,我安排个看家的人也回家了。人一老精神就不够了,一天下来就觉得累。到这会,还是没弄清心里的那片雾气到底是啥。不过,弄明白了能干啥呢,反正睡一觉起来就忘了,不费这劲了。晚上还得去王家吃席,他家今天下午有人老了,明天又得操办一场丧事。



                               阿微



吁——,一上路我就听见自己心底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事总算办下来了。剩下的结尾已经可以看到,无需再提着心处处担忧。如果等会自己想哭,那就放开哭一场吧。对大爷的思念,这会才开始自由地涌上来,随着松散的脚步一下下地撞击着空气。

看戏归来般的零散队伍里,听不到小刚和久久的声音,父亲一路也没开口,母亲有时会和人说几句话。钻入耳朵的多是婶子姑妈们的家长里短。大堂婶子孜孜不倦地与人讨论着女儿的彩礼,二堂婶问他儿子这个月工资加了没下个礼拜三有次相亲别忘了。四个堂姑挤在一起,为四姑和婆婆之间的纠纷愤恨不已、纷纷出谋划策。抬棺材的人除了刚出村时互相调笑了一番,中间停了三次脚,让孝子跪倒磕头送别——每个人都懂得这里的玄机,这些头不是磕给自家老人的,其实是谢那些抬棺材人的。后来棺材放到了板车上,他们也说笑腻歪了,只鼓着劲往前直走。后面的人跟不上,渐渐落在后头,不多人的送葬队,被拉了很长。

即使这样,我心里也没了这两日的警觉。记起父亲常说——管它呢,船到桥头自然直。

棺材进地,我也继续跟着走,突然被拉住了,平坟只有男人才能到场。我和大部分人都停在田头路上,看着男人们横蹚着麦田往里走。这时,我看到了小刚庄重地告诉过我的那些花。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花,我愿意它们是如小刚自得的想象——是负着某种意义来的。然而知道不是。它们只是些无知无觉的花朵,生在这片疏于打理的田里。此刻,它们随着风左右摇摆的小小娇艳,再次撩拨着我心底的疼痛。它们分明是招泪的工具,我扭头不再看。所有的话都说累了,坐在路边树荫下,有一会没人说话,只听得杨树叶沙沙沙沙,它要倾诉地太多,所以反而说得凌乱。一会又看到,男人们围成一圈抡着铁锨,没有哭声,只是寂寂的几条身影,看不出哪个是父亲哪个是久久哪个又是小刚。然后又站住了,平坟完成。这时,远远地听到有人问,“土呢,圆坟的土呢?”“买了一车,等下就送来。”这是父亲的声音。“奥——。”于是都站着蹲着抽根烟休息。父亲却走出来,背着一只鼓鼓的蛇皮袋朝南去。“他走了?他干啥去?他咋走了?”旁边的大堂婶子迭声地问。“去给老坟烧纸。”旁边大堂姑有点不耐烦她的大惊小怪。哦——。那是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了。

等待有些无聊,刚才断掉的家常再次聊了起来。我只听到嗡嗡嗡嗡的,觉得头疼,然而不会说什么,只是保持沉默。多言多语的两天过去后,这一会我回复自己,只想沉默。十几分钟过去,坟前的几个人又开始四下张望,问,“二安呢,二安哪去了。”有人低声说了句,大家就一起朝南边张望,父亲的身影正在回来。他们就转过来,继续问,土呢,土怎么还不来。身边的这堆人,互相之间被血缘网茫然联络着,却各个也是莫名其毛。她们对父亲过来的身影一瞥而过时,我却看住了,怎么也回不过头。为什么这一切都急切地想让人流泪呢。无边的麦田烘托出的一片空旷的孤寂,父亲正吃力地穿过,腋下夹着瘪瘪的蛇皮袋。他略佝偻着腰,低着头,仿佛一株重压下不堪干旱的苗。他知道这边会为什么闹腾,只低头不看,心却开始发乱。这两天,他发怒、委屈、动辄叱责每个人,然而今天的一个背影让我轻而易举原谅了他,并且忍着眼泪。哦,原谅,这是个多么厚重的词,不该轻易用它。我只是爱他们。也就在这一刻,我对这个复杂的爱有了新的认识:这些残缺的亲人,我爱他们。爱不是因为美好,有时他们一点也不美好,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存在更像是一种致命打击,但是他们活着会让我心疼,死了会让我凄惶难安。爱一点都不玄乎,爱是不得不,爱是没有选择——最起码对他们我是这样。

“土呢?土怎么还没来。和他说好了吗?说好这会要用吗?”不管是善意地还是焦急地问话,都让我体会着父亲的不安。“说好了。昨天就说好了,他答应的。我打电话问。”拿着电话,父亲照常朝远处走了打,声音没有平时地打。都看着他,纷纷怀疑他没讲好。追着问:“咋说的?来了吗?咋还没来?”“到底说好了没有啊?这会咋说的啊?”父亲被追问得有些犹疑不定起来,这让问的人更加紧追不舍。然而他还是回答了:“好了,说马上就送来。”众人点点头,又互相看看,只得继续等下去。

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远处的大路上,被十几双眼睛扫来扫去扫了很多趟,仍旧没有半点送土车的影子。

“这都等了个把钟头了,咋还没来,我还有事先走吧,圆坟你们家里的男人也够了。”外姓的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他是村里的老好人。帮忙的人都走时他没走,一直等着,这会终于决定先走了。剩下都是戴孝的了,不过这会都拿掉塞口袋里了,除了我们三个。这样白色的薄棉布,一般带回家做口袋布或者洗碗抹布,也算物尽其用。老好人一走,剩下的人开始焦躁起来。“二哥你咋和人说的,咋还没来?”,“你这是咋办的啊,这都快等半个下午了。”父亲正词穷的时候,谁知小刚也恼了。他气哼哼地冲到父亲脸前叫嚷:“二叔你办的啥事?!办的啥事?!就这一点土到这会还没弄来!”父亲吃了一惊,一手朝前挡去,把小刚推开,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看看,连小刚都急了。”这是德高叔的声音,小刚听到这句,更加赤眉瞪眼地要继续责问,“办的啥事!?不会办事还老逞能!”父亲焦黄的脸唰声地白了,用手指着小刚,浑身开始发抖,嘴里还是不知说什么号。“闭嘴!”久久的声音突然响起,“小刚你闭嘴!你再胡说八道!”这是第一回哥哥和他这么说话,小刚一下蔫了下来,耷拉着脑袋再也不言语。“熊孩子不懂事,可是,这土——”父亲无力招架。等在这里,仿佛对谁都变成了煎熬。他们唉声叹气地重新坐下,父亲骑了车去找送土的人。满眼都是齐刷刷的麦田,一条细直的水泥路嵌在其中,父亲吃力的背影再次进入这片孤寂里。

  太阳刺眼得照着这里,杨树叶哗啦哗啦,三三俩俩各自坐着,人群散落成田间小憩的画面。悲伤早如薄薄的冰花遇到了毒辣阳光,已经踪迹难寻。“这是上肥还是打药啊,人聚得这么齐全”一个锄草完回家的妇女热情地问路边的人,又笑着招呼着“该下班回家了。”“等土圆坟呢,等了俩钟头了土还没来呢。”还是德高叔提高了嗓门的回应。 “奥——。”邻居抬头朝坟地望了望,恍然大悟,就急急地跨上自行车走了。父亲走后,我就一直低着头陷入滑稽的恍惚里,然而知道恰恰正在准确的真实中。





边德高




刚才我就说要走,德国非拦着。德国说的啥?自家的事。谁和他是自家!要这样净给添乱子的自家还不如没有。本来也挨不上。他要也有四个亲兄弟三个亲姐妹的,眼睛里更不会瞄瞄这些人。这会陪在这受罪

等到这会,大姐和四妹也嚷嚷起来,说再晚回去就没车了。你德国也着急了,你比她们路还远五十多里呢。“天黑早呢。”我就故意说给他听。他皱了下眉头,看我一眼没说话。这会都撑不住了,再朝路上望望,拍拍衣服上的土,互相说着“走了走了,不等了”“不走不行了。走了,走了。”德国也走过去找阿微,说:“我也得走了,最后一班车要赶不上了,小文留下来一起圆坟吧。”阿微朝他点头,说,“二叔你先回吧,剩下没什么事了,我们几个没问题。快走吧。二叔这两天辛苦了。”德国就赶紧制止她说下去:“傻闺女,自家人说的啥外道话。别说傻话了。我还有一百里路,不然咋也得等土回来。”“我知道的,二叔,都知道,快走吧。”阿微说着红了眼圈,德国长叹了口气。就他辛苦吗,我也跟着跑里跑外,咋也没人和我说声辛苦。“大叔,你也回去吧。”阿微又转向我。我倒没想到,就答应着“回,那我回了。”“早回去歇歇。”阿微站在路边招呼着,怪不得说她从小懂事。我们几个站起来刚走了两步,车从南边轰隆轰隆地开来了,只得回头。

拉车的人一跳下车我就问他,“咋到现在才来?二安没和你说好吗?”“又没说今天要用!谁知道你们今天要用!”他好像睡懒觉被叫醒的人一样,也没好气,“二安这都没和你说清楚?你们看看,是他自己没和人说清楚。人家都不知道今天用土!”大姐突然扯了下我的胳膊,朝着小微努了努嘴。阿微像木头桩子一样没动弹,好像没听到刚才的话。德国在一边喊,走了,走了,去圆坟。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等一车土等了半个下午。这会土到了,二安自己还没回来。我就是忍不住要说,说说咋拉,难道说的不对。我边走边数落: “早就说了,先从水沟里挖土用,土来了再填到沟里,不就行了。这样俩小时前就好了。没听说过庄稼人还花钱买土的,土哪里不是,还巴巴地花钱去买。” “人家有钱!有钱没地方花,还不摆谱!”四妹麻利地接了一声,声音比我的还高,传了老远。

                              

                  阿微



“人家有钱!”四堂姑的这句话像惊雷,我吓了一跳。

  想不出来,这话怎么也会在这时出现。然而没人反对她,都压抑得哼笑了一声,还是朝地里继续走。这句话更加清晰地刺进来,阴阳怪气里所隐藏的刻薄,茁壮无比的隔膜让我束手无措。我低头拨拉着麦棵,打算假装没听到。然而悲恸在这句无比莽撞又无比精准的话后冲出栅栏,仿佛满满的水坛被砸落,破碎的水纹横流了一地。活在这世上,有些事你最好永远不懂。不然你也会有一天,坐在人群里突然嚎啕大哭。

母亲回去看家了,我可以这样放肆地哭一场。好几年了,不敢在她面前伤心,因为怕她跟着落泪。大堂姑是她们中间最聪明得体的一个,在我突然爆发出哭声后,骂了四堂姑: “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即使这时哭的是我,我也羡慕她有个这么维护自己的姐姐。这会鸦雀无声,我的哭声显得单薄尖锐,惹人讨厌。即使哭了很久,也没人来劝说。虽然如果有人来劝我也会置之不理。然而我不怕,这两天以来只有这会才做了不管不顾的自我。一场潦草凑合的丧礼,埋葬的不只是大爷。还有更多。只是,谁也不懂,谁也没去理会。这场哭泣的由头旷日持久,并且不知所终。正如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我也独自站在一个路口抹眼泪。那是最小的四姑出嫁,震天响的唢呐声中汽车把她带走,越来越远。六七岁的我突然觉得心酸,跟到路口就忍不住哭了。那一次的眼泪,也是孤零零的。这个回忆离得太远了,这个世界里,孩子的眼泪原不值一提。

土都堆了上去,拍成了一个圆形坟头。姑妈倒出篮子里的纸钱,找火点着,妇女们就一起坐下来开哭。男人们站着看,刚才的焦躁已经褪去,脸色开始黯然起来。“行了,行了,都别哭了。”有人一劝,大家都停了。再次站起来,拍打着裤子上的泥土,互相看看,充满茫然。互相呼唤着名字,走吧,走了,走了。走在前面的姑妈回过头,说:“你们仨个的孝快摘了,回去就不兴戴了。”我扯掉头上的白孝箍,久久脱掉覆盖全身的孝褂,小低头慢慢地把身上的孝服慢慢拆掉,露出回家时穿的那身衣服。



                           久久



一切都已结束,鼻子却阵阵发酸。

姐姐望望正匆忙离开的亲戚们,又望望我,轻声说:久,咱也走吧。

有时我很想对她说,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痛苦难堪,姐姐,我不属于这里,我应该来自一个纯洁简单的地方,可我偏偏落到了这里。这是场天大的错误,可我还想说,谢谢你,在这里你是唯一可以让我说话的伙伴。可我不能说,我一说她就会泪落如雨。她心里总装了太多的事,她的弦绷得太紧,总让我也莫名害怕。

我们走到路上时,他们已走开很远。刚才拉棺材来的板车斜着停在路边,板车旁边横七竖八倒着铲土的铁锨。小刚越过我们朝他们追赶而去。姐姐瞧着板车和铁锨,脸上还是怔怔的。然后好像镇定下来突然就提起了精神,这是她常会出现的表情。

“久,来,我们一起把板车拉回家。”她弯腰从地上拣起铁锨,放进简陋的板车上。铁锨互相碰撞时,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装好后,她又轻声地说:“久,你来拉吧,我在后面推,我没力气了。”她说完,瞧瞧我又红了眼圈。我赶紧去拉起车。我不愿看到她的泪水,也不愿让她看到我的眼睛。姐弟多年,这会她想什么,我都已经知道。

  路边的庄稼,都在茁壮生长着。一点小风就能群体晃动起来,沙沙沙沙,这么温情的声音。这是一条细直的水泥土路,被包围在大片的绿色当中。脚步声被隐藏,我们默默地走,却和那些沙沙的庄稼一样,好像在互相交流。

  路上,姐姐说:“十多年,这场景好像一直没变。我们还是这么走着,一点都没变化吧?一点都没改变啊。”她说着又警觉地收口,转了一句“久,你咋还这么瘦。”而后又陷入沉默。

我在前面拉着车,有间隔了十年的生疏,也有不可改变的熟稔。前面的人已经渐渐看不到背影,身后的姐姐却一直都在。这条路不长,一步一步就很快走远。一步又一步的路程被抛在身后,大爷也被我们一步又一步地抛在了身后。


(新来乍到。只听真话,盼多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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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4 15:36:58 |只看该作者
这个作品写得很坦诚,文字、内容等都不错,人情世态尽在其中。
作为一幅生活的画卷,它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可是作为艺术,它还缺少一点什么。打个比方,你细致入微地描画了一所房子,方方正正,沉沉稳稳地摆在那里,很真实,很厚重,但它缺少美感,缺少引人入胜的东西。总的来说,你这个作品还缺少一种将它提升起来的轻盈感。

另外对于你采用的这种叙述方式,你运用得还是有点僵硬的,如边德国第一次出场的那段,就有明显的硬生生交待背景以实现作者意图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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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4 17:46:30 |只看该作者
的确,的确。就是少这个。我自己也隐隐约约地知道缺了啥,就是没有跳出自己去看自己的能力。挣扎不出来,瞧不仔细。
非常感谢。给我了一段很值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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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4 17:48:20 |只看该作者
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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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6 17:06:54 |只看该作者
“总的来说,你这个作品还缺少一种将它提升起来的轻盈感。”

总的来说,在于你试图去把握这么一个大的东西,野心大但力有所不足。就像气球很大,但里面的氢气其实是很少的,试着换一个小一点的气球,往里多装进一些氢气,(试着写一些小的丰盈的生活画卷),或许你就能慢慢地寻找到那种能将它提升起来的轻盈感,让气球飞起来。
傍晚的山丘旁,传来兄弟的温柔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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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7 10:26:16 |只看该作者
吼吼,被苹果砸到脑袋那般的快活和感激。
谢谢两位的慧眼、实心、良言,这三个虽然个个是珍贵难求的,但更应该谢谢的是你们的耐心。尤其是对这般不成熟的作品,更需要强大的耐心来读完。
想写小说的念头已经三年,因为觉得想说的话只有小说能承载。三年来,每一年会尝试一次,每一次也都算付出了热情和耐心,但总觉得自己在绕着围城转,转来转去,转去转来,却一直不能发现门在哪里。
前年,用了整个夏天写了一个三十几万字的东西,写完就知道不行,没找到方向。
《入土》是去年写的,虽然很短也用了一夏天,还是感觉没有任何发现。
前几天又开始敲打键盘,正如楼上所说,给自己换了种尝试:1、只写一个主题 2、尽量让读的人读着顺溜。四天内也写了三万字,完成了自己也没完全脱离糊涂状态。
但是看到两位的回复后,真的开心了。
人与人的交流,有的是一种野蛮磨折,有的是一种白白耗费,有的根本什么都不是,极难得的会是一种享受,这种交流享受是可遇不可求的。不但说的人说的内容难遇到,对听的人本身拥有什么走到哪里处在哪个阶段也是有精确的要求,但是,这一次莽撞闯入黑蓝,的确是给了这么一次交流享受。
这样的享受不多,得到一次就是一次额外的礼物。三年前认识了黑蓝,那时皮薄心怯,现在有点悔意,早点来就好了。
对于良言,没什么可以回报的,除了说声谢谢。
并且,如果另外一件事也能算回报的话,那么我会慢慢进步以谢谢你们给出的这几句及时提醒和建议。

如果还会有人来说话的话,我也一并先谢了,下面就不回复了。发帖的目的已经得到,我就不再回复它了,话说它挂着,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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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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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7 20:01:19 |只看该作者
这样的形式,已经不新鲜了。不新鲜的形式,出现在一个有明显形式标签的作品中,不能不说扫兴啊。
文笔还是不错。不如老老实实讲清楚一整件事,抓住一两个人物,用力地刻上几笔,应该不失是一篇有风情的作品。
我看出来了,兄弟们个个身怀绝技啊……
http://fengyulan.blog.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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