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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4:2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给我个温暖的家庭
                                        给我个燃烧的爱情
                                                  ——罗大佑

    小年夜的黄昏我到了家。车门外,清冷的空气扑鼻而来,向左右荡漾开去。昏暗、狭长的月台横在面前。黑鸦鸦的人头扑腾着,嘈杂声隆隆地回响,很快又变得低沉、寥远,像数不清的人在窃窃私语。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四处张望。几根灰白色的大立柱上没印什么标志。卖小吃的手推车脏兮兮地停在车窗下。两个女清洁工握着长柄扫帚和簸箕。我发现人群正缓慢地向右挪动便跟了上去。刚下过雨,偶尔空出的水泥地上不见尘土,某些粗糙的路面依次闪着亮光。只有少数结伴的人在说话。靠近他们时,能听见一句句乡音,向空廓的四周飘散,从容得有些放肆。
    前面的人开始左转,我心头一亮,仿佛所有的路径都一下子变清晰了。不自觉地迈开步子,几乎想到前面去、领着他们走。右侧的火车一动不动的,卧在那儿稍有些沉重,在车头的方向轻轻昂起,一长串明亮的车窗里仍有不少错落的身影,但已显得遥远。我小心地拖着箱子,拿捏手指的力度,好让轮子拐得平顺。一拐过弯就变宽了。出站口像一张脸。两个并列的通道,人群堵在那儿、轻微的喧闹着,栏杆外懒散地举了几块硬纸牌。人头上方,(漏进来的)那块天空意外地还很亮,几幢黯淡的高楼突兀地插在其中,天色灰蒙蒙,几乎算得上肮脏,却显得活泼而流动不已。然而又平淡无奇。整个城市似乎都漏了进来,使我置身其中,街道、商场、医院、天空……像一个无所不包的房子。似乎已经在家里。忽然想到,从迈下火车的那一步起,就有了这样的感觉。我低下头,从侧面看自己迈出的腿,每一步都像是无可挽回的,值得为之一笑。
    公交车站挪到了广场的另一端。不得不穿过大片错综的地形。淡绿色的地砖上,粗砺的石头地上,轮子的吱吱声有所不同。上下台阶时,要把箱子提起来再放下去。我尽量做得灵巧、不失去节奏。似乎就走在一个直截了当的方向上,每个动作都显着一点果断,渐渐有了快意……风冷冷地迎面吹拂,倒是由此抬起了头。几个月过去了,沿路的景色有了不少变化,但仍旧不是我每次都预想的陌生样子。好多店铺的招牌换了,街角处又竖起了一幢写字楼,路边新种了惹眼的大梧桐,交警的制服改成了岩青色……我坐在公交车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就像看一出业余的、到处穿帮的皮影戏。几乎家家店铺都贴着红色的喜庆装饰。市中心的繁华商业区尤其五彩缤纷。最显眼的是那幢正方形的百货大楼,整面外墙挂了巨幅的酬宾广告,像是孙悟空变的土地庙,广场上插着五颜六色的彩旗,杂乱无章地随风飘扬。
    天完全黑了。小区的干道上停满了轿车,人行道上也插了彩旗。楼房的墙面是淡黄色的,配以赭红色的屋顶,一栋栋排列得整整齐齐。窗户里透出一点点微弱的灯光,仿佛家家户户都过着安详的、临睡前的生活。我停在自家的单元门前。铅灰色的大门上只有很少的孔隙,里面一片漆黑。4楼,402(手指摸索,按下塑料按钮)。
    “小刚吧?”妈妈的声音。
    “嗯。”我极短地哼了一下,几乎没发出声来。但门已经啪嗒开了。我走进去,黑暗中,箱子磕在楼梯上。头顶传来防盗门转动的枝桠声。
    大吊灯照在绛红色调的客厅里,沙发对面,电视轻轻闪烁。立式空调吹出呼呼的暖风。妈妈在厨房忙碌。爸爸坐在沙发上,把一本打开的书放在台灯边上,摘下老花眼镜,笑嘻嘻地问话。肚皮饿了吧?几点几分的火车?挤不挤?穿的衣服是新买的?这些,妈妈也想知道。我刚开口说话时,从容不迫的调子把自己怔住了。但声音并未停顿。似乎有力量回答那些问题,甚至算得上有兴致。我说,换了一个新台灯了啊!我们的话像一些轻柔的煤气火苗,摇曳着,几乎形成了相互扶持的情景。
    一个个菜摆上来。爸爸小心地拿出瓶五粮液,我接过来给杯子斟酒。吊灯熄了,亮起了壁灯。暗红色的圆木饭桌显得更加厚重,但不失去光泽。有六七个盘子:红烧鲫鱼、小排骨、水煮虾、蛋卷包肉……妈妈正在忙着炒青菜,而鸡汤要多炖一会儿(吃饭时再端)。我和爸爸坐了下来,等着,不再说话。电视里正播报本地新闻。我朝沙发那边看去,窗外黑乎乎的,昏暗的地板上有小块明亮的白影,白得有些孤单。
    “开饭喽~”妈妈把青菜端过来,音调颤抖,好像招呼食槽边的动物。
    “来,新春快乐!”爸爸不看她,举起杯子。祝酒词说的略有顿挫,仿佛出自领导之口,又像带了几分诗意,因而有点不好意思。
    “新春快乐!”妈妈快乐地说。
    “新春快乐。”我应和。
    蘸了醋的虾很有滋味。酒也很好。没几口下去脸颊就暖洋洋的了。询问完我的近况,妈妈开始报告亲戚们的琐事,新发生的争吵。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谈话立刻变得活泼起来。我不时扼要地评点两句,温和、恰如其分,又老道地适可而止,犹如一位真心提供帮助的专家。有一会儿,我觉得他们也这么认为了。白酒的热力在体内上升,呼出的热气濡湿了眼前的图象,一件件琐事飘浮在其间,洞察力清晰地穿了过去。我提了一个建议。
    “今年我想弗要压岁钱了……我都快26岁了,弗应该再拿了。”我不紧不慢地说。
    他们怔了怔。
    “嗯,”爸爸说。
    “推不了个吧,去年你弗是也讲的,王君弗会肯的,”妈妈说。
    “所以要今朝就讲,等到明朝吃年夜饭的辰光肯定来不及了,每家人家全要看别人家拿弗拿,那种气氛,弗可能有带头的……所以现在就要给婶婶打电话,只要她答应了,明天自然行的。”我越说越有信心。
    “现在打电话给王君?”妈妈疑惑地问,看爸爸。
    爸爸吸了口烟,半晌才说话。
    “王君弗会答应个吧。而且刘家门的规矩,结了婚才弗给压岁钱的呃……(妈妈附和)”
    这算什么规矩呢。我记起去年发压岁钱的情景。那几句准备好的托辞,成人式的对话、不乏和谐的音节,在满桌的亲热气氛中间,我没有勇气说完。后来每拿一个红包,就抱歉地、感激地笑。之间的空当也笑(不自主的延续),使得苦涩明显起来……又是轻松的,仿佛受了宽容,不再有什么事了。
    “我家也给他们家的,走走形式个呃。”妈妈的话带一点点怨气,像是突然装出来的,但在一段沉默之后,又像是真的伤了心。哦。不为人知的难处,卧室里的窃窃私语,额外开销……一下子,我感到自己应当被责怪(多么不懂事啊)。很快又对自己说,那只是幻觉,是用来哄我的。是的,但没有办法。
    他们开始谈结婚的事。你一言,我一语,自顾自地相互问答,仿佛不是对我说的。梅花间竹般。也要考虑考虑了啊。上回你说过的老张,他那个女儿升职了?做得蛮好。她倒是看中小刚的,唉。缘分要讲的,也不要完全拒绝介绍,对吧……我低头不语。爸爸的语气更像朋友,温和而婉转,几乎使我要指望他了。但是不能。无比节制的温和。去年他喝醉了,举着杯子,借叔叔婶婶的话头,终于大喊一声:“我要抱孙子!”完全是吼出来的,淋漓尽致的、难得的痛快。周围的嘈杂只是抖动了一下。
    我吃了只虾,一点点吮虾肉里的醋味。再喝点酒。喝完并不从酒杯上抬起头来。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呼吸瘫软了下去,向下、向后。只发出必要的应诺声。即使我吃完了,回房间看电视了,他们也不会嘎然而止,而是说得更低沉、更绵长。酒菜渐渐冷下去,红烧鱼的汤汁表面浮起了一层细膜,排骨的面糊似乎要冻住了。绛色的木桌上,拥挤的碗碟显出吃过了的散漫。后来,炖鸡汤的沙锅端了出来。看着没什么热气,其实却烫得要命,烫得把味道都盖住了,只是在吞咽时才能感到浓浓的鲜味。
    第二天早晨,妈妈早早把我叫醒了。急促的叫声在门外一声连着一声,一会儿近在咫尺,一会儿漂到爸爸睡的书房那边去。我几次直起身子又扑倒在枕头上。一串气急败坏的抱怨之后,客厅里增加了爸爸的动静,慢悠悠地,但不减少受支配的意味。妈妈继续催促爸爸(“上厕所磨磨蹭蹭的”),并不断地敲我的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讲好的,九点半婶婶的车在小区门口等!再不快就来不及了!我摸过手机一看,九点十六,便努力地坐起来。后来爸爸也急了,轻轻敲我的门。我听到他们弯着腰把年货搬到鞋柜边的窣窣声。
    早饭在桌上零乱地摆着。枣子莲心,馒头,年糕,袋装牛奶,粥在电饭煲里。餐桌旁只拉出来了一张椅子,妈妈的灰呢大衣搭在椅背上。墙上的挂钟指着九点二十九。两面的窗帘已拉上了,屋里弥漫着土黄色的阴影。为了透气,北窗打开了一点,那一段窗帘随着风忽而笨重地摆一下。
    “打个电话说我们晚几分钟到。”我说。
    “他们肯定出门咯咧。”爸爸说。
    “打手机弗就好唠咧?”我捞了几块酱瓜到粥里,“干嘛到小区门口,到楼下底弗好么?这么冷的天。”
    “说是这么说喔……”爸爸套大衣。
    “人家的车子喔,王君的脾气要骂咯,”妈妈擦完了皮鞋,走进我房间,把我的灯芯绒棉外套拿了出来,“你就穿该一件啊,有点旧的吧……牛仔裤好换一换咧,过年嘛要穿喜气一点!”
    “弗旧,买来就是该个式样,牛仔裤弗是蛮好咯!”我干脆地拒绝。
    “好吧好吧,”妈妈也明白时间来不及了,“各么头发梳梳好!”
    “好各……还是给婶婶打个电话吧。”我扒了两口放下碗,去卫生间。
    “带我们就蛮好了,弗要高她多说咧。”爸爸叹了口气(后半句变为果断、厌烦)。
    阴着的天空显得特别亮。大部分地面干白干白的,昨晚肯定没下雨。冷而新鲜的空气令人兴奋。一走出门,我就意识到这是节日的早晨,抑止不住地有些欣喜。小区里的道路、树木,各家阳台上晾的衣服,错落的行人和狗,渐次落入眼中,在淡出前的瞬间把我的余光反射回来,仿佛是些柔软、轻快、不可见的光晕,斜斜地触碰着我又很快弹开。我和爸爸并排走,各拎着三四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深红色包装的盒子),妈妈落在后面锁门。
    站在小区巨大的门廊下。我迟疑了一下,把袋子撂下来靠着柱子。并没使自己更显眼。我忽然明白,自己奇怪的站在这里,似乎别人的存在都没有意义。如同行走在一个海滨城市里。然而又不是自在的。一个裹着米黄色毛衣的身体从面前走过,凹凸有致,脸也算好看。我心里脱口而出,少妇(而非女人)。马路上各种车辆来来往往,松散而构不成整体。黑色轿车、黄色出租车、蓝色卡车……蒙着甩不掉的灰尘,仿佛都是为了把亲戚接到乡下去。
    婶婶的轿车到了。爸爸、妈妈拿起袋子就要过马路。我厌烦地叫住他们,说不用的她会穿过来。路上一时没有空隙。我望着对面的白色车身(一个人影在里面有力地挥手),突然发现脖子冷飕飕的。阴云已散去了些,风却显得猛烈了,街面的一爿阳光似灯笼纸般轻薄,快要被吹得飘起来了。我拢了拢头发急切地想上车。
    车门打开,婶婶一边打招呼,一边下车掀开后箱盖。她弯腰把里头的几箱红富士苹果堆紧,腾出空当。我们拎着东西在旁边等着。顺着车身过来的风更大了,几乎发出噗啦噗啦的声响。就像站在荒凉的风口。甚至感觉到颈后围巾的飘动。我走向车头拉开前门。爸爸不会介意的,虽然他更喜欢这个位子。去年他坐在前面,后脑勺在椅背上方慢悠悠地、不胜负荷地晃动,显得迂廓、与全车的节奏不合拍。哦,婶婶当然是喜欢我的。我钻进去坐好,麻利地拽门把,啪!不禁有点得意。一个红线串着的铜铃铛挂在侧前方。车子无声无息地启动。一下子在暖和的位子里了。
    “建华呢?”刚坐定妈妈就问。
    “他啊,他去接李杰、中中咯咧,”婶婶无精打采地说,没睡醒似的,“叫他早点早点,困到死猪一样。”
    “他开局里边的车子?”妈妈小心的问。
    “是喔,那辆破车子,开出来咕吱咕吱响……”婶婶说。
    “建民呢,他是去接建芳和妮妮吧。”
    “嗯,他上半天值班,建芳和妮妮的火车是两点钟,他们下半天再到。”
    爸爸没有说话。这些安排他当然知道的。妈妈也知道。我也隐约知道一些,但是在这个时候、在路上谈论,别有一股特别的兴奋劲:已经坐在了车上向目的地驶去,同时,其他人也(按计划)各自前往,不会再有变数,(仿佛)很快便会聚在一个又热闹、又漂亮的房子里。
    “小刚几时回来的?”婶婶盯着前方,谨慎地抓着方向盘,规规矩矩的模样像一个学生。甚至说话的调子都变柔和了。
    “昨天夜里。”我说。
    几乎是同时,犹如一个低八度的和声,妈妈的答话从昏昧的后座传了过来。可怜的妈妈。时刻期待着询问的主妇。应该替孩子回答问题的。嗯。
    妈妈介绍了几句我的情况,与婶婶聊了开来。我不再说话。妯娌间的谈话是多亲昵啊!人选正恰当。至少在妈妈这边是的。语气一贯的与人为善(头向前凑着),略带谄媚的笑意与其说是讨好,不如说是担心谈话的中断。多半都是昨晚说过的事。婶婶不紧不慢地应答着(盯着前方),简短、沉稳地加以评论。就像面对一个亲戚。她又不时就路线的问题向爸爸征求意见。爸爸则内行地给予指点(后来证明都是对的)。车子拐了几个弯。仍旧在城里。路两边的房屋、招牌拥作一团(左边:煤矿医院,右边:莉莉美发厅),粗大的梧桐树光秃秃的,但分明的枝节更有力度,更明确地绵连出一个织体。穿出市区,仿佛就是穿出这个结构,并失去行于其间的悠闲和安稳。
    一会儿,上了一条六车道的大路。周围变得空旷了。“小刚,该就是开发区的路,元旦才将通车咯。”爸爸热情地介绍着。“噢,真唠蛮好咯!”我说。路面开阔、平整、空荡,但明显有些粗糙,还不是真正的高速公路。长长的隔离带里种着低矮的常青树团,一个个飞逝而去。道旁稍远处,新栽的小树歪歪扭扭地排成一列,如同拆散的、拮据的栅栏。
    “变化真唠大的噢!”爸爸的感叹带着喉音,“小刚,我该条路走路也走过咯……”
    “发展是快唠喔,”婶婶说,“路还要修的,一直要修到江边廊,明年。”
    话题转向市政建设。妈妈抢先说,开发区的一把手被抓起来了。又说,某个副市长也有危险但书记会保他。接着,大家便各自爆出更多的幕后消息。我很有兴趣地听着、提出疑问。婶婶、爸爸不仅熟悉官员的名字,而且几乎见过每一个人。他们讲述官员的背景(相貌),升迁的细节,会议上发生的逸事。车子好象跑得轻快起来了。我插不上嘴,却因而更愉快似的。他们都静静地坐着,在固定的距离以外。挡风玻璃展开一幅明亮的天空,上车之后就依稀有的开朗心情,此时变得清晰、明确。路边的农田渐渐多了起来。散落于其间的房屋花花绿绿的,房顶参次不齐,一动不动地出现、移动、消失,像一群流着口水、呆呆望着公路的傻子。偶尔闪过一大块水塘,歪歪扭扭的电线杆插在岸边,水面迅速而连绵地倒退,泛起瞬间的聚光,刚刚使人疑心怎么可能连绵不绝就蓦然中止于一簇杂乱的树丛。随后是另一块……
    “南南呢?还在英国弗家来?”爸爸问。
    “南南啊,英国又弗放假咯……讲好今朝夜里打电话……”婶婶断断续续地回答,忙着把车拐到一条小公路上(脖子僵硬地转动)。
    “他在那边好伐?”我跟着问。
    “蛮好咯。”婶婶说,“你和他,网上头还通讯伐?电子邮件?”
    “好长辰光弗恩看到他了……我们用个是一个聊天软件,倒是弗恩发过电子邮件。”我尽量解释。
    “要多联系的噢!当阿哥咯!你兄弟在外头辛苦唠啊!”婶婶叮嘱我,甩着嗓子,有股不许分辩的威吓力,仿佛心中含着怨气似的。
    “噢,噢!”我苦笑。
    又说起了小丽(“她十月份才去咯”),说她对南南如何如何好来。五一节他们订婚时我也回来的。酒店大厅里流光溢彩,铺着暗红色调的地毯,雪白的桌布上,金银色的餐具擦得亮澄澄,仿佛一摸就会叮当作响。铜制的椅子很沉,站起来时不容易拖动。不停地敬酒。岳父、岳母、舅子……南南穿着茶色的休闲西装(很帅气),无辜、憨厚地笑着,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勉强说完祝酒词,大家便起哄,要他喝干。而小丽倒是大方、从容得多……酒席的高潮是我没料到的,南南捧着一大束康乃馨,向叔叔、婶婶献花。婶婶搂住他,依偎着,舍不得儿子走。她涨红了脸,泣不成声,向南南诉说(儿子,我爱你,你爱妈妈吗?),后来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南南忙不迭地点头。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为他难过。
    车无声无息地开着。磕到路缝时轻轻抖动一下,底盘传来极柔软的咯噔声。红线吊着的铃铛微微摇晃,黄金色的面上刻着吉祥字。楚楚可怜的脆响。转过一个弯,眼前的街口堵得水泄不通。是孟桥的镇中心。不知不觉的,居然已经走了绝大半路程。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各行其是,似乎永远不会散去。一辆拖拉机正等着转弯,单调的突突声震响马路,长长的扶舵像巨兽伏下的脖子,不自觉地摇摆,一副陷入重围却无比耐心的样子。一部摩托车载着乡下女人,骄傲地迤逦于其间。街边的房子门面迥异,有自建的民房、政府大院、银行,甚至还有华联超市。那深绿色的招牌跟上海的一模一样,但多了些滑稽的灰尘。我笑了笑转回头,随即注意到那枝不起眼的红绿灯,在路口侍立多时,含着黯淡的绿光。
    出人意料的,我们很快通过了。车下了公路,向村庄中间驶去。随后绕着一些小山打起转来。路变得狭小、坑洼,有时悬空的路基下就是农田(我总是害怕翻进去)。爸爸说起了小时候步行上学、上山割草的事。一头狼曾差点把他吃掉。爷爷把生病的他背到镇上的医院里。车外不时冒出似曾相识的事物,一个村口,一座石桥,一根烟囱……大家开始感慨走得真快,有的说只用了一小时一刻钟,有的说一小时二十分钟,真是快啊,比起从前坐长途汽车快了多少啊!最后,车子慢慢停住,打弯,猛地冲下了村头的那个高坡。轻微的失重感,如同坐在游乐场的滑车里。车里的人都无声地欢呼了一下,又迅速沉寂了。熟悉的东西转眼都汇聚成一片,反而使人感到新鲜。我兴奋地左顾右盼,犹如到了一个期盼已久的旅游景点,看也看不过来。右边一间间的房子,一层的,两层的,没什么变化。门前的晒场上偶尔站着一个小孩。路很窄,顺着左侧的小水沟弯曲,有穿行在芦苇丛中的错觉。更左边是平坦的田地、水塘、小山。向前望去,房屋和树木(电线杆)挤成一团,似乎不可能通过,而车子却仍然愚蠢地往里钻,越慢、越小心,就显得越愚蠢(但又是大胆的、喜庆的)。
    我忍不住地笑着,感到很愉快。
    “建华已经到唠咧!”妈妈惊呼。
    果然,那所房子、那个水泥晒场现出了身。远远的,那片黑瓦屋顶忽的抓住了我,仿佛是某种终极的标志,霸占了所有的亲切意味。门对面,一部黑色轿车斜斜地停在那儿,靠着那个单立的小棚屋(过去的猪圈)。门口没有人,使我急急地想要赶过去,偷偷摸摸的……突然出现的惊喜……车却开得如此慢!
    等再近一些,就看见站在门边的红云,笑着。可我一点儿也不失望,而是最友善地对她笑。我们下了车。
    “大伯伯!婶婶!婶婶!小刚!”红云和我们打招呼,转头对屋里喊了两句,钻进车帮忙拿东西。
    我把苹果一箱箱搬进屋里,称呼每一个迎面来的人。红芳、勇勇、小娘娘、爷爷、小姑夫、叔叔、李杰、奶奶、婶婶……相互问好的声音在屋门两边自然地流动。每个人都满脸笑容,那股当地的口音味使彼此更加(毫无保留的)友善。
    几乎是同时,大家又各干各的事了。我径直穿过老屋子(小姑夫在灶上炒菜)、井台(有人在洗菜),进了后面的水泥楼房。宽阔的厅里空空荡荡,放着两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几张椅子。四扇屏风式的门敞开,亮堂堂的。角落里,半截楼梯指向深处,高而阴暗的天花板显得幽静。而父母还在老屋子门口寒暄,离得很远——这厅堂的明亮空间仿佛是我独占的。真快活。勇勇在桌边忙着什么,见我来了便说:“小刚,大学生快点来贴兹各春联咧哟!”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派了活干,又吃惊又高兴。这儿没人知道我对文学的兴趣,但终久能看出来,谁更配得上做这件事吧。
    “对唠,让小刚贴,你到街上买年糕去吧。”红芳对勇勇说。
    “好唠喔,老婆大人!”勇勇嘻嘻哈哈地说。他的头发像一个酷中学生,三七分明(柔顺的剪刀),较长的一边几乎遮住眼角。
    “顺便带小勇过来。”红芳笑吟吟地看着他。
    “遵命!”勇勇顽皮地敬了个礼。
    “快点噢,马上吃中饭咧。”
    我打量桌上的春联。要不是有这件事做,我就不得不走来走去,走近一个个亲戚,等他们和我搭几句话又走开,最后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比如说二楼房间里,或田埂当中,傻乎乎地呆着。
    “小刚几时回来的?息几天?又瘦了嘛!”红芳亲切地问我。
    “还好的吧,一直这么瘦,……昨天到的,夜里,息到年初七。”我拿起春联,看上面的字。
    “各么可以在乡下多住两天,打牌!”她呵呵笑着。
    “好像是讲,吃完年夜饭全回常州的。”我不好意思地推脱(其实好几年没在乡下过夜了)。
    “大伯伯身体好唠吧?”
    “好唠。爸爸经常散步的,不过他也胖出来咯咧,妈妈倒还好的,她一直叫爸爸去打太极拳,爸爸就是不肯,他不好意思……”
    我忽然发现说起父母的事,竟有点滔滔不绝的劲,“爸爸”、“妈妈”两个词说得自然、响亮、音节分明,也不迟疑,似乎平时就是这么叫他们的(实际上总是低声、含糊地带过)。
    “大伯伯么是发福喔,弗过太胖是也弗好……”
    “对唠。”
    我仔细地读着对句、横批。谈不上什么文采。而且是印刷品,印着印刷厂的厂名。讲的无非是发财、长寿之类的套话。我忽然想到,一定从来都是这样的,我小时候就这样了(一个矮嘟嘟的、仰望门上春联的身影)。于是,这项工作一下子变得幼稚,与文字无关,我似乎成了蹒跚的、看见红纸头就抓的小孩(大人们则宽容地笑着,逗弄着)。
    春联背面是白色的,零星的红点由正面渗过来。白乎乎的浆糊像是米粥做的,结了些小块,不容易涂均匀。起初用筷子,后来干脆用手,在上中下的边角抹着。这时红云来了,指点我该贴在哪里。老屋子前门、老屋子后门、楼房前门、楼房后门……一等我涂好一幅,作出不知所往的样子,她便风风火火地带我过去。往年的春联还在,所以定位很容易。我想把那些褪了色的纸撕掉,但撕不干净反而贴不平。红云就说:“就贴了上头好咧哟,弗关事各!”她说得大声而随意,使我立刻认同了,并且抱歉地笑了笑。
    妈妈很快过来看我了。“贴春联了啊!”她笑眯眯的,满意地走了。李杰也抱着中中来了。“要帮忙伐?”常州郊区的口音,有些慷慨的意味。
    “用不着用不着,”
    “要唠要唠!”红云把中中接过去,数落起李杰来,“一天到头只晓得抱着小姥荡、荡,快点帮小刚做点事体吧……噢,噢弗要哭噢,妈妈抱噢……”
    李杰苦笑着不说话,摆弄春联。
    就剩下又小又短的一幅了。写着“恭喜发财,吉祥如意”。也只有楼房的后门还没贴过,那是墙右侧的一扇木门。墙的另一侧,大叔叔的遗像依旧立在一个木橱上,浅褐色的镜框擦得很亮。主墙上贴着一张很大的彩笔画轴,画了福禄寿三个老头,驾着祥云,乐呵呵地俯瞰着人间。
    我向后门走过去。李杰举着涂好的红纸,等在一边。一股大力猛地把门推开了,几乎撞在我额头上,冷风呼啸地窜了进来。门又突然反向转动,很冲地来回摇摆。屋里的人纷纷喊冷。我奋力把门稳住,示意李杰快贴。一时却贴不上去。井台上的红芳、红云也说:“冷到仄!”干脆出了门,用力抓住把手,慢慢把门带上。风哗啦哗啦响。“咔嗒”一声,我们便在房子外了(里面传来同情的笑声)。白而粗糙的砂石墙面贴着脸,向上、向两侧伸展。一成不变地向上,高不见顶,侧向则能瞄见隔壁家废弃的泥房,和后头村上的田地(黑色的,仿佛荒芜了很久)。灰褐色的木门嵌在墙里。去年的联还在,红色已褪得很淡、很旧。李杰忙拿新联往上贴,我歪着身子挤到门里,帮着揩平。肩膀顶在一起,胳膊不默契地碰撞。我不时失去平衡,跳下墙底落在泥地上(顺势转一圈),又单脚跳回。北风沿墙面旋来。手指又冷又粘,冻得红通通的。我无奈、兴奋地笑着,吐出的白气被刺拉吹散,房子后,那几竿日渐稀疏的竹子耷拉着(小时候曾是密而浓绿的竹林),水泥砌的蹲式厕所(坚硬、潮湿)竖在长方形粪池上,像水泥驳船的驾驶舱,摇摇欲坠。更早只有一个露天的大圆粪缸,更让人担心掉下去,每次回来都憋上好几天……好多年没在家里大便了,现在虽然装了抽水马桶,还是克服不了的脏……
    门一敲就开了,我们回到房子里。红芳站在门边温暖地笑着。婶婶、妈妈正在铺一次性台布、放碗筷,叔叔、爸爸、爷爷站在旁边,不断地有人从前门进来。
    我去洗手。想象自己在人群中穿梭,执意向一个边缘、实在的地方而去。洗手池在井台边,贴着老屋子的后墙。潮兮兮的黑砖之间长着青苔,一扇装了铁栅的小窗朝里开着,闷闷地(很近,又似乎很远),能听见小姑夫炒菜的咣切咣切声(埋在灶上的大铁锅,像黑板一样光滑)。自来水管只作了很少的固定,突兀地拐弯、扬起,自说自话地倔在那儿。地上显得很湿、很脏,我尽量远地立住。池子里有一个泡着针筋菇的盆。水龙头是小号的,但水却直喷出来,又粗又急地溅着。我赶紧把针筋菇顶到远角去。冰冷的水冲在手上,叉开手指,指缝里的浆糊才能洗掉。指肚子、指缝里结了一层胭红、粗糙的浆糊干,冻得鼓鼓囊囊的。
    酒菜很快摆了起来。一大摞绛红色筷子相互传递。我这桌多是零零落落的小辈,还有爷爷、大婶婶。靠门的那桌则坐得整齐得多。他们向这边打了招呼便先吃了。小声的碰杯。平淡无奇、略略致意地举杯说:来,碰一碰。随后又是轻微的碰杯声。筷子撞上碗沿。老屋子的后墙、屋顶的瓦片在低一级的地面上,门扇亮得发白。因为逆光,那桌显得幽暗、柔和,犹如窗子里的侧影。
    “我们也吃了喔,”红芳用普通话说,笑呵呵的,“就吃葡萄酒吧。”
    筷子凉而光滑,桌上的冷盘也是,仿佛各自凝结了、孤伶伶地聚在一起。我们不怎么敬酒。红芳几次起身到另一桌去,帮着调整电热器的方向。
    红云、奶奶不断地上菜。层层叠叠的碟子。数量上,超出了对任何一桌丰盛酒席的预期(包括年夜饭),猪羊鱼虾,连甲鱼也有(这时妈妈过来要我多喝一点汤)。味道做得也好,大家纷纷称赞小姑夫的手艺,叔叔说:“乡下个菜比城里好吃多咧,就是一个弗好,家里太冷。”
    吃着也就慢慢暖和了。后来,大碗羊肉冒着热气端了上来,大家都站起来舀。又香又烫的羊肉咽下去,还能明显地感觉到在食管、胃里,仿佛只有这才算是吃肉。我吃了一块又一块,吃到吃不下了也舍不得打断喉舌之间的甜美滋味。据说当年奶奶看中的就是小姑夫会做家务,家里人都反对也没用,奶奶最疼小娘娘了……
    一会儿就散席了。
   
    我习惯性地穿过老屋子,到前门口去。站在水泥地上,有种稳健的、不想移动的感觉。晒场前是很窄的泥路,一根电线杆略斜地立在路边,下面是倚着水沟的小菜地。一道小径夹在中间,顶端的一块淡蓝色石板悬空伸展出去。从前洗衣服、淘米用的。沟边的一棵枯树耷拉着,几乎看不见水。接着是稍大片的田,呈半圆形向三面展开,刚要形成极目远眺的势头,便终止于一圈稀稀拉拉的山丘。低压压的天空不费力地盖下来,更像一个封闭的露天片场。
    我把手伸进牛仔裤袋里摸烟。一个烟盒举过来,勇勇忽然到了我旁边。
    “吃我各。”他半旋身子,像是用外侧的肩膀指向那盒烟。
    “好啊。”我笑了。又有些不安。他敬烟如此自然,仿佛一向如此。而我去年还不怎么抽的。在家里人面前便会想要不要掩饰(当然,没有必要),目光闪烁,不由为擅自行动的事实而略微致意。
    我给他点上烟。他并不客气,梗着脖子、佝着背叼烟的模样像一只公鸡。脸(作为一个农村人)恰如其分地不讲究,不时露出认真、义不容辞的神情,像一个立志出头的学徒。我想起有一个国庆节,在我家的小区里,谈到我在上海的工作、生活(他去过我租的房子),他突然说,其实我们也蛮羡慕你的。我几乎脱口而出,没什么好羡慕的,但是没有说。
    “你还在上海推销医疗仪器?”我问他。
    “弗做了,太难做,做弗下去,”他说,“顾个温州老板太黑,太黑。”
    “各么现在做嗲?”我说。
    “在常州做做吧。”
    “还是推销医疗器材?”
    “嗯。”他回答得很轻,似乎不想谈下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红云猛不防地过来了,扯着嗓子。
    “勇勇,你讲讲在上海哪唠看到小刚嘎?”
    “噢,好各!”勇勇马上一拍大腿,有劲地说起来,“顾个夜里厢么,我在淮海路看到一个人,跟小刚长得像到弗得了,旁边一个小姑娘,漂亮到弗得了喔!”
    “小刚,怎是伐?”红云歪着脸看我。
    “弗可能!”我连忙辩解,“老早讲过唠咧,弗是我,肯定弗是!”
    “肯定是各,长得一模一样,顾个小姑娘么,唉哟喔……”勇勇作出流口水的样子。
    我不无配合地苦笑着,直说没有没有。但要真有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呢?淮海路那些灯影交织的街道、黑乎乎的周遭(近乎高贵的黑),街边的绿地光盏四溢,其间不时有玲珑的女人走过,远看犹如一盏盏彩灯。也许勇勇看见的真是我?那倒也不是一件坏事。然而走在身边的女人又有所不同……
    “哟,晒太阳啊,”妈妈笑吟吟地跨出前门,“勇勇讲看到嗲咯咧?嗲个小姑娘啊?”
    “没有没有,勇勇看错唠咧。”我转身就钻进了门(像是本来就要走)。妈妈的那个跨步还没停稳,于是,我远离她的速度快了一倍。但也没作出厌恶的表情,而是残留着不堪捉弄的笑。很快放下了笑。
    老屋子凹凸的硬泥地绊了我一趔趄。就像是冲上了井台。抬头见有人坐在面前,便又笑了。左边,靠着楼房的外墙,从台阶到门里,高低排了些小竹椅,坐着爷爷、红芳、大婶婶。都捧了茶,一张红方凳上铺散着瓜子。朝屋里看,八仙桌上还立着几杯泡好的茶。印粗浅花纹的长玻璃杯上下聚满了茶叶,密密麻麻的暗绿色,只有中间空当处显出杯壁的无色,偶尔透着稀疏的暗红色(剥落的花纹)。几片展开的茶叶浮浮沉沉,像夜空中缓慢运行的行星。更多、更细小的尘屑快速翻腾,更浑浊。
    水还有些烫,很快就暖和了。爷爷招呼我过去坐。阳光正好照在墙边,爷爷的滑雪衫撑得很结实,灰色的硬布面仿佛刚浆洗晒干过、留着拍打的折痕。
    “爷爷。”我尽量亲切地叫(一股想要亲近的冲动),坐在他身边的方凳上。
    “小刚,小刚还是这么瘦,”爷爷仰起顶着蓝布帽的脸,“多吃点,多吃点,噢。”
    “好咯,吃也吃咯,没办法就是吃弗胖。”我说。
    “哦,多吃点,多吃点,噢。”爷爷再次仰起脸、殷切地关照,不说话了。
    “晓得唠咧。”我向爷爷深蓝色的衣服靠了靠,阳光在他沉默的身上特别地合适、温暖。方凳比竹椅高出半截,我垂着头,肩膀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他的全部。仿佛处在无忧无虑的阴影里。我双手捧茶,身子伏在膝盖上,展开的肩膀形成了一条犹如俯向婴儿般的宽阔弧线。爷爷的位置在我的侧后方,远离了我似的,忽然间,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那种远离变成了永远的停滞,一些自腹部而上的心疼很快僵住了(无须认真对待的错觉),我没有回头。
    “小刚,在家里多住几天了哟。”大婶婶说,手里抱着中中。
    “我也想的啊——”我看着大婶婶深褐色的笑脸,顺口说道,或者,知道对她说什么也不会有后果,叹口气做出不得已的样子。像个真正的好孩子。
    “想么就住几天了哟。”大婶婶诚挚地望着我。
    “弗过他们讲吃完年夜饭就……再说吧。”我竭力想对她好一些(但也只是如此)。
    大婶婶怀里的中中睡着了。眼睛闭得紧紧的。忽然,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一本正经的像个大人一样。然后更香地睡了过去。绒线帽的帽沿挡住了他的眉毛,松得快要掉下来,大大的绒球垂在一侧。我犹豫了一下,说,让我抱抱中中吧。
    大婶婶把他小心地递给我。小身体穿得鼓鼓囊囊,很容易横放在腿上。我不知道怎么样他的头才是最舒服的。轻轻地托住,一动不动。其实我更想在他醒了以后抱。他坐在红云的臂弯里,面目模糊,我刚作势要接手,上身就拼命地后缩,脸别过去直往妈妈的后颈上贴。到了我手里立刻就哭起来,我一边苦笑,一边想什么方法最有效,是温柔的哄骗还是严厉的恐吓……可还没等我真正抱住他、还没等他和我的身体真正靠在一起,红云已经把他抱回去了(轻摇、安抚)。他伸开四肢在半空中挣扎的劲道很足,每一下都显得不可违拗。毫不掩饰的厌恶。但我却如此渴望驯服他,并为(又一次)没能做到而自惭形秽。
    他安静地躺在我的腿上(像一块木板)。轻微地呼吸、起伏。我很快厌倦了这个姿势,想把他抱起来,又担心生疏的手法会弄醒他。大婶婶见状便笑着接手。我也笑了。但并不觉得可惜。
    “困了多少辰光了?”我说。
    “好一隙咧,吃完饭就困过去咯咧。”
    “一天要困几个钟头啊?一般。”
    “一直困,吃了就困,困了就吃。”
    “哦,”我不再看中中,“小姥困觉就是多。”
    我拿了茶杯站起来,抖抖腿,在门口边左右踅着。东边的厢房是个杂物间,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横在屋中央,满地乱堆的东西像都是灰黑色的。草石灰粘的墙。里面墙上靠着一张大床的棕绷,几乎立到顶。角落里有两把没柄的镰刀、锄头(小时候挂在老屋子墙上),一张褶皱、粗糙的小板凳零乱地竖着。我跨过两个篮子,站在杂物中间。摆得很松散的杂物不构成压力。也不旋转。仿佛站在一个废弃的建筑工地里。我感到一种确定不了的、抓不住的孤独的快意,忽而又有点恐慌。但总的来说更像是带甜味的。更希望门是关着的,似乎那样就更有理由出去。抬头看天花板,大片的白石灰,日光灯安在侧墙上。一阵轻微的头晕,很快就好了……硬塑料做的自行车座,黑色的。
    红云、李杰走了进来。我和他们打招呼,向外挤出去。红云放下手里的篮子,说小刚你哪为在这里啊,弯下腰和李杰忙着整理起来。爸爸、叔叔、小娘娘站在堂屋口,马上要干什么事似的闲聊,前后也有人交叉的走动、说话。大家一下子就都动起来了。我捧着茶杯不知所措。他们说的话杂七杂八,但隐隐的像是为了同一件事。大婶婶走过来对我说,小刚你也去各吧?我立刻觉得明白了,就说去各去各。大婶婶呵呵笑了出来。
    我直接回到杂物间里,看红芳、李杰手里的篮子。果然,装着好几刀厚厚的黄纸头、一大堆银色的纸元宝。要到山上去上坟了!总算要到外头去了。出去走走当然是好玩的,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是这么正当的理由。我忙蹲下来(严肃地)帮着整理,但也没什么可做的,只是摸了摸面上的那刀纸。
    去的人陆续穿过老屋子停在前门口。不知何时阳光收起来了,云层显得阴沉。婶婶的轿车停在晒场上,车屁股那儿,小勇拿着一根树枝在和方平玩。小勇跳上窜下的,闹个不停,方平腼腆地站在旁边,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小姑夫叫方平过去,方平就过去了。我猛地冲过去拍小勇的头,他灵巧地躲开,呵呵地朝我乱笑。勇勇在旁边严厉地说,站好一点弗许笑,叫舅舅!小勇立刻啪的立正,绷着脸很干脆地叫:舅舅!随即又软塌塌地笑。小姥疯疯癫癫各!红芳无奈地骂了一句。
    我扫了车窗一眼。婶婶奇怪地躺在里面,满脸通红,睡得很沉的样子。她居然喝醉了。可是中饭他们没怎么闹酒啊。为什么睡在这里,不到楼上去睡呢?她睡的表情有些吓人,方方正正的脸上像涂满了油彩,泛着猪肝色的光(更年期)。我忽然想到,是车里有空调才睡这儿的。她沉重地、一点儿也不疲惫地睡在自己的车里,仿佛酒醉之后仍然很不满足,某种尖厉之色在睡梦中反而汇聚起来,但没有完全凝固成怨气。封闭的氧气。
    小棚屋的另一侧,架在水沟上的(桥)还是那块蓝白色的石头片子,我两三步踏了上去,回头招呼:“谁和我一道走田里厢!”
    “我来!”小姑夫豪爽地笑着,挺着硕大的身躯,显得有些顽皮。方平跟在他身后。
    “田里厢有点潮的吧?还是走村上吧。”爸爸一脸愁容地望着我。
    “弗要紧弗要紧,前天落雨现在差不多干唠咧。”还没等我答话,小姑夫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说。我们三个人过了小石桥。
    “各么当心点啊!”妈妈(爸爸站在旁边)嘱咐完,就和其他人一起向村西头去了。
    田里确实有些潮,但田埂差不多是干的,只是偶尔有一两个微凹的水坑。我小心的盯着脚底下,快步向南、向田地的纵深走去。回头一看,小姑夫父子落在十来米开外,正一步一步慢悠悠的晃着。我立刻就笑了,对啊,饭后应该是在田垄之间漫步的,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呀?我干脆转过身面向他们,隔着十几米相互致意,一下子便放松了,犹如和这父子俩形成了闲聊的圈子,周围一片空阔。他们身后,村庄的正面忽然拉出了模样,像是一张和蔼的脸,眨巴着眼睛,一点也不在乎我的表现是否得体。两侧、背后的小山丘(无须怀疑)宽厚地、虚念似的环抱着我。
    很快就到了田的腹地。登上一个小坡,一道稍宽些的水渠横在眼前。我们顺水折向西。河边的田埂变得更窄,歪歪扭扭的,有时候完全塌了就只好跳进田里,在稀疏的麦苗中间踩两步,赶紧蹦回去。
    “弗要紧的,踩不坏的!”小姑夫笑着对我说。
    “哦。”我还是躲躲闪闪的,不敢大方地在田里走。
    河两边倒伏着不少枯干的、淡黄色的芦苇,一堆一堆的遮住了岸下的水面。冷风吹在层叠的干叶子上,似乎发出扑喇扑喇的脆裂声。我忽然想到了火,就摸出打火机蹲下来,从底部点燃了一根叶子。那一点点火隐约地晃着,刚让人有些担心就旺了起来,一下子烧成一堆。真是易燃之物。我站直身子,双手自然下垂,静静地看那些红色的、卷动的火焰,感到内心充满了喜悦。方平、小姑夫回过头。方平肯定在笑,小姑夫也没说什么。这一堆很快烧完了。
    他们在前面蹲了下来,点着了另一堆。是小姑夫点的火。我兴奋地跑上前去说:“该个东西太好烧咧!”
    “要等风吹过来的辰光,那个烧得才叫旺了!”小姑夫的本地口音使他更显得精熟此道,哦,少年时积累的经验之谈,美好但久已淡忘的记忆……
    我们轮番放起火来。来回寻找能点的草丛,几乎有了比赛的意味。一眼望去,沿岸镶嵌了几堆熄灭后的黑斑,冒着零星的、潮湿的烟,水面稀稀落落地露出来。我率先点着了最茂盛的那堆。十几米长的一整片,大的让人不太敢下手。长长的叶片似乎长到了极限,无力地委顿于平面,中间,一棵小歪脖树的枝桠略微拱起。火迅速向河中央蔓延。小姑夫把另一头也点着了。一会儿,似乎整个河面都烧了起来,红通通地、火热地向上窜,呼呼直往头脸卷来。随着风势(像一面大旗那样)缓慢、沉重地挥舞。甚至树也烧着了(粗黑的树枝)。我们赶紧往后、往河的尽头退。
    “要死咧,他们在放野火!”侧后方隐隐传来妈妈惨白的叫声,语气痛恨、害怕、不可商量,就像讲单位里的小丫头“轧姘头”一样。
    “该火是蛮大的呵。”叔叔的声音。他们已经到了山边的路上。
    我心里也有些发慌,又后退了几步。捏紧打火机。火肯定大到了不允许的、值得注意的程度。村子远远地斜在左手边(缩小的模型),在这熊熊火焰的映照下显得脆弱而危险。门窗像是都漏开了,像是好多眼睛望着黑色田野中央,那个异样的、过于大的火堆。要不要采取行动?还没有领头的人吧。一个不知好歹的城里人干的。哦。
    火很快小了。我把打火机收起来,继续沿着河走。一会儿就到了山边。叔叔他们正走在山坡上。山上没有什么大树。一条细小的碎石路向上错开,一折一折的,没两下就钻进参差的坟头、墓碑中间。我们家的坟还要上去点。应该有一个岔口。是的,他们已经在那儿了。
    妈妈见我就说:“你去放野火咯啊。”我只是嗯了一声。大家都挤在小路上,三三两两的低声说话。妈妈的责怪像是漂浮着的,没什么力量。最前面的几个人围在坟那儿,背对着这边。我凑过去,但路太窄几乎站不住脚,红云一蹲下来弄纸钱,就只好又退了出来。
    脚边是另一家的坟。整个设计是一所小石院子。墓碑上刻着(繁体竖排)“先考 吕小建 之墓”,笔法遒劲、大气得过分,犹如一个用功学生的练手。碑头做成了绿瓦的屋顶样子,像是戴了顶官帽。石砌的坟头只有墓碑的一半高。最外围则是一圈小院墙(更像歇脚的石沿子)。左右的坟大多是这样。上面不远处,一个大坟硬插在几个小坟之间,有两三倍大,把空当挤得满满的,显得突兀而滑稽。墓碑顶上的翠绿瓦片绿得有些卡通,比坟后拉杂的树丛鲜艳得多了(绿帽子)。
    我们开始挨个拜坟。地上铺了一块硬塑料布。黄纸烧得翻滚起来。大叔叔旁边就是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头,简陋得多,只是一个小土包上两个连着的突起。这次我跪下了。没有多少不舒服。大叔叔死了有五、六年了吧。我并不怎么感觉到他的消失,犹如之前不怎么在意他的出没一样(但是我喜欢他)。那年在他的葬礼上,我坚持不向灵位下跪。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规定这些程序,他们只是盲目地服从……爸爸猛拽了我几下,我只是双手合十鞠了鞠躬。夜里,一个雇来的哭灵女人唱个不停,把大叔叔的生平唱了一遍又一遍,多么荒唐啊,但又是唯一有点像样的仪式,我独自呆在二楼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地听着,终于哭了一点点。
    我在大叔叔的坟前磕了个头。还是感到一些晕眩和羞辱。但这也没什么。就算不磕也没什么。我要过红云手里的树枝,帮着把还没烧到的黄纸翻开、弄散。把篮子里的纸元宝扔进火焰。烧着的纸迅速地弯曲、翘起,隔着闪烁不定的焦距,像是不停收缩的漩涡。烟气呛得人直往旁边闪,不少纸灰沾在了头发上,挥之不去。黑色而轻盈的纸灰随着热气快速地旋转、上升,又被风吹到更高的空中,慢慢地飘落到山坡下。温柔的灰烬。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红云的声音),……
    亲戚们陆续下山了。我也扔掉树枝,和红芳、红云一起转身回去。踩着小心的、不由自主的碎步(背后的那处所在就这么远离)。脚下的地面显得结实、坚硬起来,踏上去有些暗暗的声音,仿佛一点一点刮出了伏倒在地、等候多时的寒冷。
    “小叔叔到个咧!”红云指着远处的村子,叫了起来。
    “哎,是咯,小叔叔的车子已经停了门口咯咧!”红芳也说。
    我看了好几眼,才从村子里找出了那个微缩了的家门,两棵大树掩映之下、隐约停了几辆小轿车。远远地单看那门口就如同一个童话的封面。但是看不出来哪里又多了部车子。
    “是咯,好像是到唠咧!”我说。
    一会儿就到了家。果然,小叔叔的白色轿车停在一棵树的外侧(因而逸出了那个童话的方框)。小婶婶和小晖正在井台边洗手。大娘娘和妮妮站在楼房的客厅里,仿佛正(作为主人)依次着迎接上坟归来的人们。我们打招呼。
    “小刚又瘦咯咧!”大娘娘对我说。
    “还好吧。”我朝她们点头致意。
    妮妮呆在她妈妈旁边,笑着不说话。
    “广州的大姑娘回来了,哈哈!”小叔叔忽然冒了出来,猛地抓住妮妮的肩膀。他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苏南味,但响亮、自嘲式的发音让人觉得那是有意为之,听起来特别的机智、发噱。
    妮妮扭了扭身子,撒娇似的一个劲的笑。
    小叔叔乐呵呵地看着我:“小刚,又帅啦!”
    “哪里哪里,哪有你帅啊。”我向他一抱拳,笑道。
    较量式的玩笑并没有像我预备的那样继续下去。小叔叔很快转向了红云。他穿着咖啡色的皮夹克,瘦长的身形和爸爸、叔叔都不同(即使在微微发福之后),目光也更敏捷,因而产生使人亲近、信任的感觉。在渐渐有了成功男人那种自如风度的同时,他也有些显老了。
    “广州的美丽姑娘来喽!”叔叔从门口走进来,和妮妮打趣。
    爸爸、妈妈、婶婶、小婶婶(拖着小晖)也来了。大家三三两两地坐下来聊天。桌子上摆满了茶水、瓜子、糖果。另一张桌子收拾起来打牌。红芳硬拖我过去做她对家。三四人围着看。打了几局之后,我把位子让给了爸爸。小婶婶、婶婶、妈妈正拉着大娘娘问长问短,生活怎么样,工资涨了多少,子女近况之类。妈妈开始介绍她新做的一个传销品牌,一种能美容但更主要是调理身体机能的营养品,奶奶来回地倒水,另一侧的角落里,小叔叔和勇勇像是聊着生意上的什么事,牌桌上不时爆出输赢后的哄笑和懊恼声……
    我一个人上二楼去。楼道昏昏暗暗的,拐角的小平台那儿有盏壁灯,式样是本地流行的那种。暗黄色的灯光透过灰尘,依稀能分辨出镂空、雕着花纹的金属灯架。紫红色的楼梯扶手。寒碜的草石灰墙。上去是北面的走廊,左边,灰暗的门窗把北阳台隔在外面,右边房间的门也都关着,阴沉沉的犹如很久没人住了。但实际上大婶婶肯定还住着。我打开第一个房间的门。绷紧的纱门,锁了但插着钥匙的红漆木门。厚重、松散的门像是挂在门轴上。红芳、红云的房间。
    轻轻合上门。幽静而灰暗。南面的窗户透进了一些光,若明若暗的,看起来更像一个密室。一副大大的床架仍然支在原位。往四周的墙上看,那几张招贴画果然还在。床头上方的那张应该是李嘉欣吧。孤伶伶地贴在墙上。为了能看清楚我只好跨进床架里(左边的床帮已经塌掉了)。她穿着单薄的衣衫,简简单单的T恤,随意地、高傲地挑起来,不受约束地荡着,细长、均匀的手臂滑脱下去,大方地托在胯骨边。无懈可击的靓丽。照片的一角,用广东话写着:说李嘉欣是美人,大家一定不会反对,但其实除了靓之外,佢仲、高贵、有气质、咁又点止靓女咁简单呢……说得真他妈对啊!即使画面上粘满了灰尘和黄斑,她仍是那么丰姿绰约,那是多么年轻的时候……多么值得一个少女用一生来向往。
    画的旁边挂着四串蓝色幸运星,叠得就不整气,还粘满了灰尘,看起来比毛胚墙面更邋遢。再旁边以及另一面墙的平行高度上,贴着温碧霞、王祖贤、胡慧中。但都算不上夺目。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们。那几套九十年代初的奇装异服在黯淡的角落里显得粘滞、生硬,造型也极为可笑。但自有其入选的理由。门后的墙角支着一架木梯,通向屋顶的暗室,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想到窗口原是有个写字台的。很久以前,一个明亮、温暖的中午,我在抽屉里的一堆言情小说里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本古龙的小说。真是高兴!快马、镖局、潦倒的少年、白玉老虎、灌了铅的骰子……我佝着腰坐在床沿上看啊看……她们却一次次地上来叫我吃饭!
    窗外已渐渐有了暮色。纱窗的细格子、肮脏的玻璃之外,老屋子屋顶的瓦片、阳台的水泥护栏和歪斜的树枝交叠在一起。远处的天空似乎正在山影和暗云之间褪去。瓦片中央的小烟囱冒出了淡蓝色的烟。小姑夫他们在烧晚饭了。也许应该去看看能做点什么。我拉门出去,轻轻合上硬木头的纱门。刚转过身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妮妮张望着走了上来。
    “小刚哥哥,你在这里啊!”妮妮仰着头说。标准的普通话。
    “对啊,你怎么也来了。”突然转到普通话,我的口气不由自主地有些戏谑,但又是亲切的,仿佛是在大学宿舍里跟一个同学闲聊。
    “这里好冷啊,”妮妮站到我旁边,“阴森森的,呵呵。”
    这几年妮妮逐渐成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她以前的丑模样和坏脾气并没完全褪去,但还是有了点女大学生的味道。我们往走廊里面走了走,对着窗口。
    “你怎么样,大二了吧?”我不大确定。
    “嗯,下半年就大三了。”
    “真快啊!”
    ……
    “有男朋友了吗?”我直接地问,仿佛这是我们每次都谈的。
    “现在没有。”她回答完了才笑出来,不好意思地拢拢头发。直长发挡住了有些圆胖的脸颊,侧面看过去也不能说不惹眼,但还是不会有男生为她着迷的。
    “那就是说有过喽?”我问。
    “没有啦,”她撒娇似的说,过了一会儿又嘻嘻地笑了,“告诉你吧,不过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啊(我点头),其实已经有过一个的……”
    “什么时候?”
    “大一的时候。”
    “高中同学吗?”我觉得这么问很好玩。
    “是啊很快就分手了——哎呀,说说你吧,你一定有女朋友的!”她唧唧喳喳地笑着,神秘兮兮的。
    分手这个词听起来有些怪,我几乎已经看见了一个搞笑的、不知所谓的场面。所谓的分手。
    “快说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哪里哪里,”我支吾着,“为什么一定有呢?”
    ……
    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有人在叫我。“小刚,小刚——”是婶婶的声音,“小刚,快点下来吃夜饭咧,”婶婶转过拐角,看到了我们,“妮妮也在这里啊,快点,下来吃年夜饭咧吧!”婶婶仰起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有些茫然,眼角松弛着,仿佛刚刚从充满夜色的门外进来。
    “好咯好咯。”我忙答应着走下楼去。回头看看窗外,天色果然已变得黑沉沉的了。
    五点钟,年夜饭早早开始。小孩子们赖在门口吵着要放鞭炮,我和小叔叔过去,嗖嗖地放了几个高升,才把他们哄回来。正厅里忽然有了一股点了蜡烛般的温暖气氛,两桌酒席摆得整整齐齐,白色日光灯的功率不大,却还是把简陋的屋子照得亮堂堂。我被拉到主桌上和长辈坐。这是我暗暗期待的,因为最会闹酒的人都在这儿(叔叔、婶婶、小叔叔)。这几年来,那些庸俗而机智的酒话渐渐使我着迷,即便我从来不能忘情地加入其中,却也能从容应对,就像表演即兴的对手戏。相比之下,和平辈的聊天就算话题再喜欢也显得索然无味了。
    爸爸半推半就地站起来说了两句开场白。作为上辈唯一的大学生,他尽量想说得有水平些,但他模仿的对象最多不过是市里那几个学文出身的领导。何况在这个场合再有文采的话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老大哦,就会装腔作势!”大家纷纷碰杯之时,婶婶就揶揄起爸爸了,引起一片笑声。
    “该个哪喔叫装腔作势呢。”爸爸有点狼狈地笑,夹菜给爷爷。
    没吃几口他们就敬起酒了。快速地、礼节性地喝一点,然后吃菜,再拿起杯子。圆桌面上不断形成彼此交叉的线路,忽长忽短、起落不定。我也看准机会敬酒。先敬了爷爷。说了两遍爷爷才反应过来,他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伸手摸酒杯。爷爷并不怎么喝,吃得也很少,呆呆地坐在主位上,仿佛感觉不到周围的喧哗。
    敬酒的声音渐渐集中到桌子的那一边。好戏很快就开演了。喝过几杯白酒,那边爆发出的笑声如此容易地在我眼前流动,轻飘飘的快乐。婶婶向爸爸敬酒了。
    “老大,来咧喔。”婶婶说。
    “来就来,红唠白唠?”爸爸也站起来,一副不示弱的样子。
    “喔哟,还红唠白唠,面孔红唠白唠吧!”婶婶叫了出来,“嗲人弗晓得老大吃酒顶刁咧!还红唠白唠的,随便你喔,白唠就白唠,你要见红么也有咯!”
    两桌人一起哄笑。
    “我吃酒还刁的啊?我最诚恳了。见红么你们女……”爸爸皱着眉头,半文半俚的辩解,想咬住暧昧的话头却又吞吞吐吐。但婶婶并不配合。
    “还诚恳的!那个辰光,把刘建华介绍给我的辰光也诚恳的啵?!”婶婶啪的放下杯子,故作生气状。
    又是一阵笑声。几乎每说一句,大家就笑一回。旁边桌上大娘娘笑吟吟地伸过头来说,那倒是的,建华和王君是大哥哥介绍的。
    “介绍给我哪唠咧啊?”叔叔满脸严肃地冒了出来,去勾搭婶婶的肩。
    “喔哟,他说嘛,我这个弟弟嘛,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灵光得噢!”婶婶打掉叔叔的手,“等到一见面么,又黑又瘦!还一模一样的,土包子!”
    “是一模一样咯喔,蛮像咯喔。”爸爸底气不足地坚持着,似乎刚刚才(无辜地)知道自己的容貌更好看。
    “是长得蛮像咯喔。”恰好来上菜的奶奶插话。
    “还像得,老娘么就会帮着刘家门的人讲话!”婶婶再次甩开叔叔的手,把自己的酒喝光,“来,吃喽!”
    爸爸举起杯子喝掉。婶婶说大家快看啊,一头吃一头漏,还弗刁得!大家也都说是的不能漏啊。叔叔过去一把抓住爸爸的两个手臂,笑嘻嘻地说,老兄当心当心不要抖,我来帮你稳一稳。爸爸不得不僵硬地举着手臂,几乎把酒直接倒进了嘴里。
    爸爸刚要放下酒杯,叔叔就嘻嘻哈哈地接住,一点也不耽误地又给他(“介绍人”)满上。满桌的人都会心地笑,纷纷向爸爸指出这酒应该喝,无论如何要喝。爸爸没办法只好喝掉。他一边喝,一边露出不堪捉弄的神情,喝到一半还呛了一下,引得妈妈从另一桌过来张望。
    “哈哈,嫂子担心啦!不要紧的喽,老兄是装的喽,回家以后再照顾喽。”叔叔换用不正经的普通话说。妈妈在笑声中退了回去。
    “来,老婆,王总,我们来喝一杯,”叔叔又去搂婶婶,“土包子和城里人喝一杯……”
    “去,弗要来找我,找巧凤去喝去!”婶婶又一次甩开叔叔,却也不走掉。
    又是一阵大笑。我也笑了。从小到大几乎每年喝酒都会提到这个巧凤,肯定是当年和叔叔相过亲的。
    “嗳,村西头的巧凤——”叔叔故意把乡下话说得很土,音调夸张地拉长,“上个月家来还真个看到巧凤咯喔!”
    “个么你去寻她吧。”婶婶说。
    “以后再寻,现在和老婆喝酒——”叔叔这回搂紧了婶婶的脖子,几乎是卡住了。
    婶婶沉着脸说死相谁跟你喝啊,用力地挣扎了两下没有脱开,但她很快又笑了出来,说喝就喝谁怕你啊!在周围的一片鼓动声中,他们毫不含糊地喝了个交杯。
    叔叔和婶婶之间的斗嘴总是一惊一咋的。有一次甚至当众打了起来。那时候我大概还在上中学,恍惚记得是在城里一个街边的小餐厅里,庆祝一件什么事情。他们本来还好好地合唱卡拉OK(破电视机架在墙角上方),转眼间就扭打成一团,碗筷横飞,大人们混乱不堪地冲过去拉开……
    两桌人开始互相敬酒。一个个轮流出击,或简短,或繁琐,有的干脆坐下不走了。隔壁的刘二狗也带着儿子过来凑热闹、拜年。敬酒的由头层出不穷,气氛一浪高过一浪。爸爸叫我带着一帮“小八拉子”去灶台敬奶奶、小姑夫。我们在桌椅、井台、穿堂之间鱼贯而出,又鱼贯而入。我又去敬各位叔叔、婶婶、娘娘,每敬完一次就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看着周围的热闹,有时也跟着起哄。那些欢笑充满了爆发力和感染力,我凑上去说的几句俏皮话转眼就淹没在其中。仿佛只是浮在主流表面的一点泡沫,卷进去又卷出来深入不到中心。
    焦点不断转移。不知什么时候,叔叔、小叔叔盯上了妈妈,非要搂着妈妈喝。妈妈僵硬地坐在位子上,不停地骂神经病神经病。但当然逃不了的!周围早就笑倒了一片。叔叔一手搂着妈妈的肩,一手帮妈妈扶着杯子,毫不松手。妈妈傻笑着喝了一杯。叔叔又变本加厉,说一杯是说明不了感情的,一二不过三,一定要吃三杯……弗吃三杯也可以,那么就吃交杯酒吧……小叔叔嘻嘻地拎着瓶子立在旁边倒酒(“下一个就是我喔”)。
    大家全都笑眯眯地扭身看他们。爸爸见状便起身去找婶婶,作出也要搂的样子,立刻招来一片反对。
    “只有叔叔可以寻嫂子,伯伯弗好寻弟妹咯!”叔叔不由分说地把爸爸推回到座位上。
    “哪有这个道理的。”爸爸嘀咕着。可怜兮兮的正面形象。
    于是我又去敬婶婶。但也谈不上要为父母出头,只是大方地、痛快地一口气喝光。我一向不怎么在乎喝醉。何况这个时候喝酒变成了很舒服、很轻快的事情,尤其是站直了身子以后。
    “小刚,赶快努力啊,婶婶等着吃你的喜酒的啊。”
    “弗急弗急。”
    “瞎说,弗能弗急咯,到辰光我们要吃个一醉方休。”
    周围人一起附和(爸爸垂着眼不作声)。我闭嘴不答。
    “小刚我最欢喜咧,”婶婶抓住我的手臂,“嗳,小辰光在我家床上拉嘘还记着伐?”
    “拉嘘么养儿子的喔。”大娘娘在旁边笑着说。
    “是喔,我养儿子全亏小刚那泡嘘喔。记着啊,明年带个女朋友回来过年!”
    我坐回自己的位子。
    闹完了一阵台面稍有些沉闷。大家都举起筷子吃几口菜,桌上堆满了丰盛的、没吃多少的碗盆。但没多久就又动开了。大娘娘率先站出来给小辈发压岁钱,接着每一家的大人都拿出准备好的红包来。小孩的名字一个个地被喊到,几个早已跑出去玩的孩子被叫了回来。恭喜和感谢的简短对话此起彼伏……中中伸着小手躺在红云怀里,抓不稳的红包直往下掉。而给南南的只好先放在婶婶那里(“反正是一样咯”)。
    我没作出要拒绝的样子,尽量有礼貌地说谢谢,把红包放进灯芯绒外套的内袋里。几乎人人都加上一句:小刚啊,明年要带个女朋友回来了!我微笑着不置可否。有些款式的红包太宽放不进去,只好对半叠起来,内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几乎能从外面看见明显的突起。
    “喂,南南吧,过年咧,祝你春节快乐啊!英国现在几点啦,小丽在旁边的吧……”桌旁,婶婶大声地给儿子打着电话,“爷爷、奶奶给你压岁钱啦……你等一等爸爸和你讲话,讲完了给爷爷拜年啊!”
    手机在席间轮流传递着。每一个人都兴奋地接过手机,跟南南互致问候和祝福,迅速地传给下一位。我也对南南简短地说了几句。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稳重,使我觉得自己习惯性的亲密口吻(小时候的胡乱打闹)像是在套近乎,反倒不如他成熟、真实似的。手机又传回婶婶手里,那一头换成小丽,过了一会儿又换回南南。婶婶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私密,不断地向外、向后退去,淹没在小叔叔发起的又一波闹酒声中。
    “咳咳,短消息来个咧,来拜年咧噢,”婶婶满脸通红地挂掉南南的电话,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又摇晃着手机,报喜似的,“我来念给你们听噢,写得好的喔……”
    大家都说快念快念。
    -王总,祝你在羊年的日子里,“钱”程似锦,“富”如东海,“瘦”比南山,“羊”洋得意,“鑫”春快乐!
    喔——,一阵欢呼。
    “再念一个给你们听,该个也写得好的——”
    -敲响的是钟声,走过的是岁月,留下的是故事,带来的是希望。盼望的是美好,送来的是祝福。愿我的朋友一生平安快乐,永远幸福!祝羊年好运!
    又是一阵叫好。
    “该个写得真唠好的,比才将那个好!”爸爸说。
    “把这两个转发给我,我也来拜年。”小叔叔兴冲冲地掏出手机。
    “好哦,没问题。”
    大娘娘、妈妈拿出手机,也要婶婶转发过去。
    ……
    我摸出自己的手机,像是模仿他们似的。没有新信息。我并不喜欢卖弄辞藻和小聪明的文风,对于煽情的短消息也很排斥。但还是有轻微的失落感。在周围的鸹噪声中,我意识到了自己正专心致志摆弄手机的形象,就继续无所事事地翻看通讯簿。通讯簿是按拼音顺序排列的。我给欧岚、catherine各发了一条消息:祝新春愉快,羊年顺利。
    敬酒仍然进行着。但最热闹的劲头像是过去了,更多的是零星的单挑。李杰已经被灌醉,瘫软在椅子上,不少人喝起了茶,来回走动。一直忙着弄菜的小姑夫、奶奶总算落座了,大家纷纷要求他们多吃点东西。婶婶坐在奶奶旁边,不停地给奶奶夹菜,说一年到头辛苦唠,多吃点吧。奶奶不自在地笑着,并不怎么吃。婶婶说那我再敬姆妈一杯吧。奶奶说敬过唠咧,再吃要吃醉咧,边说边起身非要给我们盛红米饭去。婶婶忽的立起来。一把摁住奶奶。
    “歇歇咧喔姆妈,辛苦唠咧,弗要忙咧,来再敬你杯酒!”婶婶要了个干净杯子,倒上酒。她摇摇晃晃的,酒瓶撞在杯口上,发出一声低低的脆响。
    “再吃要吃醉咧……”奶奶尴尬地笑着,坐下来。
    “姆妈,我这个媳妇哪个唠?还好得吧!”婶婶把酒杯塞给奶奶,搂住她。
    “好唠,好唠。”奶奶点头。
    “我这个人呢脾气弗大好,讲话太直,你弗要往心里厢去喔,”婶婶涨红了脸,“凭良心讲,我王君对姆妈哪唠?”
    “好唠,真唠好唠。”奶奶拿起杯子。
    “是真唠好唠伐?凭良心讲,是真唠吧,弗是假唠吧……”
    “我来赞助一杯,”小叔叔凑了过去,笑着说。
    “你弗要吃醉吧!”婶婶瞪了他一眼。
    “我还会吃醉的,和小阿嫂吃酒么最欢喜咧!”小叔叔眉开眼笑的样子。
    “雌哄哄咯!”
    “王君么总归好唠喔,”爸爸也举着杯子过去,“这个大家心里全有数唠,用弗着多讲……”
    “弗要你讲,我全清楚唠,”婶婶说,“好弗好,全是一家人,一家人最开心!”
    “对唠,一年忙到头,就是和自家人一道吃酒最开心咧。”小叔叔说得很真切,眼光闪动。
    “各么一道吃喽!”婶婶举起杯子。大家都喊吃喽吃喽。奶奶也站了起来,举起杯子。
    “姆妈啊,我个脾气多担待啊,”婶婶弯下腰,更亲密地搂着奶奶的肩膀,眼睛红通通的,正正经经地对着奶奶说,像是要流出泪来了,又像是哄一个孩子,“姆妈啊,我是讲真话咯咧啊,真唠,弗要和别人再呕气咧,弗管嗲人,说实在话,你呢年纪么也一大把咧,儿子女女个个全有出息唠,还有嗲弗开心个?还有嗲看弗开个?多想想开心的事体,多享享福,该是最重要个!你说对伐?弗开心的事体么就让它过去吧,真唠喔,来,一道吃落……”
    婶婶挥动着酒杯,说着说着突然笑了唱了起来。奶奶瘦小、干瘪的身子立在那儿,在气息粗重的歌声中不知所措的轻轻晃动。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么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早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
           妈妈给我多少吻多少吻


    婶婶拿酒杯的手举在半空,随着节奏起伏,整个上半身颇有幅度摇摆,脸上露出招呼其他人一起来的表情。大娘娘、小娘娘笑着围过来一起拍手,跟着唱。奶奶也满脸堆笑,犹如坐在综艺晚会前排的一位英雄家属,不由自主地拍起手来,嘴角努力地一张一合但仍然跟不上歌词。

           女儿有个小小心愿小小心愿
           再还妈妈一个吻一个吻


       接着转向了更高亢的副歌:

           吻干我脸上的泪花
           温暖我那幼小的心
           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
           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


    到了最高的音区就不得不扯起了嗓子,声嘶力竭的样子让唱的人自己也觉得好笑,歌词也唱得颠三倒四、错漏不断,但每个人都积极配合这热烈的气氛,在唱到最后那个字时一齐高声欢呼和鼓掌。
   
               *                *               *
   
    “吃了酒开车弗要紧吧?”妈妈问驾驶座上的叔叔。
    “最好当心点,慢点开。”爸爸坐在副驾驶位子上。
    “弗要紧咯,刚才也歇了一歇咧。”叔叔稳稳地扶着方向盘,“我慢点开好咧喔。”
    “王君在前头还是后头?”妈妈说。
    “后头吧。”
    我扭起身子向后张望。模糊的后窗玻璃外面一片黑乎乎的,看不到别的车子。有几点村庄的灯光在远处,随着路的颠簸而突兀地摇晃。临走时奶奶塞给我们的一袋大馒头、两条活扁鱼放在车后厢里。外头冷死了,车轮压过石子时发出尖利的声音,像是要把轮胎扎破。
    前面也是黑暗一片。车沿着山脚开了一段绕来绕去的路。向外拐弯的时候,头灯快速地扫过山坡,几棵静默的树亮了一下,立即退入到由此才有所显现的巨大山影中去了。寒风吹拂着那些低垂的树枝,枝下持续后退、旋转的山体,没心没肺地承受着铺天盖地的、直接的冷,反倒让人以为其中有一丝暖意。
    一些村子就在路边。隔着车窗不时听见闷闷的劈啪声。隔不了多远就有一家人围在路上放鞭炮。他们把毕毕剥剥的响鞭挂在路对面的树上,弯腰点燃大炮仗的引线。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慌里慌张地点了三四下,尖叫着跑回去,等了半天却还没响。方平也是这么胆小。放大炮仗小姑夫最潇洒了,他点着引线后,随便朝跟前的地上一扔,吓得大家四散逃开,接着是“嘭”的一声,谁也不知道炮仗蹦了多远,第二响会从哪里炸出来。
    另一户人家正放着焰火。一棵无比漂亮的小树模样,红红绿绿的火星子慢悠悠地向上、向外流溢,几乎能听见连绵不绝的咝咝声。孩子们都隐藏在周围的黑暗中,睁大眼睛盯着看(贪婪地)。我不断地掉转头看,仿佛某个神秘的声音在那儿说着什么,恳求我在听完之前不要过于急切地等待随后的空白。屏住呼吸。那烟花逐渐枯萎、熄灭了。
    “我们家放的焰火比这个漂亮多咧。”我说。
    “是喔,你小叔叔买个喔,四五百块洋钿的。”叔叔说。
    “漂亮是漂亮的噢。”妈妈说。
    “快点看前头,和那个差不多吧。”我说。
    快到地平线的远处,层层叠叠、捉摸不定的黑影中间,冒出了一条软绵绵的火线,断断续续的升向高空,忽然洒下一朵硕大的缤纷花样,静止在一霎那的夜色中,再轻飘飘地下落、退隐。紧接着是另一朵。
    “是漂亮的噢!”妈妈说,“天也亮的,没嗲个云。”
    “是喔,明朝又是好天。”叔叔说。
    “它该个和我们家个看起来差不多,我们家个是五十发、”妈妈说了一半又没有把握似的,“是五十发个吧?”
    “是咯,也有一百发个。”
    “小佬全开心死咯咧。”
    ……
    车子到了平稳的大路上,开得快起来了。路两侧更深地沉入黑暗,望不到头的前方变得单调、空洞,在来来往往的车流中反而显得孤单。偶尔有人提一下到了哪个地界,周围一片安静。发动机转动的声音顺畅、轻巧地从脚下传来,换档前后能清晰地感觉到转速的节奏变化。看不见的路面飞速向后退去,又在减速时如此温柔地托住车轮。妈妈垂着头打起了瞌睡,淡紫色的围巾胡乱搭在肩膀上。爸爸的后脑勺渐渐滑落、抵住椅背,不时跟着车子晃动两下。他那看不见的臃肿身躯把椅子塞得满满的,撑出一个份量十足的弧度。唯有叔叔端坐在驾驶座上,精神饱满,几绺乱发微微地翘起。
    他们都老了。这几年我看得越来越清楚。那些变化如此缓慢地显现出来,只有在大幅度的回忆时才能有所察觉。小时候爸爸没有这么胖,妈妈不用把白发染黑,叔叔的眉宇间也不是向来都沟壑纵横(即便他向来就有一张苦瓜脸)……但这种与过去的比较并不真的能回溯那么久。在我读大学之前,他们的模样像是一成不变的。仿佛是在我去了另一个城市、一年仅仅回来几次之后,他们才年复一年地老了起来。
    当然这只是幻觉,人总是不断地变老。我自己也已经变老了。大概这种意识才是真正的原因。那年我快毕业时,爸爸曾感慨地说道,读大学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那怀旧而又带点炫耀的口气使我很是不屑。用自己的生活反驳这种说法,也许是我赖以抗拒时间的基本力量。然而这就不可能是个梦吗?是的,当然可能的。
    或许我并没有变老。因为我始终让自己置身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之外。于是,那些所谓美好的事物仍然像过去那样新鲜,犹如常年挂在衣柜里的几件俗丽、可笑的衣服。我看看车窗表面结的那层薄雾。细密、精致,保持着透明。但记忆终究无可避免地累积起来,绵延不绝,就像一大堆没写完就丢进废纸篓的蹩脚诗作,密密麻麻的如同长了鳞片的皮肤一样恶心。我笑了笑,耸耸肩,对自己说,嘿哥们别这样,没那么严重。
    手机在腰间振动起来。五条新短消息。
    1,祝新春快乐,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欧岚。短信的口吻比她的叫床声朴实多了。端端正正的印刷体,细长的感叹号,简短排列。公事公办的措辞,不失周到的立意,仿佛洗尽了铅华却又显得含而不露。真是淫荡。三四个月没约她,不再像刚认识时那样自然了,心照不宣的氛围逐渐消散、破碎,如今我已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头。
    2,羊年天气预报:2003年您将遇到金钱雨、幸运风、友情雾、健康霞、幸福云、顺利霜、美满雷、开心闪,请注意,它们将缠绕您一整年。
    catherine看起来是个马大哈,一副可爱兮兮的傻样子,实际上做什么都很谨慎。但也说不定的,走一步看一步。
    3,好久不见了,现在还好吗?祝你在羊年的日子里,“钱”程似锦,“富”如东海,“瘦”比南山,“羊”洋得意,“鑫”春快乐!
    居然是杨晓春。我的心里一暖。
    好久不见了,真没想到是他……那个失恋后闷在宿舍里听贝多芬的家伙……这名字忽然从黑暗里冒了出来,一瞬间就已在眼前爆开,闪出背后的空洞,我来不及拒绝便陷入了身不由己的伤感路数……屋子的窗帘黑漆漆地拉上,他置身其中,犹如一只垂死的超越之物……蒙着眼睛。牵连的记忆碎片。难以看清的深处。孤立的往事一件接着一件地浮现、消失、下沉,顺着惯性想起了更早的事情……我绝望地看见自己的记忆竟然这么多,并为有如此多的记忆而感到无比自卑。
    4,……
    5,……
    车子颠簸了一下,手机在指间跳了跳。又安稳地躺在掌心里。开得太热的空调有点喘不过气。返回上一层目录。几点了?20:03。我急急地写了一条群发消息,尽量写的温情些,同时,知道一觉醒来就会觉得自己荒唐。信息。写新信息。输入。顺着通讯录一个一个加入号码。只跳过亲戚和不得不跳过的人。确定发送?确定发送。正在发送,请稍后。谢谢。一个沙漏图案俏皮地旋转着,四周是一圈流动的虚线。握拢手机的手掌仿佛正在施展魔法,甚至还像模像样地来回晃动(念念有词)。就在我的手掌之中,电磁波悄无声息地、无可挽回地奔向神秘的远方,这件事真是奇妙。相形之下,其无与伦比的速度倒无所谓了。
    我们停在小区门口,爸爸、妈妈、我依次跟叔叔拜了年,说再见。然后径直向里面走去。
    春节晚会才开始了半个多小时。妈妈松了口气,忙不迭的开空调、泡茶,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爸爸则关好各房间的门,以防热气流散。妈妈把我拉到他们中间坐,不断调节电视机的音量。
    流光溢彩的舞台上,数不清的联唱歌手正走马灯似的上来下去,“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呀……”,一大群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美女在伴舞,女孩的一张张脸确实像花朵一般拼命绽开,惟恐观众看不出来她们在笑似的。欢快的电子鼓点串连起每一个民族的民族歌曲,正如人人都抑制不住的激动之情。笙乐齐鸣,锣鼓震天,喜庆的气氛眼看就要到达高潮。
    -各族人民齐开怀,欢天喜地过大年!(女主持人深情地背诵着七字格)
    在她说完之前我溜进了书房。即使把门关上还是能隐约听见从“晚会现场”传来的喧闹声,但我并不完全排斥这种气氛,相反,倒情愿受一些感染,以便心情能愉快起来。我喜欢在年初一白天看晚会的重播,时段倒错之后其中荒谬的成分似乎就失去了力量,到那时再平庸的歌词都能拿来玩味玩味。而此刻,夜色深沉,除夕的钟声还未响起,我宁可呆在一个可以上网的房间里。
    桌面上,国庆节留给爸爸的色情网站链接已经不见了。不知他看过没有?还是刚发现便又惊又怕地删除了?不,他还不懂该怎么删除。或许是一个年轻的电脑修理工重装了系统,来一次给一百块,爸爸说过。我觉得有些遗憾。本想实在地为爸爸做一点事,但看起来,他有抽屉里那几张三级光盘就够了(甚至读不出来也无所谓)。
    就连色情网站的扉页都放上了大红色的标签,两个穿着红肚兜的大头娃娃一左一右,各举着一个硕大的红灯笼。他们没有把大头娃娃换成裸女,也许是技术原因,但也可能出于更纯粹的考虑,毕竟喜庆本身同样值得迷恋。我浏览着自拍图片的目录。门嘎吱开了,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走了进来。我赶紧把MSN的窗口最大化,遮住整个屏幕,鼠标若有所思地晃动。没一个好友在线。
    “怎么不去看电视啊,电视好看的啊!”
    “先息一会儿,等一等就来看。”
    绛红色的窗帘是冬天的厚绒布式样,质地柔软而绵长。窗户被捂得严严实实,只在边框处留下一条无可奈何的小缝。狭长、黑色的玻璃斜斜地伸向显示器的后方,如同一道冷冷睥睨着的眼光。无数偷窥者的视线徒劳地挤压在这片空隙处,或远或近、或左或右地落下,像是一碰便会荡漾开去的一汪黑色水潭,潜藏着一条条悄悄吐着气泡的鱼、一个个还没浮到表面就已破裂的气泡。
    台灯的罩子是深绿色的,强烈的光线经过阻挡之后显得温和、沉稳,在幽深的黑暗中犹如可以随时指望的清醒的家园。屏幕中央,横躺的女人头发散乱,丑陋的脸上粘着稀稀拉拉的精液,一根突兀的阴茎侧向抵住她半张的嘴唇。我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兴奋,端坐着的身体深处传来柔和的快感,仿佛正在苏醒却仍旧迷糊的敏感之物,为了维持或抓住意念尖端的每一次颤动,我忍不住张开嘴,潮汐般地把氧气送到尽可能的深处。
    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
    忽然间,又能觉察到棉衣裤粗糙的存在。皮肤变得光滑,仿佛可以很容易地溜滑出来。但我并不想这么做,虽然轻度勃起后的束缚感在某一点上并非不尖厉。却只是在那一点上。身体的其它部分都感到乏味、畏惧寒冷,情愿委身于一个公开的、人流如织的世界,在那里任何坚硬的东西就算即将融解也毫无存在的必要。
    我继续打开一幅幅图片。每一幅都在跳出来时激起一阵冲动,又随着画面的展开迅速显得苍白、无聊。拍得再好也是一样,只不过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重新打开,然后再关上。我转向“言情小说”,点开精华区里常看的那篇。文字一屏屏向下卷动,一想到即将出现的那几个段落,我马上不可遏制地完全勃起。不得不调整坐姿以适应支点的变化。
    -原来老师也是喜欢性交的女人啊!
    -啊,请不要再说那种话。
    -老师的下面也已经湿了吧,不是吗,这种时候嘴硬还有什么用呢。
    -卑鄙!
    零星的爆竹声隔着窗户传来,像是从小区之外的远处响起的。嘭嘭的声音在夜空里显得孤单、放肆,仿佛千家万户都在屏息静神地听着。乒——乓——。短促、干脆的尾音有一种滑稽的效果。城里的鞭炮,因一度遭禁而变得任性。每一记尾音都回响成威严的一大片,自己则遽然停顿,犹如一位忧郁、内向的君王,对群臣的前呼后拥早已厌倦。
    我还是关掉了电脑。
    显示器嗤嗤熄灭的声音犹如大头苍蝇卷在垃圾袋的黑皱褶里。房间猛的黑了下去,台灯幽幽的绿光闪动,外面仿佛有雪片纷纷落地。我呆呆地坐在黑暗里,像个幽灵,等着裤裆慢慢地下降、平复。然后起身离开了书房。
    “快点来看电视,要再倒点茶伐?”妈妈说。
    “好咯……我自己来,自己来!”
    我到厨房里拿来了热水瓶,给茶杯都倒满水,坐在沙发上。宽敞明亮的客厅正配得上五彩缤纷的晚会演播厅,精美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但又节奏分明地奔向那令人心跳的终点。而空调是必不可少的。在一团光晕里,生活显得如此奢侈像是一场幻觉。晚会高潮不断,紧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噱头、包袱、煽情……虽说没什么上乘之作但也都起到了效果。我开心地笑着,脸颊暖和得发烫,茶水冒出的热气做着布朗运动,如此近仿佛是发生在我体内的事情。
    妈妈到书房里拿盛牛奶的碗,顺手把空热水瓶放回厨房,烧了一壶水,关上厨房的门。
    轮到一个名为“价值”的小品了。一位市长大年三十晚上没有回家,揣着一盒饺子,独自去火车站看望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检票员,候车的旅客寥寥无几,市长被当作逃票的抓了起来,正辩解不清时,检票员的妻子送饭来了,原来她是市长关心过的一位下岗工人,在政策的扶持下开了一个小饭馆,真相大白,三人一起吃饺子、喝酒、划拳(市长输了),三人依次向周围的旅客袒露心声……
    他们情真意切地独白时,一阵说不出来的厌恶感使我打起冷战来。哦,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来实现属于自己的、更属于每一个人的价值吧……多么可怕的节目!我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每一个人。知名、秃头的相声演员,传与中央要员有染的女歌唱家,红遍天下的国宝级导演,升官在即的奥运冠军,一群拼命扮可爱的小孩,一帮拼命扮糯的北方妞,融合传统与现代,贯通东方与西方,春回大地,情满人间,合家共举杯,百姓齐欢庆,惟人民之平安幸福,祝祖国之繁荣昌盛。哦上帝。
    主持人再次露面,口若悬河似的报告着。迄今为止已有多少人给晚会打来了电话,还有些人发来了电报,另有些人登录了网站,再来看看海外游子们的情况……
    镜头切到了一个陌生的外景地,三四排明显临时凑起来的华人或站或蹲,背景是一座古老而陈旧的欧式楼房,扯着一面国旗。他们看起来都奇形怪状的,穿着莫名其妙的衣服,头发吹得乱蓬蓬。兴高采烈地喊:“……海外游子……祝愿……家家幸福安康,人人吉祥如意,向祖国人民拜年了——”喊声并不完全整齐,有的做作,有的兴奋,有的腼腆……我忽然心头一酸,泪水含在了眼眶里。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堵住了胸口。我并不加以克制而是任其泛滥,哽咽着,继而笑了起来。干渴、急促的笑两声。无可奈何的、带了点绝望的笑。这么广阔的天地间,这么多的人为了同一件事而放纵同一种过度的感情,这是多么有力量的画面,就像F4演唱会上少女们疯狂的哭叫一样让人为之动容。但这难道不也是荒谬的吗?是的,是荒谬的。
    我直起身子,喝了几口温热的茶水,四肢畅快起来。仍旧看着电视屏幕,却已经无动于衷。
    又有鞭炮声传来。这次不再是零星的响声,而是很快蔓延到四面八方。劈劈啪啪的爆竹,毕毕剥剥的响鞭,呜呜呜的焰火……开始是此起彼伏,后来就纷纷叠在一起、乱成一锅,每一记新的爆炸声都显得更高、更响。
    “十二点就要到咧呀,这么快?”我问。
    “……现在才将十点半呀,噢,该个是第一轮吧,等一息到了十二点还要更加响的。”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的一角。粘满了水汽的玻璃一片迷糊,连对面楼房的轮廓也看不清。偶尔有支离破碎的彩色隐隐发亮,茫然移动。鞭炮声总是从出其不意的方位炸出来,永远不会重复似的,仿佛远近的每一户人家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加入了狂欢。震耳欲聋的响声在楼下的空地炸开,在楼房之间炸开,在楼顶的天空炸开,像是要把楼房之外的所有空当都炸平。而楼房将会完整地飞起来,笨重地、探头探脑地向上飞起来,但是却懒得再动了,似乎在一无所有的半空中动不动都无所谓……
    响声稍稍平缓了些。我紧贴在窗口边,把铝合金窗拉开了一小段。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人激灵了一下,掺和着好闻的硝烟味。鞭炮声变得有质地,真真切切地就在耳边、就在窗外,就要炸过来似的。偶尔有烟花在高处闪耀,微微发紫的夜空略显迷乱,阴郁的的云的影子若隐若现。明天又是一个好天。大街上将是一派祥和的气氛,出门逛街的人轻松、随意地走动……我也可以出去逛逛,顺便买好火车票,我想。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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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块石头上敲打这片破布 我以迪维利斯的名义扬起风 它将不停地吹,直到我高兴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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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沁可人首席饭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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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4:22 |只看该作者
写得真好。对外部世界的描写给了我一种比较真实的视角,另外对白也很流畅,感情也很真挚,完全可以给现在很多写自己的“不一样的生活“的年轻作家们当个教材。我是说,很多东西不谈,单就描写,对白等一些寻常的很多人以为简单的东西开始做比较起。
另外,看别人讲他们的家乡话,真觉得很有点暖。彻以为方言写作是个好东西。

手机在腰间振动起来。五条新短消息。
    1,祝新春快乐,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欧岚。短信的口吻比她的叫床声朴实多了。端端正正的印刷体,细长的感叹号,简短排列。公事公办的措辞,不失周到的立意,仿佛洗尽了铅华却又显得含而不露。真是淫荡。三四个月没约她,不再像刚认识时那样自然了,心照不宣的氛围逐渐消散、破碎,如今我已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头。
----这一段算个小小的插曲,如果我是弗洛伊德的话,完全要在这里推敲一下作者的心理,这个就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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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03 |只看该作者
恩 不错 大家过年好!   杀丑是个勤恳同志,还有文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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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无敌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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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47 |只看该作者
看完,很好。
我喜欢宇文光。
——世界什么比男人多? ——睾丸 msn: heliuma@hotmail.com QQ:279278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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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49 |只看该作者
这小说不错

但可以拿也可以不拿黑蓝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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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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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49 |只看该作者
它展示了一种写作的实力、小说的态度、未来的可能。评委们把最终的胜利给它,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一种评价态度,而是清晰的肯定。作为投了一票的人,我甚至还充满期待。
我知道什么呢? http://zhaosong.blogcn.com/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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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49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电容量”挺大的。
在我们同龄的作者里,功力算高的。我是说,起码文字是经受了严格训练的,在跳跃时肌肉线条显得很专业,另有一些小有名气的作者,他们很像自编一套健美操就去骗人钱的教练。
对话用方言极好!是个正确方向,使整个画面融化在一起。总比书面语言强。

那种独特的气氛、味道、环境、气息都营造满了。我最喜欢小说这种气氛。不过,事无巨细地详细描写,使小说有平铺直叙的嫌疑,重点不突出,不立体(或许是作者有意识设计的,那样的话我就收回这个批评)。
另,感悟也在这种过分的细腻中,显得浅了。凡事都有感悟,说得多了,就略嫌轻浮(比如收到朋友短信那一段),和通篇梦幻般的厚重色彩有所不协调。
其实我后来觉得,一个小说里不必塞太多的感悟在里面,沉默也是一种丰满。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4-4 0:52:29编辑过]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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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49 |只看该作者
写的松,平,泛,不精细.

例如,并不是有温情的细节就可以表达细节的温情

加在一起就是没有力度,更没有柔软.

当然我的标准高.而且我不认为我感觉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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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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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49 |只看该作者
不能用评价目前中国主流文学作品的方式去评价这类小说。

他很可能在做一些实验。

就好象你不能说LOW-FI音乐的艺术家的音乐制作太粗糙。他们是有意这样的。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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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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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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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49 |只看该作者
以下是引用崔骞在2005-4-4 12:05:54的发言:


当然我的标准高.而且我不认为我感觉麻木



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你感觉不麻木。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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