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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蝇一动不动地停在窗外的空调机箱上。女孩趴在窗口,与它仅有一纱之隔。那是一台老式的,除了吐气的脸嵌在窗口,身体其他部分全部露在窗外任由风吹雨打的废弃空调箱。锈迹斑斑的黄渍和剥落的漆皮宣告着它的孤寞。在这个由钢筋与电路板铸成的世界,变心的速度永远比变脸更快,而它,只不过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追逐中的一个意外遗迹与见证,甚至已不再有谁记得它的存在。除了那只蝇。
蝇一动不动地停在空调箱靠窗一面的最边缘。她好奇地盯着它。
它一动都不动,好像死了一般。不,一只昆虫如果死掉,总是轻如皮屑,一阵风就会把它吹走。她见过。
那么,就像雕像一般。蝇的雕像?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这个永远都被人类视作最肮脏最可耻的生物,又怎会有人给它塑立雕像?然而它的确如雕像般坚固顽立,几乎化成一个螺丝,安稳地钉在空调箱顶。
它为什么一动不动?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养精蓄锐,迎接下一次的腾飞?
腾飞。又是一个用在蝇身上显得可笑的词汇。没有什么昆虫比它飞得更加机敏、灵快,正因如此,它才会是除蟑螂以外生命力最强的生物。当然,也更可能是在与其他智能生物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才进化出如此不凡的身手。人类是十分憎恶它的,因为它的肮脏,因为它的数目,还有它恼人的盘旋飞舞。它是不配“腾飞”这个词的。起码人类觉得它不配。人类恨不得将这一支族群赶尽杀绝,也许蝇们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我们互相都拿对方没有办法。
她记起了儿时在祖父家中祖父为她留的一项作业——学会用苍蝇拍打苍蝇。啊,这又是人类祖先一项了不起的发明。虽然不能将它们斩草除根,但本着杀死一个少一个的精神,祖先们乐此不疲地手起蝇落。说起来,这两个族群已有着不共戴天的深怨,只是因技术力量悬殊,一方掌握各类高科技屠杀手段,另一方只能以自杀式袭击予以报复。
她并不喜欢这项作业。一来是她一向笨手笨脚,手眼不能协调的她连徒手接物都有些困难,更不要说去捕杀神出鬼没的蝇了。而另一方面,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去打死它们,把它们赶出去不就好了?作为除河马之外,惟一将杀戮当做游戏的一族,她并不享受尸横遍野的乐趣。当这些昆虫的尸体在剧烈的重击下破碎、变形,在墙面或餐桌上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肢时,她只觉得恶心,希望赶快抹去一切痕迹,仿佛杀戮从未发生。这是强权者的一贯思路,她盯着机箱上的蝇想。
蝇突然动了起来。
先是有节奏地用六条腿敲击着机箱顶,好似在发电报,又或是打着一些只有同类才能听懂的暗语。紧接着,仿佛开场曲结束,主体仪式正式开始。蝇循序渐进地、有计划地开始清洁自己的身体。先是前肢,两条前腿认真地相互摩擦,从上到下,不落下一寸肌肤,尽管在她看来,那是两条那么纤细的腿。然后是后肢,同样的步骤,同样的一丝不苟。之后,是洁面。两条前肢一遍一遍地擦洗着头、复眼和喙,让女孩立即联想到了猫,那个同样喜爱清洁的动物。
人们说,猫是爱干净的。尽管猫咪舔毛包含了散热、保温、减压等许多原因。而就算蝇们从早到晚净手洁面地祷告,人类照旧将其列为不洁的一族。就算它们在自己的国度里可以健康无忧的生长,但在人的眼中,它们就是害虫。害虫,即是与人有害。而这个标准,竟也是会变的。幸而会变,于是今天我们才能见到窗前柳下、树荫枝头那些活泼雀跃的身影。
蝇突然结束了它的仪式,兀自伫立,再次陷入沉寂。窗外的槐树在微风中象征性地左右摇摆,像是并不怕痒却要在他人的呵痒下装模作样的人。蝇又成了一颗螺丝钉,仿佛刚才的那一切只是她的想象。但,那真的是想象吗?它自己又会记得吗?
蝇有着什么样的记忆呢?
她忽然想起了不知哪里听来的说法,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七秒之后,一切都会再次成新,因而它也永远不会在鱼缸中感到孤寂。她想,这应当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揣度。因为人是那么地怕孤独,又怎能在想象中忍受一生逼仄四壁的囚禁?于是只能用这样的故事来抚慰那颗略感不安的良心。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与不乐?而蝇呢,它的一生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它会想些什么?在这样短促的生命中,它为何占用如此多的时间充当一颗螺丝?人们多以为动物是麻木不仁的,但她却觉得她分明在许多动物的脸上分辨出过喜悦、忧郁、世故或沉思的颜色。据说曾有科学家在一株植物前烫死一只虾,这株植物竟有强烈的神经反应。连植物都会如此,何况动物?而一个七情具存的生物,脑中会是一片空白吗?她不相信。你又怎知它不会去思索生命的意义呢?
然而终究,各有各的活法罢。她想。蜉蝣有蜉蝣的乐,龟有龟的愁。生命的长短是不可控的,那么生命的质量呢?人类觉得是可控的,但愿他们可以。
女孩忽然记起自己曾与好友激烈地争论过“地球究竟是否有生命”的问题。辩论,其实是一件她并不喜欢的事情。因为一切事物都是两面甚至多面性的,而辩论这一活动却致力于扼杀多元,在非此即彼以战胜为目的的语言暴力中将思维逼入死角。
记得在那次的争辩中,她所持的态度是,地球是无生命的。可是究竟如何定义生命呢?如果只有生物有生命,那它便是无生命的。不能新陈代谢与繁殖的它,不符合生命体的定义。但假如以生老病死定义生命,那么地球,甚至宇宙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出生,它们存活,它们衰老,再灿若繁星或默默无闻地死去。没有什么会长存,因而一切事物皆有生命。
曾有疯子觉得石头是有生命的,只是它的生命周期过于漫长,人类与它相互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石头怎会有生命呢?于是,他成了疯子。如今看来,也许这个观点并没那么疯癫,只是视角不同罢了。她挪了挪身子,活动了一下因久久趴在窗前而略显僵硬的四肢。
蝇忽然转了一下身,角度恰好对着窗纱内的女孩。她吓了一跳,感觉像是被当场抓获的偷窥者。
她想蝇一定是发现了她的凝视,才会转过头来以己之道还施彼身。她退了一步,觉得在蝇的凝视下,自己的想法已毫无遮拦地被它读懂。
她看不清它的眼睛,但在想象中,她已看到了它那由上千个独立的显示屏组成的巨大复眼中自己的上千个倒影。她被自己的想象惊得一个激灵。
蝇依旧一动不动。她却不敢再窗台多做停留,悄悄退回屋内。
窗外倏然下起了雨。
原来它是来躲雨的。
蝇当然是知道会下雨的。就像体内有磁场的鸟类,能够预知地震的鼠蛇犬类,预感海啸的海洋生物一样。只有善假于外物的人,将自身的感知力给丢了。于是,才有了报不准的天气预报,永远无法预知的地震海啸。
女孩打开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报市长辞职的消息。恰巧在该市因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引发惨剧的当口。人们以为他是引咎辞职。人们实在是太爱自作多情了。市长大人其实只是在升官后辞掉兼职,与暴雨没有任何关系。在这个国度里,也许永远不会有引咎辞职这样的事。
未几,雨又停了。
跑向窗口,蝇已了无踪迹。
那个夜晚,她梦到无数巨大的蝇在用“人拍”捕打自己,她只能在不断的奔跑、闪躲和藏匿中疲于奔命。
2012-7-25 22: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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