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大鱼】

周兴

银白色的大鱼

周兴

       一个报警电话惊醒了正躺在办公室睡觉的新民警马良。此时是凌晨一点，一个报警人在电话那头说孟城的花园新区不远处的仙女湖里飘着一具女尸，全身赤裸。马良挂了电话便叫上和他一同值班的女民警赵小月驾着警车往花园新区方向赶。
      花园新区位于孟城东郊，是新开发的一个楼盘，尚处于建设当中，并未完工。警车开得很快，车灯顺着京西大道左拐至仙女大道，花园新区和仙女湖便处在仙女大道的尽头，那里本属郊区的坟茔之地，因地铁线路经过此地才使得这地方的土地昂贵起来。开发商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绝好的赚钱机会，中顺地产公司通过竞标拿下了这块地产。中顺地产为了给花园新区造势，在《孟城晚报》投了很多钱做广告，马良早有意想在此贷款购买一套面积不大的房子，以备结婚之用。花园新区地理位置并不具优势，离孟城中心地段有二十来里的路程，而且周边还比较荒凉，以前还发生过几起命案。但相对于其他小区来说，花园新区的房价并不高，一平米不到五千元，而且顶楼的价格还要便宜一些。如果地铁正式运营，那居住在花园新区的人们也将不再受到距离的限制。马良出于这些考虑，便想买个顶楼的房子。他自己曾跟同事调侃说，顶楼好，顶楼空气清新，停了电梯爬楼梯还有益身体健康。
       真倒霉，怎么轮到我们值班就出这样的晦气案子。女民警赵小月朝旁边正开着警车的马良抱怨。赵小月和马良是同一所警校毕业的，不过马良比赵小月要早一年来这里工作，赵小月则是刚考到局里不久。按警校的惯例来说，赵小月应该称呼马良为师兄，但她没有喊过师兄。在办公室里，赵小月有什么事便“马良，马良”地大喊，其他同事就在前面添上“神笔，神笔”。可马良不是那个能画啥就变成啥的神笔马良，马良常在大家的一片笑声里走出办公室。
        车窗外黑漆漆的，连月亮都没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白色的车灯引导着警车往仙女湖的方向驶去。警车在报警人所说的地点停了下来，借着手电筒的光，马良确实看到仙女湖的湖面飘着一具女尸。赵小月跟在后面，有点害怕，此时不知道哪里又传来几声凄凉的鸟鸣，更让这个刚从警校毕业的赵小月心惊肉跳。她扯了扯马良的衣服说，要不我们拍个照就走，这里阴森森的，怪吓人的。马良没有应答赵小月，跑到不远处花园新区的围墙下拾了一根长木棍，然后又跑回到湖边。赵小月拿着手电筒的手正莫名其妙地抖动，晃动的灯光打在湖面象是恐怖片里的某个镜头。
        小月，你照着，我去把那个女人给弄上岸来。马良说完便手持着木棍跳到湖边搁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站在石头上的马良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跟着马小虎，杜月明，张爽三个少年从凤桥镇的袁河里打捞起一条很大的死鱼的情形。那条大鱼漂浮在袁河里，背上闪着白光。几个少年都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但唯独马良不会游泳。不会游泳的马良常觉得自卑。一个生活在水边的孩子不会游泳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但马良之所以会见水就怕，那是因为五岁那年他落过一次水差点淹死，从此对江湖甚是害怕。马小虎和杜月明潜入水中靠近那条大鱼，马良和张爽则站在岸边接应。水中的少年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大鱼慢慢拖上岸，岸边的马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鱼，惊得嘴巴都长大了。大鱼足有一米长，周身银白色，长长的鱼鳍，大大的嘴巴，像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马良把手放到鱼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冷，大鱼好像在用这种奇怪的冷跟马良说些什么。后来，这条大鱼成了凤桥镇的特大新闻，人们都说这是一条鱼精，吃不得。但卑鄙的大人还是把大鱼卖给了县城的野味餐馆，那里专门收一些稀奇古怪的野味。卖了大鱼的大人分了一些钱给少年们，但马良没有要，马良只觉得心里冷。
        马良，马良，你快点啊。赵小月在岸边催促着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打着颤抖。马良把木棍朝女尸的方向伸去，棍子刚好够着身体。马良小心翼翼地把尸体往岸边拨，但是刚一使劲，湖里的女尸又飘远了。马良只得把自己的手臂再次伸长，身子先前倾斜着，这次木棍搁在了女尸的腹部。
       马良，马良，你好了没。赵小月手里的灯光朝马良的身上晃了晃。就差一点点了。马良吸了口气，用巧劲把尸体一点一点往身边挪。尸体越近，马良的心里越加不安起来。马良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但从湖里打捞尸体倒是第一回。这种不安使得马良的手颤抖起来。马良再次深呼吸了一口气，换了另外一只手握木棍。
      “扑通”一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马良落水了。马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落水了，许是脚下的石头太滑，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马良感到冰冷的湖水正慢慢灌进他的嘴巴和鼻子，女尸就在一米之外。岸上的赵小月大声喊，救人啊，救人啊，有人落水啦。但是没有任何作用。因为这是荒郊野岭，又是半夜，连个鬼都没有。赵小月掏出手机准备给局里求救，但奇怪的是手机竟然没有信号。她慌了，她也不会游泳，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良在水里扑腾。水里的马良胡乱地拍打着水花，朝那块石头踏空走去（马良在水中走得很艰难）。马良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攀上了石头，失魂落魄的赵小月跑过来把马良拉上了岸。
       一阵风吹了起来，把湖面的女尸和棍子吹远了。马良和赵小月瘫坐在岸边。赵小月说，马良，我们回去吧，大不了被中队长骂一顿。马良不说话。马良心里感到冷，就是那次摸到大鱼的那种冷。赵小月摇了摇马良的身子说，马良，马良，我们回去吧，我怕。马良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朝湖里望了望。马良说，那我们回去吧。
        湿漉漉的马良打着手电筒，赵小月走在前头。四周死一般得静，连风都似乎停止了呼吸。马良和赵小月上了车。马良启动车子沿着仙女大道往回开。车子开得快，赵小月仍惊魂未定，双手抱着身子，脸色苍白。两人都沉默不语，惟有车灯不停朝前移动。
       案子耽搁到第二天，中队长孙大雷对马良和赵小月的行动很不满意。又不是去抓个活人，捞个女尸还捞出问题来了。这当然让孙大雷感到非常恼怒。
       孙大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马良的办公室门口，他站在那叫道，小马，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忐忑不安的马良走进了孙大雷的办公室，孙大雷没有请他坐下。
        小马昨晚怎么回事，听说你还掉进湖里了。你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说说。孙大雷点了根中华烟，眼神严肃地扫视着马良。
        马良只得把昨晚发生的一切给中队长孙大雷说了个清楚，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这是我的失职，还望您别责怪赵小月。
       谁跟你谈赵小月，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案子，你现在就和李虎、赵小月再去趟花园新区附近的仙女湖，务必把女尸给我捞上了。孙大雷在玻璃烟灰缸弹了弹手中的烟灰，然后摆摆手要马良出去。
       警车再次出发。马良和李虎谈起昨晚的事情，不免有点委屈。李虎笑着说，马良啊，你知道孙大雷就那辣椒脾气，你就别往心里去。我们破了这案子，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车上的赵小月也为马良打抱不平，马良都尽力了，他孙大雷有本事就自己来捞女尸啊，光说不做。
       因是白天，警车一路鸣笛，过往的车辆都让开了一条道。车子很快就到了仙女湖。但是让三人大吃一惊的是湖面的女尸不见了，连昨晚那根木棍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小月对李虎说，真是见鬼了，昨晚还在呢。马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说明在马良和赵小月走后不久，有人把女尸给运走了，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罪犯（即使到现在为止，马良他们都不能确定湖中的女人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但从现场来看，他杀的可能性很大）。
      罪犯是要毁尸灭迹。马良赶紧拨通了中队长的电话，向他汇报了现场的情况。
      你们就是废物！孙大雷在那边骂道。马良甚至能够听到烟灰缸摔在地面的声音。孙大雷自从坐上了中队长的位子，碰到心情不好，就摔东西，被他摔坏的烟灰缸就有五六个。
      孙大雷挂了电话，马良怔在原地，无奈地朝李虎和赵小月苦笑了下。
      他们沿着仙女湖又仔仔细细找了一圈，甚至还借用了湖边一个老人的渔船到湖面搜寻了一遍，但就是没有发现那具女尸的踪影。他们都感到万分沮丧，一股失败感涌上他们的心头。
      马良，马良，你快看，水草旁边有个女式钱包。赵小月用手指向了水草。如果不是仔细看，一般人是发现不了那个女式钱包的，因为它是草绿色的，几乎与水草的颜色相差无几。马良使劲划动手中的船桨，把渔船朝女式钱包方向划去。渔船靠近水草，轻微地摇晃了一下。李虎戴上白色手套，捞起那个草绿色的女式钱包。
      他们上了岸，把钱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搁在了草地上：几张银行卡，一叠百元钞票，一张第二代身份证，几张美容美发的优惠券。
       昨晚天黑，马良只凭手电筒的灯光并不能看清楚女尸的脸部，所以无法和身份证上的女子统一起来。但马良他们一致推断，这个女式钱包很有可能就是湖中女尸的。身份证上的女子长得眉目清秀，更加让马良感到吃惊的是身份证上显示这个女子名叫吴清，是凤桥镇人。
       吴清马良是熟知的。她并不是凤桥镇的本地人，是跟着她的寡母从一个叫下水镇的地方迁到凤桥镇的。凤桥镇的人对这对寡母孤女并不表示欢迎，据说吴清的母亲美秀是个专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她们之所以要搬到凤桥镇来，是因为她们在下水镇实在待不下去了，吴清的母亲美秀勾引了一个有妇之夫，最后害得那家女主人投河自杀了。凤桥镇的女人们生怕美秀娘俩一来会把自家的男人给勾引走。但她们还是在一个落日黄昏坐着大卡车来到了凤桥镇，租住在马良的三叔的老屋里。没人愿意出租屋子给她们，但马良的三叔是个好人，他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他觉得母女俩怪可怜的，就把老屋租给了美秀。
       后来传出三叔与美秀有不正当关系，马良不相信，马良知道三叔是个正直的人。那些说这话的人，肯定是嫉妒三叔。美秀娘俩就靠卖豆腐在凤桥镇住了下来。后来，马良去县里读了中学，又到孟城读了大学，所以对吴清的近况并不了解。
      这个叫吴清的女子让马良不安起来。
      三人驾着警车回到了局里，把现场的照片和物件带给了中队长孙大雷。
      小马，你立马去趟凤桥镇，查查这个叫吴清的人。孙大雷分派了新任务给马良。
       好，队长，我这就出发。马良走出孙大雷的办公室下了楼。
      自从考到孟城来当民警后，马良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过家。因为要调查吴清，马良终于可以趁此机会看看家里的父母。马良开着警车一路飞驰，到凤桥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马良把警车开进了镇里，许多人透过摇下的玻璃窗看到了车里的马良。
      马良回来了，马良开着警车从孟城回来了。镇上的村民大呼小叫。
      马良把警车停到了晒谷场，马良的家在镇子的里头，车子开不进去。马良下了车，一群人围了上来。有几个少年不停地摸着警车的身子，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了马良的三叔马长庚。
      马长庚说，良子回家了，真气派啊，走走，到三叔家喝酒去。马长庚拉着马良往他家去。
       三叔，下次吧，我这次是回来办案。马良堆着笑脸向着他三叔，人却并未朝前走。马良知道，三叔帮过他家不少，连上大学的钱也是三叔借给他的，那时马良的母亲患了场重病，拿不出多余的钱给马良上学。马良打心眼里感激他三叔。
       吃顿饭要多久啊，绝不耽误你办案。吃了再办也不迟。马长庚再次拉起马良。旁边的村民也说，是啊，吃了再办也不迟，你就去你家三叔家吃顿饭吧。他老人家老提起你，说你们这家族就你有出息。
      三叔，真有急事，是命案，我要查我们凤桥镇的吴清。马良严肃地说道。严肃起来的马良才显露出警察的威严，一股正气，连旁边绕着警车跑的少年都停下了脚步。
      谁？吴清？吴清不是去孟城打工去了么。她出什么事了？三叔忽然显得有些焦急与慌张起来，脸色一下就黑了。
       她有可能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她前几天还打过电话回家。良子，你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落日里的三叔表情僵硬，像一个暗红色的石雕。
       昨晚有人打来电话报警说孟城的仙女湖里有具裸体女尸。我们打捞了一晚没有成功。今早再赶去仙女湖时，女尸莫名其妙失踪了。我们在水草旁边发现了一个女式钱包，里面有吴清的身份证。马良说完，便拨开人群要去吴清家找她的母亲问话。
       三叔跟在马良的后面，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吴清家。吴清的母亲美秀正在泡豆子。
美秀，吴清在家吗。我家良子说找吴清有点事。三叔上前问美秀。美秀见到穿着警服的马良吓了一大跳，手中端着的豆子撒了一地。
       我家吴清怎么了，是不是犯法了。美秀擦了擦湿手，搬了两条凳子给三叔和马良坐。
      婶婶，吴清在不在家？马良并没有把吴清有可能死了的消息说出来，事情在未证实之前，谁也无法确定吴清的生死。
      她一直在孟城打工啊，前几天还打电话回来，说近期要回家一趟给家里盖房子。美秀的脸上开始不安起来。
      我跟她说，赚了钱就攒着以后结婚，还盖什么房子。吴清说要盖，这房子不仅是盖给自己住，还要盖给凤桥镇的人看看。她就是这犟脾气。美秀叹了口气。
       那她有没有提过她在孟城的生活，譬如有没有谈男朋友，在做什么工作等等。马良从口袋里掏出芙蓉王香烟，抽出两根，一根散给了三叔，一根放在了自己嘴里。
       没有，吴清从不跟我说她在孟城的生活，只说过得好，攒了一笔钱准备回来盖房。天黑了，屋外的枣树上几只鸟儿正小声地鸣叫着，它们刚刚归巢不久。
       马良把美秀所说的话全部记录在了一本笔记本上，然后合上准备起身回家。
      良子，我家吴清到底怎么啦。你还没有跟我说呢。美秀有些焦急与不安。
      我们在孟城的仙女湖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但女尸第二天早晨就不见了，在水草里发现了一个女式钱包，里面有吴清的身份证。
      马良刚说完，美秀就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吴清啊，你到底怎么啦。你千万不能扔下你娘一个人不管啊。你爹死得早，现在如果你也走了，要我怎么活下去啊。美秀的哭声招来了很多村民，美秀是真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
       三叔扶起了地上的美秀，递给她一杯水。马良说，三叔，我要回家看看我爸妈，您就在这里照顾下美秀婶婶。
        马良大踏步走出了美秀家的门，屋外的群众一哄而散。家里的灯亮着，爸妈已经在门口候着马良。
        良子，良子，你总算回来啊。马良的母亲朝他迎了上来，马良的父亲则把路让开。回到家的马良就像鱼儿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水域，看哪里都是亲。
       我刚听邻居说你是回来查吴清的，吴清这孩子命不好，你真要好好把这事情给办好。母亲边把刚温好的黄酒端上边说。马良的父亲准备给他倒酒，结果被马良给抢先了。马良给上座的父亲和母亲的大碗里倒满了酒，然后才把自己面前的大碗给斟满。
      妈，你还记得那年袁河里那条银白色的大鱼吗。马良低着头吃菜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母亲愣了一下，说，记得，记得，那次你还有功劳呢。
      妈，我听说有人后来把它卖给了县城里的野味餐馆，是不是有这回事。马良夹了一块肉扔进嘴里嚼了起来。母亲觉得马良很奇怪，马良一回家不提其他，偏偏提十几年前的大鱼干嘛。母亲笑着说，这个不应该吧，大鱼不是已经给埋了么。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管它去哪里了，跟你又没有关系呢。
       马良听完母亲的话便再也不说话，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回到里屋睡觉去了。
        良子他爸，你有没有发现良子今天很奇怪，他这是怎么啦，莫不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马良的母亲低声对马良他父亲说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迷信啊，什么干净不干净，良子只是随口说几句话，你这么紧张干嘛。马良的父亲从不相信有鬼神这类的东西，他觉得那些心里怕鬼的人，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天刚微微亮，院子里的公鸡早打了鸣。马良起了床便要往晒谷场赶，母亲要留他吃面。马良说，妈，不吃了，不吃了，我还要赶回孟城向领导汇报情况。母亲硬是要扯住马良吃了面再走，这时候马良的父亲说话了。
      你就让良子去吧，别耽误了他的工作，挨领导批。马良的父亲通情达理，挥手要马良赶紧回去办公。马良向爸妈告别，大步流星地往晒谷场走去。
      马良正要启动警车，突然前面闪出一个人影，是吴清的母亲美秀。美秀拦住马良说，良子啊，你一定要查清楚吴清的下落啊，是死是活要给我个人啊，婶婶给你跪下了。晨雾里的美秀真得跪在了马良的警车面前，脸上满是泪水。
      马良赶紧下车上前扶起了美秀，说，婶婶，你千万别这样，别折了我的寿。吴清的事，我定会尽力而为，您就放心回去吧。马良再次上了车启动了车子，美秀站到了一边，但眼睛还是望着车里的马良，象是在哀求他。
      马良的警车很快开出了凤桥镇，沿着105国道往孟城的方向疾驰。马良开得很快，用了不到三个小时便回到了孟城。马良一走进局里，赵小月就在门口候着他。
       赵小月蹙着眉头说，马良，你怎么才回，队长在里头发火呢，赶紧进去汇报情况。
      马良先回了趟自己的办公室，把材料整理好了，才赶紧往队长的办公室走去。队长的脸色确实不好看，一见到马良，就冷冷地说，小马，你调查得怎样了。
      马良把材料递给了队长孙大雷，说，吴清不在凤桥镇，她母亲说她前几天还给家里打过电话。站在队长办公室里的马良突然感到一阵一阵的冷，这种冷不像是空调吹出来的，倒像是来自身体的某个部位。马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突然冷了起来，没有任何预兆，甚至连全身都打起颤抖来。
      小马，你在干嘛，你在颤抖吗。队长把马良的材料扔在了桌上，眼睛一直盯着颤抖的马良看。马良定了定身子，说，队长，我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
       好吧，你先回去休息下，但这个案子你得给我办了。现在这个女尸案都上《孟城晚报》了，你自己拿回去好好看看。孙大雷把一份《孟城晚报》拍在桌上，马良上前拿了起来，快速地退出队长的办公室。
      什么狗屁记者，在这上面胡说八道，你们看看。马良把《孟城晚报》扔在了桌上，隔壁桌的赵小月拿起报纸读起了那则新闻的标题，上面用粗黑字写着“警察不给力，女尸很神奇”一行很显眼的标题。赵小月先是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开始骂起这个不负责任的记者来。回到自己办公室的马良虽然不再颤抖，但仍觉得冷，冷不丁还咳嗽几声。
      马良，你感冒了吧，我这里有感冒灵，你现在赶紧吃几片。赵小月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盒感冒灵递给了马良。赵小月还起身给马良桌上的杯子倒上了一杯开水。
       谢谢你，小月。马良把几片药丸扔进了嘴里，然后吞了一小口开水把药丸送下肚。马良打心眼里是感激赵小月的，他们共事以来，总是赵小月照顾着他，有时候还给马良一点小惊喜。马良不知道赵小月是不是喜欢上了他，但马良却知道自己已经有点喜欢上这个性格开朗有点小脾气的女孩。
        马良和同事凭着吴清包里的美容美发优惠卡找到了那家叫“瘦美人”的美容美发店。这次是赵小月出马，装成顾客和店里的理发师小李攀谈。当赵小月问起小李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吴清的女孩来过，小李却说不知道，马上转移了话题。
       赵小月看到了小李的眼睛里闪着不安与紧张。她知道这家美容美发店肯定和吴清脱不了干系，顺着这条线索或许能够确定那具女尸到底是不是吴清，如果是，女尸现在又藏在何处。护理完头发的赵小月问小李要了一张名片，说下次还来找他给她做护理。
      赵小月很快走出店里，跟不远处的马良和李虎碰头。
      刚我和店里的理发师小李聊天，发现有问题。赵小月把马良和李虎引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细说起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个小李似乎隐瞒了我什么，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不安与紧张。我想我们最要紧的是把小李这道关卡给打通，通过他来找到与案件相关的线索。马良和李虎点了点头，表示对赵小月的看法认同。公安局离这家“瘦美人”美容美发店并不远，他们三人步行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局里。
       赵小月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把小李给约了出来，地点是在某某茶馆的一家包厢里。马良和李虎早在那里等候他们。小李见到他们三人，便觉察不对劲，想要走。但眼疾手快的赵小月稳住了小李，然后说，小李，别害怕，我们是警察，只是找你出来了解点情况，你不要这么紧张。
        小李忐忑不安地坐下，马良开始问话。
        你认识吴清吗。
         认识。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
       说实话，到底知道不知道。
      真不知道，前段时间她和我们店长唐森吵了一架，便再也没有来过店里。
      吴清和唐森什么关系。
      男女朋友关系。
     那唐森现在在哪里。
       唐森去广州已经有几天了，听说他的一个好友在广州结婚，他过去喝喜酒。
       那唐森就一直没有回来过？他们什么时候吵的架？
       没有回来过。那天他俩吵架后，吴清再没来店里，唐森也在第二天去了广州。他们吵架的那天是9月15号，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天，本来我们约好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没想到，后来因为他们吵架的缘故，连电影也没有看成。
       你怎么知道他去了广州。
      因为火车票是我替他买的。
       赵小月把马良和小李的对话录了音，李虎则做了详细的记录。他们让小李先回店里，并警告他今天发生的事情跟谁都不能说。小李点了点头，和他们三人在茶馆门口分开了。
        马良三人回到了局里，开始分析和整理材料。
        发现女尸的那天正是9月15号。唐森极有可能就是嫌疑人。他现在至今未归，恐怕不是去赴什么朋友酒席去了，而是逃窜到广州去了。马良说完，便把一杯冷开水灌进了肚中。连续几日的调查找线索让马良感到极度的疲惫。他想等这个案子结了就约赵小月出去看场电影。
          马良把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好了交到了队长孙大雷的办公室。孙大雷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上的股票走势。
         队长，材料差不多都整理好了，“瘦美人”美容美发店的店长唐森极有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马良走到孙大雷的桌边，把材料递了过去。孙大雷放下了手中的鼠标开始翻阅起材料。过了十来分钟，队长说话了。
        小马，干得不错，那接下来赶紧把那个叫唐森的人给找到，然后确定女尸的下落。孙大雷放下手中的材料重又关注起自己电脑上的股票走势。马良转身离开了队长办公室。
       唐森很快就落了网，马良和李虎借助深圳警方的力量在一家小旅馆里找到了惊慌失措的唐森。唐森对于杀害吴清的事实供认不讳。他甚至说吴清背叛他和另外一个酒店老板勾搭在一起就应该有这样的下场。当马良问唐森他把吴清的尸体藏在哪里的时候，唐森却支支吾吾，不愿意说。
       我把她勒死后扔在了花园新区附近的仙女湖。唐森从牙缝里吐出了一句话。
       我是说后来，后来你把她的尸体转移到哪去了。马良一脸严肃地望着唐森。
       我把尸体扔到仙女湖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我怎么知道尸体去哪里了。唐森一脸茫然。这时候的马良也感到一脸茫然，仿佛深处于大雾当中。突然，马良再次感到冷，来自身体某个部位的冷，和前几次相同的感觉。马良站在审问室里颤抖，连唐森看了都有些害怕。
       马警官，你怎么啦。
      没事，老毛病。
      马良将唐森所供的犯罪经过记录在了公文纸上，然后要唐森在上面按下了手印。按了手印的唐森仿佛觉得得到了解脱，倒是马良的内心隐隐不安起来。
     人们常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况且马良答应过吴清的母亲美秀一定给她找回吴清，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现在，尸体没法找到，一方面会影响唐森的判刑，另一方面也没法给那些嚼舌头的媒体交代。说不定《孟城晚报》的那些恶俗记者们又会弄出一些让人难堪的花边新闻，这对公安局的形象不利，对马良个人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马良的压力越来越大，有好几次做梦，他甚至梦到那具飘在仙女湖上的女尸竟然活了过了，在湖里朝他冷笑。但马良总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远远看清楚她的身上闪着银白色的光，像极了十岁那年他见过的那条银白色大鱼。
      吴清真死了吗。马良在心里问过自己很多遍。也许那具女尸根本不是吴清，是另外一个人。但唐森说的难道有假吗。如果那具女尸不是吴清，那吴清去了哪里。吴清难不成飞上天了？
      女尸案最终还是成了个悬案。
      两年后，马良和赵小月结婚了。他们的房子就买在花园新区。由于花园新区居民的入住，周边也渐渐热闹起来。附近的仙女湖被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点。仙女湖里再也没有破旧的渔船，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彩色的游船。到了周末便有一些游客来仙女湖钓鱼，坐着游船在湖面吹风。
      夏日的晚上，从仙女湖湖面会吹来一阵一阵的凉风，它们裹挟着潮湿的水汽直接灌到花园新区，让整个小区都凉快起来。花园新区的居民爱上了这个湖，更多的人愿意沿着湖边散步。
      夏天的一个夜里，马良和赵小月像花园新区的其他居民一样沿着湖边散步，他们起先说着局里的一些事情，然后不知怎么就说起了两年前发生在仙女湖的那起女尸案。他们走到湖边一个石凳边准备在那里休息下，但马良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冷，这种冷已经两年不曾降临到马良身上了，但这一次却像着了魔，让马良的身子颤抖起来。
        马良，马良，你怎么啦。赵小月扶着马良坐到石凳上，并背对着湖面弯下腰准备给马良按摩膝盖和小腿。正在赵小月弯下腰给马良按摩的刹那，马良看到湖面泛起了一道银白色的光，接着是水波激烈地震荡。
       那条银白色的大鱼回来了。吴清回来了。
       马良的喊声让弯着腰的赵小月猛地站了起来。
       哪有什么大鱼，你神经病啊。赵小月回过头朝湖面望了望，压根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银白色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在湖面上，仿佛一面巨大的银镜。
       我刚才真看到那条银白色的大鱼了。马良嘴里喃喃地说道。


                                                2011-8-17凌晨一点于故乡小镇
          后记：不久前，在刑警大队工作的弟弟给我说起了他经手的一起情杀案，正是这起情杀案激起了我写作的欲望。痛苦和死亡这两个词语常让我感到不安。近日，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里也读到关于痛苦与死亡的描述：“譬如说拷打吧，它会使你受苦、受伤，也就是肉体上受到折磨，但这一切反而能分散你精神上的痛苦，你只须忍受那些创伤给你带来的痛苦，直到死去。”陀氏认为人活在世上须忍受痛苦，人可以在宗教里寻找到精神的归宿，那我们呢。我们这些漂泊在城市与小镇之间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又该怎样去面对内心的创伤和形而下的伤害呢。我似乎只能通过写作这种形式表达我的意思，表达一种无奈与悲伤。
        在《银白色的大鱼》这个小说里，那条银白色的大鱼是我从母亲的口中听来的。我生活在赣江支流旁边的一个小镇上，河流让小镇少年们的生活丰富起来，而水鬼和鱼精则让一条平凡的河流蒙上了神话的色彩。关于水鬼的传闻不断，有一年夏天的黄昏我在河流旁边散步，看到抽水站的河滩上坐着一个猴子模样的东西，正对着夕阳哭泣。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就是人们口中的水鬼，我拔腿就跑，它也在我的叫喊声里跳进了水中。我就是这样与一条水鬼相遇的，毫无预兆，直至今日尚清清楚楚记得那种朦胧的场景。苏童在他的小说集《水鬼手册》序言中里也有类似的说法：“河里有水鬼，这是人们对河水内部最为恐怖的描述，我相信这样的描述，因为这样的描述使一条平凡的河流具备了神话的色彩。”
        还是让我的讲述回到那条银白色的大鱼。1993年的夏天，小镇河流的水位下降，一条银白色的大鱼浮出了水面，它足有一米长，全身银白色，有长长的鱼鳍和大大的嘴巴。它的出现让整个小镇都疯狂起来，人们拿起鱼叉和铁棍赶往河边去捕捉这条大鱼。像被施了魔咒的人们跳进了水中，包围了这条大鱼，尖尖的鱼叉刺进了大鱼的身体里，鲜红色的血液从大鱼的伤口中流了出来，染红了它身边的河水。大鱼就这样被人们的暴力行为给杀死了。参与这场杀戮的人们都分到了鱼肉，鱼肉很硬，人们足足煮了一天一夜。
       今日当我把这些写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仍感到隐隐作痛。鱼也有其生命，鱼也有其故事。而我那小镇的人们把一条银白色的大鱼给杀死了，他们狂热地吃掉了最后一块鱼肉。而作为生活在小镇的我，虽未参与这场杀戮，但我也是有罪的，因为我是“吃鱼人”的后代，我的血液里留着“罪人”的血液。
       回到《银白色的大鱼》这个小说本身，马良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小镇的大人欺骗了他，把大鱼卖给了野味餐馆，这成了马良内心里的一个阴影。而吴清像一条银白色的大鱼死在了仙女湖，让民警马良卷入了一场不可逃避的精神折磨中。吴清和她的母亲美秀是外来户，因为美秀轻浮的性格，连吴清也受到了凤桥镇人的排挤。吴清之所以要到孟城打工，一是躲避凤桥镇人们的流言蜚语，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赚钱盖房子，这房子不仅仅是盖给自己住，主要是盖给凤桥镇的人看看。吴清的死，虽说与她自己有关，但凤桥镇的人们也间接地起到了“帮凶”的作用，他们一起把无依无靠的吴清给杀害了。而善良的马良觉得自己是有罪的。这种原罪感让马良不安，于是“莫名其妙的冷”常常萦绕在马良的身边。
       常常是这样，我的自我剖析要比小说本身要流畅些。而小说写作对于我来说常常是困难与疲惫交织在一起。我不懂写小说，但我偏要在今年夏天尝试着用小说这种形式来表达我内心的痛苦与不安，这实在有如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婴儿说出一句让身边的妈妈都为之惊讶与奇怪的话：妈妈，我要去登珠穆朗玛峰。
       希望看到这里的朋友不会觉得我啰嗦，但我还是得感谢我的导师陈离先生一如既往的鼓励。他的鼓励就是夜行者头顶最灿烂的星光，借着这灿烂的星光，我要去抵达荒岛的黎明。

lostboy

吴清的死，虽说与她自己有关，但凤桥镇的人们也间接地起到了“帮凶”的作用，他们一起把无依无靠的吴清给杀害了。而善良的马良觉得自己是有罪的。这种原罪感让马良不安，于是“莫名其妙的冷”常常萦绕在马良的身边。
这个关键的核心小说没有表现出来。

周兴

也是，隐去了，不知道该怎么添加，要好好思考下，谢谢你啊。

一层

这篇小说想要“承载”的东西太多了，类似于“后记”中提到的“死亡”、“痛苦”以及良心上的原罪，这些都是极大的命题，要想在小说中一一涉及，只会使每个命题都浅尝辄止，并不能进行深入的探索，更谈不上深刻了。
而且，我个人感觉，想写好自己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或者根本没有体验过的身份，对一个初写小说的作者来说，是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尤其这篇小说又是采用侦探小说这种线索复杂、情节环绕的承载方式，更是会显得结构单薄，某些叙述上都有些造作了。比如在马良回三叔家调查案件和赵小月给马良喂药的时候，都产生了一些节外生枝的叙述——马良回忆起三叔的恩德和马良想起自己对赵小月的好感，这些是不必要的，并且它们都破坏了当时语境中的气氛和节奏，作者的这种过度参与也使故事的真实性大打折扣。
我自己读过的为数不多的侦探小说中，感觉迪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是非常出色的，不仅情节引人入胜，而且在写法上也有很多值得写作者借鉴的地方，如果你还没有读过它，那就赶紧找来一读吧。

生铁

想起小时看的小人书

蓝风

是用心之作，可是，我比较赞同lostboy 和一层的看法，的确试图要表达的东西太多了，这样反而使得作品显得轻，同时吴清的死应该写得更纠结一些，也就是lostboy 说的，和她周遭的人们联系起来，造成一种跌宕，也是一种深度。从后记来看，这应该是个关键点，最能够凸显你要表达的东西。总体感觉还是很不错，代入感很强。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