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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侏罗纪少女快递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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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8 15:53:1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王子 于 2011-3-8 19:15 编辑

“你今天怎么安排?”
“随便,不怎么安排,我不像你,所有的东西都要安排。我就想这么呆着。”
“怎么呆?就这么一直在车上?”我面色平静, 内心一阵尿急。
“当然不是。你可以放松一点吗?不管我行不行?”她皱眉。
我扭头不看她。
“不过,啊,我好希望车可以一直这么开下去。开到哪里是哪里……”她换了个战术。仰脸,作憧憬状。她以为自己很可爱。这不是好习惯。
“你想得美……你最好听我安排。”我终于憋出一句话。几乎要伸手把她掐死。
“好吧,我知道。正经说话。你说过的,车过了这个桥就会到站,你马上要去上班,没空理我。我不能添麻烦……”她泄气,低头,似乎有点受伤。

受伤就受伤吧,谁让我讨厌她。但不管多讨厌,我都得保证她的安全,起码是男人就得这么做……因为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女孩子,在这么一个看似灯红酒绿实则兵荒马乱的大城市里,要么被人骗,要么因不守规矩被罚。

“你别走太远,就在我单位附近找个网吧,商场,麦当劳什么的,找个位子老老实实呆着,那些地方我都认识的,保持手机畅通。等我下班带你回去。”我尽量让语气平淡,冷漠,不体现出一丝关心。

“你看,我总觉得外面这些大吊车像恐龙,然后就觉得现在是侏罗纪。”她浑然不觉,突然换了话题,没头没脑给我来了一句,并且她根本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在哭——果然皮厚。
我向窗外望去,她的手指着机械臂的顶端,补了一句:“就是那个位置。”
“侏罗纪?现在要是侏罗纪倒好了。”——我像野蛮人那样直接一棒子敲昏你,顺河漂了。

后半句我出于礼貌没有说出来,但我的前半句竟重启了她的CPU。什么恐龙啊,电影啊,她哥哥啊,一股脑的冲了出来。我头大如斗,双耳自动调至静音。只有她满脸跳动的痘痘,兴奋的神色,在车里晃来晃去的身体,以及称得上奇装异服的打扮,在我眼前舞动。我顶着周围人奇怪的目光,羞得要死,她则浑然不觉,兀自顶着头上一朵大花,操着外地口音滔滔不绝。虽然不愿听到她在说什么,但我还是知道她分贝极高,已经引起了围观。在这种场合,除了发怒的大妈很少人用这种音量说话。我觉得自己像没有管好孩子的家长,她则依旧旁若无人气定神闲,已经开始点评城市的交通弊病。

“靠,这女人太寒了,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她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经历过,却说一些大言不惭,评头论足的话,还那么一副骄傲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有多傻吗?”我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她了。我像一只快要爆炸的番茄。同归于尽了干净。

在我爆炸之前,我有些话要说:关于这个突然出现在此地的女人,我没有任何确定、成熟的认知可以分享。我认为我与她的关系,其实和站在周围的路人没什么差别,只是因为倒霉而被她缠上。她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如果她真是她说的那个地方来的,以她这种小白兔素质,她绝不可能如此完整的抵达这里,她看起来依旧天真健康,活蹦乱跳,像马戏团里的新驴子,可以确定没有被送去当过暗娼,没有被卖给过农村老光棍儿,也没有少了一个肾——只要你和她打过1分钟交道,你就知道她毫无安全防范意识,孤身旅行这么几千里安然无恙,简直是奇迹。她应该是被空投或者空间折叠过来的,我断定。无论如何,得感谢所有一切让她安然抵达的因素。

但她的安然抵达却是我的灾难。我讨厌这种惊喜之外的突发事件。这会搞乱我的生活节奏。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按部就班之人。我吃饭的餐厅,坐车的位子,乃至上厕所的便池,穿衣服的顺序,回家的路线……都有固定的选择——我希望生活简单,也不喜欢改变,所以减少选择是最好的办法。

家门口一排饭店,第一次偶尔吃一家,只要不难吃,我就会一直去,除非它倒闭。坐公车则喜欢坐司机背后的位置,我觉得那里安全且不被打扰,要是被别人先坐了,我也会站在那个区域——直到那里空出来。上厕所我会选最靠墙的位置,这样只有一边有人,可以让我在安静的环境里通过发呆来安慰内心,若是这位置被人占了,我会尽量忍着等……这样的例子,如果静心总结,我能举出很多。

这不是偏执、挑剔,在这座城市生活,这都是很重要的素质。它们如同每日的修行,保持我不至迷失,不至慌乱,它们构成了我活着的节奏,转化成我对生活各方面的细节要求——有一个问题是,如果有了这样的生活要求,是不是就会生活的很好?答案是不会。一方面,习惯于随波逐流是人的天性,坚持自我教育、自我要求肯定会带来痛苦,我虽然乐见这种痛苦,但这个过程仍旧不是幸福的;另一方面,生活无法既定,也不是人可以掌控安排的,总是很多意外,逼你去尝试,接受。人能做的,只是去不断的及时调整,以保持自己对生活的基本控制力。
事实上,一直去吃的餐馆会莫名其妙的倒闭,公车上的位子总会被一个畜生从头坐到尾,靠墙的马桶似乎很容易坏,总是冲不出水,或者被人弄得乱七八糟……每当这样的事发生,我都会显得低落,易怒,如果不赶快调试心理,任由自己沉浸于悲伤自溺的情绪,就会影响我对各种其他事情的判断,然后——又要鼓起很大的勇气,花很多时间,才能回到之前节奏平稳的正常状态。

面前的这个姑娘,对我而言,就是破坏我生活节奏的东西。她的突然出现让我很不舒服。她像一场飓风掠过我毫无防备的个人生活,又像一个炸弹,炸得我眼前烟雾弥漫没有方向。而我又不能马上把她赶走,这代表我还需阔别那种内心平静的状态很久,这让我陷入了深深地焦虑。

在我生活的另一个部分里,我扮演着另一种角色。这便是我的工作。它占去了我一天中最灿烂的八个小时,却微不足道,仿佛八个小时的肥皂剧狂欢。这八个小时里,我深埋了我的不快活,连块碑都没立——那真是足以以假乱真的快活啊。我会和一大堆人吃饭喝酒,用脑子里成千上万的垃圾知识电影台词荤素笑话把他们逗得前仰后合,即使在周日的时候畏惧上班彻夜不眠而一旦起来后拥有全上海最灿烂的周一笑容。

我,一个IT公司的小职员。好心肠的老实人。办公室里的笑料大王。人际关系润滑剂。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Loser。小学没有做过班干部,中学没有早恋,大学没有失身,考研考公务员均未录取。有过几次以失败告终的恋情……但我命残志坚,转向IT界发展,想趁着互联网的东风,混点经验,以后可以自己当老板——“想得很远,想得很好,但年轻人要脚踏实地。”这是我的老板听了我这番“职业规划”后告诫我的。不过我并不当真,眼看已经三十,我常常开慰自己:还年轻,还年轻,刚刚开始嘛!

作为“办公室笑料大王”,或者叫“众人的取笑对象”这一点,我很有心得。同事们爱我。

刚到公司,由于不修边幅,有一次我在电梯里被外卖小弟搭话——以为我是他同行:“我送11楼。你呢?”——其时我的手里提着的明明是同事们刚吃剩的打包饭菜,但我装傻和他寒暄:“我送21楼。一块儿上来转转?”听到背后的同事们因忍笑而发出的丝丝声,我会有些许被接受的满足。之所以常用自我损害来博取他人的快乐,是因为我觉得这样他们才能真的快乐。大家都是普通人,工作生活都很辛苦,只有看到不如自己的人,才会真安慰。哪里都得有我这样的人,不然地球的转动会出问题——这间办公室里,这个角色要由我来演。这是上天的安排。

但实际上,一开始我在办公室里属于边缘人。和我有关的都是不正经的玩意儿,那些职场上的正事儿:重点栽培,升职加薪,团体帮派,绯闻情事,勾心斗角……都与我无涉——“谁会看上他呀?”我曾听过女同事在楼梯间悄悄这么说。这也好,我乐得清静。

其实我竟没得清静。万物守恒,我这样的人总归有存在的道理——我慢慢发现在MSN上总有女同事愿意来和我讲“我再也忍不住啦!悄悄告诉你个大秘密!大概只有说给你才安全!你不要说哦!”
“嗯,不错,说给我是最好的选择——我没人可以说出去。”我心想。

就这样,我开始打开心房,装大家的秘密。不愧池浅王八多,小小一间办公室,秘密真的好多,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觉得自己身体表面长出了一堆果子,这果子被风一吹,就叮叮叮响:每天播送一条八卦。为了不憋坏自己,同时也不辜负同事的信任,我想了一宿,给自己定了个原则,叫“你不问我不说,你一问我就说”。
就这么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个原则非常受欢迎,既解决了我自己的长果子问题,又让大家觉得我仗义。男同事取笑我的时候讲分寸了,女同事给我发饼干和蜜饯了。同时,我发现办公室里的暧昧关系也升级了——三角形变成六边形了。这一切,竟然让我渐渐地融入了这个集体。同事们开始围着我讲东讲西,唾星四溅,那种欢乐之情,时常熏臭我的头发。

除了欢乐的秘密,还有些秘密是不欢乐的。而且不欢乐的比较多。乍一看如今的年轻人都很惨。压力大,迷惘多,无法平衡纷乱的生活与孱弱的自我,往往把爱情、事业,理想,父母的期望……混在一起,将自己整得奄奄一息,经常加班加着加着就崩溃,MSN上跟我哭着说妈妈病了大半年,阿姨借了高利贷,小狐狸保姆叼走了退休老爸,好老公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有了个多年的小三……
尽管自己的生活也不见得好,但出于本性的善良,出于想交几个朋友,我摆出了很愿意听人倾诉这些的姿态(其实真不想听)。
尽管很累,开始我还挺积极的。但聊着聊着,我就发现,我的同事们都不是善茬,她们的思维之缜密,谋略之凶狠,无不强我百倍,实在让我汗毛倒竖。遍地高手,哪里还需要我给意见?

“你觉得你们离婚你有错吗?你天天在外面玩不理人家……” 我说。
“我没错,是他的错。哼,敢不要我,我想好了,我已经请了私家侦探搜集他出轨的证据,接下来我要装可怜加色诱先把他骗回来,然后逼他和小三断干净,最后拿证据和他离婚,我让他人财两空!”
“……”

“阿姨还高利贷问你借了钱吗?”
“没有。但可怜我的阿姨啊,她没有后人,好不容易攒了这么多钱,等她死了这钱就是我的了啊,没想到就这么没钱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你苦什么,都是你阿姨的钱,你阿姨更苦啊……”
“她那么老了,苦什么啊,我年纪轻轻少了一笔财富,这算什么趋势?苦才是刚开始!”
“……”

“你老公自己挣的钱留一点儿不交给你是正常的……”
“就知道你们男人会帮着男人说话!他拿了钱出去包小三!”
“包小三是不对,但另一方面,如果你想挽救婚姻,那你就要反思你自己有没有问题,比如,据我观察……”
“我有什么问题?我出来上班还不是为了家,反思个屁啊,你们男人都是动物,啊啊啊,当初只收了工资卡,怎么就不知道他还有奖金呢?!”
“……”

“当初这个保姆是你帮你爸选的……”
“现在这些保姆我怀疑都受过【如何勾引老年男子】的培训……”
“你这也夸张了,估计是照顾的久了,有感情了……”
“我妈这才走了多久?这个保姆肯定是处心积虑!”
“你爸这也算黄昏恋,你真的不为他考虑?”
“不行,他现在是色令智昏,丧失判断了,我不能让保姆跟我分家产!”
“……”


与这种思路的同事,我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交流下去,谈话总是在其可以终止的地方迅速终止。我意识到一切都是幻觉。我还是没什么朋友。更别谈女朋友。我慢慢接受了一个事实,女同事愿意和我倾诉八卦、倾诉忧愁,但没有人对我有兴趣——就连失恋的女同事也没有。网上的帖子里总是描写猎艳高手们如何安慰失恋少女,安着安着就把姑娘按倒在床上,我很羡慕,但从未有过这种机会。也不是没试过,有次我喝了点酒,试了一下,一试下去,本来烂醉的姑娘立马清醒了。一来二去,我就这么被动的耽误下来了。着急也没有用,着急了就靠双手解决问题,有时甚至觉得,和漂亮女同事聊聊天,性欲也就满足了——这话有次我和一帮女同事说过,她们一脸嫌恶大呼小叫,称我是“变态”。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近期,老天莫名其妙的就发了个人给我。真的是“发”来的。这个人难以名状,犹如霹雳,把我的人生撕出了一条裂缝,一些带着腥味的风从这裂缝吹进来,我站在风里有些凌乱,无措,甚至不适。等我弄明白了一些,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条裂缝必须马上消失。裂缝便是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错误。如果文的不行,我将不惜动用武力。迄今为止,我们所有的交谈都是多余的,反复出现令人昏昏欲睡的冷场。迄今为止,她所做的举动,都让我头痛不已,悲愤的认为自己的平静生活将从此一去无回。

这人的出现源自一个电话。

“喂,是沪东路768401的赵清平吗?”
“是。”
“我是晨风快递的。”(我第一个反应是尘封快递,我所有的快递全部寄到公司的。这个快递是来自哪个世纪?)
“噢,你说什么?请问有什么事?”
“晨风快递,有你个快递,请问你在家吗?”
“不在,这样,你让物业代收下吧?物业在……”
“不行不行,一定得你本人签收!”
“我正在公司上班,哪里回得去?”
“你还是回来一趟吧!快递的物品比较特殊,必须本人签收!快回来!”
我没有见过如此啰嗦而凶恶(口音还很难听)的快递人员,略有恚怒。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斧头帮从印尼给我快递了一只龙虾?

我只好去请假。公司对我这种下层员工管得很严,请假并不容易。我只得拿年假去抵。这让我很不开心。想就让这快递去他妈的,但终于被一股偏执左右,还是屁颠屁颠的往家赶了。

这一切发生前,我近期的生活还算少有的和谐。工作不咸不淡,人际关系不咸不淡,生活里也没有餐馆倒闭厕所堵塞之类的事情发生,我感觉自己正在一个完美的节奏里运行——这样的时候一年中并不多见,我相当珍惜。所以最近整天乐呵乐呵的。但这封快递打乱了我的节奏,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往我的齿轮里丢了一颗小石子,整个机器,都因之吱吱扭扭的异响。
公司离家很远。一路上,我尽量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说起来,我倒很少在这个时间回家,无论如何,我从繁忙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半个下午,也是不错的。现在是下午2:00,那些尚在阳光里的楼房,工厂,带小孩的妇女,开怪兽卡车的司机,都让我觉得新鲜,陌生而遥远。靠在公交车的椅背上,轻轻地看着窗外,我的脑子里幻想着千万种即将发生的可能。不知不觉,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实际上还没到楼下,我便远远的看到了那个快递员:不用说便知是他,穿快递公司的土黄色制服,大热天捂一顶紧紧的帽子,脸上毫无表情到了略带怨气,满身是土和汗。果然不愧“尘封快递”之名。我暗暗好笑,迎上前:“快递吗?找我的?我就是401的。”
“噢,怎么这么慢!我还有好多家要送!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他居然比万峰还不耐烦。
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没有政府背景的服务业人士可以这么傲慢——在他催促的目光下,我费了半天功夫,才掏出了身份证递给他。他那么急那么急,我拿出来以后他却不仔细看,只是随意的瞥了一眼,根本没有用手接,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到我手上:“签字。”

我拿着轻飘飘的信封,一把撕开,手往里面一伸,不禁浑身一震。
拿出来一看,是一束剪断的头发。看起来是个女人的头发。我第一反应是,有朋友被绑票了吗?被绑匪剪了头发来要钱?可我哪里有什么钱?
“这什么东西?!”我皱起眉头,问快递员。(他是绑匪的线人吗?)
“这……这是我在火车站受一位小姐之托给你送来的。她说,只要你看到了信封里的东西,便会来接她。”(他也楞了一下!)
“小姐,什么样的小姐?”
“就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我消息送到了。快递费还是要你付一下的。”
(到付?谁这么心黑……)
“你快点去吧,她就站在火车站北广场,天都快黑了,她那身打扮,嘿嘿,非常危险。”快递员完成了任务,不再急吼吼,倒开始幸灾乐祸。
我狠狠地瞪着他讨厌的背影,站在自家楼下一头汗。手心里的头发是淡淡的棕色,柔软而有光泽,用一根猴皮筋简单的打了个结。这是谁啊?认错人了吧?费尽周折快递一束头发?还一定会去接她?演戏啊?琼瑶啊?我把头发甩了几圈。哈哈,不会是骗局吧?十有八九是骗局。现在的骗子真有创意,可以做广告人了。没得好考虑,作为一个一贯小心谨慎的人,我决定置之不理。

近年来,周围的世界正在发生疯狂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如此的不稳定、不成熟,甚至还带着一丝灵异,以至如果不用力抓住一些事物,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活过。现在是2008年,我的不安全感与被剥夺感在加剧。到处都是骗子,到处都在挖路,到处都有人在哭爹喊娘,到处洋溢着开天辟地的欢喜。呆在这个被打了鸡血的世界里,除了用进废退和加速折旧,你不会有别的感受。

就这几年,我遇到的骗子特别多,但由于我的谨慎,还没有造成过什么损失——我收到过江西法院寄来的传票说我涉嫌洗钱,深圳公安打来的电话说我欠下巨额话费,我心中好笑,童心萌动——反正我不会付钱的,就陪他们玩玩吧:我经常在电话里把骗子们忽悠来忽悠去,装出很信任他们的样子,却总在最后付钱的时候装傻卖乖——骗子也不容易嘛。杀手都有小学同学,骗子就不会寂寞?如果我这样的人多一些,骗子同志们也会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有意思的国度吧?至于那些段位较低直接发个名字和银行让我汇款的短信息,我都会追信息回去认真问清开户行和用户名,然后过半天回他们一句:“亲爱的,钱汇好了,请查收。”——至于收的到收不到我就不管了。

这是一个什么都不值得信任的年头儿。大片大片的人们生生死死,而我努力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工作,回家,循环往复,竭力保持着内心的安宁,对生活之外的一切充满怀疑。尽管看起来还是个年轻人,尽管在互联网这种“朝阳行业”上班,但我明显觉得自己其实不适应目前这个时代。我跟不上它的步伐,也无法悦纳它的变化。我常常觉得,我的某部分,大概还留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当然绝非穿越小说的主人公那般,动不动就回了大宋,大明。只是自觉体内的时钟比这个世界稍微慢了一些。)

上次换工作的间隙,我曾去内地旅游,找了一个小城市呆了一个月,体验下来,我这种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人,反而对那种缓慢的节奏,内心非常喜欢。要我现在马上移居我会犹豫,但若是退休后能离开上海,选一个这样的地方休养,我决不会拒绝。

旅游回来以后,那段时间的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我生活在九十年代中期,某边陲小城。这小城空气清澈,四季分明,地广人稀,山明水秀。工人们还没来得及下岗,父母们还没来得及离婚,小三尚未住上别墅,上大学看病都还没来得及收钱,小城姑娘们刚刚准备动身去大城市做鸡,小城好汉们还没有客死在传销窝点或黑煤窑。而我,则靠着祖荫在清闲的政府部门做了个小公务员。三代单传,父母双亡,有眉目清淡,气质若兰的妻子女儿,三个人过着没有压力,平淡琐碎而幸福的生活。我每天的上班都不过是喝茶看报,最大的爱好是每天4点下班去市场买一把韭黄回家炒蛋……到了家门口,妻女在门前迎我,我内心平和,胃里含着热气,浑身上下带着一股类似翅膀的冲动——也只有这般的世界才算不上太坏吧?(后来我翻历史书,发现历史上这样的时期都稍纵即逝,历史上过这种生活的人都上了断头台。)

而我眼前的世界,它已经被掉包了。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疯狂,他们站在火焰上,钢丝上,拿着刀,轮着舌头,怀里揣着钞票,杀人,蛊惑,醉生梦死。一切都溃败的厉害,每天看新闻,凡是发生的都是不好的,凡好的都绝无发生的可能,朋友,这讲起来像绕口令,但你低头看看,这不就是我们的生活吗?没日没夜的站在真实世界的阳光下,残酷的光热辣辣的劈下来,周围像开了锅一样喧闹,我内心一片焦土,那九十年代的幻觉之城不断地瓦解,消散,远去,几乎要变成触地即碎的光影。

也正是这样,才使我如此想有一个朋友吧?由于无法改变社会,我只好立足于“让自己好过一点”。我努力用自己的方式与人接近、结交,希望能得到一二知心好友,大家可以坦诚相待,由此在这快速流失的世界中,生成一片坚实的区域,让我们彼此身在其中可以吃肉喝酒,苟延残喘。但时至今日,我发现自己成年后反不如幼时会交朋友,往往用力过猛,矫枉过正,得罪了才子,唐突了佳人,忘记了自己姓啥名谁,所以至今仍是孤家寡人,别说一直幻想的女朋友,就是亲近的朋友都极少。

我压力很大。欲望也很迫切。不论如何,这头发也许是上天给我发了个机会。我不安了,也不淡定了——我更不善于逃避,突然觉得,若不弄明白这束头发是怎么回事,我就可以去死了。

坐在沙发上,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我之前直接动身去火车站,应该已快到了。大约10站地铁,每站约5分钟,连同走上地面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小时。过去,我时常站在地铁轨道的边缘,想象自己可能会跳进去。如果我跳进去了,这位笃定我会去接她的姑娘该怎么办?她怀抱这一绺盼望无处寄放,因她所盼的那人,已化为肉酱,这一绺盼望,想必也会变得焦躁,最后成为毁灭这世界的负能量之一。而跳下去这件事,对我实在没什么了不起,就算是跳下去玩玩,我觉得也是能接受的。死,若是一件可尝试的事,该有多好?或者,死就是一件可尝试的事。如某天我能处理完别人寄望于我的事,老板,同事,父母,姑娘,都可各安其分,其乐融融,我就试试看。

这么一通呆坐之后,我几乎就要起身去火车站了。不论如何,我不能辜负这一绺如此坚定的期待。就在这时,我的门铃响了。我的心带着我飞了过去——门一开,外面站着一个奇怪而丑陋的小姑娘。我一看到她,就明白她便是头发的主人(可怜侧面刘海缺一块)。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先把她请进了房间。这里是我自己的小房子,我并无待客习惯,她在房间里看了看,只能委屈自己坐在了一个箱子上。
“你是谁?”在突如其来的慌乱平息之后,我开始发问。
她没回答,咳嗽了两下,摆摆手,意思我看明白了,是:“等下再说。”
我默默地坐到她对面的床上,打量她。看着看着,又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条非常长的花裙子,手上挂着一些乡土首饰,个头不高,非主流长发,五官长得不难看,问题在皮肤上,黑而且有痘痘,脸上有劣质粉底的痕迹。
“我是你妹妹,你不认识了吗?”这姑娘语出惊人,语气也冲得像烟灰缸,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叫你来接我你也不来,白白害我剪了一段头发!”
我有些傻了,脑袋中像是一列火车开过,我妹妹?我什么时候有一个妹妹的?
如果要说清楚我有没有妹妹,倒是要先从我是谁说起。我叫赵清平,是本地人,我父母都是化工厂的职工,随祖辈从江苏迁来。我没有妹妹,也更无可能有一个这般打扮的外地妹妹,于是我马上下了结论,这个姑娘要么认错人了,要么是个骗子或者痴呆。
应付这样的场面,我没有经验。以前在电话里的骗子居然上门了。思前想后间,我开始不停的上厕所。“我妹妹”在房间里东摸摸,西看看。30分钟,我去了8趟厕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尿,觉得再尿下去,我整个人就要脱水。
“你要不要喝水?”姑娘突然问。
真是善解人意。
“喝水?”我有些夸张的愣了一下。但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么多尿,当然要补水,所以我马上轻轻地点点头。她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服理了一番:挽起头发,折起袖子,在洗手间用水打打手,就往我的厨房走去。想必她是要烧水。我跟了过去,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
壁橱上摆着一只热得快,一架热水壶,热得快是我以前用的,热水壶是新买不久的。她看了看,拿起了热得快,塞进水瓶口。
“为什么不用新的水壶?”我忍不住问。
“那个水壶不好,不对劲儿。”她干脆的回答。
听着热得快发出咝咝的响声,我问:“我的热水壶怎么了?”
“我帮你处理一下吧。”她顿了一下,接着问,“家里有没有花椒、糯米?”
“橱里就是。”

我满腹狐疑的看着她弄出一些我吃剩的糯米和放了很久的大料,她看也不看我,只顾自己忙乎,最后从包里拿出一张红布,铺在了我客厅的木地板上。热水壶插上电源,放在红布中间,我才发现,指示灯是不亮的。“昨天新买的,明明是好的,为什么会坏?”我喃喃道。她不说话,把花椒和糯米在水壶前面摆出了几个我看不懂的图形,然后把手按在了壶盖上,嘴里小声念着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在旁边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但没敢出声,这事儿已经超出我的常识,只有静观其变。就这么过了23分钟,水壶上的灯“叭”一声亮了!或者水壶根本没有“叭”,而是我自己在心里,这么“叭”了一下。她拍拍手,得意的站起来,冲着几乎窒息的我傻笑。
“这样也行?”我心里又是惊讶,又是觉得诡异。这一切是真的吗?这是魔术吧,一定是魔术。
“怎会这样?”我结巴着问
“哥哥,你真的已经全忘了吗?”
“什么忘了?我根本不认识你啊,你是谁?认错人了吧?”
“我没有认错人,是你忘记我了。你不但忘记了我,还忘记了以前所有的事情。”
“没有吧,你开什么玩笑?”
我陷入了巨大的迷惑之中,没错,我记忆力是不怎么样,虽不能精确到天,但是说清楚之前我几年大致我都干了些什么是没有问题的。现在的骗子手段已经越来越高明了。“没关系,说破天,最后不过就是要钱,只要不给钱,我倒要看看这个女的想干嘛。”我在心里暗暗这么下了一个决心。
她看着我,眼神从期待变成了失望,然后默默地走进房间,说:“我给你看点东西。”

她径自在我的床头坐下,从包里翻出了一堆信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递给我。
上面的字迹是我的。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压抑着自己没有作出夸张的反应。再仔细一看,上面的字是钢笔写的,密密麻麻一堆蝇头小楷。我过了初中就没有再用过钢笔了。究竟是谁,用我中学的笔写出了我成年后的字迹?我看着自己的字头皮一阵发麻——我有点状密集物体恐惧症。
信封上写着“XXXX街道X号赵小乐收”。
“这是你的名字?”
她点头。这信封上的地址,是一个我这辈子都没听过也确定不会与之发生关系的南方内陆地方。

我从里面抽出信件,忐忑而疑惑的看了起来,并时时注意着坐在我面前的她——有没有去布窃听器或者是顺手拿走我的东西。


第一封信
亲爱的小乐,

你好!

最近身体好吗?你想参加的歌唱比赛,有没有报上名?

哥哥现在坐在桌子上给你写信。
没错,我的桌子。我刚买来的桌子,用我挣来的工资。它是我房间里目前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
我在桌子上放着一对瓷器,一个企鹅,一个白熊,面面相觑的站着。他们是我从文庙的旧货市场上买桌子时送的。我给他们俩起了个名字,叫:“幻觉”。因为如果不是幻觉的话,南极和北极是不可能相遇的。就像我能在此地生存到今天,居然还拥有一张桌子,它通体橙黄,灼灼其华,这根本就是不靠谱的事儿。我大概早就死了,馊了,吹散了,或者早就滚去了别的某个地方。在此的一切,不过是水面上的浮光掠影。

妹妹,一切都不过是浮光掠影。我在空中,云中,总之不在地面。我的生活、睡眠、情绪,饮食都因之而颠三倒四。现在我坐着,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能干些什么。现在,怀着如此这般的念头,我忧心忡忡,命令自己站起来去喝一杯水。在我生活的领域里,水会不会落在地板上?我不能确定,大概水也是浮光掠影,如它觉得和我呆在一起足够快乐,它是否会和我有效地混合?
喝完水,地板上干干的,水并没有从我的身体里漏出来。我用脚踩了两下,感到了一些些开心。一天中,只有这样的时刻,只有这种类似的感觉被我发现、找到,并切实体味的时刻,我才能感到开心。我又越过了人生中一段艰难的时刻,凭一己之力过上了这无所事事的生活。那些控制影子的人下班了,我,又成了宇宙之主。

但是!我又被公司开除了!不要告诉妈妈!
这是我第15份没有超过3个月的工作。妹妹,这些,你一定不要告诉妈妈,也不要告诉别人。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就觉得自己像一只邪恶、狂妄、四处碰壁的鹦鹉,浑身喷着火苗,没有人敢爱我。
刚丢的这份工作是在大卖场里写促销公告。日复一日在巨大的卖场里随着人流逛悠,2个月下来,被日光灯越晒越黑,个头也几乎要渐渐萎缩了。由于我吃饭很少,话也不多,呆在调度室的电机旁,经常被人当成墩布。一次,有两个人在墩布面前突然就默默地打了起来。那是我活那么大见过的最奇异的战斗。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然后旁边站着一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冷眼旁观。他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的存在。很快,他们打完了,一个上楼,一个下楼,最后,那个女人走到我跟前,像刚发现我一样惊讶的看了看我,然后吐了一口烟在我脸上,扭头走了。

那天,通过那口烟,那个女人,那场架,我明白了一件事。妹妹,这是我来这儿的第六年。我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分裂了。关于它分成了什么,我一时还说不好。我想,总有一天,我能弄个水落石出,然后告诉你。

就写到这里吧,我明天还得找工作,你要好好学习,考研,出国,不要想着外出打工,这个不适合你,你一定不要走这条路,不要像我一样。

赵清平
2004年9月15日

后来我知道,这是最久之前的一封信,当时觉得,这封信里写的东西完全不是我能接受的,为什么有人会说出这种话来?一个失败的人,还失败的这些颠三倒四,理直气壮,最后还完全说起了疯话!心态有我一半好就好了!还劝自己的妹妹不要工作?这是可以逃避的吗?考完研不要工作吗?出国不要工作吗?就是去了美国也要工作!我看着这封信,有些生气,也有些莫名其妙,我又看看那姑娘,她喝着热得快烧出来的水,坐在我面前,眼神有些疲惫,示意我继续往下看。

第二封信

亲爱的小乐,

你好。
最近我又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魔力了。这太危险了。我担心这里人不能理解这种魔力,担心他们会把我抓起来。

小乐,这里的人都没有我们的魔力,他们也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事。与你的魔力不同,我的魔力来自想象力和幻觉。很小的时候我就擅长让自我产生幻觉,并使其实体化,以让自己生活在其中。这种能力很有用。它减轻着我生而为人的痛苦,使我成功存活至今天。但近来我发现,产生什么幻觉,开始不受我的控制了。最近这几天,我开始造出很多种幻觉,大多数我都不喜欢,希望幻过后马上忘记。还有一部分幻觉无所谓好坏,它们只是存在着。它们营造出的影像时时漂浮在我的脑海里,拉响汽笛,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些幻像随着出现次数的增多,变得越发缓慢、滞重,但真实,清晰,使我渐渐不能分辨它和真实世界,而且,我开始觉得,与周围的世界相比,幻像更美更真实,我宁愿生活在幻像里。那样,我就可以关闭五官,什么也不理会。

这次我要和你分享的,是我最喜欢,也是最清晰、最长久的一个幻像:在一个有很多塔楼的城里,夜幕降临,或者,白天从未到来过,天空中飞着沉默的乌鸦,我尚年幼,住在其中的一座塔楼。这塔楼没有一层,或者一层全是石块,我独居二层。一层和二层之间并无楼梯,我想必是被乌鸦从窗口丢进去的。二层是一大间,摆放着堆满书的巨大书架,奇怪的金属机器,说不出名字的各类装饰品,一盏明亮的灯从顶上垂下来,照亮我面前的桌子。我不会觉得刺眼,因为光源是看不见的。我只要稍微支起身子即可把头伸出窗外,以看到无边无际的夜色、星空。我深信夜的尽头是海洋,而海洋那一边的世界,其历史才刚刚开始。那是个永远无法到达的新世界,所以留我在此地遥望,等待不会回来的冒险家们。我桌上摊着一本书,书上的句子有的能看见,有的看不见,我默默地猜测着,有了答案便塞进金属机器里,再像箭一样射出去。我的长相大概类似于彼得潘和匹诺曹之间,是个并未发育成熟的少年。感觉是那种如果晚上不早点睡觉,第二天就会哈欠连天的感冒的家伙。但那些会催我睡觉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所以我自由到根本不知如何入睡。于是我一直在这个幻像里停留着,书籍不会变成灰烬,灯泡不会断电,星星不会掉下来,塔楼下的街道上不会发生革命,对面的窗户也不会躲着狙击手。
小乐,我一次又一次的梦到这个幻像,并无数次的在其中游弋,触摸着它的每一个部分,爱不释手。小乐,你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生活有多么辛苦!我之所以能撑下来,就是因为这个幻像带来的感觉支撑着我,安慰着我,保护着我,使我一次次坚强起来,让真身走下楼梯,和人群会面,在沸腾的热汤里行走且不受毁灭性的伤害——其实我也不能确定是否已经受了毁灭性的伤害。

最近,在和外人打交道的时候,我一旦遇到困难,就会有这幻像在我心底升起,我就能随着它变得平静、温柔,仿佛有音乐和甜水从腋下涌出。你还记得吗?在我们老家有一个传说:“山里长大的孩子,吃的第一顿荤很重要,因为你吃什么,你的命就会变成什么。”当初,家里准备了很多野味摆在我的面前,我拒绝了野兔、野猪、锦鸡、娃娃鱼,鸽子,野獾,鱼虾,螃蟹,鱿鱼……家里正在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门外来了一个和尚,拿着一条煮熟的动物腿放在了桌上,我就吃了,并且不许别人碰。老人们说,那可能是山上最少见的梅花鹿,这代表以后我将漂泊万里。当初家里人还挺开心,觉得我不同寻常,以后要干大事了。现在我告诉你啊小乐,这万里之外,真没什么好的,不来也罢。记得要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呆着,也许再呆几年,我就回去陪你啦。
很怀念我们在一起玩的年纪,那时的我们都是会飞的,我们一起飞过小河,飞到山顶上看对面的野狼,我们一起跟着它叫,一直到月亮出来……写到这里,突然真的很想让你看看我的那座塔楼。

好了,不说了。就这样吧。我不在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问爸妈好。

赵清平

2004年11月3日

我看了一下最后的日期,这封信是在第一封之后2个月写的。依旧是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不过我至少读出来,小乐和他的哥哥感情很深。现在我有点不想相信小乐这个姑娘是骗子了。不论如何,看这信的质量,应该不会是假的,但是这一切真的和同样叫“赵清平”的我有关系吗?信里写的神神叨叨的,让我觉得周围的气氛也变得奇奇怪怪的。我拿着信问了小乐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傻得问题:“你真的有魔力吗?”
“刚才你也看到了。”小乐平静的指指那个水壶。
“这算什么魔力?长江七号?”我笑了。
小乐拿眼睛瞪我,我又说:“你不是会飞吗?你现在飞给我看,我就相信你。“
“现在不行了。还是小孩儿的时候魔力最强,慢慢年纪越大,魔力越微弱,等到,等到有了那种事,基本就没有什么魔力了。”小乐脸红了一下。
“那种事?什么事?噢,我猜到了。”我看看她,说:“你也有过那种事了吧?”
小乐低下头不理我。我心想,她长得不好看,不过看来还是有人要的。不晓得哪位老兄胃口这么好。我想着想着大概嘴唇有点上扬,小乐突然冲我怒道:“你笑什么啊!有你这样的哥哥吗?!”
我想不到这姑娘开不起玩笑,有点火,就说:“谁是你哥哥啊,冲上门来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小乐气结了,张口欲言又压抑了下来,指指我手里剩下的信,说:“你看完再说。”


第三封信:
小乐,
见信好!

我想我终于弄明白这个世界了,他在想什么,他过去是怎么样的,未来又将变成什么样。我很沮丧,也许从此以后,我就得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了。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有了一块庄园,下雨的深夜里,我穿着长筒的胶鞋,在园子边上扎篱笆,没有一个坏人能进来,我养的牛啊鸡啊狗啊什么的,都老老实实的呆着自己的圈里,天上划过一道道闪电,像我横七竖八的眼泪,我手里捏着一把剑,穿着黑雨衣,劈死了一个又一个蘑菇人。
做完这个梦之后的那天早上,我一醒过来就觉得自己崩溃了。

原来,我们所处的世界,已经不知不觉分成了两个部分。一块叫上海,一块叫外地。
上海国在东,据有沿海、平原、岛屿,国民身材普遍不高,年轻人瘦,中年人猥琐,姑娘漂亮,大妈个个嗓门尖细,孔武有力。而事实上,上海国也的确由大妈统治。在当地故老相传的神话故事里,上海人的祖先长着长长地舌头,不时卷下面前飞过的蚊虫、光明、机会。他们上树如履平地,入水矫若惊龙,他们把生意做到了世界各地,在每个大陆都建有自己的港口,他们是外向的,充满希望的。
外地在西,据有丘陵,高原,少部分盆地。国民身材壮硕,不善交流,年轻人个个孔武有力,中年人则像相扑手,姑娘们眉宇间总有英气,大妈个个寡言少语,地位一落千丈。外地,是一片没有太阳的土地,靠着一批看不见的深渊幽灵在统治。每个国民都不知道自己所为何来,总是穿着黑衣在整片国土上徘徊,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他们唯一热爱、在意的事物是土地,他们食用土地,拉出来的也是土地,他们说话声音低沉,语焉不详,双眼要么闭着,要么总是向下看着大地。在外地人的传说里,他们的每个祖先都没有形象,只爱苦行与灵修,更多靠精神力交流。千百年来,他们存在于每个外地人的意念中,但从不显灵。

没错,我们就是外地人,我是,你也是。以前,我们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上海人,或者,并不知道世人有上海、外地之分。直到我来到这个地方。成为那些生活在上海的外地人之一。在这里,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外地人很讨厌上海人。他们这样对立的结果是,我这样的人里外不是人。我们逝去的亲人,在托梦的时候,总是忧虑的质问我为何要来此地,为何要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我总是答不出,真的答不出,“魔都是地狱的入口,选择在这里生活,孩子,你永远都回不来了。”他们在梦里这样说。这个场景总是反复的在梦中出现,让我不得安宁,我写了一段咒语,日日诵念,希望藉此来使自己解脱,咒语如下,希望你把它画在符中,中元之时,代我用孔明灯送给他们:

先生,曾经我
也是走在阳光下面的人
手里拎着斗秤和水流星
靠着我的先知与公平混世
经营整个家族,看它人丁昌盛
名声日隆,决无半点见笑于乡党
回头思想,我或仰仗了祖荫
或真有几分似是而非的聪明?
但这挣来的徽章确都是真金白银
你索要我手心的飞鸟
也摘去了我院墙外沿的香椿
片语不合即大打出手
赐给我满头一意孤行的反骨
一伺大雨淹过门外的石阶
你又伫立在中堂之外
朝我摇动手中圆熟的钢珠
想我谈及毁坏的稼穑,沦丧的恩义
拜服于一盏清茶,为你释怀
这一切我都了然于胸,但不欲多言
我的旧舌头太轻松,现在这些的事情
它已说不明白,我知道我的死将是什么
只是谁放纵了我的子孙背井离乡,浪迹天涯
连你也说不出所以,这使我
必须重新认识身后的人间


在上海,我是长久得不到认同的那部分人。上海总是在下雨,走在它雨水丰沛的街道上,我时时悲伤的俯身下来亲吻正迅速流失的土地。每当这时,我总能看到一些和我一起俯身下来的人们,他们和我一样穿着颜色黯淡的衣服,走在人群中就像不曾存在。“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我心里想着。这些外地人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是为了什么?是否有着和我类似的原因?我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一串串家乡的葡萄,浑身颤抖。我不敢和他们说话。现在我已很好的学会了怎么伪装成上海人。我隐藏了乡音,也涂改了外貌上的特征,时常在一些还算安全的聚会中,我揭晓自己是外地人,得到最多的回应是:“啊,一点也看不出来噢!”我不知是喜是悲,只好面带笑容,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
但那些在路上和我一同俯身下来的人们,我并不信任他们。有传言说,他们是上海国政府秘密培养的暗探,外地人总在雨天跪地亲吻土地的习惯被他们学会,他们要寻找感情过于强烈的外地人并抓起来遣返,或者送到别的地方做奴隶。他们认为感情越强烈,就越爱外地,也就越容易对上海国形成危害。上海人是看不起土地的,他们只会在阳光下突然起舞,互相亲吻,飘飘欲仙。这要发自内心的快乐才行,这要真正的上海人才行。外地是一片黑暗而悲伤的地方,仿若深渊,出自深渊的灵魂只配永远呆在阴影之中。

我靠着欺骗和伪装过活。实际上我总是听不懂身边的人们在说什么——不管说什么,我露出微笑总是没错的。上海人热爱微笑,我甚至靠着这一点骗来了热情似火的上海少女与我偶尔相伴。在年轻人这里,上海和外地之分总是没有那么强烈的——但这一点,如今也在慢慢瓦解。
妹妹,你回信说要到上海来,我觉得这非常不妥,你久居南疆,并不知道这里有多么可怕。走在街上,你分不清谁是上海人,谁是外地人,如果你想像在家乡那样,和人随意交谈,或者暴露了自己的魔力,你就会最终消失在上海的某个角落,让我们再也找不到你。妹妹,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边的,并不是少数。

好好在家乡呆着吧,即时要出来玩,也万万不可踏入上海。

此致
祝好

赵清平
2005年1月30日

这人是个疯子。虽然写的挺感人的。我看着这第三封信,心情变得略有沉重。上海人和外地人,呵呵,真是个好话题。这个人用这样的方式来诠释如今的这种族群对立,不能不说相当有创意。上海人不喜欢外地人,叫他们“硬盘人”,总归是因为他们脏,不讲文明,犯罪率高,占了当地人的就业机会,但并没有到这么严重的地步,我单位里也有外地同事,个个彬彬有礼,能干而上进,无非就是沉默一些,内向一些,并未有人用任何方式对之有所歧视。再说,像我这样的“非主流”loser上海人不也一大堆?同样会被同事们孤立,不待见,没有朋友。写这封信的人,其意识之中,将人际之间的不和谐完全归罪于地域,并通过幻觉将之放大到如此程度,不能不让我觉得病态。
三封信看完,还剩下最后一封,小乐喝完了水在从自己的包裹里把东西往外掏。她不理我,我也不知道该和她说点什么。不知不觉已是晚上,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远处传来工厂小火车的汽笛声,就像一个鼻炎患者在吹号。我突然觉得,外面的世界一定又冷又黑。窗户外面有邻居们下班的声音,他们之中,该有多少外地人,多少上海人?我摸摸自己的鼻子,摇摇头,打开了最后一封信。

第四封信:

小乐妹妹,

出大事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写信。收到这封信以后不要回复我,也不用来找我。

今年是上海国公历50年,就在这个初春,上海国政府颁布了一条法令,就贴在我楼下的报栏里。罗里啰嗦八万字,核心意思只有一条:“禁止外地人继续在上海国存在,限期一个月离开。”出现这样的结果在我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这么快。我趴在地板上伤心了一整个晚上。针对外地人的清洗事实上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我们的存在就像一个灰色地带(类似暗娼和路边摊)。谁都知道我们的存在,公安、城管定期会扫荡我们,混混们会来收保护费。但大张旗鼓的正式宣布:“外地人不得存在”这是第一次。我不想离开上海,不想回到漆黑的深渊里去面对自我。我希望过快乐的,没心没肺的生活——哪怕自己不能过,看别人过也好。我一定要想办法留下来。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唯一的人生目标便是,留下来。留在上海。

这已是我藏在家里的第13天,大约3天之后,我的食物会吃光,15天之后,我得出去缴水电煤气费,30天后,我的网络会被切断,3个月后,我的房子会到期,如果在这之前,我不能解决留下来的问题,我就得离开上海,或者去死。

但还有一个办法,还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正在我身边发生!我要告诉你,你一定也会心动!这是我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里看到的,那个人的说法与分析都非常到位,我放在下面给你看:
“上海出台这个法令显然是针对我们的。没错,我们,你,我,他,上这个论坛的每一个人。是时候觉醒了,外地人们,我们在这里已有多年,我们必须拿出勇气来面对这残酷的现实。现实是什么?朋友,现实非常清楚,外地人不被允许存在。那么存在的办法是什么?恕我直言,就是变成上海人。没错,我们就是要变成上海人!我想,每个人应该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办法,所以,我号召大家开始在这个论坛上研究如何自救,如何变成上海人!论坛每12小时变更一次地址,请大家下载网址告知软件。”

妹妹,我被这段话打动了,我要留下来,我要变成上海人,不管付出多少代价。
但这张小广告并没有附上网址,我想尽了各种办法想找到这个论坛。法令出来以后,我马上就没有朋友了,我不能问别人,只能拿着这段话,自己在网上搜,结果搜出来一句“根据上海相关政策及法规,该部分搜索结果不予显示。”我只有整夜整夜的在网上乱翻,找别人的帖子把“如何变成一个上海人”在跟帖里发,然后贴上自己的邮箱。像我这么干的人很多,我们的帖子也会很快被删掉。
但总有光照到我的时候,在我疯狂的发了一周帖子以后,我的信箱里收到了封垃圾邮件。它看起来和代开发票、买凶杀人的小广告没什么差,但明显服务内容只有一个:“只需3天!只需3天!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上海人!”有公司简介,有联系电话,有12小时更换一次地址的秘密论坛,免费注册。我激动了。就是这个!我全身颤抖着注册了用户,想也没想就登录了进去。这个公司的简介里说了,它是由世界500强投资的,有正规的办公地址(XX路XXX号),只要我打电话去,明天就可以上门验证真实性。

而链接进这个论坛后,我发现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虽然它的页面简陋,但每个帖子的点击都超过了十万,标题也非常有煽动力:“上海人吃饭姿势速成!”“你绝对不知道的十个典型上海式小动作”“上海话很好听:波丽姐姐的催眠学习法”“我的亲身经历:迅速搞定上海婚姻,变身上海人”“如何与上海人交谈”……我在置顶帖里翻,发现了一套售卖的服务套餐,1200,3600,4800,三个档次,“30天变身上海人!Be a Shanhainese!”这三个套餐都需要上门。我确实没有时间了,在论坛里磨蹭着慢慢学是不可能的。这三个套餐,是我唯一的希望。明天,我将动身出门,做好必要的伪装,调整好情绪,带着所有积蓄,去变成一个上海人。
祝我好运吧!妹妹!

你的哥哥

赵清平
2007年3月9日


“这便是你的最后一封信。”小乐不知何时走到了我面前。她看着呆若木鸡的我轻轻说。
“很感人。如此说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咯?”
“没错,我都急坏了。”
“模仿我的笔迹写这种不着四六的精神病文学就想骗我吗?”
“你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我会慢慢让你相信的。毕竟你变了,变成了一个上海人。”她说这话的时候,上下把我打量了一番,“我觉得那天你写完这封信出门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我去论坛上说的那个地方接受培训变成了上海人吗?大姐你醒醒吧,这是21世纪的上海,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方,我是一个上海人,我从小就生活在美丽的上海,我死也要死在我美丽的上海……”我用上海乡土乐队顶楼马戏团的歌和她开了个玩笑。
“你不是上海人,你是我哥哥。”
小乐显然没听懂我的玩笑,反而几乎要哭起来。最后的“哥哥”都是用哭腔说的。当事人太过激动,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得沉默。
那四封信相当莫名其妙,里面所描述的那种悲伤的情绪与失落的感觉很到位,也让我感同身受,但是我究竟是谁,自己还弄得清楚,这个硬盘小姑娘的行骗段位已经刷新了我的预期,为了不让我的生活变得混乱,目前我也不用想太多。把她赶出我家,然后给我爸妈打个电话讲讲这件奇闻,就是我接下来该做的。

想完这些,我问她:“你好离开了吧?”
“啊?你赶我走?”
“不然呢?”
“天哪!”
“拜托,我又不认识你,侬帮帮忙好伐?我等下要出去买东西,把你放在我家里我还不放心呢!”
“可我至少帮你修好了水壶!”她想了想,搬出这么一个可笑的理由。
“呃,这种办法修好的,也不知道这水壶以后还能不能用。会不会正用着就跳出一个你来?”
她不想和我开玩笑,坐下来正式开始哭,哭完了又笑,然后继续哭。我一阵头大,更坚定要赶她出去的信念。男人最怕的不就是神经病吗?
我正想等她哭完就继续赶人,她突然一下子冲上来抱住了我。我傻掉了。这个小姑娘年纪刚刚好,发育的也不差,感觉到胸前一对小白兔的跳动,我耳朵一阵发热。

“你为什么赶我走?”
“你在这里我不方便。”
“你怎么这么坏?”
“呃……”(我们很熟吗?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你担心我偷你的东西吗?”
“也不是。你知道现在很乱的,我有朋友下楼15分钟去了趟超市,回来家里就被人搬空了。去问物业,人家说,咦?你不是搬家吗?刚来了个搬家公司,全搬走了……”
“那就担心我是搬家公司咯?”(她又笑了)
“你看起来还会魔术,谁知道你会变出什么戏法。”
“这样吧。”她想了想,趴在我耳朵边上说,“好哥哥,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我顿觉天旋地转,说:“你先放开再说。”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
“好吧,我答应了。”

她松开我,后退了几步,破涕为笑。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跑进了厨房,待我跟过去,她已在洗洗刷刷,那是我遗留下来的脏碗筷。我心内如焚,自己点了一根烟,跑到阳台上去吹风了。我需要时间来对刚才突如其来的这些事情进行反应。其实我不抽烟,这是我手上的最后一点儿烟——是上次一个药店的朋友帮我卷的10根大麻的倒数第二根。之前,每当我到了近乎完全崩溃的时候,我就会拿一根大麻出来,独自到阳台上把它抽完。而每次抽完之后,我就能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次问题的关键就是,我不该轻易让这个姑娘进门。不该没有马上叫物业来把她领走。不该还看完了她的四封信。不该被她一抱就心软。总之,我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这个词,之前从未在我的人生中出现过。不夸张的说,我早就杜绝了一切不慎。大概我是被她施法了,或者是下药了——我不由自主的嗅过那绺头发,里面也许有使人意志力变弱的药物粉末。脑子里,我把今晚的状况,想象成一次危机公关的战役,接下来,三鹿奶粉能不能再度上架,陈冠希能不能成功复出,这个姑娘能不能走人,就全看我自己了。
在我抽完烟躺在沙发上打盹的功夫,这位田螺姑娘已经把我的房间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我醒过来,看着她做的这一切,没有多说什么。我试图抗拒她给我的生活带来的影响。明天要上班,要早起,要处理非常多的事务,我不能让这样一段插曲,影响了我的心情。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但我感觉到,有一个人正在我的身体里慢慢蜷缩,最后缩成了一个外面封着蜡的小球。

晚上睡觉的时间到了,我有点踌躇,我只有一张床,一个沙发。如果我睡沙发肯定睡不着,明天必然会困到爆炸,进而影响工作,如果让她睡沙发,显得非常的不绅士,不地道。后来我想到这个小姑娘的哥哥对上海人有很深的误解,想必她也不喜欢上海人,如果我这么对她,以后回头走了,定要记恨终生,让上海人的名誉毁在我手里,这不是我的风格……

纷乱的思绪让我烦躁不堪,所幸这姑娘正在厕所里刷马桶,拖地板,看起来还没有要睡的样子,于是我只好打开电脑,开始上网。

打开了QQ,正在发呆,一个头像开始闪烁,名字叫“瓦拉纳西”,我点开来,对方说了一句话:
“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你是谁?”
“忘记我了?”
“上次你来北海,我们还一起喝酒来着。”
大约2年前,我去广西旅游,想起在北海有一位当年的大学同学,就去看他,他叫了一帮朋友出来,大家一起喝酒,唱歌,并互换了QQ号码。回来后,我乱加了一通,实际上并不知道谁是谁。
“不好意思,你是哪一位,当时几个人的QQ号我都加了。”
“呵呵,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抱歉。”
“我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礼物收到了吗?今天下午应该到你那里了。”
“什么礼物?”
“快递给你的啊。”
(快递?头发?那姑娘?)
“靠,你是说小乐吗?”
“呵呵,看来收到了,帮我好好照顾她噢。”
“喂,你到底是谁啊?”
对方的头像暗了下来,留我一个人在屏幕前抓狂。
“哥们儿,不要耍我,快回来。”
“小乐是你妹妹吧?想来上海找工作吗?我可以帮她的,不要用这种办法。太吓人了。”
“喂!!”
那边再无动静。疯了疯了。我点开瓦拉纳西的资料,细细翻看。男,28岁,国家:“永无岛”,位置:“彼得潘”。好嘛,28岁了还这么梦幻。个人说明里写着一句诗:

“像一片喝醉的森林”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谁啊。接着我顺手打开了自己与他的聊天记录,不禁呆住了。我和这个人之前说过话的?

“来上海找我玩吧?”
“上海有什么好玩的?”
“我请你吃好的。”
“北海吃的也很多……”
“你久居南疆,总归不是办法,时常还是要来中原走动走动。”
“靠,说的我跟五毒教的似的。”
“哈哈哈哈,你还挺像的。”

我脑子一片混乱,我完全完全不记得和谁说过上面这些话了。看聊天的时间实际上过去的并不久,不过1年的时间,但是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我会邀请他来上海,我都完全弄不清楚。正在我绞尽脑汁的时候,小乐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身上裹着浴巾,显然刚刚洗过澡,她嗖的一下钻进了我的被子,然后把浴巾抽了出来,远远的递给我,眨着眼睛。好吧,她已经睡床了,我只能睡沙发了,我接过浴巾,悻悻的想到。

睡在沙发上,我了无睡意,但是又意识到自己必须睡觉,因此头痛的厉害。
“喂,你为什么不睡床?”小乐问。
“啊?因为床你在睡啊。”(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你也可以睡啊。床这么大。”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在家我们都是睡在一起的。”
“噢,对噢,我是你哥哥。”
“是啊,上来吧,床多舒服。”
我昏昏沉沉的从沙发移到了床上,钻进了被窝。一进被窝我就懵了,要死了,这小姑娘什么都没有穿。她移过来,一把抱住了我。我强自镇定,问:“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她说:“裸睡舒服啊。”我又问:“你知不知道我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她说:“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抱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忍不住干嘛?”
“呃……”
“啊!靠!你在想什么啊!”她突然醒悟了过来,一把推开我,火速扭了过去。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呵呵,舍不得孩子还能套着狼?黑暗中,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在苦笑。扭过身体,蜷缩起来,希望这个夜晚可以尽快过去。

白天,这姑娘跟着我上班,我上班的时候她在我工作单位附近晃悠,中途打来电话,发现她并未如我安排的那样去网吧,商场,游艺城之类的地方,她的真实运动轨迹是蛋糕店A、蛋糕店B,蛋糕店C……“莫非蛋糕店的员工都比较面善?”我暗自想着,不再去管她。到了傍晚,我下班,她跟我一起回家,身上一股蛋糕味,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捏着鼻子,封她为“爱吃蛋糕的侏罗纪硬盘少女”,她格格的笑,居然很为这个称呼得意,然后还抬起脚轻轻地踢我的胫骨,一副娇嗔模样。这姑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愣是在我家这么赖了一周。如此这般磕磕碰碰过到了周末,我早上起床看到她竟然在收拾东西,我心中窃喜,觉得她应该是自己玩够要走了。这些天来,由于有她在,我连打飞机的地方都没有,精虫上脑,脾气暴躁,不仅脸上开始长痘痘,还借口工作忙,冲他乱发脾气,想必她也已经受不了了?想到这一点,我越发小心翼翼的处理自己对她的态度,只有一个目的,让她尽快离开我家为妙。其实,除了生理原因,我的精神上也已经无法容忍她的存在。由于白天在公司要面对太多他人,处理太多人际关系,晚上,我需要很多时间来面对自己,处理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只有如此,我的精神世界才能变得和谐,平静。她的出现,让我面对自己的时间变成了睡前的几分钟,这使我的精神和谐被彻底的破坏,我分明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器官在变得松动、迟钝,难以正常运行。如果她再不离开,我必然提前会发胖、斑秃、阳痿,最终变成一个废人。


在我暗暗寄望之时,她先开口了。
“明天,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要我送你去火车站?要我帮你买车票?)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这里。”(她递过来一个地址)
“虹口区西江湾路67856楼?这是哪里?”
“就是信里那个公司的地方。”
“你开什么玩笑?你不觉得很危险吗?”
“你就是在那里被变成上海人的。不去那里,你变不回来。”
“靠,你一定是疯了。”
我穿着一条大裤衩,光着上身,气急败坏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挥动手臂,向她表达着我的不满。她倒显得淡定了,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她的情绪渐渐感染了我,我也觉得暴跳如雷不是办法,所幸已是周末,拖到再晚明天也可以睡回来,想到这一点,我欠身坐在了床上,拉过一个靠垫,抱在怀里,决定和她彻底摊牌。
“你是瓦拉纳西的妹妹吧?”我问她。
“是的啊,你想起来了?”
“你来的那天晚上我就在QQ上看到他留言了。”
“啊?”(这下轮到她惊讶了)
“我当天就明白,是你哥哥叫你来找我的。你一个人到上海,我作为你哥哥的朋友,照顾照顾你,我也是非常乐意的。但你们不要骗我呀。这样很好玩吗?”我顿了顿,接着说,略带一丝得意,让她意识到我早已洞悉了这场恶作剧。
“另外,你得告诉我,你来干嘛,要住多久,是不是需要我帮你找工作?你一直这么在我家住着,也影响我的生活。如果真的很困难,需要帮助,我可以帮你租房子住。我的意思是,一切东西都得有个时间限制,就像人,总有一天会死。你不能永无休止的这么在我这里混下去,我手上没有你哥哥的电话,但是我问我广西的同学,还是可以要到,要我直接找你哥哥来对质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以为你想起来了,没想到还是胡话。瓦拉纳西就是你的QQ名字啊。”
“啊?”
“你有俩QQ号呀。一个工作用,叫不死鸟,一个和家人联系用,叫瓦拉纳西。俩号我都有。”
“你……确定?”
我惊呆了。二话不说,冲到电脑前,登录了QQ,那个叫瓦拉纳西的人,没有再跟我留言。我试着用自己的密码登陆瓦拉纳西的号码。也成功了!
小乐走到我背后,看着“瓦拉纳西”和“我”昨天的聊天记录,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这是现实,这就是我无法面对无法解释的现实,在失眠了一夜,将两个只有我知道的长达20字的QQ密码的一致性验证了361次之后,我崩溃了。那个跟我对话的人是谁?是别人在和我恶作剧?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或者是我自己?——我自己开着两个QQ用两个自我互相对话玩儿?疯了,疯了。

我终于答应小乐和她一起去虹口的那个地方,以弄清楚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家,我没有敢打电话给我的“父母”,而是发了条短信,说我要加班。现在,我觉得谁都不能信任。由于我住在浦东的南部,而虹口则在浦西的北边,这一趟行动,不亚于去外地。担心周六一天搞不清状况,我甚至在虹口订了一间酒店,决定周六在虹口住一晚,周日继续调查。

周六一早,我和小乐背着背包出发了,虽然即将入夏,但这个季节的上海还是有点冷。走在街上,我的脚因太寒冷而略有麻木。昨天晚上,我和小乐深谈了一次,弄明白了她这边的一些基本信息。她告诉我,她是我妹妹,我们祖籍四川成都,从爷爷辈迁去了广西北海,我大学毕业到上海来闯世界,我们的爸爸妈妈是地方上的赤脚医生,受人尊敬。我告诉她,我叫赵清平,上海人,父母早年是军队里的电影放映员,祖籍山西,解放后随军来到了上海定居,最后转业到了化工厂。我们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根葱,但就这么稀奇古怪的扯在了一起。想到这里,我心里泛起一股甜腥的味道,凉凉的。我一把拉住了小乐的手,她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天是阴的。虹口是陌生的。虹口过去是日租界,有鲁迅墓,有鲁迅小说里提到的内山书店。想必陈真踢馆的虹口道场当年也是在这里?下了轻轨走在虹口的街头,我已经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来过。在我现在的记忆里,我记得我父母曾带着我到鲁迅公园划船,但如今,我不敢肯定我脑中的这记忆是不是我的。相形之下,虹口没有市区那么多霓虹,倒是多了一些灰头土脸的房子,街上的行人与车辆也并不守规矩,四川路像个大市场,人们在街上乱七八糟的走着,看起来有一股热气腾腾的新鲜感。我们没有瞎晃悠太久,而是马上数着门牌号码一路数到了西江湾路6785号。这是一栋看起来还很崭新的房子,一看上去就知道人气不高,门口的人稀稀拉拉,保安们吊儿郎当,二楼的窗户上写着大大的:“招租”。这房子面对轻轨,旁边是四岔路口,可能初衷是想做成高端写字楼吧?无奈设计的太土,如今放在这里看来不伦不类,像是乡政府与火车站候车大厅的杂交品种。临街的楼下倒是一溜小店,挂着统一制作的招牌,卖一些“时尚服饰”“沙县小吃”“盐酥鸡”之类的东西,看起来最高端的店是一家“巴巴变”披萨屋。店门口站着一个目光呆滞的小青年当门童,骨瘦如柴却穿着意大利胖大厨的制服,看起来像一只枯死的巴巴爸爸。沙县和盐酥鸡都满是人,只有巴巴变空着,此时已是中午刚过,我指着披萨店提议“不如吃了饭再说?”小乐点点头,我们走了进去。

这家披萨果然是糟糕的断肠。饼底骨瘦如柴,百咬不动,上面的蔬菜、芝士、肉粒则已完全和饼底分离。但我从来不是个讲究的人,所以还是狼吞虎咽的吃掉了。而小乐显然对这玩意儿很不习惯,最后忍无可忍,终于弱弱的来了一句:“我想吃蛋糕。”
“附近好像没有蛋糕店。想吃得去市区吃。”
“你去找找嘛。上海蛋糕店最多了。”
“不想去。”
“你怎么这么懒,我哥哥可勤快了。”
“所以我不是你哥哥。”
“你……”
她不再说话,继续轻轻地啃手里的披萨,但那架势,完全不像能吃下去的样子。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扑扑踏踏的掉在了盘子里。我不禁大怒,这姑娘太扯淡了,动不动就提要求,不被满足还哭鼻子装可怜,到底有没有家教?不过转眼一想,我又不是她爸爸,只好放弃了教育的念头,只是拉起她,马上出了店门。
披萨店之旅彻底搞坏了我们之间的气氛,我不和她说话,她也不主动理我。此刻,我们坐在6785号大堂的沙发上,我盯着她看,表情严肃的生着闷气。她已经哭好了,不再流泪,只是眼睛红红的,露出满脸苦痛。外人如果此刻看到我们会怎么想?一对讨论打胎的学生?两个分手分到一半的情侣?第三者摊牌现场实录?我想着想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我是一个擅长自娱自乐的人,经常在心中模拟一些搞笑的场景,然后不自觉的突然上翘嘴角。小乐起先没注意,突然发现我居然在笑,莫名奇妙的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心情大好,轻松的对她说:“好啦,不要哭了,一会儿去完6楼,我去给你买蛋糕。”小乐哼了一声,嗖的一下站起来,说:“谁要吃你的蛋糕!”然后扭头就朝电梯走去,我跟了上去,知道她已不再生气。
大概因为周末的关系,电梯里没人,但走进去的时候,我和小乐都楞了。按钮上只有5层!小乐的脸变得很难看。她想了想,按了5。我在边上,没有说话。我人生中坐过无数部电梯,这一部,是最慢的。明明只有5层,却好像坐了50层。下了电梯,迎面是一堵墙。墙上贴着一些牌子,每个牌子上都是一个公司名字。每个公司名字看起来都不像能提供“30天变身上海人”这种业务的样子——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家公司,根本一切都是那个疯子,或者说“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我跟着小乐在5楼走了一圈,一无所获。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低端写字楼,里面都是皮包贸易公司与一些IT产品售后维修点。这样的地方呆久了,只会变得更外地。最后,她说:“我们走楼梯,去看看有没有6楼。”安全出口就在电梯边上,我们转了一圈回来,正好站在它跟前。小乐并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下指令,她往前走,我跟了上去。虽然是白天,但楼道很黑,我们慢慢走着,以使自己的眼睛适应这稀薄的黑暗,可能是楼下有安全门没有关严,楼道里有穿堂风,很清新的感觉。风嗖嗖的从下面钻进我的裤筒,使我轻得像一张纸。大约走了4段短短的楼梯之后,我们果然到达了6楼。

整个6楼很安静,格局和5楼是一致的。不同的是迎面的墙上并没有牌子,只有一些牌子拆除之后的印迹。但楼道里很干净,像是不久前刚刚打扫过的样子。空气里也没有腐败的味道,我顺着楼道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是蓝色的天。这样的天在上海很少见。窗户只开着一条缝,风漏进来,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小乐拉住我,开始往前走,我感觉到她有点兴奋,手在微微的颤抖。我们经过一扇扇门,门里有光透出来,都不像是没人的样子,但每一扇门都紧紧地闭着,门外也并无任何标记。6楼并不大,很快,我们也转满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我们退回到楼道里,小乐说:“要不要去敲门?”我说:“不要吧,一般顶楼都是物业在办公的地方,贸然敲开了,人家问我们干嘛,怎么说?”小乐说:“就说在楼里丢了东西,我们来让他们协助一下咯?”我说:“不行吧。再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物业,一旦有危险怎么办?”小乐不禁怒道:“你就是不想去是吧?我去!”我忙说:“不是,你想想,如果是物业的话,为什么不把电梯直接修到6楼,为什么要走楼梯上来?这里明显是不想让别人轻易发现的地方。”小乐说:“在这里猜都是白搭,进去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说完她不等我说话就往外走,我忙跟了上来,刚走进楼道,右边的一扇门,“啪”一声开了。

一个男子从门里探出头来,惊讶的看着我们,我们二人也是一阵惊慌失措,看了看男子,又四下里看了看,不知道要如何应付。那男人开口问:“你们是谁?”我一阵混乱,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小乐冲出来说:“这里是不是能30天变身上海人?”
那男人愣住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其他的门全部噼里啪啦的打开了,接着一个门里探出了一个男人的头。每个男人的长相都跟和我们说话的男子一模一样。我从心脏、肛门一直到脚底心,一起猛的缩了一下,整个人吓得几乎痉挛。小乐直接瘫倒在我旁边。
那些男人走了出来,笑嘻嘻的看看我,接着第一个男人说话了:“你还记得这里吗?”我说:“不记得。”这些男人的笑容都非常的奇怪,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
“进来吧,我们帮你做个检查。”说完不由分说,一把拉起我走进了房间。房间里明显很亮堂,一踏进房间门,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整个人就像掉进了一片黑暗之中,接着便不省人事。最后留在我脑海里的,是一面模糊的镜子般的东西。

醒过来的时候,我居然躺在6785号大堂的沙发上。似乎睡了很久的样子。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不对,我分明记得之前是在6楼,进了一扇门就晕倒了。我回想了一番,甚至连那些男人的面容都已模糊不清。等我放弃了回忆,准备起身处理现实的时候才发现,小乐并不在我身边。她到哪里去了?我心里一下子没底儿了。我手足无措了一分钟,才想起来应该再回去看看。但我上到5楼去推之前开着的安全门时,却发现门已经锁上了。我摸出手机想给小乐打个电话,才意识到之前给她用的是我自己的另一个手机,昨天晚上她已经还给我了。而我根本没有她的外地号码。那些信也在她身上,我甚至没有记住广西北海那个详细的地址是哪里。我开始觉得不对劲,蹲下来,想了一会儿,才清醒起来。
一股巨大的,难过与恐惧相交杂的情绪从我心里冲了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冲到大堂,找到大楼的执勤保安,说:“我有个朋友进了6楼没有出来。”保安看着我,像看着神经病,说:“这里没有6楼的,只有5层。”“有的有的,5楼安全门进去还有一层。我刚上去过,门被锁上了,麻烦你帮我开一下。”保安说:“我在这里工作了一年了,5楼安全门出去就是个小天台……”我一把抓住他,说:“求求你,开开门给我看一看。就是那个门,刚和我一起的小姑娘进去了。”这个保安很年轻,看起来这会儿也不忙,他拗不过我,又怕我声音大起来影响了大堂里的客人,只好嘟嘟囔囔的跟着我去5楼。一路上他不断打量我,也不和说话。我懒得理他,待到了5楼的安全门外我示意他开门。他俯下身,拿着钥匙转了半天,才打开了那扇门。门像是很久没有开过的样子,推开来,一阵风吹过来,我就感觉不对了。我走进去一看,迎面一个天台,大部分被铝合金的玻璃窗封得死死的,只有一扇打开透气,风就从那里灌进来的。我站在天台门口想说话说不出来,喉咙里一阵酸楚。保安说:“找找看,就这个天台了。”天台上没什么好找的,什么都没有,我走到窗前,往外看,外面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上海,楼下的游人走来走去,巴巴爸爸和巴巴妈妈在楼下打羽毛球。之前蓝色而高远的天,干净的楼道,奇怪的男人,紧闭的门,都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而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一丝小乐的痕迹。我崩溃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保安走过来,拼命地扶我,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他把我往外拖,我扭头看着天台,突然,我在玻璃里看到了那些男人的面庞,不过,却像我一样流着眼泪。接着我马上清醒了,那些男人的脸,就是我的脸!
回到大厅,保安人还不错,问我要不要去医院,要不要报警,我说不用了。他在门房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让我坐在沙发上喝。喝的时候,水一直递不到嘴边,我才发现自己仍旧在浑身发抖。过了近一个小时,我才起身回家。

回到浦东的家里,已是晚上。其实一路上,我一直在幻想,像往常那样,回到家就可以看到小乐——等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推开门,并没有任何人迎上来。进了门,我开始疯狂的在家里翻来翻去,小乐的东西早上全部带在随身的包里,她一件也没有落下,甚至连化妆品、猴皮筋儿、洗过的衣服都没有遗忘——我为什么总觉得她丢三落四?我打开她修好的水壶,盯着看了十分钟,也没有一个她跳出来。我对着空气喊“小乐,小乐”,也没有人回答。由于头天她帮我做了打扫,家里甚至都没有她的气息——她睡过一个星期的床上都找不到一根长发。
小乐是真实的吗?我问自己。是的,我可以绝对肯定,以我30年的人生保证。可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真的是她哥哥吗?为什么6楼的那些男人和我一模一样?为什么有那么多我?真的是他们把我变成上海人的吗?小乐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我的脑子被这些问号勾的东拉西扯,完全想不明白,我开始觉得自己30年的人生不过是一个笑话。

在家过了周日,直到周一上班,我都再没有小乐的消息。生活倒是真像回到了从前,但我知道这不是从前。如同这位被快递来的少女竟像从未存在过而我无法当她从未存在过一样。我的脑子里渐渐全是她,几天下来,已经没办法再工作了。再三思考之后,我向公司提出了辞职,所有人都很震惊,不断有人来挽留我,但我没工夫也不想理他们,都是简单干脆不多说的处理方式,起初他们觉得我是另谋高就了,等他们弄明白其实不是这样后,又都讪讪的走开了。我听到他们说我“像变了一个人。”但我已无法和他们交流。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能肯定他们是不是真实的。他们,我的同事,男同事,女同事,每日插科打诨,言笑晏晏这些人,他们真的存在吗?他们是谁?或者曾经是谁?他们哪些是人?哪些是别人变的人?有没有和我有相同经历的?有没有自己的小乐?我搞不清楚。也不想再搞清楚了。无论上海人还是外地人,我累了,管不着了。

我让掉了当月的薪水,请公司放我立马走人,公司答应了。事实上当天下午我回到了家,去附近的代售点订了去广西的火车。票订在了大后天。我回到家,把所有的行李打包好,坐在家里的地板上开始哭,边哭边整理思路。我在想要不要给我的“父母”打个电话。他们究竟是不是我的“父母”?如果不是,他们又是谁?我再次感到了发现小乐失踪时的那种深深地恐惧。我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基本上已经全面崩塌,而一个灰暗的新世界正在从牌的另一面被翻出来。

“喂?妈妈吗?”
“是清平吧?声音怎么了?”
“还好还好,有点感冒。我要去外地出个差,和你说一下。……对,广东,深圳。大概要蛮久的。这几个星期就没法回家了。嗯,嗯,我知道了。妈妈再见。”

挂了这个憋到最后不得不打的电话,我了却了最后一个心结。电话里,“妈妈”的声音是那么平静、机械,仿佛永远在那里,从未改变,那么坚实,那么稳定。以往,这种稳定和坚实让我温暖,给我力量。但此时此刻,这种稳定和坚实让我觉得虚幻、破碎,不真实。什么才是真实的存在?真实的存在在哪里?

小乐,你又在哪里?

事实上,我的广西之行如我预料的那般毫无收获。我知道自己根本找不到什么。但我还是得去。我必须去。就算是为了什么也找不到,也要去这一趟。

我见识了各色奇怪的热带瓜果,见识了美丽的银滩凶恶的口音,见识了米粉野味啤酒鱼,但没有找到任何熟悉的东西。之前那几个广西同学的电话都已打不通了——如今发生的一切也让我怀疑我到底有没有过那些广西同学,之前到底是不是真的来过北海。我在北海和广西的主要城市都转了一圈,每一处均未作太久停留。这整个游历的过程中,我的人昏昏沉沉,脑子像被放在开水里煮过,无法做任何有效地思考,只是肉体像加足了油的马达一般,扫过一个又一个我直觉可能有小乐存在过的地方。可叹小乐当初给我看信的时候我过于抗拒、吃惊,根本没有去留意信封上的地址,如今已完全记不起来,我只知道她家在这座城市周边,但我始终一无所获——街上连个像小乐的姑娘都没有。

城市转完了转乡下。

广西的乡下比城市要美,也很落后,一个村子与另一个村子之间隔得很远,傍晚,我坐着破旧的旅游小巴,恍惚看到乡民赶着鸭子在车窗外晃荡,一切都显得那样真实却又无比遥远,车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就走到山路边站定,让风一次次的从我身上划过——如果你熟悉我,请穿过我: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乡民们的语言我一个音节都听不懂,太陌生了,这完全是个崭新的令我恐惧的世界。一个又一个晚上,叼着烟卷话很少的司机带着我们在没有路灯的山路上奔驰,我打着盹,时不时被颠簸的车子抛飞起来,从梦中醒来的瞬间,我觉得冰河时代来临了,外面的每个村庄都被雪盖了起来,看起来是如此的相似。

这么兜了一个月之后,我终于耗光了继续兜下去所必需的那种病态的激情和勇气,起身返回上海了。

回到上海,我并没有马上找工作。而是和父母扯了个谎之后,每天在自己的小房子中昏睡,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小乐的事情,而后黄昏起床在小区里晃悠。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晃悠。已经入夏,我穿着件薄薄的长袖T恤在路上走,细条条的胳膊在袖子里卷着风,眼神飘渺,脚不沾地,走路没有直线,像个修行的道爷。这段时间,我时常想起庄子,想起嵇康和阮籍,想起李白和陶渊明,也会想起魏晋南北朝时的一大堆神仙,瞎想如果我是他们的话,要怎么处理这档子事……李白最没意思,大概就知道喝酒写诗;陶渊明可能会脸上装得没事人一样,然后找借口打自己的农村老婆和孩子;嵇康?……实在不像个会纠结这种事情的人……阮籍装逼一些,会半夜起来弹琴,或者坐公交坐到底站下来摆个摊痛哭;最好玩的可能是庄子,他会找个人讨论这个事儿,然后七绕八绕打一堆比方,最后对方没明白,自己的心里还舒服了,真是两不耽误……(后来想想,这段时间,只有在作这些胡随乱想的时候,我的心里才觉得好过。)

当时我住的这个小区其实并不冷清,但印在脑海里的印象却总让我想到红楼梦里的馒头庵——事实上它还非常大。这里有两家面馆,一家湘菜,一家东北饺子,2个发廊,一个网吧,甚至还有一个酒吧加一个旱冰场。这些店都是些看起来很奇怪的外地人开的,不过东西做的都还不错。但清闲而作息混乱的生活让我变得厌世,我常常在喝汤的时候想,妈的要是他们在我的汤里下点儿毒就好了——然后我喝汤总觉得自己会喝死。但等我趴在桌子上一觉醒来,就会失望的发现自己还活着。我用手势和嗯嗯啊啊跟这些开店的人交流,因为我不敢和他们说话,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最失控的一次是买水果,在挑一只橙子的时候,店主大概心情好,就来和我寒暄,这让我惊慌失措,落荒而逃,因为一掉过头,我觉得整个眼眶都湿了。这种丢人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花光自己的积蓄不得不去工作才勉强结束。

要工作,得先开始面试。靠着一些同学同事的介绍,靠着自己海投的简历,我得到了一些面试机会。第一次整装去面试的那天早上,我对着镜子,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一只落满灰的皮蛋。虽然西装革履,但面孔灰黄,眼窝深陷,神气全无,眼神中竟还埋藏着深深地恐惧和哀怨,整个人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我只好在心里数数,数到30的时候,我竭力对着镜子挤出了一个笑脸,然后马上扭头冲出了房间。
以往找工作的时候我有个特点,就是面试一击必中,只要是我去面试的,最后都会给我offer,其实原因我知道,并不是我有多优秀,而是因为我达观,爱说笑,不自觉的能给人以亲和、轻松之感,这样的员工,没有HR不爱,虽专业能力有限,但放在办公室里,实在是有益公司生态。但如今我已完全无法表现出这种状态,也对之前自己30年的人生充满了怀疑,所以我的面试之路走得非常艰难。大约面试了几十次,过了大半年之后,有一个公司以我期望薪水的三分之二给我发来了offer。我马上答应了。这时,我咬着牙问“父母”借来的钱也已濒临花光。

这家公司比之前的公司要大,但是我所做的工作在这个公司里属于边缘中的边缘,有很多员工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需要我这样一个人。我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守着自己的位置,并不与人交流。每天上班,我低头冲进公司,直奔自己的位置,然后埋头工作,到了时间便下班而去。和所有人沟通交流均保持公事公办的态度。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几个月后的一次公司聚会。

这个公司会在每个月的五号给前一个月过生日的同事集体庆生,程序无非是当众切蛋糕,赠送生日礼物,场地是在公司的大会议室,原则上要求所有人到场,但我之前一直不去。无奈这次到了我自己生日的月份,只得站在台上做一次寿星。其实下边的同事没什么人认识我,且我也一点吃蛋糕的心思都没有,只好混在那里配合着“标准程序”,只盼着一切快点结束。整个大会议室里乱哄哄的,在老板挨个派送生日礼物的时候,我感到有一片人群突然产生了一阵稍大些的骚动。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伙子买了最新款的流行手机,一群小姑娘围到他身边去看。我木然的望着她们,突然浑身一个哆嗦。我看见小乐了!
她留着一头短发,画了淡淡的妆,穿着一件相当得体的衣服,脸上的痘痘还有痕迹,但已不像之前那么明显,可能是隔离霜的效果。我的喉头有些痉挛,一声“小乐”夹杂着嘶嘶沙哑模糊地嗓音正待叫出,老板的礼物送到了我面前,我只好说了声“谢谢”。老板看看我,开始发下一份礼品,我慢慢往小乐所在的那个区域凑了过去。
小乐在说话。她不是跟我说的,而是和那个拿着手机的小伙子。声音不大,但我清晰的听出她操着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我悄悄的盯着她看,唯恐自己是认错了,同时又凑近了几步。小乐们那片的人感觉到了我的注意,以为我也想看,就把手机拿起来冲着我扬了扬,然后她也快速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洋溢着快活的讯息,同时也有着陌生人那种常见的距离感。我心里一痛,明白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瞬间,生日庆祝会结束,人们迅速的散去了,我站在会议室里恍惚了良久,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收拾杂物的阿姨开门进来,紧张的看看仍旧站在主席台上的我,马上出去了。我也忙跟出会议室,跟着阿姨,默默地在公司里走了一圈。终于,我在离我很远的另外一片办公区域里看到了小乐。我没有敢贸然走过去,而是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并打了加班申请。直到晚上9点钟,公司里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才来到小乐的桌子前,认真的审视着一切。桌子上有她的名片,还是叫赵小乐,但桌板上订着很多宝丽来照片,上面标注着日期,我看了看,不少都是“我的小乐”来上海之前就拍下的。我心里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这种照片,我也有一套。

第二天起,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和小乐说清楚。我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渐渐好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找到了小乐吧?无奈我实在是个不善于接近女生的人,大概觉得自己心中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压抑的地步,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直冲冲的跑到小乐身边,说:“有事找你,一起吃个饭吧。”她显然不认识我,而且立马傻掉了。我则再说不出一句话,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在她边上盯着她。她身边的坐着的几个同事看看我们俩,问:“你们俩怎么认识?”我看看她们,竭力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说:“找她有个很重要的事情。”小乐看看我,问:“公事?私事?”我说:“私事。”旁边的同事们一副自以为得计的诡笑,坐了下去。小乐的脸红了起来,说:“我午饭吃的很少。”我说:“那你少吃点就是了。我跟你问个事情。”我的语气硬邦邦的,还有些紧张。我觉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没这么糟糕。小乐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起身跟我走了。

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咖啡店里,我们面对面坐着。小乐问:“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请我吃饭啊?”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说:“我叫赵清平,前两天过生日在台上看到你的。那个,……我是你哥哥。”
“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其实是你哥哥。我们之前其实认识的。”
“你没出问题吧?我怎么不知道?另外,我是独生子女。”
“那个,之前发生了一些事情,很难说清楚。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也变得不认识我了。但我必须得想办法让你明白……”
“你在说什么啊?发生过什么事啊?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看看我,急切的神情又放松了下来。
“你认错人了吧?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很巧的,要么同名同姓?又长得比较像……”
“不是认错人,就是你。不过几个月的事情。怎么和你说呢?首先你要相信我不是疯子,不是骗子……”
“我相信你,赵清平这个名字我知道,你虽然看起来很没精神,但工作挺努力的,业绩好,在公司里的风评还不错。”
“……”
“噢,上次你过生日会原来你不是要看手机,是在看我啊?”
“……”
“对哦,我们同一个姓,但直接说是哥哥也太搞笑了,你哪一年的啊?是上海人伐?”
“……”
我看着她问出一句又一句话,有点激动,突然接不上了。只是仔细端详着她。她的基本性格特征与外形还在,但是打扮,记忆,说话口音都已经变掉了。相同的变化也曾经出现在我的身上吗?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我突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体的,清晰地,有效地把所有的一切和面前的这个陌生的同事说清楚。我多么希望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同事,多么希望这顿午饭就是一场普通的邀约……
小乐,你为什么又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已经放弃了希望,以为你从此不会再出现了,本来我的生活,又好像回到了你被快递来之前。但我的梦现在又被召唤出来了,天地变得不真实起来,我感觉我身上所有的心都在跳,此刻的我,也不知道再次走进梦中是悲还是喜……
然后我又习惯性的悲观起来。觉得面前的这个小乐,我根本就配不上,越想越觉得崩溃,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荒芜的河滩,河滩上寸草不生,只有一颗颗孤独的石头,我想死,这么活下去,真的是一种折磨。
小乐拿着一杯饮料,坐在对面紧张的看着我。她的神态就是一个普通的上海小姑娘,不算很漂亮,但是很动人,有点涉世未深的小聪明。而几个月之前,她不过是个土里土气的硬盘。曾经我一直躲着她,然后她突然失踪却让我没来由的牵肠挂肚,如今她坐在我的面前却如人鬼殊途。如果真有一个明确的上天存在,他为什么要让这一切发生?

这顿午饭,我滴水未进,小乐喝了一杯饮料,吃了一小块蛋糕。我告诉她由于发生的事情太匪夷所思,太复杂,我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来和她说明,请她给我一点时间,下次我再约她出来,把话说清楚。她答应了。我们默默无言的返回公司,在走廊里,看到我们的同事都有些奇怪——也许会有些八卦绯闻传出来,但我已经完全没有搭理这些事儿的心思了。

之后的大半年里,我设想过很多办法来让小乐明白我想说的话,但最终都觉得不甚妥当。最后我坐在了电脑前,像写一封很长的信一样,把一切写了下来:我,赵清平,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在某天下午收到的一封快递而被改变了生活,小乐,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人,因为她就是被快递来的东西,我当时是怎么对她的?我们相处的每天是怎么度过的?我们一起上下班,一起去西江湾路找“30天变身上海人”的公司,最后她为什么会不见?我在广西寻找她的感受,经历,我又如何到了这家公司……这些内容便是你在这篇小说中看到的部分。由于水平所限,我写的很粗糙,但以我之力已不能使它更好,因为这便是我所知的,一五一十的一切。唯一给了我很大的挑战,让我觉得难以描述的,是我变成上海人之前,写下的那些信。后来细细回想,那些信虽然癫狂,混乱,但却有着我无法企及的文采与表现力,之前的我,如果是我的话,想必是个文笔还不错的人。我花了好几个周末的夜晚,借助着一点酒力,拼命地回忆,试图恢复那几封信的感觉。后来,又经过无数次的推翻,修改,才算基本完工。完工之后,我已不想,也不敢再看那几封信里的内容,这些信如同效力巨大的毒品,时时要将我从现在的生活状态中拉出来。如今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在这巨型城市的角落苟延残喘,我无力抵抗这魔鬼般的念头。能写完它们,对我已是巨大的摧残。我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很多很多,一个身无长物之人,如果老了,是一件可怜又可悲的事情。
这大半年里,我曾去找过小乐,就是吃饭,逛街,不再提第一次见面时要告诉她的事情,她也没有再提,我感觉和她之间形成了一种错误的默契:她大概觉得我是个很特别的男人,我是在用一种很特别的方法搭讪她,我其实就是想认识她,想和她交往,但由于她并不讨厌我,所以她之后没有再来拆穿我。而是欣然接受了这份用心。而我,由于信还没有写完,也没有办法和她再提,所以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有着一些约会。但有一个情况是,小乐其实是有男朋友的,据她说,已经交往了2年多,那男人比她大。事业已有小成,如今已经买了房子准备在年底迎娶她。只是那男人的工作压力比较大,并不常与小乐交流、约会,而我,无意间填补了这一项“国际空白”。我心里明白自己已莫名其妙的成了理论上的“备胎”。小乐对于和我的交往是有点犯罪感的,但是她的性格里又有着追求这种刺激的因素,因此,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答应我的邀约。但无论带着她是吃饭还是逛街,抑或看电影,我都始终守之以礼,我心里很清楚:“这是我妹妹。”后来我站在小乐的立场上想了想,我是上海男小孩,模样周正,性格也不差,能说说俏皮话,我的父母是国有大型企业的职员,家中颇有积蓄,虽然我之前把自己弄得很颓唐,但身上的穿戴打扮还是能看得出家底,又自己住一套父母给我购置的小房子——小乐选我做“备胎”,也算是情理之中。

大半年之后,我写完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并和小乐重提了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当时我们正在一起吃午饭,在同事们眼中看来,我们俨然已是恋爱关系。我开口邀请小乐晚上到我家里去“谈谈”,小乐正在低头吃饭,含糊的说了一声:“知道了。”然后便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和她相处的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在变得正常,那个被之前发生的一切搞得稀奇古怪的人,渐渐在从我的身体里退散——或者是在往我身心的更深处收缩、凝聚,被紧紧地裹了起来。有时我也想过,也许不去捅破这一切,让她认我做个义兄,就这么偶尔相处,也还挺不错的。无奈,之前那个丑陋,土气,时不时会挂出眼泪来的硬盘小姑娘总在我眼前晃荡,让我心中没来由的反复疼痛。想着想着,我伸出手来,抓住了面前这个小乐放在桌子上的手。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隆重的肢体接触,小乐的脸红得厉害,她的手颤抖着,让我想起了整个侏罗纪的恐龙。

晚上,我和小乐一前一后下班,我在公司不远处的一家便利店等她,然后俩人一起驱车来到了我住的小区。小乐没有露出一丝丝熟悉这里的神情,不停地问东问西,四下打量。之前失业的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在家中总要依靠酒精才能睡着,所以养成了晚上总要喝点酒的习惯。我们坐在我的小餐桌上吃便利店的盒饭,一人面前摆着一杯红酒。吃完喝完,我打开电脑,让小乐看我写的东西,自己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坐着抽我的最后一根大麻。小乐在里面看了很久很久,我一开始有点紧张,接着酒劲儿上来了又开始困,最后实在撑不住,就在阳台的躺椅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而小乐搬了个方凳坐在我边上抽泣。我忙问:“小乐,怎么了?”
“怪不得你叫我小乐,其实以前别人都叫我乐乐的。没有小乐这种叫法,我还觉得你很特别呢。”
“你都看完了。”
“看完了。”
“你怎么想?”
“我想杀了你,然后自杀。”
小乐往前凑了凑,抱住我,把头埋在我肚子上。
“你相信吗?”我又问。
“我相信。”她回答的又快又坚定。

她相信的似乎太过于容易了。我有些错愕,像是武功低手奋起一拳打在了空处,气血翻涌,不知所措。我准备了很多很多说辞想补充说明,现在看来都是多余。突然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我也伸手抱住了她。
“可惜我就要结婚了。”
“结婚了,我还是你哥哥啊,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小乐把头在我肚子上顶来顶去。
接着,她爬到我身上,躺椅吱扭一生,她也一下子吻住了我。我突然明白有些不对。但小乐紧紧抱住了我,边吻边断断续续的说着:“从来没有人像你这么爱我,从来都没有,你为我写了一封最美的情书,谢谢你,哥哥,谢谢你,你想当哥哥,我从来都没有过哥哥,以后你就是我的哥哥了。”
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的误解。她把我给她看的东西错当做了我求爱的道具!她并不理解那真的确有其事,而决非虚构。我慢慢地推开了她,说:“妹妹,我们这么做是不对的。我们不能这样。”
小乐把头错开,对着我耳朵,又说:“那我不和他结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不要说傻话,你们在一起那么久,多不容易……”
我不管……”
“你这会儿太激动了,你明天想想就会后悔的。另外,我们真的是兄妹……我写的不是小说,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
小乐挺起身,看着我,奇怪的笑了笑,然后又趴了下来,像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

“清平,我只问你两个问题,”小乐说道:“第一,我们相处了大半年了——你对我真的只有兄妹之情吗?”
我下意识的摇摇头,接着马上又点点头。小乐呵呵呵的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丑丫头。
“第二,就算你写的那些都是真的,我们要怎么办,我们还变得回去的吗?”
我这次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茫然无措的望着天,脑子里一团轰鸣。

小乐从我身上爬起来,转身进了房间。我忙跟了进来。看到她拿起脱下的外套,对我说:“那我回去了。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我,现在很喜欢你,我觉得你也喜欢我。我叫赵小乐,你叫赵清平,我们才是应该在一起的人。我会和他分手的。”

我依旧说不出一句话。也许这个小区过于妖异,封印了我说话的能力?可在这样的时候,我为什么在胡思乱想,完全没有办法思考小乐问的问题?

小乐转身带上门,走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小乐明白了吗?也许她明白了,可我明白了吗?我不知道。小乐相信了我的话,我们要一起再去一次西江湾路吗?我该怎么做?我对小乐真的只有兄妹之情吗?我心里觉得不是,我也不知道所谓的兄妹之情是什么——是否纯然没有爱意,只是长兄式的关爱、体恤?之前小乐莫名出现的时候,我是那么讨厌她,可后来其实慢慢接受了她,当她失踪时,我竟有了深深地无法割舍之感,我一夜一夜的思念她,跋涉千里去寻找她——这是爱吗?还是仅仅出自兄长的责任?我心里混乱极了,又有点害怕。另外,如果变回外地人,我们要怎么过?抛下现在的生活,回到从前吗?从前在哪里?在广西?在那个只有“外地国”和“上海国”的世界里?此时此地的我,即有我此时此地的立场,我真的愿意不做上海人变成外地人?如果那变化真的已经发生过,我已经被粉碎、重组,有了现在的人生,那我有没有勇气,让那悲剧再重演一次?

正在想着,小乐发来了一条消息:“哥哥,我不要再离开你。”我心痛如绞,也无法再思考什么,立马拨了电话过去,问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她轻轻的答道:“和一帮朋友在好乐迪唱歌。”我问了地址,马上打车赶了过去。路程有点远,多嘴的司机还莫名其妙的想帮我介绍女朋友,我一路敷衍着他,终于熬到了地方。
推开KTV,看到了一大堆同事,小乐混在里面,不理我。大家看到我,呼啦啦给我在小乐身边腾了个位置。小乐那几个相好的女同事还拿眼睛瞪我,说:“你怎么欺负乐乐了,她刚哭得好厉害。”

我陪着笑,勉强应付着唱了几首歌,小乐则坐在我边上一言不发。这场聚会的气氛明显被我们破坏了,大家索然无味,不久便四散而去。从KTV出来,时间大约是晚上10点多,我们要过马路到对面坐车——在斑马线前面,我紧紧拉着她的手,望着对面的红灯。我从来都没有发现原来上海的红灯可以这么长,马路可以这么宽。我打定主意,一会儿绿灯亮起的时候,我一定会拉着小乐疯一样的往前走,急不可耐的,像等了一万年。而我也不会回头,不会往小乐那里看,我不用看就知道拉着的一定是她,也确定我自己不会松开,她也不会挣脱,我们会无比确定的,一起冲过这条宽阔的马路。我知道她现在一定不会哭,一定是爱我的。这种安全感与信任是多么的久违,却又似乎一直在身边未曾远离。这就是爱人的感觉吗?我觉得自己充满了热情,这热情使我觉得,即使这爱人是妹妹,比起这种爱人的感觉,又算得了什么?而且除了我们俩自己,还有谁知道我们是兄妹?表面上,我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我们的婚礼将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盛大而温情。我脚下生风,拖着小乐觉得自己骨头轻得几乎能飞起来。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们的魔力是什么,而这魔力又在何种状态下能被唤醒。

2010年5月,我和赵小乐,在上海市民政局登记结婚。婚礼同期举行,我第一次找小乐搭讪的样子,被公司的同事们排成了小品。小乐看完小品,眼泛泪光,笑得半死,然后突然说:“其实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对吗?”我点点头。看着这个总有些琢磨不透的姑娘。我们的蜜月旅行目的地有两个,桂林、北海,都在广西,是小乐选的。她说她会带着打印好的小说和那绺快递来的头发,去“寻根”。我哈哈大笑,说,只要我们在一起,从今往后,随时随地都可落地生根。小乐听了在婚礼上抱着我泪流满面,据司仪说,她因此而荣膺“上海近十年婚礼流泪最多的新娘”称号。司仪又说,如果我不能让她不哭,就得下辈子还她的泪水了——于是,我在台上做新郎致辞的时候,选择给大家讲了个笑话,虽然大多数人不知道我在讲什么,但是这个笑话,让小乐破涕为笑,拼命鼓掌了:

“从前,在侏罗纪的山上,有石头砌成的塔楼,塔楼的样子像一艘船,或者是公交车,早晨一刮风,塔楼就在侏罗纪的草地上缓缓地移动,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塔楼里住着一对魔法兄妹,一个叫哈里波特,一个叫哈里波特大。他们守着一尊金属做的神奇快递大炮,一起往21世纪打炮,炮弹是一封又一封奇奇怪怪的信。21世纪的人们不会被信炸死,但却会因信而心碎。这炮弹快递使命必达,但快递费是到付。魔法兄妹因此赚了很多很多钱,然后又有幸能把21世纪搞得一团糟,自己却恬不知耻的过着幸福又快乐的日子。为了庆祝这种幸福与快乐,他们没有找到比结婚更好的办法——喂,朋友,不要多想,这不是乱伦,这是一个美好,幸福,又令人兴奋地故事——让我感受到你们的热情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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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8 22:36:43 |只看该作者
题外话.这个头像跟那篇<丑角>太般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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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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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9 15:08:35 |只看该作者
好长,先下下来慢慢看。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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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1 11:10:20 |只看该作者
是有点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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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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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1 16:32:27 |只看该作者
对所处状态的揶揄溢于言表的同时又有点loser的自鸣得意,有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轻松发现”。而且这种感觉会让人想到“代言”,给其他处境相同的人代言的感觉,它本身已经超出了作者对事物的感受范畴而有了拔高的嫌疑了。《兰色手提包》不同的是,它有种难以概括的东西在里面,让作品有意思。
可能这个评论说了王子不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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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1-3-11 19:02:37
没事儿,尽管批,这篇没写好。。。
写得很难受。以后再也不写故事了,写故事满足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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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1 19:03:38 |只看该作者
楼上是我自己,忘记登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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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1 20:42:07 |只看该作者
不写故事是不写小说还是不以故事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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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1 23:51:20 |只看该作者
不以故事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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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2 12:04:14 |只看该作者
调侃,轻松,幽默,是一种很聪明的生活姿态,可以轻巧地把一个话题给引消失了的(事件),你却让它朝反方向作用了。
傍晚的山丘旁,传来兄弟的温柔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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