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关于脚冷的梦之后醒来的。醒来发现自己的脚露在被子外面，他已经翻身下床，天亮。他穿了蓝色洗成灰色的平角内裤，白色背心，正在穿袜子，然后是蓝白条纹衬衣，灰色毛衣，毛衣前襟是几排编织的麻花图案，袖口尚未起球。这件毛衣非常厚，只是去年最冷的时候买的，尚未起球。卧室的暖气管坏了很久了，呼吸都有白雾。不过也不用修理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过剩下的冬天了。
接下来他穿秋裤，他昨天没有洗澡，前天洗澡，理发，还刮了胡子。他的胡子长的很慢，头发更慢。收拾包裹的时候，我们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把剃须刀也放进行李里。最后我放了进去，在小号拉杆箱里，在一堆准备重新读一遍的旧书上面，挨着几双干净袜子，一条毛巾，一盒安全套，几包火柴（据说山顶很冷，塑料打火机是没有作用的），一大包大号卫生巾，还有两人的身份证旁边，剃须刀上还沾着几滴水，可能还有几滴肥皂沫。我放进去，过了一会，他又拿了出来。“在山顶，还是不用刮胡子吧。”
醒来的时候，我拿床头的水杯喝水。水杯上面是浅蓝色的图腾图案，去年一个纹身店送我们的礼物。那时候是夏天，我们走在街上，一个比基尼女孩摇晃着展示纹身。她的胳膊上是与水草纠缠在一起的鲤鱼，后背有紫色的龙在火球里跳舞，脖子侧面一朵玫瑰花，胸口一团睡莲。还有，脚踝是健硕的马，小腿上狰狞犬牙，只有大腿洁白光亮地耀眼。我们站在旁边，看她很久，过来一个男人跟我们攀谈，还将几张彩色的宣传纸塞到我们手里。“以前接触过纹身文化吗？如果你们心怀芥蒂，也可以先试一下贴纸。”他身后有一张临时的桌子，上面是一本贴纸图案，我翻了一下，有各种动物、植物、图腾。甚至有招展的红旗、苹果LOGO、钥匙与锁、时尚杂志封面。“任何东西都可以纹身吗？”“任何。”那男人见我们逗留，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水杯递给我，就是我现在醒来喝水的这个水杯。他没有告诉我们水杯上的图腾图案有什么寓意。我们逗留之后也没有决定纹身。不是怕疼，不是怕不卫生，只是没有想纹的图案，没有什么理由要纹身。那比基尼女孩也走近我们，也许我逗留的原因只是被她迷住了。鲤鱼、睡莲、健硕的马，和她在一起，多么漂亮。
后来我们走远，还听到男人对女孩说，“……另一个自己。”
也许只是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想成为另一个自己。
但是我拿走了那个水杯，夏天的阳光将它哄得温热，它又将热传到我手上。我看着那浅蓝色的图腾图案，像是两个汉字的“安”字，头挨脚、脚挨头地挤在一起，在边缘触须处，又飘逸变化，越看越美。
几天后，我开始在草稿纸上临摹它的图案。我很快掌握了它的诀窍，后来我可以熟练地飞快地将它默写出来。我几乎被魔怔住了，直到有次，我用蓝色圆珠笔将它画在了我的左手手背上，扬起手给他看。他安静地说，“你被迷住了吗？”那之后我再停了笔，停止了这让人羞愧的小游戏。
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安静，所以他偶尔对我说的话，才那么动听。也许因果关系可以反过来，因为他说话字字珠玑，所以不需要聒噪。总之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至于他对我的感觉，我想我可以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我总是突然意识到他在注视着我，到我意识到的时候，显然他已经注视了很久。我不是表情丰富的人，也不是动作风驰电掣的人。我想，可能与我喜欢他声音里的安静一样，他喜欢他眼睛里的我的安静。在一起，不就是觉得舒服吗？这段感情开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睡觉都会笑醒，我醒来的时候都是微笑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有多少人可以像我一样幸运呢？我转过身抱着他，他的身体比我的凉，无论冬夏，他从不抱怨天气。
可是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他突然强调对冬天的期待。冬天的时候，他有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希望我可以随他去。因为他话语不多，我过了几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去山顶过冬。
他希望我陪他过冬。
但是不是一起上山，而是他先去，我随后到。
他不擅于表达，所以这几个意思里面的爱意掩盖了逻辑上的缺陷，让我激动不已。从我小的时候，山顶就是传说，那是最富足的人享乐的天堂。后来我长大一点，听说不富足的人也可以去山顶，只要你足够勇敢。再后来，传说变成，那需要你的运气。而运气实在不可捉摸。山顶的传说，对于一般人而言，也就和不存在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我偶然间接认识的富足的人，也对它绝口不提。他们的享乐，在几条街之外的私人宅邸，也不过是召集几十个人，围坐一张望不到边的大圆桌，喝很贵的酒，听其中一人喋喋不休，不断地起身，不断有新鲜女孩加入。那些俗不可耐的新鲜女孩，就算我不是座上常客，我也可以知道那根本不算什么享乐。现在的富足的人，无趣的很。
就在他提出山顶计划之后，我突然想起那遍布纹身的比基尼女孩。我把塞到壁橱里的图腾杯子找出来，开始用它喝水，抚摸上面的花纹。他什么也没有说，有时候我喝水，他安静地把手搭在我肩膀。
他穿好秋裤之后，又在穿灰色的抓绒长裤，转身发现我醒了。我们互相看着，笑意之间是冰凉的空气。房间的墙皮已经多处剥落，剥落成各种图案，整体而言，好像朵朵白云的蓝色天空下，一座挤挤挨挨的城堡。而窗外是阴翳的铅灰色天空。我不知道山顶有多远，据说需要一整天的跋涉。“我已经喝过牛奶，你吃了早饭再来。”
关于不能一起出发的理由，到他合上门离开，我也没有明白。
有时候我们一起路过别人的聚会，我想冬天真是适合欢聚的季节。比如我们的邻居，他们就有很多朋友，我总分辨不出，那些叫嚣着进进出出的男女，到底谁是我们真正的邻居，谁又是他们请来的客人。有时候我们在邻居的喧闹声里，各自在桌边，看着各自的书。山顶也许没有别的人，我猜，也许只是一间遮蔽风雨的守林人的小屋，那守林人，比如，是他未曾谋面的父亲，或者来自一封神秘的信。
我看了一眼手机，充足了电，翻身下床，简单穿起我自己的衣服。我想我们在山顶重逢之后，我有半个冬天的时间，慢慢听他讲守林人的故事，他不得不来的理由，以及他希望我在场的原因。
出门的时候旋起一阵风，地上几个清楚的他的脚印。我拉紧大衣，大衣附带一个帽子，帽子边缘是层叠的长绒毛。再远一点走到小径上，就没有了脚印。做卫生的人已经将小径清扫干净，一点雪也无。两旁的灌木埋在了积落的雪以及来自小径的雪里面，走过一个转角，见到昨天别人堆的雪人。堆雪人的人，总能找到胡萝卜做它的鼻子，极少数雪人被赋予了名字，我走近，发现雪人旁边的地上，有一个新写的汉字印记：“来”。是他的字迹，他真是有趣。
他跟我说过第一次吃胡萝卜的故事。他的未曾谋面的父亲是一个传说里的人，每年冬天给他和母亲寄来包裹，包裹里是各种他和他母亲需要的东西：梳子，钢笔，橄榄油，还有胡萝卜。那些胡萝卜经历了冰冻的路途，已经不再是橘黄色，而是透明的红色。他用刷子把胡萝卜洗干净，从细的尾部开始，一点一点地吃。第一口的味道，他说，他被吓坏了。从来没有尝过这么接近于眩晕的滋味。眩晕有时候来自大脑，有时候来自心，而那一次，那年他大概十岁，第一次尝到来自舌尖的眩晕。他呆在那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和这感觉类似的，听闻过的词汇：女人、妻子、生活、放纵。他把之前吃的早饭吐了一地，把他母亲吓坏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应该是同一年，我在另一个城市，第一次看见别人呕吐。那是一次凛冽寒风里的清晨升旗仪式，我是护旗手，要在辅导员开始说话的时候，从队伍的末尾快步走到台前。仪式开始前，站在我斜前方的一个瘦弱的男孩，突然，毫无征兆地吐了起来。在他旁边的空地上，甩下了乳白色的一片汁液。我必须要路过他，我必须目不斜视，那天的我代表我们班级，也代表着国旗和荣誉。在风声里，我听到他咂嘴的声音，我感觉到脚底一滑，下一步又有沙土殷实鞋底，每多一步都变得不滑，但是一边的脚变重，多走几步，也没有那么重。走到主席台前，圆满完成任务，我半边身体都僵硬，一身别人胃液的臭味，那年纪的我，不知道沉甸甸的愤怒和懊悔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对着严肃的辅导员和台下黑压压的各年级同学，我哭了，但是都没有勇气抽泣，是不是新鞋子新裤子？我已经记不得，但是若推理应该是的，当护旗手可不是小事情，妈妈应该给我准备得很完美。我也没有勇气擦脸上的泪珠，它们滚了不远，被风吹干，脸上很疼。
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每次照镜子都发现自己很丑？小的时候，所有人围着我说我是天使，后来再没有这样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脸上好像有疤痕，但具体什么位置，又看不清楚。
他从来没有说我丑。作为恋人，这也许是当然的事情。他也从来没有怪我矫情，我的朋友越来越少，在认识他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没有了朋友。他们总说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多问几次，也就没有人再问了，他们总是欢声笑语，而一旦我来，声音就小了。第一次和他裸体抱在一起，我发现我们的身体几乎是契合的，我每一处凸起凹陷都得到安慰，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再不觉得安静可怕。
说到山顶有他的父亲，只是我在猜测的他的猜测。他母亲从来没有提过父亲的下落，而山顶又是几乎和他父亲一样神秘的所在。若我是他，我也会这样猜测。并且找时间去亲自证实。找合适的时间。现在他有了我，并且又是冬天，这的确是几十年来最合适的时间。
想到这里，手机响了。是我妈妈打来，问我暖气管什么时候修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没有告诉她我们要去山顶。我说，可以不用修理了，“温度正合适”。听声音她没有在家里，她问我，“听声音你在外面？”她说，“我们要出去几天，可能路过你的城市。”这时候手机没有电了，天气太冷，手机的电池就这么快没电，而我已经走出家门很远。山顶也没有充电器，或者也没有电。我觉得不应该这么对待妈妈，但是还在继续走。
十岁那年之后的几年，有次夏天，我考试结束，暑假尚未开始。那是一个没有假期作业的暑假，因为我小学毕业了，初中还没有开始。那一年，妈妈还在工厂上班，工厂不准请假，可是那天早晨她突然对我说她请假了，要陪我一天。我看到了她期待中的我的雀跃，可是我另有安排，听说那些说我丑的人今天到操场聚会，我想去看他们。我就想去看他们嬉笑打闹，我非常非常想去。我是怎么离开家的我忘记了，我是匆匆地、狠心赌气的。一整个暴晒的白天，我都在操场的围栏外面站着，他们玩一个游戏，几个人追逐，过一会儿又换几个人，有很多次，他们几乎跑到我面前，扬起的尘土扑到我的膝盖和裙子上，但是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我，好像我是透明的。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是我真享受那个白天，被什么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傍晚我回到家，发现妈妈懒洋洋地在床上，她也没有怪我，但是脸上显然哭过。再后来我再做什么事情，我只要想到那个暴晒的白天，我就什么事都可以做。
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和他联系了。可能他的手机也没有电了。一样的冷天，他走得更远，只会更冷。他画给我一张路线地图，大致，我已经走了四分之一。我已经走到了大马路上，马路上的雪积得太厚，没有人能来得及清理，它们只是被车辆压实，开过的公交车轮胎上都缠了铁链。哗啦哗啦缓慢地开着，我要在这里等车，要坐十几站车。刚刚哗啦哗啦开走一辆。接下来需要等很久。我很想坐在路边，这时候发现鞋里浸了水。
冰冷的脚趾让我回忆起早晨的梦。在一个有高山的海边，沙滩围成新月形状，我背对着大海，伏在沙滩上玩，他在我旁边。这时候我撇见海水高涨起来，几十层楼那么高的海水向沙滩袭来。是海啸，我们要尽快跑上山顶，并且尽可能跑到高处。下一秒我已经被淹没，我屏住呼吸希望自己可以漂浮起来，海啸的冲击力携来很多东西，飞快从我身边飘荡过去。有板凳、门板、饮料瓶、太阳伞，还有很多一动不动的人。我想不能被它们撞到，我怀里还保护着什么，是什么？好像是一只裸体的兔子。他驾驶着一个装满空气的圆球，潜下来救我，可是我怎么能打开球的门，进去得救，并且不使空气流失？我已经快憋不住气了。怀里的兔子倒很柔软，温热的，似乎失去空气对它没有什么影响。我被梦境里的憋气惊醒，呼吸几口，又回到梦里。这一次的下一秒，我和他已经爬到了高山上，海啸那么凶猛，淹没到了我们脚边，沙滩，人，城市都不见了，山顶好像一个孤岛。我有些眩晕，海水似乎还在上涨，我们颓然坐下，脚没入了水里，一只螃蟹似乎咬住了我的脚趾，我缩一下腿，带出来的却是一只湿漉漉的兔子。它看了我一眼，马上结成了冰，从它开始蔓延，我的脚趾也渐渐挂起了冰凌。很冷啊，我抬手抓住他，想要抱住他，而他只是笑着，递给我那个图腾茶杯，里面是冰冷的水。
马路对面是一个有围栏的公园，夏天的时候，我们有时候用漫长的中午走到里面散步。公园里没有兔子，他说他小时候养过兔子。长耳朵，黑眼睛，黄色的身体。后来别人唱一支童谣，兔子有红眼睛，他一直以为那不是他养的兔子，那是一种红眼睛长耳朵的，别的动物。有一天他的兔子被邻居家的猫吓死了，他把死兔子的尸体埋在楼下的土地里，过了几天，想到兔子可能还活着，他就拿了小铲子想把它重新挖出来。也许那几天之间下过雨，也许有别人跟他开了玩笑，他怎么样也找不到自己埋的兔子。那时候他不到十岁，差不多七八岁。
差不多同一时间，我也首次认识了兔子。差不多七八岁的时候，有天妈妈下班回家，带给我一个住在笼子里的兔子。忘记是因为节日，还是别的什么契机，她居然允许我带着兔子去上学。那天我成为全班的焦点，所有的人围住我，每人手里几支操场边上采来的青草叶，由我发出指令，“你可以喂它。你现在还不能喂它。”小兔子蹲在笼子里，不管哪个方向递来的青草，它都飞快翕动嘴巴，一直吃，一直吃。我们的老师也凑了过来，她给我们讲兔子和老鼠是亲戚，兔子有红眼睛的，也有黑眼睛的。但是真正的兔子是红眼睛的。我的这只的眼睛，是混沌的褐色。那个老师比我妈妈年龄大，她的短发烫成大的花，周身散发着臭味。她的嘴里也臭，身上也臭，我后退几步，她和其他同学，就把兔子围住了。我奇怪其他人为什么闻不到她的臭味。那天放学的时候，小兔子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它的肚子滚圆，老师说，它可能被撑死了。我把笼子提回家，放在我的床头，过了几天，兔子也发出了臭味。
公交车一直也不来。可能我的鞋里没有浸水，只是鞋太薄，脚太冷，冻僵了。行人很少，我来回踱步，活动着脚趾。这时候我发现站牌上有一张贴纸，“由于冬日短，公交车末班调整为下午一点半。”现在是两点。刚才被我错过的，就是末班车。我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他画给我的山顶路线图，上面没有标出分岔路口，也没有站名，如果没有公交车，要我自己走路过去的话，也许我会迷路。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在漆黑的冬夜里迷路？可是有什么理由回家去呢？暖气已经坏掉，没有暖气倒没什么关系，我把图腾杯子忘在床头了。不过也没关系，那图案我已经记住。可是他会在山顶，在守林人的小屋里一直等我。如果在我来之前，他的传说中的父亲出现了呢？如果他没有等到我，就被父亲带走了呢？我沿着公交车的路线，慢慢向前走着，在下一个站点之前，遇到了十字路口。没有行人可以问路，只有压实在路面上的雪，和堆在路边的雪。
我在路口犹豫了一会儿，天色好像是有点暗下来，我决定直行。不管路线对不对，总之会遇到办法。再说，也许他画的路线图本身就是错的呢？毕竟那只是传说中的山顶。又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天色真的昏暗了。因为行人很少，路灯都没有打开。我走得暖和了一点，我想这个晚上可能会下雪。我还想清楚了一个问题：山顶是我自己想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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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6 13:3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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