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周慕云

蓝风

一


  苏丽珍五十岁那天，一直等周慕云的电话，知道不大可能，还是屏气敛息地等待。手肘抵在桌上，久了，有麻木感，肉钉一样钻进木头里去。那时候，他问她：有一张船票，你会否跟我走？他去了新加坡，她再也忍受不了那份想念，尾随而至，没见到他，进到他房间，闻着他躺过的床单，嘴角缭绕着烟雾，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静的，比死亡还可怕的感觉。给他留下眼泪，兴许他会觉得。不知道怎么回到香港的，重新在生活里穿梭。

  常在梦里见到他，还是那样子，幽幽的目光看过来，笑容呈弧状弯向她，一句话没有，她已知足。那个雨夜，他也这样看着她，她急促呼吸着，指尖捏紧手臂。她说他们不能这样，不能和别人那样。他是沮丧的，听得见他眼里有什么咣当一响，灯碎了般。避开他，一直低着头，沿着潮湿的巷子往回走，旗袍更紧地贴在身上，绳索似的越来越压迫着她。他没有追上来，一定还站在那里，淋着雨，恨她。

  有次电车上拥挤不堪，粘腻腻的气息扑来，她转脸看窗外，一支箭镞射向她，毫无防范地，眼睛一片昏黑：周慕云。那一瞬即逝的侧影，刀砍斧劈的轮廓，只能是他。觉得电车像一只腐烂的鲨鱼，她的生命也随之腐烂了，世界是被拐子拐走的春日，再也没了生气。他在香港，怎么没有找她？一定是忘记了她。也怪不得他，是她不跟他走的。后来，她觉得那可能只是和他相像的别人，错觉。他告诉过她，不会回香港的，不会再去碰触那个秘密。

  再没有这样的情形。倒时常听到他声音，低低的呢喃，有点喑哑，有点赌气。乐得享受这一点点幻觉。是她清汤挂面生活里的作料。废了的日历只好扔掉了，香艳的美人照，付之尘土。旗袍早已不穿了，舍不得扔掉，送人也不行，深深藏在衣柜里。剥落的衣柜，她都想不起当初搬回来的样子。月白的色泽，秃了多半。午夜梦醒，怎么也睡不着，整个房子空旷如废墟，缩做一团的她颤抖着打开桌灯，渐渐才缓过神。

  旗袍都叠得整整齐齐，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就着幽暗的光，轻轻抚摸那柔滑的锦缎，像是抚摸着狗的皮毛，是喂不熟的狗，叫光阴。那些缭乱的银蓝雪青深粉淡紫，总是勾出她绵绵的啜泣。是什么时候，再不去看镜子？手指都枯了，脸哪里忍受得了？他会喜欢这样的她么？反而庆幸没有和他一起走，至少，他想起她时，还是那穿着旗袍，摇曳如蝶影的模样。一个人，守在这里，等待着他，又知道完全是没有曙辉的长夜，是不是很傻？她都不了解她，苦笑着，一点也不遮掩泪珠在锦缎上粉身碎骨。

  一个星期花掉几乎所有积蓄，能想到可让他得到她消息的电台，电视，报纸，她要他们一直播放、登载她的联系方式。终于到了这一天，她从夜半等到夜半，忍住涨在眼皮下的泪水，继续等下去。那时生日，他点给她周璇的《花样的年华》。幽怨的调子，吟唱着旧上海的乱世繁华，仿佛是吟唱着她和他的茫茫来日。她同样点了这首沾染着岁月陈迹的《花样的年华》，一个电台一个电台，一遍一遍的放给她听。听着她那过往的年华，为了一个人，让自己一直一个人的寂寞年华。他会听到么？会打来电话么？想见到他，听听声音也好，从未这样尖锐地想念过他。

  本来是不要找他的，知道，不知道她一直等着他，已不在乎。那次突然昏倒，被送到医院，才知心脏不好。后来这情况又多次发生，没有钱，她避免去医院。直到一个月前几乎要死掉。医生说已晚期，她才想，是不是要见见他？她把房子抵出去，早年一些值钱首饰也卖掉，那些旗袍终究没舍得。都花在寻找他这事上了。没打来电话，还没有。或许明天的太阳就不属于她了，听听他的声音，听听那低低的声音，就好。他不会真的不在香港？那就糟了。当然，即便新加坡，也可以知道她在找他。她的心口微微疼痛起来，尽量去忘记这感觉，要等到他的声音：是你么？是我。还好么？还好。

  想着听到他声音的情形，她笑了。多久没这样笑了？他还那样年轻，清隽的脸，一丝不苟的头发，笑容比鸡蛋清还光净？自然也老了，不过男人这年纪也还迷人，应该未大变。要约他见上一面，一面，不多不少，不必再见到。他要也一个人，她倒要催她找一个心地不错的成个家，安乐度日月。要是又结了婚，她更不会再见他。只要见一面。一面。眼泪再也不听话，啪嗒啪嗒掉下来，想去擦，手肘却胶着在桌上。

  电台节目结束了，周璇的歌声戛然而止，夜晚更像夜晚起来，沉甸甸压下来。他是不会打过来了。她嘴唇抿得紧紧的，像铁丝绞在一处，绞了又绞。艰难地起身，一个趔趄又跌坐下来，手背顺势滑落了一沓未看的报纸。多年来一直订阅《明报》。她不是一个喜欢看报的人，只是时光需要找个法子剪碎。那时她就看《明报》，他向她借着看。还记得，他一度给这家报纸写武侠小说，她第一个看稿子。看到她笑，他就惶急着：是不是要重写？她说不是，觉得有趣。一直看《明报》，会觉得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低低说一声：借我一看？

  俯身捡那报纸，一行字赫然入目：周慕云先生于昨日病逝，享年五十二岁。她泪眼模糊地一个字一个字看了又看。是他。是他。难怪没有打来电话，想必没有看到，怎么会看到呢？手捂着胸口，像竭力捂住火山的缺口。雕心镂骨的难堪。来不及细细思量与忧戚，一团庞大的黑影子张开柔软的怀抱，裹上来，裹上来，蒙住她的眼睛，蒙住整个躯体，她的年华坍塌了，黑色的尘埃，搅和着黑色的浆液。桌灯默然亮着，是上帝的目光。


二


  阿炳带上闵仔看周慕云。炳太叨咕：姓周的是你男朋友，这样劳你费心，每周末去看他？阿炳烦死鸡婆的女人，索性不理，拉着闵仔径直门外走。炳太叨咕归叨咕，巴不得不要带小孩，手正急得痒痒，找姐妹搓麻将。阿炳交代闵仔：见了周叔要懂得叫，男孩子不作兴忸怩。闵仔说：知道了，叫周叔好。看着闵仔这张秀气小脸，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火爆脾气的他和他那大条老婆亲生。

  那次苏丽珍到新加坡找周慕云，没走多久，周慕云就回到房间，觉得不对劲，床单皱了，拖鞋位子变了，有新的烟蒂，是桌上那盒他吸的雪茄，上有女人口红印迹。是她，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她还是来了，她在哪里？他不能忍受她在他身边，却见不到她，更无法忍受，她再也不让他见到她。他飞奔出去，叫着她的名字，仓皇四顾，期待她的身影恍然出现。阿炳住隔壁，不明白周慕云为何这样急匆匆，就跟了过来。还未叫住他，就听见一声尖叫被车声挤了出来，僵在半空。走近看去，周慕云已不省人事。

  周慕云醒来时，已不再是那个周慕云，只留存了出事一刻的意识：苏丽珍。到了新加坡，周慕云就改了名字，周楚。阿炳把一起来新加坡的弟兄周慕云送进疯人院，周慕云所有财产都是他的了。这里就多了一个叫周楚的病人，只会讲一个女人名字的疯子。阿炳用周慕云的钱讨了老婆，成了家。中年得子后，阿炳良心发现，周末都去看望周慕云。见到周慕云，阿炳听到的就只有苏丽珍的名字。阿炳有点担心这个女人再来寻找周慕云，十多年过去了，那女人都没有消息，才消除疑虑。

  几天前他偶尔看见《明报》，发现有个叫苏丽珍的女人寻找周慕云，阿炳惊得手心冰凉，像当场抓获的盗贼一般。彻夜不安，炳太也被他搅得睡不踏实，问他何故，他只说睡你的，别管我。炳太嘟哝一阵，顾自睡下，他在盘算着这件事怎么处理。反正周慕云已经虽生犹死，不如登个讣闻，让她死心，再也不来找他。新加坡只有周楚，没有周慕云，不会生出枝节。苏丽珍正是看到这则讣闻心脏突发身亡。

  闵仔说要小解，阿炳绕了个弯，在一僻静处停车。刚停下车，闵仔就跳下，朝路对面角落跑去。阿炳关上车门，回身，见一个飞车党疾驰而来，一点犹豫也不敢有，叫着闵仔的名字冲过去。闵仔有惊无险，只是被阿炳的血流如注吓住了，一嘶声就活过来了。阿炳到成了周楚的病友，不同的是，阿炳记得的名字是：闵仔。

陈鱼

前面至少还纯净一些 后面加入阿炳的剧情就完全是一个俗套故事了 且两部分这样的处理也很生硬

西城四月

岂料是肥皂剧展开，气息跟前边生生断成两截。
不过比上次那个好。

蓝风

其实是想解构，可惜笔力太浅。想表达一种生命的吊诡，如果不寻找，如果一开始就不寻找……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