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铁路行走》

李唐

沿着铁路行走你能看到什么？铁轨两旁的杂草，已经没过了人的膝盖。周围零星分布的低矮的房屋，像是一个个火柴盒，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正午时分静止的炊烟，像是飘渺的柱子，无限延伸，缓慢地消失于天际。
在铁轨经过的田野上，有两个小点一前一后地走着。男孩在前，女孩在后。他们都穿着镇上中学的校服。正午时分的铁轨是静谧的，他们沿着铁轨默默地走着。男孩穿着一双发黑的白色运动鞋，走在杂草里发出“沙沙”的声响。铁轨周围的杂草相对要稀少一些。但走在上面，仍不时会蹦出一些小昆虫。
“你慢一点，我都跟不上你了，”女孩不满地在后面喊道。她的额头上渗透出了细密的汗水。一缕头发不听话地遮住了左眼。
男孩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女孩。
“你说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现在赶紧说吧。”男孩站住了，一副不打算再往前走的意思。头顶上的云朵在他们身上投下了浓重的影子。
女孩气得鼓了鼓嘴，说：“你就这么着急？”
“我家里有点事，要赶紧赶回去。”男孩催促道，“赶快吧。”
女孩冷笑一声。这让男孩心里一紧，同时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像是土豆长出了芽。他和她相处这么长时间，最厌烦的就是她冷笑时的表情。
“我知道你家里有什么事，不就是为你工作的事吗？”女孩语气有些轻蔑。
男孩的脸有些发烫。他调整了一下自己尴尬的表情，继续向前走去。女孩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其实男孩是不愿意回家的，更不愿意见到那位从城里来的张伯伯。他厌恶父母对那个张伯伯谄媚的笑容，厌恶张伯伯的颐指气使。可是父母为了自己的事四处求人，他不好把心里想的表现出来。
“你说，是那个张伯伯重要，还是我重要？”女孩在后面说。男孩一直喜欢她清脆的声音，可这个时候却觉得有些尖锐。
“哎呀，我跟你说过了，这是两码事！”男孩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说。他有点后悔把张伯伯的事告诉她了。
“什么两码事，我都知道，”女孩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把什么东西咽回去，“我都知道的，你打算离开这里。”
男孩脚步迟疑了一下，但仅仅是那么一瞬间。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平常的速度。他没有敢回头看女孩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背影此时有那么一点点冷酷。
“我想要出去看看，我不会一辈子都留在这里的。”远处有什么昆虫在鸣叫，细微的声音往往衬托得周围更加沉寂。在这个普通的小镇的正午，有两个心事重重的人在沿着铁路行走。
“可是不是有火车吗？”女孩在后面的声音急促起来，像是一个正在费力拼地图的孩子，“有了火车，你还哪里去不了呢？你可以坐火车去任何地方啊，为什么非要离开？”
男孩皱了皱眉，当然，他走在前面，并没有被女孩看见。他含混不清地说：“这不一样。”
“你说什么？”
“我说这不一样。”
女孩沉默了。男孩默默地松了口气，继续向前走。
“你知道吗，这个地方以前是一大片的庄稼，经常有小动物来到庄稼地里，我父亲生前是一个很出色的猎人，他经常用猎枪给我们打小动物吃。”女孩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我们吃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男孩没有说话。
“喂，我问你呢，你知道我父亲捉得最多的是什么吗？”
“兔子。”男孩简短地说，他的脚步很富有节奏，不急不徐地走着，弄得杂草舒服地沙沙响着。
“对，是兔子，”女孩满意地接着说，“以前我们家经常吃兔肉，那个时候铁路还没有修到这里。所以这里经常可以看见兔子从你眼前跑过去。就那么一眨眼，它就不见了。”女孩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起来。可男孩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笑完，她清清嗓子继续说：“可是兔子再快也没有我父亲的手快。你知道吗，他有特异功能——”说到这，女孩偷偷瞥了一眼男孩的背影。那个背影依旧有节奏地走着，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没有骗你，他真的有特异功能，就连老村长也说——”女孩低下头，她的眼前出现了零星的几朵蓝色的野花。它们点缀在铁路两侧，在微风中轻盈地点着头。
“我的父亲一眼就可以看出兔子在什么位置，就算看不到，耳朵也可以捕捉到兔子的动静，总之那些小兔子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父亲的掌握之中，而最神的并不是这个——你在听我说吗？他最神的地方在于，他打兔子的工具。你能想象的到吗，他用石头打兔子！”
正午的阳光越来越强烈，照得男孩神情恍惚。前方的风景仿佛隔着一层玻璃。他眯着眼，朦胧中仿佛看到前方的杂草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麦田，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汉站了起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我的父亲所有的捕捉工具就是简简单单的石头。他只要瞄准好了，就猛地砸过去，几乎每次都是百发百中。那些可怜的兔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我父亲的石头送了命。”
那些蓝色的小花似乎比起男孩来，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听众。这时从大山的方向吹来了一阵风。原本静止的炊烟也突然抖动了一下。
“等一下！”男孩听见女孩在后面欢快地叫了一声，他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看到女孩蹲在铁轨旁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芒。
“你看，这种花我以前没见过！”女孩兴奋地对男孩说。
男孩哑然失笑，只好走过去，看了一眼，但他对花草并不感兴趣。“这很正常，”男孩说，“风会把很多外面的种子带到这里来。”男孩想了想，补充说：“鸟也可以。它们把种子带到这里，只要条件允许，那些种子就会在这里生根发芽。我们继续走吧。”
“呵呵，不愧是生物课代表，”女孩突然抬起头。男孩脸红了起来，说：“光生物好有什么用？高考又不光考生物。”说完他就继续朝前走去。
女孩再次跟了上去。
“其实故事还没有结束。”女孩幽幽地说。
“什么故事？”
“我父亲的故事。”女孩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刹那间感到一阵眩晕。“你不想知道最后的结局吗？”
“什么结局？”
“后来的一天晚上，我父亲用石头砸死了一只兔子。他跟我说，他拿起那只兔子的时候，感觉有些沉，但他没有太在意，认为只不过这只兔子肥了一些。回到家里，母亲在厨房处理这只兔子的时候突然尖叫了一声。我父亲跑过去看，问她出了什么事。我母亲说，里面还有一个。我和我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血色模糊的兔子肚子里面，还有另一只刚刚成型的兔子。显然那是它的小宝宝。”
女孩讲到这里就陷入了沉默。男孩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他喃喃自语般地说：“那只兔子太可怜了……那后来呢，你们不会还是把它吃了吧？”
“没有。我们后来把它们埋了起来。我父亲说，他打了那么多年的兔子，怀有身孕的兔子他真的是第一次碰见。那晚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晚饭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粥。那晚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后来我经常可以梦见那只兔子，它成了我最频繁出现的噩梦之一。”
女孩目光闪烁，盯着男孩单薄的背影。“我认为它不是没有原因的。”
男孩并没有理会女孩这句让人费解的话。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我说，你不是说要有事告诉我吗？到底什么事？我都快急死了，你快点说呀。”
“当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女孩的声音波澜不惊。
“那就快点说吧。”
“可我现在又不想说了。”
男孩终于把心里的愤怒表现在了脸上，他恨恨地看着女孩，大口地喘着气，似乎真的被她气坏了。女孩把头偏向一边，捋了捋头发，把凌乱的头发捋到了耳后。在阳光下，女孩的脸有些苍白，薄薄的皮肤仿佛一触既破。男孩愤恨地继续向前走，这次他的脚步很快。
女孩慌忙跑了上去，一把从后面抱住了男孩。男孩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女孩把头埋在了男孩的后背上，“我真的不想让你走。”
女孩的哭声使男孩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他转过身，轻轻地抚摩着女孩的头发，轻声说：“没事的，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只要我在城里稳定下来了，就会回来找你。再说了，你学习成绩比我好，有机会考上大学的。到时候你考到城里来，我们不又在一起了？”说完男孩还轻松地笑了笑。
女孩始终低着头，不说话，只是不时地抽泣一下。
“我害怕，”女孩哽咽地说，“抱住我……”
男孩抱住了女孩，可以感觉出女孩温柔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这让他的脑子里一片茫然，像是变成了真空状态。
“我没事了，”过了一会女孩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痕，“我们继续走吧。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散散步……”
这次他们俩是并排走在一起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女孩的头发在风中飘扬着。男孩搂着她的腰，看着一只蜜蜂缓慢地从他眼前飞过。它逆着风，动作艰难。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女孩看了看男孩的脸，说：“这段日子我总有不详的预感，我总觉得我会永远地离开你。”
“你会永远的离开我？”男孩微微吃了一惊，“你要离开我？为什么？”
“只是预感而已，”女孩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可男孩怎么也笑不出来。风越来越大了，发出了呼呼的声音，像是谁在不远处挥舞着鞭子。他们俩谁都没有预料到天气变化得这么快，刚才还是温和的小风，现在已经快要狂风大作了。炊烟被风压到了一边。
从他们身后，隐约传来了火车汽笛的声音。女孩扭头看了一眼，突然用力把男孩往铁轨上推去。
男孩没有料到女孩会这么做。他惊恐地朝后面望去，却发现发出汽笛声的那辆火车实际上并不存在。可能它只是风制造出来的幻听。尽管是这样，男孩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校服汗津津地贴在了后背上。在刚刚建好铁路的时候，一些无知的孩童经常在铁轨上玩耍，因此酿出了好几起惨痛的事故。这些在大人们口中经常被提及，在男孩幼小的心中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你疯了！？”男孩愤怒地朝女孩吼道，像是一头暴戾的小狮子。
“你急什么，反正也没有火车，”女孩委屈地说，“你刚才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男孩黑着脸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朝前走。女孩急匆匆地跟上去，像个孩子似的摇晃着男孩的胳膊，说：“你快说嘛，刚才在铁轨上那一刻你想到了什么？有没有想到我？”
男孩被她整得有些不耐烦了。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故意抬高了音调，说：“我怎么可能想到你？我想的是，如果我被火车撞到了，那么我的前程就完了。”其实刚才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大脑一片空白。
女孩悻悻地放开了男孩的胳膊，走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天上的白云因为风的缘故，都慌慌张张地跑了起来。地上的影子也迅速地移动着，给人一种风云变幻的感觉。
男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似乎败下了阵来，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我的姑奶奶，你还要干什么？怎么坐下了？”
女孩额前的一缕秀发被风斜斜地吹着，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我只是想让你跟我一起坐坐。”女孩拍了拍她身旁的地面，“陪我坐坐吧。”
男孩看到女孩显出淡淡忧伤的脸，叹息一声，没有办法地坐下了。
“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女孩说，眼睛并没有看她身边的男孩，“我总是想，我会不会跟我的母亲一样，上完了高中，嫁人，然后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等待着苍老。一想起这个，我就觉得眼前是一片灰色。”
“你总是喜欢瞎想，你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自寻烦恼。”男孩摸了摸女孩的头，内心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他说：“我再亲亲你吧。”
女孩眼中流露出光彩，她笑着说：“这算是吻别吗？”
“你今天真怪，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男孩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他们宽大的校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唉，”女孩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不烦你了，你回家去吧。”
男孩站起身，也把女孩拉了起来。
“我们一起回去，反正也不远。”男孩说。
“我想再自己走一走。”
男孩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什么，说：“对了，你今天叫我来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现在可以说了吗？到底是什么事？”
女孩咬了咬嘴唇，嘴唇上立刻留下了一道齿痕。“你说，人的人生是不是都被注定好的？”
“你又来了……”男孩闷闷不乐地说。
“不是，我是想，如果真是注定好的，那么人生反而简单了，不是吗？”女孩瞪着大眼睛，想得到男孩的回答。
“这些都是封建迷信，”男孩皱了皱眉头，“我不相信什么注定不注定的，哪里有那么多注定好的东西？恩？”
女孩低下了头。“我相信有的东西是注定好的。”
“好吧，”男孩挥了挥手，“你说注定就注定吧，我不想探讨这个没意义的问题。”
“明天中午，还是这个时候，我们在桥上见，你一定要来！”女孩强调说，“你一定要来，我会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我在你心里还有一点重量的话，你一定要来。”桥指的是河上唯一的一座石头桥。
“好，我一定会来的。”男孩说，一只飞鸟从他头顶一掠而过。
男孩回过头来看她，觉得仿佛有一层模模糊糊的水雾笼罩在她周围。这使得男孩很是不解。


男孩事后回忆说，他现在相信了，有些东西真的是注定好的。比如第二天的中午，他恰恰就没有办法去桥边，去履行他的承诺。他被事绊住了。
如果我当时去见她，肯定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男孩事后痛苦地说。
那天男孩的母亲悄悄地拉住男孩，说：“今天中午你不要再溜出去瞎玩了，张伯伯下午就走了，我们要好好款待他一下。听明白了吗？”
男孩的脑子一时有些短路。男孩的母亲捅了捅他，说：“你这孩子，到底听见没有？”男孩只好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天中午的时光过得很是漫长。男孩的心思早就飘到了河边，他在想，只能让她白等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事后再向她解释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张伯伯，时间已经到下午了。男孩第一次喝酒，脑子里晕晕忽忽的，脚像是踩在棉花上走路。
他摇摇晃晃走出院子，想要透一口气。晕眩中，他仿佛看见了女孩的脸。女孩一脸的幽怨，对他说：“明明说好的，你为什么不来？”
男孩的舌头像是肿了起来，艰难地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说完好象头脑清醒了一点，又说道：“咦，你怎么来我家了？被我妈看见了她又该起疑了，你快走……”
男孩不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一场梦。总之他再次从床上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他的头像是被谁打了一闷棍一样隐隐发痛。
院子里隔壁的王大娘正在与母亲聊天。
“我听说昨天下午有一个女孩投河了，”王大娘往男孩的房间看了一眼，“就是那个和你家儿子在一个班的女孩，叫——”
男孩猛地一激灵，跳下了床，完全把耳朵竖了起来。
“听说……”王大娘此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据说那个投河自尽的女孩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唉，现在的高中生啊……”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王大娘巧妙地隐藏了“据说”的源头。
男孩使劲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喊出声来。


火车隆隆轰鸣而过。男孩沿着铁轨漫无目的地走着。火车震得大地都发抖起来。男孩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一处地方。
那是一团茂盛的蓝色花朵，男孩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他只记得前几天，它们还是羞羞答答地零星地开放着，而现在竟然已经开得如此热烈。风正轻轻地抚动着它们。铁轨一直延伸到远处，直到你看不见为止。沿着铁路行走你能看见什么？

（完）

蓝风

青春犹如火车烟囱喷吐而出的烟雾，苍茫，美好，渐渐要飘远。

李唐

这话真好~我很喜欢~

卡萨尼诺

李唐这篇的对话我很喜欢！真的像铁轨慢悠悠的延伸 行进 只是结尾 哎。。到前面结束就好了

李唐

嗯，确实。结尾我也不满意。但是毕竟我一开始的对话也是按这个结尾写的，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wash

做作的对话，做作的字、词，都是作出来的。哦，天啊！

李唐

我觉得还好吧。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事实上，还是满多做作的痕迹的，呵呵。。

李唐

好吧。。。其实我自己蛮喜欢有雕刻痕迹的小说

水鬼

女孩用力把男孩往铁轨上推去……这一段写得不错。与你以往的小说对比，我觉得这个更加写实一点，但是这个结尾或许真的损伤了这个小说的自然度。让一个人物在小说中死去，如果前期的叙述力度与说服度不强，那么这种死就会造成一种不和谐的场面出现，即便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觉得你对小说的结构把握得已经比较成熟了，但这种结构也只是中规中矩的结构。这篇小说给我的感觉是，还很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