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麻莱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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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伯拉罕。蝼冢
-1.植物，羊以及河床
羊在吃草。羊吃的是植物
经书上说羊在吃山坡上的树叶和云
其实羊在吃河流的树枝
吃水的羊站在河床的枝头
0. 船
我要挖一艘船，它埋在水里
我挖出船头，挖出船尾，挖出桨
水很深，大片大片的水被我挖伤
我要挖一盏灯或说一颗心形的东西
它埋在水里，我要把它挖出
1.十二橡树
运草车歇在秋天熟透的地方，
路躇向田间，土地成熟丰腴，
在大草绳的秋千架上，我看到了
十二橡树的秘密，土地呢喃着，
呢喃着秋天，秋天总是那么忧伤，
只有金黄，果红的手，在树梢妖娆，
手臂和橡树林一样放肆，树阴于此
裸开，从此膏腴，但脆弱，我，和孩子，
有着同样尖锐的一声，天空变得澄亮，
孩子会结实，我会模糊，释放最后的
金黄之后，躺在你的身边，做一棵橡树，
修上墓碑：那将是一棵多么安静的橡实，
期盼着你把它含在嘴里……
癸未立秋 亦吾廬
2.中 元
女人在烧纸。今夜，要打通天堂
街边的香纸，木柴里面的火焰
告诉我，那将是怎样的一个空间
日子，一块虚空的石头，飞耀于
素朗的天空，从我的脑中旋过
它惊奇，荆棘的安静，“就
剩下一只鞋，那些孤独的水，
那些孤独的白骨”，尘世本源于这样
一种假设，日子装在鞋里或者我
装在日子里，从外瞧去，那是一块
多么晶亮的骨头，长着抽象的枝条
而日子硬过我碰触的指头
今夜，我的第一把纸烧给谁
一些白骨。总在天堂。我夜夜抬头
癸未中元 亦吾庐
3.秋 社
母亲问我秋社在哪天
快了，还有三天，我翻过历书
该去看看你外婆了
我和父亲坐在外婆的坟前
父亲指着山下的河流，说着青龙白虎
案山龙脉，以及那条河的走向
我坐在坟前，背靠着墓碑
周围的杉树又大又黑，外婆端着雷茶
走过来，和往常一样，走到桌前
摸摸我的头，山下的河流开始发亮
那天，父亲没有同我一起去看外婆
我在外婆的坟前坐到天黑
那天，我和外婆在一起，外婆来过
和那些大树，还有那些暖色的土
癸未春社 亦吾廬
注解：春社，秋社，女人上坟。
4．黑氆氇
给JC
我说，我要这样开始：月亮
是长满芦苇的心脏，而土地
长满盐。火车经过柴旦淖尔时
我看到盐在阳光中生长
水在变蓝。这时，我看你的眼睛
我说，一只鸟将飞离我的身体
忘记了栽种，天堂的草齐腰
我举手，含指，沉默不语
或许扬鞭，采摘嘴唇和湖边
的夜晚，天堂的野草齐腰
月亮飞走了天鹅，我说，结
打在世纪的这头，词语继续
点灯的日子，挂着、铺展、又合拢
黑氆氇卧在土地的脊上
癸未中秋 德令哈
5.公墓 果树林
[在三位陌生的穆斯林兄弟的葬礼上……]
正午的阳光。土，温暖。
伊玛目站在高处，诵读雅辛章：
我在大地上创造许多葡萄园、枣园
我使许多源泉从深处涌出……
可阳光下的土，温暖，他们的躯壳
像半袋青稞，被拎进土穴
我遂然感觉到土和铁锨
拍打前额以及灵魂到达锁骨前
的慈祥，土那么温暖，我将成为
它的粮食，渐渐离去的人们
纷散于山坡的路岔，我撒下了土
在众人的哭泣声中，就如我从此种下了
庄稼，从此看到自己和陌生的兄弟
将从公墓的果树林长出
2003 10 8 园山归来
6 雪，落在云贵高原
玉米地，雪，已死在雪地里
火车漫漫停在一个叫老罗堡的小站
灯光里的雪纷纷扬扬
门，打开
寂静中又闭上
雪渣溅起
铁，还有钢，继续延伸
在玉米地和盐碱地里
雪落在云贵高原
并由天堂落进身体，纷纷扬扬
2003年10月 阿拉母城
7
1976年庞德在瑞士苏藜世
詹姆斯。乔伊斯墓前
嗨，伙计，天堂好吗？你可好
竟然能变成石头坐在这。
你在看什么呢，别老盯着我的红帽子
求你了，膝盖上的书要掉了
负鼠和叶芝走了，我的话再没人听
这世界另一部分都是铁条，墙
我能跟他们说什么呢，我也
老了？我的伙计，你说话呀
该死的，这里竟然连一张凳子都没有
我再站几分钟吧。跟你说，伙计
我只不过犯了一点点错而已，一点点
2003年 西宁
8. 秋水和泥土都已没腰
一片叶子真的可以安葬一个不安的灵魂？
我吃着光 走过下午时分的墙根
在巨大面前站了几秒
（这让我思考，时间打了个小小的漩涡）
有人以为我对墙说了什么
难道他们没有看到
金黄在地上翻滚
大地在召还他所有的精血
我越走越深
秋水和泥土都已没腰
2003年 西宁
9
树的灵魂存在于它的每一枝条
并使之复活，怀念我的爷爷
院子里有两棵树
一棵柿子树，一棵丁香树
春节过后，太阳爬回白羊星座的头部
并向天空的最高点升去
爷爷在柿子树上砍下一小枝
又拦腰一刀宰在丁香树上
把小枝插入刀口，放一些
汁液饱满的湿土
包扎好，我好奇地等着
小枝慢慢长大，直到那一年
丁香树开裂了花
秋来临的时候我看到
柿子挂在丁香树上，而丁香
仍然结出丁香。爷爷说它已
进行了温柔的侵略，可并没有动根
我说我们的院子里有半根丁香
一棵半柿子
2003年10月29 西宁
10
鞋或她由坐处滚向火
打翻了水……
我去寄一双鞋，据说是可以保暖的
尔撒问我寄给谁，穷人我说穷人
我摸摸你的额头孩子
是给我外婆的，鞋会游向远方
准确无误地到达那里
那扇门，不久鞋被退了回来
尔撒拿着包裹问孩子
你的东西，被退回来了
我知道，它迟早会回来的
可这是为什么？很多年前
门后的主人就死了，我的外婆
2003年11月 青海
11 米乃亥
透过河流。白衣
坐在北岸，羊群铺满山坡
先知的废墟写在天空
星光灿矅，而河
白亮；觉母说经书、僧人
坎不拉教区的直径（河），对面的
是的，透过河流
能远远地看到，黄河
边上的一个小坝子，土红，树白
石头黑色，草垛铺满情人
麦脊和羊群寂静，而今夜的河
响亮，今夜的米乃亥
我扎羊皮筏
马可往北，我往南
癸末初冬 米乃亥
12. 雁 声
青海腹地，一个初冬的早晨，
我听到雁声，那是骨质形的。
它敲打着我的屋顶。
而我早已习惯洁白的图层：起飞
大雁脱蒂于树的过程。
季节松动，天空的流河
断裂，色泽苍明的词块跌落
仿佛这一路上的破碎。
但那是天空的埙
或生殖器，淹没了众多的洁白，
我叫它们洁白，因为那些都是
漫天飞扬的骨头。
癸末初冬 湟中地
13. 敦煌博物馆墙壁上的一页经文
我知道，那页经文是假的，它不是
吐火罗文，也不是大夏国的文字
而是梵字悉昙体般若波罗密心经
它被悬挂在防盗玻璃门后
旁边是几张老照片，记录着
几位早先来中国取经的人或
说在敦煌做过贼的人
其实我不愿这么说，正如
我不愿意推度王道士算
哪路货色，我在想那
两页经文，在法隆寺还是
在东京博物馆？有没有人
好好待它们？行走的人们
昂着头，在思考？纳闷？耻辱？寻问？
洞窟上的线条哪些是大唐的旋律哪些
又是衰落王朝的浅薄与浓艳？
我明明记得，扶桑的博士们
一大早出了长安城，从大唐运走了
经书，山野妹子的一册书中
就有两页，惟一的两页经文
敦煌的风沙很大。哪条路
离敦煌更近或更远？伦敦？东京？
还是彼得堡？而敦煌僧侣们的
门楣上却记错当朝皇帝的帝号
癸末年九月 敦煌
《十二章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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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冢
蝼在水中游泳，突然，他想在万物之中游泳，于是他去问冢，冢说，游于水游于万物。蝼似乎明白了其中奥义，欲再次跃入水中，但冢说，那是死门。蝼感到一阵羞愧。冢又说，万物之性，非雌非雄，亦非非雌非雄。蝼不明白，再问，冢抬起一足，以足掌示之，并说：
足上足下。
古尔邦节。亚伯拉罕把冢、老聃、蝼三为弟子呼到跟前，让他们在一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把羊宰了。蝼跑进一条巷子的末尾，看到没人，就把羊杀了。冢一出来，就牵着羊往后山的树林里赶去。老聃没有去赶羊，他骑上驴，出去逛了一个下午，嘀咕着悠进了门。亚伯拉罕看着他们三个，两只死羊以及一只活的，脸上有笑意。他让蝼和冢都出去，留下老聃，跟他说：
我老了，想去东方看看。
下午，我坐在院子里看那棵树
光线很长，一直探进树身
地气不断上涌，与光交合
树通体透明，光与水都要溢出来了
吹过了树，一阵弱小的风
我看到了它，而那些晶莹的光和
水并没有崩塌，树仍然是树
我站起身来，朝树走去，走过它
从树的身躯，树在我们之间
与坐处对称，我已背对着它
同样承受着很长的光线和地气
与我言语的无有其他，院子是我
的身体，树是里面废弃的植物
上坡的时候，我踩着我的手
也踩着肚皮上的眼睛，一片叶子
从我和影子间飞了过去，影子
不断长长，在看身后的太阳
心搁在影子的弓形处，太阳总
那么幽深，在坡道中段
我转了身，面向太阳
看着它我的影子，它像衣柜
拖在身后，可我再也踩不着它了
我开始向下，向原来的路
直到有水，你知道，水像一付
棺墩，那长长的我的影子，我
真想把它按进水里不让蠕动
鱼过来了，我要看着鱼把它
吞掉，可是鱼群穿过了它
我听到鱼游过肺腑的声音
它们穿过骨骼就像绕过水藻
闪着宁静而愉悦的光，我的影子
我要把它喝下，我拥有鱼群
五彩斑斓向水走去，我的身后
一直站着一个人，生前也是
我伸出手，伸进我的影子
掏出鱼，羽毛，和废弃的肠道
还有整整一条巷子，秋天总从
背后走出，背负十字，我在
我的影子上站了会儿，看着它
拼命的淌血扭曲挣扎，样子可笑
我在变绿，这几乎都与我床边的河
有关，我躺在河上，很多时候
我把这条河卷起来，卷走
老城的春天，流体的阴影慢吞吞的
籍此触摸时间，判断时辰
由此，我听到墙根走动的人
在球体的另一侧或许隔了一座海
一个王朝，它储在我身体
的温度计里面，使我变绿
河潮到来之前，老城的灯盏
沉浮不安，白天与黑夜如一刀
切开的橘子，干脆，带点韧性的
切裂，酽酽的汁水潮湿桌面
草莓，草莓，那个午后
这个鲜红的词被小贩边喊边推过窗前
男孩抬起头，目光落在神甫的肩胛上
他偷偷的看她的篮子，我正在窗边
读着这样一本书的开头部分
枪口的直线位置上站住一件
倔强的背影，一缕青烟正从枪口脱离
扳机一一后退，子弹吃透背影
像吃透一件搪瓷，暗红的血
从手中的书页挂下
枪口却自始至终是对准我的
窗外，提篮子的女人在叫卖
子弹突然吃透搪瓷，草莓，草莓
确实，它看起来像一座断头用的绞架
不间断的发出声响，像粗鲁的绳索
我的影子或躯体被绞离地面，一圈
一圈的，过那么久，茧出沉闷的一响
仿佛遥远的一条河断了，我和
我的影子飘落在地，如此反复
它成了唯一绞断我身躯的人与我的
心脏也不合拍，我诅咒那个自鸣得意的人
他不该忘记太阳和月亮
我叫人把它挪走，从房间的角落挪到
过道再从过道移到七楼以下，将它砸碎
挖走那些锯齿形的金属心脏我只想
躺在那条红色的河上，像我的尸体
很多次我经过鸟，他让它
穿越梵文的低音区，把鸟唤到
书房窗台，那是一只雪鸟
像神祗的花帕，他就听到他
未曾脱离母体的女儿
再就是坟和长着羽毛的脸
守夜的灵：一块波斯文碑铭
我合上书，召唤那只鸟或
内心的羽毛，不以任何隐喻和象征
鸟落到窗口，当他认真看一只鸟时
他发现自己以及那些
沾上泥的雪一样的羽毛
他一一取出，他们依依落到窗台
经过的姓氏把鸟的声母
换了音韵，他独坐土中
窗与墓碑渐渐离析，鸟落在鸟上
比如，我的书院，俄堡天房
它建在河床的尽头，只剩下石子
由此延伸季候和大陆漂移
如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径，当然
蝴蝶和伽蓝不需要这些
它们不请自来，书院的周围长满
青苔，它们保持着蔓延的姿态
还有一口井，直通静坐者的湖底
那些有着异样文字的书没人动过
目光的痕迹请描淡写，月亮像太阳
一样穿过阁楼的窗户，竹子
节次栉比走进静坐者的心房
阳光，总是阳光，哪怕是晚上爽朗的
月光犹如泉水涤荡着台阶的青色
轻轻的扯疼那些已血性模糊的
区域，漩涡状静坐者的井深
车子消失在荒凉的群山中，我看到
车子远去，那些山是湮没的泥土
事实是我坐在那辆远去的车上，我进入
了大山，我已确信自己躺在大山之中
远离了时间（我叫人把它从七楼抬下
砸碎了钟），早上几点，我骇然惊起
听到宣礼，眼前立即看到：一队队
被声音从各种方向押往刑场的人
那刑场只不过是教堂的大门，门槛很高
那只空空的吊在竹竿顶端的嗓子
总是早上六点或许更早召唤土房里
的居民，裹着羊皮，一队队从泥土钻出
围巾罢在膝头鱼一样摆动着
清楚的痕迹，在雪地里，土墙扒在
地坡上一溜儿下来，被小河作了
顺势切割，切到了冰雪，磷火
彻夜响着，教堂在村庄的深处
扬声器突兀，伏在村庄的上空像大鸟
时间的声音从那发出
笼盖黎明和泥土以下很多尺，几乎
没有逃逸的可能，即使是泥土中的也
被唤起，教堂的路上，有的能被看到
器官，捐献给医疗机构作实验
尸体火化，骨灰运回老家，撒在
童年生活过的那片土地，就这样
他很快处理完自己的尸体感到
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工作，心情舒畅
走出多重的门，这时的他
崭新无比，像早晨枝条上
流动的嫩色空气，从现在开始
他想到哪就到哪，他看到了路上的行人
以及行人与行人之间夹杂着的人形
看到每个盒子里的人都坐在面前
姿势陈列，而他们却看不到自己
白挂拿他的器官做一项他们认为
足以改变人族命运的实验
他们摆弄着，眼睛里有苔藓与恐惧
挖空的尸体像一条泛滥的河
在火葬场，干柴一般烧着
一小撮灰，不怎么白，他们
把它装进楠木盒子，摆在格子上
等人来领，他从空中飘下，童年的笑声
那些灰，纷纷落下，溶进泥和水里
2003年 青海腹地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27 6:18:55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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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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