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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蚂蚁,在你消失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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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4 05:46:0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威廉爱德华 于 2011-5-4 12:27 编辑

蚂蚁,在你消失之前


    天还没亮,大宝喊我起床。门外犬吠好多次。我本没睡着,却不愿醒来,就这么半寐半醒着。很远处的鸡鸣竟盖过犬吠。闹钟响起来,叮铃铃的声音令我厌烦。大宝打开灯喊我名字。我下意识地回应,却不睁眼,尽管整晚睡眠是那么三心二意,但我还是想多躺会儿。我睁眼时大宝在穿衣服,眯眼瞧窗外,好黑的第二天。闹钟已被停止,我穿好衣服将远行的东西塞进背包,大宝洗漱完毕走进来。我出门时天空的星星正起劲地眨眼,犬吠再次袭来。洗脸时我瞅不见水池的位置弄湿了全身。门楼下的鸽群咕咕叫两声。不用瞧,也瞧不见,屋顶的鸽子屎牛皮癣一样好几片。
    回屋时大宝在打沙袋,咚咚咚地响,晃来晃去的影子全冲我撞过来。我看时间,三点半。还不算晚。大宝双手抱沙袋,阻止它的圆锥运动,对我说,我们该走了,还有,别忘了拿好火车票。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由于是坤车,我的双腿不得不蜷起来,膝盖都快顶着下巴了。大宝努力蹬车。穿过小胡同来到柏油路。路灯还亮着,没行人,也没车。黄蒙蒙的光线落下来,我们的身体全接下来。道路两旁全关门,连最起码的亮光也没有。路况不好,我的屁股说不定什么时候被硌到股骨。那些路灯照顾不到的黑洞洞路口一个接一个,像是我们的影子不断接近和远去。好多石子都被车胎嘣出去。县城那些破旧的楼房瓦房结束以后,两旁视野开阔许多,废弃的厂房,过膝的荒草,摇曳的塑料袋还有挂墙头的风筝。大宝已经气喘了,但他还在坚持,相信他身上出了不少汗。他的外套被风吹鼓,两翼一个劲往后飞,总往我脸上砸。转过弯后,没了路灯,整个原野都黑下来,没有月亮,那些星星没有消失的迹象,反而更欢实了。柏油路更不像话,坑坑洼洼的像是青春期的脸。尽管大宝东拐西绕尽量避免那些不安因素,但我们还是不停地猛然掉下去或者突然高上来。竟有出租车开过来,那些影子犹如远去的崇山峻岭。开过去之后我们看不到尘土飞扬,但肯定飞扬了,空气中尘土的味道悠久不散。
    半小时以后,我们赶到县城里唯一一个快要荒废的火车站,那辆出租车还在,没熄火,车门打开,不见人,车内亮起烛火一样的光。大宝将那辆破车锁在一棵我也瞧不清是什么种类的树下。我们拾级而上,好多台阶,有些陡,且破损的厉害,踩空多次,幸而早有准备,才不至于跌倒。爬上来之后,至少有了像样的光亮,尽管放在旷野中是那么孤单。绕过铁栏杆,穿过空地,再走三级台阶,我们进入候车厅。人不多,也不少,数了数,竟有十多个。但和排列整齐的红座椅比起来稀落不少。照明挺到位,瞧不见黑暗的死角。大宝瞧瞧时间,看看我,他头上全是土。还有半小时,他说。我们坐下来,没观察椅子是否干净,更不会放张报纸或者扫椅面,我们就那么随意地坐下来,像坐在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上。脚下有好多的纸团。我让大宝先回去。他说没事等把我送上车再走。旁边两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发那个还算漂亮,皮肤黑了点。旁边那位净往两边长了,眼睛大而无当,脸上白色尽显,说起话那些白色一层层往外跑。她们没行李,最多挎一包,垮下来的包像是老太太塌陷的嘴巴。再往右面后面以及后面的右面望过去,很多糙爷们,几乎赤膊,外套也不穿,一层旧衬衣或者旧T恤贴身上,破掉的洞跟墙壁上剥落的墙皮一个样。脚下盘踞的行李,淹他们半个身子,高过好些小孩子。有人买水喝,营业员满脸睡意,不情愿地递过去。那人刚离开又来一人买桶装方便面,过后径直往角落去接热水。营业员又趴玻璃柜台上继续睡。一个盖着另一个半截身子的报纸杂志整齐码放了好宽,两只胳膊接起来伸过去也无法到达对岸。沿着柜台的边沿望过去一直到柜台尽头再往前去,就是黑暗。那些个凌晨的冷风吹进来,我们无法感知,但我还是有些冷。过一会儿就好了,我想。有人走过来维持秩序,穿制服,女人,一脸焦虑,月经不调的样子,见谁呲谁。一会儿将所有东西骂个遍,除了列队齐整的椅子们。要检票了,大宝说。旁边俩女人站起来,从我们面前走过,不知道是谁的,那味道可真难受,跟顺大马路上驶过的机动车的汽油味完全相反。我们跟过去,排在女人后面,大宝站在队伍外跟我说话,像是卜字的那一点。没几人,最多五个,他们的行李扛肩上,床单捆绑,四角露花被子。将近我时我让大宝回去,现在还能补个觉。他说没事,等你进了站我就走。制服女捏起被我揉皱的车票在边沿上剪一下,咔嚓,嘈杂的声音再大也盖不住。我走过检票口,扭头跟大宝挥手。他也挥手,背后还有不少人坐在椅子上,他们在等自己的火车。工作人员领我们走出候车厅,穿过地下通道,左转,往上走,等露出脑袋,冷了许多,天还在黑,星星依旧眨眼。工作人员让我们排整齐,警告我们不要离开。往前走五步,最多不超过六步,掉下去,就是铁轨,枕木和石子。火车一过来你就没了影,工作人员说。已经到点了,还没火车的影子,其实根本看不到,张开耳朵听,连火车的鸣叫也没有。有人尝试走一步,接着是两步,伸长脖子往左看。他旁边一人问他看什么。他说看火车啊,怎么还不到。旁边人说看火车你往左看啥子,火车是要从右边方向开来的。一字散了点,但也没曲太很,虽然冷风吹过,至少不是风的作用。十分钟左右,火车的鸣笛远远的响过来,比风儿快多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叮铃铃一直响,不会太远,足有三分钟。工作人员再次要求我们整齐划一,站在铁轨的五步之外。看到光源了,强烈的光芒远远正转过弯道跑过来,强烈的样子分不清是两盏前灯。火车比我想象的要长很多,开过去老长还不见停止,车窗像是一个个的长方体灯笼,长方体慢慢减速,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我们跟着往前跑好远,才在一个打开门的车厢前停下。好多人扒玻璃往我们这看。我跟上他们踩着铁皮上了车。那年我刚到二十岁,第一次坐火车。
    一上车,暖和光亮还有交织的臭味接待我。很多人坐在过道的行李上,看不出双腿藏哪里。蜷缩起来睡觉的有很多,然而,坐在座位上睡觉的更多。没有下脚的地儿,好几次都踩在人身上,但他们根本不在意,眼都懒的睁,往车厢尽头望,这不是火海,是刀山。与我一同上车的几个人都散开了,死命往里挤,消失在下一节车厢的开始。我小心找块还算松散的地方倚在旁边的椅背上看窗外,还在黑,先是我模糊的脸,接着背景是座位睡觉不睡觉的人和行李。为了不至于过度劳累,我将身体重心在左右腿之间来回交换。那两个女人竟然找到了座位,在我背后,实际上算不得座位,不知道她们用什么办法使座位上的人往里靠给她俩空出点地方。我四处张望时看到她们。她们也认出我,冲我笑,友好的样子。我转过身,也冲她们笑,尽管我知道我的微笑跟友好不搭边。瘦女人低头玩手指,指甲油是红色的,大红的那种,还有星星闪。胖女人在她对面,也就是在我身体以下,她不在抬头,现在看不到她的脸。都是些头发,黄色且卷曲,不是刚做的,发根有一截黑发,而且那弯曲都快直开来。发质干的厉害,仔细看时发稍都分了叉。她穿的不多,胸脯鼓囊囊的,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下瞅,领口开的不大,看不到沟壑。倒是后背印出吊带的暗扣,辨不出颜色。她俩有时说会话,没别的,都是家里那些事,大部分话我不明白,不是听不懂,而是必须了解相关背景才能理解。有人挤我身子,我尽量往椅背的方向靠,让那个人走过去,是个男人,下脚时犹豫再三。瘦女人看我好几次,每次都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真正开口问我时我还以为她在跟胖女人说话。直到胖女人扭头看我,我才意识到我反应迟钝。胖女人嘴唇上是唇彩,眼影过重,脸上没扑粉,至少我没看出有粉。我茫然了好一会儿才问瘦女人说什么。
    瘦女人说,你还是个学生吧。
    我说是。
    她说去上大学?
    我点点头。
    她说大学不早开学了吗,这都快十一了,怎么开学那么晚。
    我说学校开学晚,我也没办法。我在撒谎,不撒谎没办法。
    她说,去哪。
    我说西安。尽管这句是实话,但西安并非我的终点,我还要转车。
    停了好一会儿我们都没再说话。我礼貌地问,你们去哪里。
    她抬头,刘海遮眼睛,说,去郑州。
    我说去玩吗。
    她将刘海别耳后,笑起来,不是之前的微笑,也不是大笑,只是笑。之前的男人回来了,还是从我身边挤回去。她说,我们不是玩,我是去进货。
    我说,进货?什么货。
    她说简单点说就是童装。
    接下来又是尴尬的沉默。我将重心换到右脚,趴在椅背上,椅套里散发难闻的气味。我手机短信铃声响起来,我以为是大宝,打开看才发现是10086。河南移动欢迎您。这是我第一次跑出山东省的地界。
    瘦女人瞅我手机说,你手机真漂亮。
    我说我姐的。
    她说,我说呢,你一男的怎么拿个粉色的。
    停一会儿,她又说,我能看看吗。
    我想了想,递给她。她把玩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她,生怕她从我眼前消失。她掀开盖,摁了好多键,我瞧不出她摁的是哪些键,她脸上映照的荧光消失时她还给我。
挺不错一手机,她顿一下说,你赶紧把手机装好,在火车上我都不敢掏手机。说到最后她面向胖女人,仿佛也跟胖女人说话。我将手机装口袋,不敢再拿出来。中间停了几次站,时间不长,最多两分钟,没人下车,上车的也不多。
    天渐渐亮起来,窗外的灯光逐渐暗淡。我好奇往外看,铁轨下面都是望不到边的田地,树木,全都往后跑,越往远处去跑的越慢。好多人都醒来,比刚才嘈杂得多,来回的人更多,回来时脸上手上沾满水,不甩都往我脸上飞,有几个人甚至双手举着牙刷牙缸肩搭毛巾挤过去。我没再和那俩女人说话,她们也没再搭理我的意思,说不定什么时候继续她们之前的话题。等太阳跳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亮了,积聚在东方的那些红色云彩也慢慢淡下来。有人推窄小的车卖东西,盒饭方便面什么的。令人费解的是,尽管过道上挤满人,但那辆车还是能穿行无阻。买盒饭的人不多,但只要有人询问,也不嫌贵,付钱即买。快到我身边时,我早早地准备好将身子紧贴椅背,而且,这时候我觉着自己是贴在墙上的一张纸。他走过去之后,我将纸从墙壁上揭下来,放松身体。阳光透过云彩,有些打进来,留在我、她、她以及其他人身上,有树木或者电线杆时光线没了一下子,又恢复。快到郑州站时好多人站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准备下车,还有人拿行李往车厢门口去。等了老长时间,视野才不再开阔,被灰暗的房子取代,火车已经慢行。接着,连房子都没了,好多人在跑动,上车下车的旅客以及叫卖东西的小贩,都同样一副慌张的脸。俩女人站起身,跟我打招呼说再见,我也笑着挥手。我坐在一个空位置上,贴着玻璃瞧窗外,支撑车站大厅的那些方柱子不再走动,有好多人从柱子后面跑出来。有人问我旁边空座有人吗。我扭头看他(她),是男的,五十岁的样子。我说没人。他挨着我坐下来。小贩在使劲吆喝,我将头伸窗外,很多人都伸,像是店铺外挂羊头。人太多,一个挡着好几个,我瞅不见那俩女人。有人问我要不要吃米线,她身体偏胖,皮肤黝黑,油腻的脸望着我。我望她身后的小推车,还有水汽或者烟往上升。我摇头说不吃,然后将脑袋退回来。她往另一个窗口走去。我坐下来,身边的人站在座位上塞行李,一个又一个,膝盖破个洞,烧焦的,烟卷的作品。还有好多土,双腿抖一下,全往我脸上奔。再往里靠,身体贴窗子,另一边的窗户外停着另一列火车。好多人在走动,黑压压的,瞧不见白色。那人坐下来,头发秃顶,几根毛支愣着,风不吹都起伏不定。脸色铜红,没多少皱纹,全都结了痂似的。不笑,也没哭,跟着我瞅窗外,过道还有人在来回。好一会儿,列车开动了,另外那辆列车往后跑。云彩没跟着跑,扭过头,看这边,柱子也没跑,我才知道是另一辆列车启动,我们还在停止。我把参照物弄错了,物理老师会气死的。不过,也没等过长时间,那些云彩和柱子就往后跑了,这回我们真在往前走了。那辆列车已瞧不见踪影,连声音都没有,哐当哐当的声响来源于自己。墙壁斑驳,豁口遍是,玻璃碴子林立,一个个蔫树苗立那里列队往后去。四根弯下来的电线每隔一段时间便被一根水泥杆子撑上去。墙壁消失时,是一条与铁轨平行的柏油路,窄小,坑洼,有三轮车在奔驰,车斗整齐码放着红砖。上面坐三个人,一个妇女,俩小伙子,都往后瞧。头发也往后飞,风都追不上。很快瞧不见他们。柏油路并肩了没多长就开始往外弯走,越来越远,直到跟另一条柏油路九十度衔接。接下来是杨树林,眼睛。
    我起身往外走,旁边人双膝并拢往右贴过去为我让道。人还是很多,靠在椅背上、坐在行李上的人们都成为我需要克服的困难。有人在说话,我从他们中间插过去时,他们停止三秒钟,我身体刚过,左脚还留在他们中间,他们又续着上一句话说。走到厕所边,我开门,竟打不开,门把处显示红色,应该表示有人。我站在两节车厢的交点处等,好多人在抽烟。有人出来了,是个女人,去洗手,我还没跨步,已经有人挤进去,关好门,眼看着绿色旋转成红色。我退回来接着等。烟雾飘过来,我下意识咳嗽,本不用咳嗽,可视觉影响了我。有人熄灭烟头扔烟灰缸,像是不锈钢的垃圾桶,全是烟头,大多还燃着。那人往回走,从我身边过,烟味呛来,挺好的味道。有人又掏出一支烟,瞧烟盒,全是字母,猜不出是哪地方的产品。哐当响,厕所开门,我忙顺过去,挤进厕所。关门,捯饬好一会儿竟不知道怎么反锁。由上到下,从左至右,摸索出数个十字架才旋转扣好。我以为是学校那样的白瓷马桶。一进来才发现是铁质的,磨光,阳光能够照进来的话可以反射光芒。透过那个圆孔可以看见快速后退的铁轨,看上去什么都不像,只像速度。我解开腰带,拉开拉链,往下扒拉裤子,没尿出多少,而且没瞄准,大部分尿在外面,黄色的液渍。
    我出来时没往回走,而是穿过吸烟区走向下一节车厢。刚打开门,好多人扭头瞧我,他们盘踞在过道中间打扑克,从人数上判断不是斗地主,很可能是双升或者保皇。我小心抬脚,脚上踩到黑桃A,过去之后,沾上水。他们也不在意,在裤子上擦一下又放回去。人稍微松散些,但少不了多少。至少行走不再艰难(只要打开第一道门)。走到第四节车厢时我没继续走,因为整节车厢没几个人,一个人可以占据好几排座位。我捡个三人座的位置坐下来,打开背包掏出大宝帮我买的面包和牛奶。吃完后,我躺位置上闭眼睡觉,可毫无困意,翻半个身(不敢翻全身,怕掉下去)又翻回去,也不知道折腾了多长时间,起身瞅窗外,平静的原野,没有风,尽是阳光。再往上,是蓝天和白云。竟不见一只飞鸟。我就这样看窗外(车厢里前面那对男女正在狗男女,我不敢看,声音却飘啊飘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传过来),多长时间也没厌烦。
    到洛阳站时,人更少了。这次我没了新鲜感,起身去厕所,并不是非要去,但总比一直呆着好,却打不开,去后一节车厢的厕所,仍旧不开,有人一个劲地望我。我失望地走回来,瞧着扛行李的人们悲观加失望。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火车停站时厕所不开放。有红色条幅,洛阳牡丹甲天下。后半句很熟悉。再很多年后,当我身边有好多个河南朋友时,每当我对他们说我来自山东菏泽,菏泽牡丹甲天下时,他们总是异口同声地对我呲之以鼻,有些人甚至打断我的话。的确,沾染多朝古都的光辉,洛阳把牡丹发扬光大了,也就甲了天下。可我依旧固执地认为菏泽牡丹也甲着天下。据说洛阳牡丹是武则天从曹州(曹州:菏泽古称)引进栽种的。
    洛阳已经解体,全是树木田地什么的。有个很大的土堆载满树,辨不清什么树,树根处净是坟包,一个挨着另一个,层层叠叠。有个墓碑挺那里,死了一样,喜鹊飞过来,立在墓碑上。我望外面,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回忆的总是过去的,什么也不想,就那么望外面。饿的时候吃面包,然后拧开康师傅喝水。走过三门峡,不久是山西境内,外面的世界不再平坦,那些平原从远处开始凸起,起伏还不算高,但进入陕西时就不再是凸起,而是真正的高山了。一开始只是远远望去,雾气朦胧,瞧不清楚。不多久两旁狭窄起来,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高山的根部,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看上去不是石块或者锋利的刀子,而像是黄土堆起的,生长好多草,一小片一小片的,说不定什么地方来一棵曲里拐弯的小树,就那么旁逸斜出地生长。铁轨的槽是明显砌出来的,平整的切口。突然暗下来,像日食,是进隧道,我以为会全黑下来,还有光亮,隧道顶好多灯,一个比一个亮得起劲。出来时也不见得明亮多少,太阳已经不见,也看不见云彩,天灰蒙蒙的。有时会穿过一座桥,不知道是什么河(也许是黄河),挺宽,河面平静,不见一丝浪花,也没水流,就那么平整着,也不像是镜子,河水浑浊,全是黄色,映不出倒影。
    到渭南时整个下午将近结束。我将背包里的东西全吃完,水才喝过一半,搁在面前的桌子上也不摇晃,涟漪都没有,不少水珠留在康师傅上半身,像窑子。然后天一点点暗下来,我没注意火车什么时候明了灯,没经历黑暗(至少在车厢里是这样)。经过城镇时,远处的灯光通过那些窗户传出列队齐整的四方块,有电线杆或树干遮挡,明明暗暗。但没多久,什么都没了,除了自己模糊的脸。列车员检票时我问他们什么时间到西安。她在我的车票上打个孔递给我,她的脸孔生硬,眼神不在状态,像是月经受了潮。临去接待下一位旅客前挤出两(或者三)个字。她牙齿太碎,如果没学生物学我肯定会多出好几个。她说八点(吧)(她可能没说这个字,也可能说了,但我没听清)。她后面的同事走过去,命令一对男女补票,神色严肃,那表情像便秘,真的。
    月经女人没说对,私自将火车提前半小时。快到站时我特意拿手机确认时间,竟有三个新短消息,我没听见铃声。前两个是中国移动,第三个是我预想的那个。我跟着不多的人站起身,弓腰看窗外,不再是自己的影子,亮堂很多,也比先前慢。我背背包往车厢底部走,我排在第四个。我没发现还有这么多人,都是从位置上坐起来或站起来的。前面是两男一女,年龄都不大,但比我大。行李箱是那种有拉杆滑动的。我后面是空间,开始是满的,现在空了,光线再次填满。那些建筑物还在往后滑行,能看见有人走动了,他们在底下游鱼一样走动,中央或者边沿,没有队列,没有领导,总是散点。那些灯不再移动,前面的人开始往下走,轮到我时,左转,低头,一级,两级往下走,跳跃,我双脚落在西安的水泥地上。
    穿过接待的人群,我走出火车站。空气湿润,没下雨。雨水应该刚结束不久,路面上还能见到不大的水渍,反射柔和的光芒。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我走过好多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尽管接线人早告诉我地址和乘车路线,可我仍茫然无措)。往柏油路望去时,路灯下,只能瞧见锥形的梧桐树枝叶。有人打开车门,往我这边看,我以为他在看别人。没多久他竟直接走过来,他问我,你干嘛的?他说的是普通话,没有陕北口音(至少不是陕北口音)。
    我说,上学(第一次说普通话,我知道肯定不标准,没人教我,都新闻联播闹腾的)。我还在撒谎。
    他说,什么学校?
    我说,长安大学。我不是去这个地方,可我面对陌生人只能这么说(长安大学是第二牵线人的住址,之前我被告知如非万不得已不要去找他)。
    他说,我瞅你老一会儿了,这个点根本没车,走,我载你去。
    他拽我过去,我往后退,原本宽松的衣服被扯出肥胖来。别怕,他说,我不是坏人,我真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帮你,走吧。他硬是将我塞进他的车。他的气力可真大。
一坐下来,我的身体全陷进去。车里好暖和,味道很杂,一时分不清。车内亮着灯,跟路灯一个颜色。他从车头转过去,坐进驾驶位。车没熄火,抓住方向盘他就往前开,在不远的豁口转进单行道。路灯一个跟着一个跳过去,兔子似的。
    他问我去长安大学的哪个校区。他的脸瞧着我。
    我心慌了,我不知道大学还分校区,支支吾吾一阵子说我也不知道哪个校区。
    他说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想了好大一会儿才隐约记起牵线人提及的校区。我说好像是渭南校区。
    他说哪有什么渭南校区?是渭水校区吧?
    我像是找到稻草一般使劲点头,头发掉下来,遮眼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他没闯红灯。这是一条大道,我看着前面的车辆,没任何主见。我想下车,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张口就没了声音。好多的车,全在柏油路上跑。他的脸又瞧我一次,他说你知道长安大学渭水校区在哪吗?
    我说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呢?
    他说我也不知道。
    他拐过两个路口,驶进一条很窄的水泥路,光线也暗许多,只剩下路灯和梧桐树。前面有人站在路边的墙根处,他停在那辆车后面,对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问问道。
    他打开门,走过去,站在那人的旁边,那人扭头望他。从形式上看,他们开始聊天了,不一会儿那人离开他,钻进前面的小汽车,走了。他还在墙根处站着,双腿叉开,仰脑袋。他回来时说他也他妈的不知道那混蛋校区在哪儿。有三个小年轻从旁走过,他喊他们问话。他们甩着衣服在头顶绕圈,全摇头说不知道。说完还不停哈哈笑。他收回伸出窗外的头,说这下难办了。
    回到宽阔的柏油路,他一直往前开(我总觉着这次的方向与之前相反)。他单手摸方向盘,右手拿手机说只好问114。我不知道114是什么,凭感觉与110112119之类的号码相似。拨通之后他开始询问,刚开始还好,可能服务台小姐问他你现在在哪里。他说什么什么路什么什么街附近。我没听清,即使听清了也记不住。接下来可能是对方没给他满意的答案,他开始生气,有时还忍不住骂两句。比如你他妈的能不能说清楚之类的。半小时以后,这辆车还在西安的夜色里兜转,他却仍旧打电话。挂掉电话,他说这什么破玩意儿,半天说不明白。我以为他没找到地址,问他怎么办。他说不要紧一直走。铃声响起来,摩托罗拉的铃声不招人待见,最起码我讨厌。他盯了半天来电显示才在转弯的档口接听。听口气像是他媳妇。他说他没喝酒,说他在助人为乐,帮一大学生找学校(那口气很自豪)。没有骗你,我骗你干嘛,你说人家一学生千里迢迢来上学,找不到学校我们就不能帮一下吗,不信?你还是不信,那好,我让人家学生给你说。
他递给我电话。我摇摇头,手藏背后。他说,你接一下电话,我老婆,说俩句就好。
    我这才拿手机贴耳边(摸到手机时我才意识到这手机有多漂亮,我想我要是能有这样一手机该多好),颤颤地说喂。
    那边说你是学生。她的声音很好听,我很喜欢这样的少妇的声音。
    我将谎言说了一遍,这是第一次完整的一遍。
    那边说我给你说我老公喝酒喝醉了,你当着心,看着他点,最好让他早点回家。
    我说好。
    那边说那就拜托了。接着那边让我把电话给她丈夫。我递给他。
    他接过去没说两句挂掉电话对我说,这娘们就是麻烦。这次我注意到他说话的节奏和断句的位置,不是正常的语速。除了之前判断出的烟味,我知道车内那些混杂味道的另一份子。我问他什么时候到学校。他瞅瞅我说到不了。那地方离这里最少二十公里,我要是开车送你过去的话我这油根本就不够。他还在开车,转过两个弯道,他停在一路边,打开车窗说要不这样吧。
    我说怎样?
    我给你一百块钱,你去找个旅馆住下,明天坐辆公交车一会儿就到。
    我看外面,很多人,都是年轻人,很多声音从高墙的另一边传来,音响声很大,更大的是唱歌声,像是在开什么文艺晚会。高墙的顶端是一些强烈的白光。我说我不能要你钱。
    他打开在车里的盒子,扒拉好一会找出身份证说这是我证件,你看一下,我没骗你,我也不是用这一百块骗你更多的钱。
    我瞅眼身份证,刘国梁,照片里年轻许多。说我相信你但我还是不能要。
    他打开车门,我也打开,他转过来把我拽出去,我的衣服又开始兜风了。他把我拉到一个站在高台子上的保安跟前说这里有警察我们让警察作见证。然后摇啊摇的摇着一百块钱对保安说你看这是不是一百块钱。保安无奈地笑笑说是。他还对保安说你再看看这是不是真钱。保安将钱推给他说这个我不能保证。他也不在意保安的回答,对我说,兄弟,你哥我不会害你,你哥我一个东北人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拼知道一人在外的难处,这钱你必须给我拿着,你不拿我跟你急。他将钱塞给我之后,回到车上,踩油门往柏油路开去,转弯时打个滑,速度够快可以叫飘移。尾灯没亮。周围好多人在看我,都是学生。站在高处的保安还在扯脖子望高墙。这里是体育大学,我却不知道体育大学的定语是什么。
    我没顺从刘国梁的安排,而是沿着这条道一直走,等那些声音和光亮不再影响我之后才转过第二个弯道。跳过碎裂的石板和八卦状的下水道井盖我走上台阶,很多人从我身边走下去。我走上立交桥,人不多,下面的小汽车真多,有好多中国红,在灯光的映照下更鲜艳。走过去一对男女,我想跑过去问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又泄了气。第三次鼓劲之后我问神情错愕的秃顶男人,我说请问你知道汽车西站怎么走吗。他四处张望,好多楼房和霓虹,他回过神说不知道。走下立交桥,我顺着柏油路一直向西,这次树木多了些,每隔一段路我都仔细数着公交站牌的站点期望找到终点,除了那些小广告毫无收获。在一个腌臜的街口,很多人吃烧烤,走过去,烟味大于或者等于食物的味道,街口处的柏油路有很大一片被染黑,油腻腻的沾了一层。再往前走,往左看,各种店铺亮着灯,白光从门口齐整地划出来。有个飞剪理发店,招牌设计挺巧妙,一把剪刀生两翼,蝴蝶一样翻飞。我考虑要不要进去理个发,踌躇了两个圆还是转身离开。我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记不清有多个街口被我路过,脚下的盲道(那时我不知道是盲道)硌得脚板生疼,想要坐下来休息。有学生模样的男女走过去,男的瞧不见脸,女的身材苗条,黑丝袜。他们刚停留的地方是个木匣子,走进时我瞅了瞅,安全套自动贩卖机。之前路过西安财经学院的门口,那时候我还在阅报栏那儿趁着路灯的光芒阅读了西安的报纸,除了全版的党政建设,通常插有征婚或者壮阳广告的中缝,现在是建立贾平凹文学馆的新闻,数数,五行字。我坐在遇到的第二张长椅上,望柏油路上稀疏的车流,顾不得脏乱差以及生锈的扶手。车流更稀时,一辆江陵摩托停在我面前,我先看到轮子。一个平头问我去哪里。后来我才惊讶我能听懂他的话,后来的后来更让我惊奇的是他的普通话远比我标准。我说给他听。他奇怪地看我,摩托车还在突突突突喘气,说这么晚去那里干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我说我就去那里。
    他伸出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成直角,其余三指卷手心。
    我没明白。
    他说八块钱。
    两边景物在倒退,我的耳朵在兜风,风一个劲响。偏着脑袋,以他的肩膀为支点我望前方一直往两边去的柏油路,这会儿我的头发全往后飞,脸接受速度的阻力,眼睛睁不开。有些地方我还能记起透过小汽车的窗玻璃瞧见过,虽然与之前的样子不同,但我知道这是同一个场所。转第三个弯道时,我的膝盖几乎贴地。两边的房屋开始低矮,破败甚至倒塌,荒草也越来越密。早已没了城市的样子。若不是大门口的招牌写着我瞧不清的字我不会相信这里就是我想要找的地方。踩在地面上才意识到砖缝间的荒草在疯长。说不定哪块洼地都能让我绊倒在地。嗅着好闻的汽油味,我兜兜转转了好几圈,没瞅见人烟。坐在附近的台阶上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找个旅馆住下来。掏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十一分。手机的警报滴滴响,电池是空格,符号在晃动,一隐一现。这个点还有小汽车开过去,在一个开阔的地方掉头转回来时我看清是辆出租车。绿色的出租车停在我身边,司机打开门问我去哪里。
    我说哪也不去,就在这呆着。
    他将车门开的更大些说这大半夜的呆这里多危险,上车吧,我载你找一旅馆。
    我说不去。
    他说走吧,走吧,呆这里多冷啊。
    我还在坚持,但军心已经动摇。
    司机下车将我硬塞进车里。我摆个舒服的姿势问司机,旅馆在哪。他说不远,开车一会儿就到。出租车驶过一截颠簸的土路,还能瞧见反射路灯的水洼和被车轮溅起的水片。右转,开进一个小院子,刚走两米左转,司机停下车。从我上车到这里不到两分钟。司机向我要二十块。我说这么贵,那么点路我走两步就到了。他说你走二十步也找不到这家旅馆。我想了想没再跟他争执。他接过钱敲开旅馆的房门(连个招牌也没有,像是废弃的筒子楼),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打开门,头发乱糟糟地全贴脸上。他们用当地话说了一会儿,我跟女人上三楼。女人打开一扇门,敲开灯把我推进去。这是一间房,没有人,摆放三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搁着玻璃杯和绿色的暖水瓶。原本白色的墙壁呈放久了的黄色,有不少坑坑洼洼,几处地方有黑色的涂鸦。女人收我三十块钱之后,一直以当地方言叽里呱啦地跟我说话。我一句也没听明白。我假装听懂的样子乱点头,期望她早点离开。可她还在说,我的回复还使她怒不可遏的样子。她好不容易离开之后,我从背包里拿出充电器找到插板与手机对接,充电。瞧着手机屏幕电池符号从空格到满格的反复变化我褪掉鞋子,衣服也没脱,拉开被子往床上躺,刺鼻的味道跟着被子盖过来,我坚持了一会儿,实在无法忍受,将被子扔墙角。闭上眼,没多久我睡着了。
    由于担心第二天的行程和有人突然闯进来的危险,我睡的很轻,醒来时还不到六点,窗外天色已明。我想再睡会儿,却难以入眠。躺了几分钟,我起床穿好鞋,打开门,右转,再右转,一直往里走,找到卫生间。出来时我洗了脸,顺带把头发也洗一遍,虽然没有洗发水,但可以让我走了样的长发顺下来。回屋时我没找到毛巾,用花布窗帘擦干头发。
    整理好东西,我没通知老板娘,独自下楼走出去。出来时有一道铁门挡住我,幸好没上锁。昨晚我竟没注意这道封锁线。
    太阳还没出来,雾气如昨夜一般朦胧。汽车西站人群涌动,好多人买票,没队形,窗口前是马蜂窝。我挤进去,扯着脖子伸手臂说我买张去淳化的票。什么,售票员是女的,镜片反射灯光。我再说一遍,这次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蹦九下。买完票出来,我头上没有包。还有十分钟。过安检的时候望着让我把背包放下来的女人我想我身上要是有把枪该多好。候车室散开不少人,坐在那些椅子上昂头看电视。穿过大厅,走进露天车站,一辆辆排开好多车,我找一个疏散人群的工作人员问路,按照他的指示钻进一辆中巴。染红发的小女孩检我的票给我找个座。我坐在步入中年末尾的男人旁边,他的头发花白,皮肤呈黑铜色,岁月写脸上。车启动时我闭眼睛睡觉,根本说不着,耳边都是声音,而且还能清晰地感到转过好些弯,左转两次右转三次,速度也不快。睁开眼时,已没西安城的样子,都是公路,一条接着一条,有时还蜿蜒交叉,天色越来越暗,不是时间接近傍晚,而是云层愈积愈厚。走过一个巨大的吊桥时开始下雨,水滴打在玻璃上,啪啪响。车还在前行,瞧不清外面的样子,是那种贴在玻璃上的水滴折射后的模糊。路过咸阳时雨小很多,路边积水的水纹也不那么密集。离开咸阳驶进我不知道的地界后,已不再下雨,云层散开些,漏了些白光,但仍不见太阳。公路两边也开始漫山起伏,然后是那些盘山公路,有几次隔着玻璃往外看我甚至以为这车会翻身栽山涧。中途不少人下车。售票员操着方言不停喊。一开始我听不懂她说什么。后来也没琢磨明白,除了她将下车喊成哈车那句。将近中午才到淳化县城,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转悠时我多次见到这个被山川环绕的小县城,令我想起初中地理册中那个被黄色包围的绿色。
    刚下车,环顾四周,远景全是那种黄土或者褐土堆积的山川,像是掉进陷阱里。踩着泥泞的道路我给接线人打电话,我告诉他我到了。他让我去百货大楼等他。我告诉他我的体貌特征后挂断电话。我跳来跳去防范泥土粘鞋底。可太多的车辙痕迹将整个道路碾成了沼泽地,不可能不被染色。泥泞了半小时,我鞋底沾满泥浆,在打满补丁的柏油路上我找块干地使劲跺脚,轻松许多。这时我才仔细观察这个县城,比曹县城小很多,一眼望到边,那些楼房最多三层,还高不过梧桐,而且即使刚刚经历雨水的洗礼县城人们的面容以及衣服上都像是沾染一层灰尘。不用费劲转悠,整个县城只有一条主干道,虽然柏油路全然不见那些被沥青黏合的石子,都是很厚一层土,但比之前要好很多,毕竟有干结的路面可以走。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我想找人问百货大楼的位置。往四周张望时却发现我已站在百货大楼(这是门面比较大的私营超市,名叫百货大楼)的门前。再次望行人,没人往这边走,都在匆匆而逝。我在门口买了一份报纸,也不看名字,卷成筒状拿手上。我手机响起来,是牵线人。我说喂。他说你穿什么衣服,我忘了。我又说一遍我衣服的颜色,他挂断电话前我还告诉他我手里拿一份报纸。牵线人跟我打招呼之前他已经在我眼前转悠两圈。他没坐车,也没骑车,步行走过来。敲我肩膀的时候我回头盯他两分钟。他头发乌黑稠密,身着干净的蓝色中山装,背驼的厉害,两眼泛精光。他说你是孙一可(我本名是孙一圣,这名字是我爸临时更改的,因为牵线人说如果使用本名的话很容易被查出来。而我的这新个名字也仅存活了五个月)吧。他的声音跟电话里不一样,现实中他努力调整自己的语调,可方言的痕迹依然破坏了他的普通话。我点点头说嗯。他说太长了太长了。我问他什么太长了。他说没什么。然后接着问我说知道自己的血型吗。我摇摇头。他掏出手机看时间说还有时间。他手机是诺基亚1208,挎在腰间,还有一根塑料的弹簧绳连接。我将报纸塞进背包跟他走,数着路边的槐树,还不到十五棵,我们穿过夹斜的柏油路,走进淳化县人民医院。
    楼前载有不少冬青和低矮的柏树,全装饰在立一杆红旗的花园里。绕过去之后,我们走进大厅,没挂号,左转,往走廊深处去,很多病人灰着脸坐在过道边,有医生满手血液跳过一条条腿往外走,他的白大褂有多处血斑,新鲜的,或者洗得呈褐色的。他回头望我好几次,确认我是否跟上来。他推开一扇门(那门本就留有很大一条缝),房间凌乱,肮脏的地板,两个女人在聊天,一个四十岁左右,另一个顶多二十岁。牵线人跟年纪大些的女人说了一会儿让我跟着小女孩往里去。女孩面容清秀,护士帽外面的头发是黄色,染过的那种黄,她带好口罩让我伸手。我说左手还是右手。她说哪个都行。我交给他左手。她将我的手掌摊开,双手从我手心顺下来甩我的中指(她的手指柔软纤细,而且还涂着散发荧光得指甲油),接着左手使劲捏着中指顶端,用棉签在我已成紫色的指头上反复擦拭。最后她的右手在旁边的纸盒里拿出一个钢笔尖头样子的东西(纸盒里装满了那样的东西)在我的指头上迅速刺一下。我出来的时候牵线人跟女人在说话,脸上漾开了笑容。他拉张凳子示意我坐下。从我的位置看过去,他们都侧着身子印在窗户的白光里,除了大致轮廓瞧不清他们的样子。女孩回来的时候我正被窗外晃动的树枝吸引,她交给牵线人几张化验单说O型血。
    我们离开医院,没往回走,而是往上走(县城越往里去越高,倾斜足有三十度)。我问他是不是去派出所。他没说话。直到转个弯停在一棵树下他才说你头发太长了,待会照相时会很麻烦,所以先带你理个发。我抬头望,透过枝叶的间隙我能辨认招牌的内容:爱民理发店。
    店内采光不好,而且还没开灯,走进去我都没发现坐一块吃饭的两个人,夫妻俩,适应黑暗以后瞧清楚些,五十岁上下。男人光头,女人短发,站起身男矮女高。牵线人指我说给娃理理头发。女人领我往里走,让我坐在水管前的凳子上。半个铁制水桶平整切面的那一面贴墙壁,桶底有塑胶管连接,塑胶管结尾处被夹子夹死。她往水桶加入热水,又兑些冷水,以手试水温。她将我的头往下摁,不一会儿水流侵湿我的头发。她说了些话。我没听懂,大概是水温冷热的问题。我嗯啊嗯啊地说正好。她的手轻轻地揉头发,离开一小会后又回来,揉搓的力度大了些,我知道她抹了洗发水,我闭上眼睛,水沿着耳朵额头流脸上,很多在眼睛周围打转。我能感觉到那些泡沫也开始侵蚀我的脸。牵线人和男人的笑声盖过水流声。坐在椅子上我看着自己的脸擦干头发,不成形的湿发遮住眼。女人接过我递给她的毛巾将一块白布围在我身上。白布早已发黄,好几处地方有着黑色褐色紫色的斑块。女人又开始说话。牵线人扭头说青年头就好,不要碎发。女人将牙剪搁一旁,用平剪开始剪发。我余光瞄牵线人,他双手抱头,将脑袋搁在膝盖上,吓我一跳。通过镜子的反射看清之后我才明白,他拿下的是假发。他躺好,双脚蹬在脚蹬上,仰脸等待。男人拿起刮刀在很长的白色(已经变黑)长条上刮来刮去。女人将我的头往左边扭,我看不见了。眼前是那些发型各异的人头,男女交替。等脑袋转回来时,牵线人嘴巴周围全是白沫,刀刀刮在下巴上。
    走出爱民后清爽许多,瞧着牵线人乌黑浓密的头发我忍不住一直想光亮的脑袋。往回走过三个店铺牵线人将我拽进一扇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起身迎接我们,女人看看我对牵线人说这是第十三个吧(她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牵线人点点头让我往里去,我不明所以,直到看见墙壁上的红色幕布和两个三脚架才意识到这是一家照相馆。我坐下来,女人架好相机让我左肩往下斜点,从镜头里看了好一会儿她又露脑袋说你脑袋往右偏一下。闪光过后我眼前暗了三秒钟。她在回到柜台内将内存卡插进电脑对照片坐了些修饰然后鼠标啪啪啪啪点了好多下打印出来。她将横三竖三排列整齐的硬纸片切割成九份时还不忘跟牵线人调笑。她穿的很少,单件薄衬衣里面是白背心,没有胸罩,略显平坦的胸部往下垂。她扭头将切割好的照片装进纸袋递给牵线人,我慌忙扭头装作看我的二维头像。尽管如此,女人像是觉察我眼神的变化,并没生气,反而笑的更欢实。牵线人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留给你一张留作纪念,剩下的我留作备用。将照片放进口袋时我还在回味:她左侧脖颈处一颗痦子真好看。
    坐在一家餐馆的靠窗处,牵线人问我吃什么。我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没辣椒。牵线人点两份水饺。老板娘扭着粗壮的身子往厨房走。我们走了好远,路过人民医院和百货大楼向下走了二十分钟才来到这里。进来之前我跳过门前的积水问牵线人什么时候去派出所。他推开映照我们虚影的玻璃门说不急。褐色的桌子蒙一层花布,再往上一层是厚玻璃,还留有抹布擦过的回旋状的痕迹。低头瞅玻璃深处,屋顶是黑色,能看见吊扇纹丝不动。每次夏天吊扇旋转时我都幻想扇翅掉下来血肉横飞的画面。我环视周围,这个点,没其他客人,我伸手抓邻桌的报纸翻一遍没找到感兴趣的新闻。在学校时我隔三岔五阅读的是《齐鲁晚报》(除了课本辅导书和试卷找不到别的可读),等我快死时才发现所有报纸都是骗人的。饺子上来之后我又问一次牵线人。他掰筷子,还没掰到屁股折了一条腿。他再抽出来一对小心掰开,两根筷子相互打磨,去掉绒刺说现在是一点半,派出所两点半才上班。然后,他夹起一个饺子放进蒜汁里,翻动两下,整个填嘴里。他慢慢咀嚼,牛肉和面皮在嘴里混合。我也吃起来,可蒜汁里却有辣椒的味道,之后没再碰它。我吃完时他还没吃一半。望着残留的汤水他问我吃饱没有。我不好说吃饱了,也没说没吃饱,扭捏了一会还是没说话。他张开右臂倾着身子冲喊老板娘喊再来一份。吃完后,我们坐那里倒水喝,刚开始倒水时由于用力过猛一次性塑料杯都快卧倒了,幸而及时扶好才不至于洒满一桌水。就这样我们度过了艰难的一小时。
    出门穿过柏油路,牵线人指着眼前的大院子告诉我,这是淳化县唯一一所高中。八个月后我将在这里参加高考。走过十米远,左转,是一条更泥泞的街道。我夹着双腿问牵线人哪里有厕所。他说学校里有,穿过操场往左边去很容易找到。顾不上招呼,我拔腿往学校奔,刚过大门,泥土干结的鞋底再次深陷泥泞,操场上没有草,也没人,像是放了假。跑到学校底部,我找到厕所的位置跳啊跳的跳过去,裤管沾满泥点。没人在里面,臭味扑面而来。出来时我不再着急,往外走时还瞅了眼学生宿舍,很多学生的衣服袜子鞋子什么的全挂窗外。走廊上偶尔有人端盆子走过。
    我们转过刚才还令我临阵脱逃的街道,印着别人踩实的脚印一直往里走。好几棵不大的槐树迎风摇晃,稍许枯掉的叶子落入泥水中。快到派出所时牵线人嘱咐我尽量别说话。跳过反复轧过好几道车辙的道路我点点头。推开生锈的铁门,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圆形的花园,里面长满了荒草和枯了叶子的青竹。左转是一排悠久的房子,砖缝间的白石灰早已酥掉。往上去,瓦缝间好几簇高草随风摇曳。好多人在排队,牵线人领我走进户籍科,灯光照亮的房间比外面的世界白许多,他走向一个窗口办理文件。铁栅栏的另一边那个坐在电脑前的女户籍员跟牵线员说着当地的方言,我围着生锈的长椅转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除了娃这个字。出来后我们站在之前看到的队列后面排队,我站在走廊下面,前面有七个人挡住我的视线。牵线人让我呆着别动,拿着我的假户口和材料往前挤,扯着脖子试图看清房里的内容。挪到门口时,站在门框上,踮起脚尖我看到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在记录着什么,房间里闪一下,那是照相的闪光灯,听不到快门声。轮到我时,牵线人将材料全塞给俩民警,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我担心他们会把我剔出来扔回老家去,游移不定地坐上贴墙壁的板凳,一张布蒙着照相师的脸,他伸出右手往左挥,我脑袋往左去。咔嚓,这次我听到了迟于闪光灯的快门声。
    我们踩着泥水往回走。牵线人一直跟我解释,他说若是以前根本不用本人来,可现在比以前更严格而且实行二代身份证以后必须本人来,没办法。我望天,没云彩流动,也没太阳,灰蒙蒙的。天地无光。转过弯后我们路过淳化县高中、陕西面馆弓腰往上爬。到三岔路口时我坐上一辆开往西安的长途汽车。牵线人叮嘱我路上小心,到学校后报个平安。上车门的第一个台阶,经过三次蹦跶,我除掉跟随鞋底的泥块。再上一级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冲牵线人挥手。他曲在那里不动,驼着驼了老长时间的背,一直看我。我对他说赶紧回去吧。说完才发现隔着玻璃,他听不见。满员之后汽车开始启动,我想寻找牵线人的背影,还未扭头接到一个电话,是大宝。挂断电话已开始绕着山体攀爬。前排俩孩子在哭,母亲一个劲打骂,孩子的哭声更凄厉。后排瞧不清样子的人在呕吐,车里弥漫着食物的味道,售票员掩鼻伸手递给他塑料袋。一个光屁股孩子,扯着脖子伸手够树叶。一只绵羊,跟进,在砾石遍布的路沿,拱另一只绵羊。我不愿再被窗外生芽长草的山腰引诱,抬头看车载电视,听不见声音。举起手来。
    晚上七点半才到西安汽车西站。路灯早已通亮,下车走出车站,晚风吹冷了我,雨又下起来。望路灯寻找站牌时雨丝斜斜地落下来。好多车在流淌,绿灯时我跟随人群沿着磨损得快看不见的斑马线往路对面走。找到开往火车站的公交站牌,我陪着人群一块站。不少人打伞,更多人淋雨。
    挤上706路公车,还能抢到座位。车窗玻璃的水珠逐渐增多,外面的灯光像是抹了一层浆糊。一路上下车的多于上车的,以至于半程(我猜的)时车厢里都空荡开来。前后左都没人,右边是玻璃,我张开胳膊,搁在椅背上,装作飞翔的样子。坐在公交车上穿越半个西安城到达火车站。由于担心坐过站整个行程每停靠一个站牌我都仔细辨识这是哪里,直到一个小时以后下车站在雨中的积水里我才放心。雨下的更大了。
    跟昨晚的记忆不同,这次我见到的火车站大许多,而且多了巨大的古城墙。我不知道西安有几个火车站,也闹不清这是哪一个(或许就一个,我把方位搞混了)。走到拱形的古城之下,雨水不再敲打我,但还是有少许被风扫来。歇两脚,我再次跑出去,绕过多个障碍(有些也是疾跑的人)一口气跑到售票大厅。好多人簇在一块打扑克或者聊天,也有单人铺被子睡觉。更多人在排队,队伍不是直线,说不定往哪拐个弯再拐回来。有时候两条线会有个切点。我想找个短曲线,可无法分辨,只得随便在一条线的结尾处站成一个点,没多大会又有很多点贴过来。
    到我之前都能清晰地听到售票员的喊声,威武地盖过周围的嘈杂声。绕着转轮转半圈我问她去曹县的车票最早什么时候。她噼里啪啦敲过后说今天的没票了。我说明天呢。她再次噼里啪啦敲过后说最早明天中午十二点。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今天会没票)。她喊到底要不要。我忙说要要要。她说硬座还软卧。我说硬座。我递给她一张红钱。她把车票连同零钱透过窗口扔给我。下一位,她越过我头顶喊。零钱都是硬币,太沉,我将它们放进上衣口袋。将整钱和车票放进之前的裤兜里。我走出人群站在售票厅外看雨水飘落,一阵风吹过我身体发凉,浑身哆嗦,衣服全湿透了。我又转回大厅找个还算空档的位置坐下来看喧闹的人群,暖和了些。期间有不同货色的女人多次问我住不住旅店,我摇摇头,她们再次神秘地说去吧去吧去了耍耍,很便宜。随着深夜的临近,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少。一开始我不明白那些如我一样的人们为何不呆在大厅里暖和,直到两个保安驱赶人群我才明白售票厅是不准我们这些旅客停滞的。一对夫妻敲醒三个孩子往外去。我倚在墙壁上闭上眼睛装睡。我以为他们一会就走过来驱赶我,但等了很长时间才有人碰我胳膊,之前我偷偷睁开三次眼。我睁眼看他们,两男人,一中年,一青年。我问怎么了。中年人说旅客不准呆在大厅里。我说外面很冷,我全身湿透了,就让我待会吧。他说不行。我说一小会儿也行。他们(青年人也跟着)说按规定你不能呆这里,赶快出去。我说我就不出去。中年人拿警棍再次敲我胳膊说你不出去也得出去。我说出去我会被冻死的,我不出去。之后中年人拎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出门外,雨水扫过来,我的脸开始一个点一个点地凉起来。好多人在看我。这时零点已过。
    我站在夜风不时袭来的售票厅外隔着玻璃看大厅里两保安兴奋地聊天。太冷了,我不得不缩好脖子裹紧衣服,虽然不顶事,但心里好受些。我不管青年人,双手摁着玻璃两只眼睛紧盯中年人,长时间不放松,心中莫名地诅咒。两个小时里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没做。中年人开始时悠闲地喝茶,每喝一口吹一次飘扬的水汽。后来他感到不对劲,有很多次往我这里看,刚开始他还不明所以,后来的几次都是偷偷地瞄我,验证我是否尚在。青年人仍喜笑颜开,中年人的笑容显然早已心不在焉。经过长时间冷却,我几乎支撑不下去时,那个刚刚还在兴高采烈的青年人突然倒地,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中年人吓坏了,不知所措,忙乱好一会儿才想起打电话,他接连拨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先到来的十来人(看制服应该是他们的同事)围成一圈挡住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们怎么处理还在抽搐的青年人,他们的腿严丝合缝。半小时以后救护车才开过来,他们将病人抬上车。大厅里他们的同事开始减少,很快只剩中年人自己,他坐在椅子上,不再喝水,双眼望空荡的大厅。等他想起什么转头看我时,我脸上露出离开前的笑容。
    黎明前的黑暗最寒冷,初中起我就听过这说法。可现在我却不这样认为,整个黑夜的寒冷并无浓淡之分,而是平均下来,直到沁透我心脾。换个遮风的地方紧贴玻璃再次站两小时之后我实在难以抵御寒冷的侵袭,跑出车站,在路灯的照耀下,沿着古城的墙根慢跑。这时是凌晨五点,天空也停止下雨。城墙很高,路上没有人,跑过第三个路口,我转进窄小的街道,街边有不少树木,风过之后,滴答乱响,打在我身上。第二个十字街口之后,有老太在清理落满街道的树叶,湿润的柏油路反射星点光芒。跑过两圈原路返回时天已大亮,我的身体也暖和些。积聚在车站厅外的不少人也醒来,附近开始有水汽升起,那是摆摊的小饭馆。路过时我伸手掏裤兜。糟了糟了,我想。
    趟过水流(我的鞋子早已湿透),低头看自己破碎的倒影我不知所措。来回多次之后才从口袋掏手机(幸好手机还在)。给王帅(我到现在也想不通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不给父母打电话不向大宝求救,偏偏向一个女生诉说自己的困境,一年后她让我认她做姐姐)打电话。接通后她的声音有些勉强,问我怎么了。我将我的情况诉说得比现实更悲惨。她问我有没有银行卡。我说没有。她说你就近半个卡去,我给你打钱。我挂断电话前说嗯。人开始多起来,炊烟又盛。
    不是我不在附近寻找,而是找不到,询问多次也不行。我随意坐上一辆公交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青色古城墙往市区深处去。窗外的城市开始苏醒,可雨又下起来,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密集。接下来好几站上来的人们都打着伞,水滴由伞尖不停滴落。人越来越多,旁边的男人俯身压下来,我的头发在瘙痒。诺基亚的铃声响起来,好多人摸口袋。离我两人远的男人拿出手机时喊声我靠,没人理他,以为他上班迟到,我望过去,他手里拿着空调遥控器。八点半时我在一个有多个商场的站点下车。王帅发短信问我找到没有。我回过去说正在找。没人瞧我,也瞧不见,他们都顶着花布油纸或者其他单一颜色的雨伞,遮半个身子。转到银基商贸城后面我才找到一家小型建设银行,防护门半开,玻璃门虚掩。进门后,没多少人,都在排队,保安在转圈,他望着我(我全身都在淌水)说办什么业务。我说办卡。他说请来这里填写表格。他引我往墙边的高桌子走。拿出一打新表格,又翻出样板表格,说按照这个填写就好。我接过来,手指印湿了纸张,拿起与桌面连接的黑色签字笔弯腰填写,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我抬头问保安。他耐心回答我。排队前我头发上的水滴滴满桌面。前面的妇女在取钱,我瞧不清那一沓人民币是多少。隔壁窗口的队伍比较长。我将表格全递给银行职员看两角的摄像头,想着我若是逃犯该如何躲避。银行职员是男的,四十多岁,官员的样子,将其中三张纸递给我说再重新填写一次,不要涂改。回来时他递给我身份证说去旁边的复印店复印一张身份证再过来。我问他复印店在哪里。他说出门左拐再右拐,一直往前走。我跑出去按照他的指示却没找到,筹措良久敲响一个四方的玻璃屋,一个身着白制服的交警问我什么事。我问他。他详细地指给我,还转身找张纸画了图。我在一座高耸入云的楼下的第一层找到复印店。女老板,中等身材好,很好说话的样子,光线挺暗,看不清脸,她将复印好的A4纸递给我时满脸疲惫。我掏上衣的硬币问多少钱。她说五毛。回来后,保安瞧我两眼继续装做悠闲的样子看打在玻璃上的雨滴。有人在办业务,我抢过去将被雨淋湿的复印纸递给银行职员时,他接过去继续和对面的女职员调笑,他们在聊昨晚聚餐出丑的某人,女职员咯咯笑不停。我前面是个女人,漂亮的样子,瞥我一眼,离开我两步远。办好业务后打开雨伞往门外走,高跟鞋踏踏踏响。半小时以后男职员问我要五元卡钱。我给他钱,叮当响。他还在对女职员说,不过这次是别的内容。我后面开始有人跟过来。男职员将新卡和复份资料甩给我。我拢起来坐在靠墙的长椅上将银行账号发给王帅。她回复说她马上去银行。窗外的雨还在下,内蒙现在的天气应该不会太坏(王帅在呼和浩特上大学)。我将那些资料放进背包,掏出仅剩的五角硬币在地板上玩旋转,没多少圈,黄色的硬币倒在水渍里,荷花。王帅告诉我去取钱时保安已第三次偷偷地观察我。我站起身,绕过队列,走向银行最左端的ATM机。将卡插进卡槽,按照提示输入密码,取出钱。拉开玻璃门,雨随风扫脸上,我顾不上回头往雨中去。
    走出这条路,转弯,在街尾小店里买了不少粉蒸肉边吃边往公交站牌走。有三个人等车,都站在伞下面。我躲在站牌的雨搭下,水滴还是由四方飞来。刚上车时,站着不少人,我伸手抓拉环抓个空,一路看过去拉环几乎全被拉断,我低头抓椅背,差点弄疼女人的长发。刚站稳,下一站刹车时我倾斜半个身子歪在前面的行李箱上。然后我将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才不至于摔倒,再停靠三站之后我想到那些拉环几乎覆灭的原因。头发花白的老太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好些发丝散落脸颊,张口时满嘴银牙,嘴巴总是砸吧砸吧咬空东西,望窗外时,我瞧不见她失落的眼睛。好多车在排队。
    到火车站时已是下午一点,下车之后我先在便利店买些康师傅的面和水,然后再次排队买票,这次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但却买到晚上八点十分的车票。检票进入候车室,候车室在楼上第二层,暖和许多(我想不通为什么昨晚没意识到来候车室避寒,或者候车室夜晚不开放?),扶电梯上去,转两圈后在一个隔着玻璃的小室内坐下来休息,差不多全是军人,从一至四全是杠。脱掉鞋子倒积水,甩几下,重新穿好。我掏出手机,快没电了,有新短信。是王帅,问我收到钱没有。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五分,那时候我应该还在公交车上摇身体。我回复说收到了。刚发出去屏幕就灭掉了。我往充手机电池的机器走过去,翻捡好一会儿找到TCL手机电源线,插好,搁在平台上,然后我坐回去远远望着手机有红点闪现。
    我提前两小时走进第二候车室,等待K1633火车的到来,刚开始人还不算多,随着开车时间的临近人越来越多。说话喊叫以及孩子的哭声全混在一块。到八点十分的时候很多人往检票处挤压,可仍不见检票员到来。张望十分钟后我失望地坐下来,那个孩子又在捏皮球。有行李箱轧我的脚,我抽回脚,顺着拉杆看小手,纤细白皙,接下来是胳膊,脸被头发遮住了。甩刘海时,真漂亮。真他妈可恶,男人搂着她的腰,整个脑袋埋胸里。一小时之后,前面又骚动起来(期间骚动过两次),这次那些制服男女真来了,我还听见打开锁链的声音。他们的面容真严肃,死了爹或娘。
    挤上第十节车厢,火车已快要启动。我的座位上坐着人,一个男人,光头。我拿车票确认,对他说不好意思这座位是我的。他望我一眼起身让座,站了一会儿又往前走。我将背包塞进行李架,坐下来。对面是四十或者五十岁的男人,我难以分辨,秃了顶,往桌子上摆食物,丰富多彩。我的脚太冷,脱鞋子,臭袜子也褪掉塞鞋里,然后,双手垂在桌下握双脚。过道还不至于站满人,但总有几个立那里。邻座俩女人,一个闭眼睛装睡,另一个耳朵里塞耳机闭眼睛也在装睡,第二颗纽扣扯掉了,黑色。秃顶功行圆满般拍拍手,盯着我说去哪里。他说的不是普通话,但我听不出是哪里的方言。
    我说山东。
    他说山东是个好地方。这是个万能句式,如果我说去非洲,他也会说非洲是个好地方。
    我说这趟火车忒不靠谱,竟晚点一小时。
    他说一看你就不经常坐火车,火车不晚点就不是火车了,我坐过这么多年火车没有一辆火车准时过,唯有一次,那是去桂林,好不容易准时达到,却有更多人骂娘,因为操蛋的是那趟火车晚点二十四小时。
    我笑笑问他这次去哪里。
    他说连云港。
    火车已开离车站,慢慢点亮西安城的霓虹灯,接下去,什么都看不见,玻璃上全是有重影的虚影。秃顶很兴奋,一直跟我聊天,我毫无兴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句,不至冷落他。但他还不过瘾,总大呼小叫,似乎小点的声音不能满足他的嗓音。火车开了空调,我的脚更凉了,像是掉进冬天里,而我的上半身却还在秋天里徘徊。秃顶又问我一问题,这次我真没听清,再问他一遍,他再说一遍。我听清了,但没法回答他,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显出沮丧的样子,但没多大会他又恢复过来,寻找另一个话题。他讨厌尴尬的沉默,我则相反。他还在说,但声音却越来越小,有时几乎听不到。后来当我找到真正的原因才意识到,他的声音逐渐弱小是因为我太困了。我在他的絮叨中闭上眼睛,然后,睡着了。
    我被嘈杂的声音吵醒。我没做梦。抬头睁眼时,窗外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像是历史中插进司马迁,受刑过后的司马迁。旁边的座位是两把空椅子,好多人躲开过道,让开一道缝,秃顶站起身贴玻璃惊恐地望前方,好多人头遮住我的视线,我看不见。我站起身,还是望不见,我问秃顶怎么了。他张口说了话。不是我没听见,而是他失了语。不一会儿,我看到了,一个人,确切说是一个男人(头发蓬松,衣服很新,但破损的厉害)右手高举一把菜刀跑到我们这节车厢来,他没伤害谁,只是跑过去,气势恢宏地。我眼看他从我眼前跑过,消失于第十一节车厢。我们坐下来,平复刚刚为自己制造的惊心动魄。秃顶看看我想说话,还没出口,又一阵骚动,我们以为又跑来一位持刀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这次是两个乘警在追逐。秃顶再次开口前我抢先问他怎么回事。他望向车厢底部,过一会收回目光说我也不知道。我掏出手机,将近九点半。我忙问秃顶现在到哪了(我害怕坐过站)。他说河南快结束了,估计一会就到山东了。他说的没错,没多久我看到到了界碑,然后是曹县的地界。广播也说下一站是曹县站。我站在座位上拽出背包,对秃顶挥手说再见,往车厢的关节处走去。已经有三个人在这里等待,除去吸烟的两个,还有一人,拖着行李。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更大了。列车员走过来,我们让开一些,他站在那里像是在仔细倾听,等声音停止以后他打开车厢门,先打进来的是曹县的阳光,接着是风。我跟着先前的那人,跳上夹板,右脚首先踏进曹县的土地(这样的小站,下车人数少,不会有很多人往外涌,而是像结巴患者说的话一个一个往外蹦)
    走出火车站,站在平台上我发现我对这个熟悉的车站开始陌生了,我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闭上眼睛原地旋转好几圈,睁眼时尽量往最熟悉的地方看,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将东西南北正确归位。有三轮司机问我去哪里。他头发上全是灰尘,脸上沾满头发。我说博宇中学。这是曹县一中专门为复读生开办的学校。他说上车吧,三块钱。他一口标准的曹县话,我从未感到这么亲切。
    我没去学校,而是钻进胡同来到我和大宝租住的小黑屋。进门前房东的狗又叫起来,白鸽子也咕咕地扑扇着翅膀换地方休息。打开门,大宝不在,这时候他应该还在学校努力学习。走进屋,我觉着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我太累又太困,没功夫思考。将背包放桌上,脱掉衣服鞋子,然后关门(屋内全黑了)上床睡觉。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进门来,是大宝,他敲敲打打弄出了些异常焦躁的声响。我真是困坏了,迷迷糊糊地冲他喊小点声。之后我没再听到那些声音,再次安静地进入睡眠中。我醒来时已是下午四点钟,这个点学校里是自修时间。我清晰地记得我没做梦。我找些换洗衣服穿好。打开门,屋里亮起来,他妈的,吓死我了。整个房间全是青蛙,连床上都是,赶都赶不走,它们不是那种正常大小的青蛙,而是小如拇指,没有蛙鸣。我走一步都会踩死两三个青蛙们。
    逃开宿舍,我走进胡同,不少野猫毫不迟疑地优雅地走过去。那些水泥墙壁上画满了简笔画,还有歪扭的字体。卢忠明是个大坏蛋。魏吉祥是个大坏蛋。李志明是头大笨猪。魏吉祥喜欢黄薇薇。胡同口左转,再往前十米我走进学校大门,门卫在睡觉,帽子丢地上我捡起来拍拍土放在他手边。学校很安静,除了鸟鸣和大门外过往的机动车的声音。快到我的班级时我看到大宝从十班走出来。整个走廊只有我们俩。他走过来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刚回来,你不是见我了吗。他说没见你啊。我说今儿个你没回宿舍吗。他说没回啊,我一直在学校学习来着。我哦了一声正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青蛙的事情。他拍拍我肩膀说先不给你说了,我急着去厕所。我笑起来说去吧去吧。我们擦着肩膀相背走过两步后大宝又喊住我。我回头说怎么了。他说了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情。我说真的假的。他说真的,你知道一下就好了,别往心里去。说完他快速往楼下跑。我走进十班隔壁的教室,我的同学们都在埋头学习,没声音,也没人抬头。我穿过狭窄的过道往后走(我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站在自己的座位旁。我小声问小强(我同桌)班主任问我去哪里没有。他扭头看我,他该理发了,都遮住双眼了。他同样小声说没问也没找你。我说怎么会呢。小强眨着眼睛说真没问你,不信你问班主任去。我说我才不去。小强不再跟我说话,而是继续做模拟题。然而他的左手却不停扯我衣服。这是我们的暗号,我知道班主任又趴窗玻璃上偷窥我们了。没等我坐下,班主任已进入教室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四个大字。我说操你妈的(我的声音过大了)。班主任写完后径直奔我来,他冲我喊你说什么。同学们全扭头看过来,就那么看着,也不说话。班主任今年五十二,头顶没一根头发,不是剃光了,而是全掉光,一根一根全掉光的那种。我坐下来说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敢动,低头看课桌。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课桌有厚厚的灰尘,课桌上排满的课本辅导书也同样落满灰尘。而且那些灰尘上有着纵横交错的爬痕,像是虫子的痕迹,但又不像是,这些是更细小的爬痕。我抬头看班主任,他的愤怒依旧完好。我低声(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到)说,谁动了我的课桌,谁他妈的趁我不在动了我的课桌。(完)



                                                                                                 孙一圣

                                                                                                20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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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5 10:24:57 |只看该作者
我个人对好小说有个浅显的标准,要:准确、诗意、怜悯、表里饱满,这篇里我看到了“怜悯”,对自己的、对他人的、对环境的,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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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5 13:40:06 |只看该作者
威廉这篇我很有共鸣,火车,候车大厅,乌哑哑的人,凌晨的黑暗,始终盘旋在我脑子里。这样的故事对于表达渺小,无能为力都很贴切,大部分细节也都很可信。看到段说他对于好小说的几个标准,我想,我对于小说的几个关键字可能是语言,故事和独特的体验。我一直觉得故事很重要,而对于故事,节制很重要。不仅情感的漫溢要缓一些,而且所陈列的景象也要留出空白。我一直做的不好的一点是,总是想做一个尽可能忠实的记录者,这个毛病的后果,当然会使气氛浓郁,但同时缺乏思考,创造,显得自恋。或者我太想倾泻,完成自我写作的快感,但这种快感过后更多的,可能是会有遗憾。我不知道威廉是否有这样的感受。这个小说在气氛营造上蛮出色,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地方拖沓了,可以更简练。嗯。。。说的不好的地方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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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8 16:01:59 |只看该作者
段林说的准确、诗意、怜悯、表里饱满我会在仔细思考。
卡萨尼诺 说的啰嗦,我会再仔细看一遍。
这两天回老家帮同学婚宴,忙累的要死。抽空回一下。回头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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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9 16:22:14 |只看该作者
威廉,忙完婚宴的没?这两天有空的话我们线上聊一聊你这个小说吧。方便的话加我qq3806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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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2 17:36:26 |只看该作者
5# 陈树泳 不好意思啊。 刚忙完。刚从家赶回来,家里没网,刚看到。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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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莎摘头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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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3 08:48:31 |只看该作者
一开始句子被修得太简短了,急促和不留余地,读起来感觉不好。另一方面威廉的老毛病也还在,叙述总是差些准头,不够妥帖,当然这没法一蹴而就。卡萨尼诺说的啰嗦,可能是焦点的迅速转移造成的,像上次随笔那样的问题,虽然眼见众生,但缺乏“凝视”。
净说缺点了,别介意。
男人变态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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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5 20:15:38 |只看该作者
段林说的准确(也是西城说的叙述准头),我觉着要做好很难,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一直在寻找贴近的准确,可一直觉着缺少东西。诗意我就很难理解了。怜悯,这个好理解。表里饱满,我的理解是外部的表述和内心写照的一致,这篇小说里我觉着我几乎没有内心描写,全都写外部了。
卡萨尼诺说的啰嗦我一开始以为是句子的啰嗦(相信你说的不是),应该是描写上的啰嗦。从一开始写的时候我的意图是写一万字左右,没想写这么长,可一开始的节奏写慢了,以至于刚到西安就七千多字。从西安回到曹县以及回学校的这些字节奏才快了些,所以我觉察到了前后不协调。应该就是前面那些写的太满了。
西城说的当然不会介意,客气了。我一直在调整我的小说叙述,可一直不满意,你们说的对我帮助很大。关于准头应该和段林的准确是一个意思。缺乏“凝视”的原因是我写的时候没想散点或凝视的问题(下次写小说会注意这个问题,以前也没意识到),也可能是这段经历对我影响太深,虽然经过这么长时间,可那些遇到的事情以及那些小细节依然记得清晰。
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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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6 00:12:43 |只看该作者

跟威廉爱德华的一点聊天记录

X:威廉,有空吗,我们聊聊你的蚂蚁吧。
威廉爱德华:好,现在有空。
X:本来我想直接跟帖的,但老跟帖觉得没啥意思,所以想做个简短的聊天,整理下跟到帖子里。
威廉爱德华:恩,这样一来比较不错。
X:嗯,你能先说说你对这个小说的评价么?我蛮想知道你自己的看法的。老是我们说,也没意思,而且我们又很坏,老说坏话。所以你先说吧。
威廉爱德华:哈哈,我先说说我的感觉。
X:嗯。
威廉爱德华:我自身觉着这篇在语言上比其他要沉下来,不像前两篇显得轻。而去在写的时候我注意不让语言显得过于随意,也尽量在表述上贴近事实。而且完全摒弃了叙述上的技巧,把这段经历完整地写下来。
X:这样做的效果是什么呢?或者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威廉爱德华:写的没什么想法,最初的想法是你之前提过我小说里的缺陷是设计感太强,所以就想写出没设计感的。而语言上的努力我觉着是一点点改变的,因为我差不多写过两个小说之后就觉着这样的语言不能满足我了。当然刚写完的一篇小说之后没这样的感觉,当时感觉还是挺满意的,可过了一段时间回头再读时就发现根本不是我想要的语言。
X:嗯,也就是说,自己正在调整中吗?
威廉爱德华:是,我觉着一直处在自我调整中。
X:从你最近的几个小说来看,你的调整其实非常明显了。从《201143日下午记录》开始,这篇和后面几篇,似乎都做了很大的调整,《你我都不曾了解芒果的滋味》发表的时间正处在这两种不同的作品状态中。《芒果》你说是以前就写出来的作品,是吗?
威廉爱德华:《芒果》是以前写的,写出来后我没意识到写的有多好,所以一直没敢拿出来,是《我一直在等待孙一圣对我说些什么》《我们在2307做氯化钠提纯实验》之前的小说。《一直等待》《2307》是调整期的小说。之后的就是《周二夜晚八点钟的四起凶杀案》,这个小说现在看来语言轻飘了。
X:后来你的小说,我发现有两个明显的变化,一个是整体形式感削弱了,显得比较放松,包括小说的题目;第二个就是语言上显得也少了僵硬感。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是,《芒果》发出来之前的几个小说,有点想唱歌的时候用假声,现在用了真声。之前的可能显得有些刻意,就看起来不够自然,现在不太刻意了,但我发现有个问题,就是它又显得有些随意了。比如《蚂蚁》这篇,很多一股脑的句子冒出来,有种没有剪裁好的感觉。这是在调整的过程中有意放任和培养另一种写作的状态吗?还是为了特定的写作效果?
这让我产生一个感觉,你之前很多小说都有点“侦探效果”,眼睛盯得很紧,而现在不盯那么紧,眼睛就有点不知道放哪里,有种荡来荡去随便看的感觉。
威廉爱德华:没有特定效果,写《蚂蚁》的时候已经尽量不让句子不那么随意。可能是没做好我想要的状态。我一直想让句子显得自然,而不是随意。可对我来说这很难把握。做到像陈鱼说的那样“试着把自己交给语言,跟它们一起沟通,而不是单纯地在调遣它们”,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困难的,至少现在来说我很慌张,因为还没找到更好切口。
X:嗯,“试着把自己交给语言,跟它们一起沟通,而不是单纯地在调遣它们”这是很理想的状态了。我之前看杜拉斯的传记的时候,好像里面说到她在写《情人》的时候,那一年整年没法写其他东西,包括剧本和其他小说,她说自己脑子里全是那种语调。我在想,可能是《情人》这个小说在呼唤她的写作进行下去,这么说有点像说空话,我想表达的是,《蚂蚁》这个小说的写作冲动在催促你把它完成,还是你在努力想把它写完整?不管是哪种状态,在这里我不带好坏评价,只想了解清楚,你写这个小说的事情,自己给它的地位是什么?是作为一个修正自己的写作练习,还是某些东西触动了你,使你觉得它有必要完成呈现出来?或许试着弄清楚这个问题,有利于找到切口。
威廉爱德华:写的时候肯定会有冲动,但不是催促我完成,我写的时候不快,尽量放松写,应该是努力把它写完整。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个完整事情。这件事是一直在我脑子里不会忘的事情,毕竟是第一次出门远行。但我从没想过会把他写出来,所以写之前我很忐忑,担心会不会把这个事情写坏掉。这事情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西安火车站售票厅里年轻保安的癫痫发作。当然,整个旅程都让那时的我感新奇。
X:嗯,你是否发现了这篇的精神气质或者赋予了它精神气质了?
威廉爱德华:精神气质?没发现。
写的时候只觉着段林说的“怜悯”贯穿始终。
X:嗯,不过很感觉似乎也比较浅,而且被许多看似随意的句子和视线分散得比较严重,读你的几个小说,发现这方面似乎比较欠缺,并非说一个小说一定要有哪种精神,但许多好小说当我读进去的时候,会感受到这个作品所特有的精神或者说品质,有时可以用形容词概括,有时不可以,但它存在着,能被读者感受到。我在想,你是否对这方面不太在意了?
不过之前的有种侦探式的感觉,这样应该属于某种精神气质吧。只是这种气质并未能打动读者。
威廉爱德华:也就是说好小说里读进去的时候会发现内在的气质在流动。恩,你说的这些我需要回头慢慢想想。
X:嗯,一些本能的冲动或者人们基本的情感诉求等,有时也是一种诸如宏大、精巧、清朗之类的感受,时常糅合在一起。
我的建议是,可以试试酝酿这样的写作感受,让它引导你写一个作品试试,或许可以调和一下之前的略显刻意和现在的有些随意。
威廉爱德华:这一点我想我需要仔细想想才能写,是不是说绕着某个精神内核来运转。
X:也没这么神秘吧……我一时半会儿举个例子也显得比较牵强,或许多些情感的酝酿和注入,然后像在阅读自己喜欢的好作品那样写,情感浓烈的时候,这些感受可能都会自然就带出来了。有时候一个写作冲动可能会因为酝酿和构思不够就下笔而浪费了个好材料。今晚也主要想聊聊,聊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因为发现你的写作变化很大,所以想了解了解,老跟帖也没劲,聊聊也挺好的:)
威廉爱德华:恩,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至少是情感的投入。这样的感觉再写的时候需要慢慢体会。这样聊聊比跟帖交流快,挺不错。
X:再问个问题:你为什么对芒果那么感兴趣?
威廉爱德华:哈哈,这个说来有点长了。因为夏天的时候买那种冰果汁,我们学校附近除了酸梅汁苹果汁什么的,我都觉着不好喝,就芒果汁还好,所以每次都买芒果汁。跟同学一块买的时候我往那一站脱口而出就是芒果。以至于后来我同学把我们买果汁的那条街叫做芒果街。
X:挺有意思的,这个典故听起来有可以写个小说了,叫《芒果街》,哈哈。
威廉爱德华:哈哈,这个是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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